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掏心姊妹

作者:艾麗斯.霍夫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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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One 第一部 Rose 玫瑰

Part One 第一部

Rose 玫瑰

「跟我說故事,」她在床上耳語道。「跟我說狗的故事。」
但她也經常神祕失蹤,一去數小時甚至數天,終於返家時,也總是精疲力竭得無法言語:她勉強爬上床,隨即陷入沉睡,娜妲莉雅甚至叫不醒她起來吃晚餐。如今幾乎天天下雪,艾芙通常傍晚才起床出門和洛瑞見面,一如在新罕布夏,他倆在曼哈頓也有約定的會面地點,就在洛瑞親手埋葬母親的草坪再過去一點,洛瑞帶艾芙去看過母親的埋骨處,留下一束從轉角市場偷來的玫瑰。開始下雪後,洛瑞還是遲遲沒找到落腳處,於是會面地點便改在動物園附近的函洞下。在中央公園的這個小角落裡,很容易叫人忘了自己原來置身曼哈頓,一切遙遠而模糊,四下無聲。艾芙不住想起了新罕布夏,她依然想念那幾匹馬,她不住納悶,現在又是誰在照顧牠們?而如果有機會舊地重遊,牠們可否還會記得她?
「不准告訴媽。」艾芙一把揪住美格。這不是她頭一回這麼做,但她似乎比以前更有力了。
那是艾芙的聲音,顫抖而虛怯。克萊兒辨認出幾抹影像:車窗,覆蓋著落葉與殘雪的泥土地,水蕹菜梗。
「這是我的,」艾芙說道,把手藏了起來。「我不是從亞嬤那裡偷來的,如果你是在暗示這個的話。」
克萊兒探看艾芙身後。「那是賈斯汀.李維的鬼魂嗎?」
「我是說真的。你要是敢開口,我一定會把你搞得很慘。」艾芙口氣實事求是,美格沒有理由相信她不會照她威脅的做,她甚至不必試,就已經讓一切悲慘無比了。
艾芙走得快,克萊兒得加快腳步才趕得上,她覺得姊姊迷人極了。快到家的時候,克萊兒似乎看到溫斯坦太太躲在她客廳的三面凸窗後瞅著她們看,也許她是想起了艾芙從她前院偷摘玫瑰,做成掛在床頭的避邪花環的事:也或許她是想起了艾芙為了她把普列索綁在前院草坪,而大聲斥責她的事。
「那是洛瑞,傻瓜。我跟你說過他。」
有時美格甚至無法相信自己有多麼痛恨自己的姊姊。
「再見,母狗,」克萊兒反擊道。
「你愛上的那個人。」
「三個臭皮匠,」艾芙深思道,「勝過一個諸葛亮。來吧,上車。等我搬去巴黎,一定要買輛跑車。」
事情發生在半夜,一個墨藍色的雨夜,雨是午夜時分開始下的,一滴滴敲打在窗戶玻璃上,緊接著便傾盆潑灑。克萊兒突然驚醒,渾身發燙,學校正在舉行期中考,而她也咳嗽、喉嚨腫痛了好幾天,此刻病情卻急轉直下,高燒直逼四十度,她下了床,長睡衣讓冷汗浸得濕透。一切看來如此古怪:房間,窗戶透出的微光。美格睡得很熟。克萊兒多麼希望艾芙就躺在隔壁床,她好爬上去和她擠在同一條毯子底下,像小時候那樣,聆聽艾芙輕聲向她保證,她很快就會感覺好多了。
「還是得要你幫忙換檔,」艾芙對克萊兒說道。克萊兒已經開始往副駕駿座爬。
「那個讓我整個人裡外翻轉過來的人。」
克萊兒感到一陣驕傲。她不住想,這樣無所畏懼不知是什麼感覺。
克萊兒冒雪繞過雜貨店,經過成排大型垃圾桶,天色已然暗下,天空一片墨藍,連雪花都染上淡淡藍影。克萊兒朝Miata走去,敲敲車窗,車窗上滿是霧氣,叫她看不清裡面。「爹地?」
「你是很棒的同夥,」艾芙說道。「A級的。」
克萊兒凝望姊姊,艾芙沒穿外套,頭上戴了個黑色的天鵝絨髮箍,克萊兒認出來那原來是美格的髮箍。
「洛瑞是誰?」美格趁艾芙轉身倒果汁時問克萊兒道。
漫漫長冬,降雪量甚至破了紀錄,三月了,雪卻不停。然後,某個早晨,克萊兒起床便發現春天來了。那天是週日,草坪上的藍鈴花突然一叢叢冒出頭來,她下樓,發現母親竟已經穿戴整齊。安妮計畫進城和娜妲莉雅共進午餐,自從洛瑞事件後母女倆的關係便一直緊繃至今,她倆在重大事件上意見向來一致,如今卻不再。娜妲莉雅認為艾芙應該再搬去與她同住,但安妮卻似乎已然放棄希望。
「或許吧。」
克萊兒經過鎮上雜貨店時,看到她父親白色的Miata跑車停在後方停車場最偏遠的角落。他向來寶貝這輛車,克萊兒很意外,他竟會在下雪天開著它外出,他另外有一輛吉普車作為日常代步工具。她母親宣稱這輛Miata是她們父親的中年危機車,克萊兒看過艾倫和雪若趁夏天放下頂蓬開車出遊,模樣彷彿她母親最愛的電影《儷人行》裡的一幕,也許他倆後來也會像電影裡那對夫妻一樣漸行漸遠,也許這將會是那兩人的下場。
克萊兒踱進廚房。她拿來一根香蕉與花生醬,這是她最喜歡的三明治組合。她們的母親常常熬夜給艾芙等門,克萊兒和美格於是約定要讓母親睡晚一點。
「她其實沒那麼壞,」克萊兒對美格說道。
美格高一那年就讀完了《紅字》。她今年上的是高三進階英文,指定閱讀作家是維吉妮亞.吳爾芙。她很喜歡《燈塔行》,閱讀可以讓她暫時忘了艾芙、忘了她汲汲營營想得到好成績以進入衛斯理大學的壓力,她想要這勝過一切。她極度害怕失敗,也從不在他人面前透露恐懼,她希望自己像瑪莉.弗克斯一樣聰明:她已經接獲耶魯大學提早錄取的入學許可。一切對瑪莉來說如此輕而易舉,然而美格卻得一分耕耘才有一分收穫。
安妮探臂打開艾芙那側的車門。「那你就不要回家,去上寄宿學校。」
她抓起書包,跟著美格往樓上走。
「出現在亞嬤公寓裡的應該就是他吧。」美格收了盤子略加沖洗,放進洗碗機裡,然後拿來自己和克萊兒的外套。「走吧。」
「我看是不可能,」艾芙應道。「我不會滿心期待在那癡等。」
「不,」安妮告訴母親。「絕對不。」
「你們兩個加起來還沒有我懂馬,」艾芙說道。「韋斯費爾的馬廄就是我管的,我可不是還得雇人幫忙撿馬屎清馬蹄那種被寵壞的混帳,我全都自己來,」
她再度傾身吻他,有他的地方就是她的歸屬,一切如此美麗,尤其這一片白雪。洛瑞也用了藥後,他把頭埋進大腿裡,閉上眼睛,開始吟唱《黑鳥》,如此動人的哀歌。他告訴她,埋葬母親那天,他唱的就是這首歌,獨自站在青綠色的日光裡,他失去了他最好的朋友,唯一的保護者。艾芙端詳他的臉,完美無缺。他永遠都在。她望向窸窣落下的雪花,動物園裡繼續傳來陣陣狼嚎,他倆並肩聆聽。
「你有一篇美國文學的報告要寫,」美格對她說道。「你自己跟我說的,我說我可以幫你。」
娜妲莉雅去了長島與伊麗絲和瑪莉.弗克斯共進晚餐。當晚暴風雪來襲,她只得留宿她們家度過週末。「不要擔心我,」艾芙說道。「冰箱裡還有一堆冷凍比薩和濃湯罐頭,夠我連門都不必出了,」伊麗絲和瑪莉陪著娜妲莉雅進門時,讓眼前景況嚇了一大跳。瑪莉在客房裡找到艾芙,裸著身子昏睡不醒,瑪莉回頭往門外退時,瞥見菸灰缸裡躺著幾根發亮的針頭。浴室門突然開了,洛瑞裹著浴巾,一頭潮濕黑髮往後貼在腦門上。
克萊兒下床,往櫃子走去。艾芙燒掉了自己大部分的衣物,她倆一起把她所有東西全扔進一只行李箱裡。離去前,艾芙回頭抽走枕頭底下的照片,她在克萊兒兩頰各烙下一吻,要她別忘了她。這根本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賈斯汀沒有鬼魂m.hetubook.com.com,」她向克萊兒保證道。
「你和我作對,不過因為你以前是我的奴隸,現在則成了她的奴隸,」艾芙伶牙俐齒地對克萊兒說道。
「聰明。」艾芙搖下車窗。「不過你當然不可能是笨蛋,畢竟你是我的親妹妹。」
克萊兒喜不自禁。她們不該偷開父親的車。但這無論如何是個成就。
艾芙拿著整瓶柳橙汁對嘴喝,到終於滿十八歲之前,她還有好幾星期得熬,到時就再沒有人可以告訴她該愛誰、該怎麼過她的人生。「你們要去哪?」她對著朝門口走去的兩人問道。「媽呢?」
「克萊兒不是任何人的奴隸。」美格靜靜地說道。她闔上書,抓起外套。「我猜你不要吃了。」艾芙抓起美格吃剩的瑪芬塞了滿嘴。「再見,奴隸,」她對著手拎兩份三明治、跟在美格身後走出廚房的克萊兒說道。「再見,捲毛蘇,」她對美格咂嘴說道。美格身子一縮,又在意起頭髮來。
她倆相視而笑。
「我不准那個男人來我們家。」
她們的母親前往新罕布夏的原意只是會面,回來時卻帶著艾芙,遭到她重重謊言與哀求的欺瞞。
「老天,克萊兒!你這是在幹嘛?」她摸摸妹妹的額頭。「你發高燒了。」
「跟你證明我不是玩玩而已,」他說道。
「如果有,我一定做,」安妮告訴她。「也許我們該去和她那個男朋友談談,」娜妲莉雅說道。
美格被自己的姊妹認定如此惡毒,還是感到受傷。但她確實留意到自己的頭髮已經長了不少,艾芙也確實不如以往美麗搶眼。現在的她美得神祕陰沉,變得更瘦更尖銳,連一雙綠眼的顏色也變得愈發深沉。她返家的第一週,美格意外在海邊停車場撞見艾芙和一個男人同在一輛停下的車子裡。艾芙坐在男人大腿上,親吻著他——那種叫美格幾乎不敢直視的熱吻。就在光天化日之下,附近遊樂場裡還滿是美格又開始帶的夏令營隊裡的小朋友。她快步走開,感到可恥地低著頭,但艾芙卻剛好抬起頭來,看見了她。當晚,趁著她們的母親在花園裡忙、而克萊兒待在客廳裡給亞嬤串禮物珠鍊,艾芙進了厨房,直直朝美格走去。
克萊兒與美格正要出門前,艾芙正好踱進了廚房,她睡了十七小時,整個人昏沉無力。她給自己倒了咖啡,落坐在桌前,捏捏克萊兒吃剩的鬆餅,她皮膚蒼白,頭上戴著跟美格不告而取的絲絨髮箍。「我好想洛瑞,」她愁眉苦臉地說道。她聽來幾乎又像個人類了。
「你沒有作業要做嗎?」美格提醒克萊兒道。
他們盯上一個名叫艾瑪的小女孩。他們收了地上世界一對夫妻兩千元作為綁架小女孩的代價。艾瑪是個完美目標,她的母親每早把她送去地上世界的一家公立幼稚園,然後坐在外頭長凳上等待放學。那對肆無忌揮的夫妻就是這麼盯上了艾瑪,他們想要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決定不擇手段。
「他來自地下世界。」艾芙扶著妹妹,讓她和著床頭桌上的水吞下兩顆阿斯匹靈。
我投向他,像個傻子,但他沒有看到我。然後終於有一天,他看到我的美麗,他想要我。他把我從他身上拉下來.要我並肩牽著他的手:我不在乎自己正邁向死亡.直到真的一步步接近。
「你是誰?她媽媽嗎?」艾芙剛從零食抽屜裡摸出一根奇巧棒,剝成碎塊撒在聖代上。「我們來用力的吃吧!」她對克萊兒說道。
「我可以開爸的車。」
艾芙望向母親,拉上車門。外頭寒風刺骨,只消待個幾秒,指頭便會給凍得發藍,她明白這段什麼在不在乎的對話完全是放屁。「算你狠。」她苦澀地說道。
亞嬤下回出門赴晚餐約時,她便把他帶回了外婆家。
計畫下手綁架那天,洛瑞與母親碰巧經過小女孩與媽媽共住的帳棚。母親聞到了邪惡的氣味,牠停下腳步,露齒低吼,背毛聳立,那夥烏合之眾見事跡敗露只能一哄而散。但他們的意圖卻已經很明顯,母女的帳棚讓人割開,只差一步便要得手。
「你對她那麼壞,還想要人家幫你做早餐。」
有時,安妮在花園裡工作、一邊等待艾芙返家時,她不住也會擔心艾倫或許說得對。安妮逃避現實,一意維持樂觀,但夜裡一通通神祕電話又是誰打來的?把車子停在街尾,靜待艾芙爬窗偷溜、朝夜駕巷口跑去的又是誰?也許她太早把艾芙接回家了。也許她是個失格的母親。久旱不雨,花園裡的泥土乾成了灰,山楂樹的葉片蜷曲,迎風沙沙作響,番茄藤蔓上一顆番茄也沒有,星形小花來不及結果便早早凋零。安妮今年種了七種不同品種,比往年還多了阿肯薩旅者和新種契洛基兩種,收成卻盡付闕如。她發現天蛾幼蟲——天蛾成蟲如此美麗,幼蟲時期卻對番茄有著致命傷害。收成季節一到,安妮便戴上手套,一舉拔除所有番茄植株,紅色棕色的葉片漫天飛舞,她不再有預算聘請園丁。鎮上到處有人生火焚燒枯葉,空氣中飄蕩著片片黑色灰燼。安妮抬頭,從釘死的閣樓窗戶瞥見美格。番茄藤蔓的刺鼻氣味依舊。金屬垃圾桶裡滿是捲鬚與葉片,在黑暗中顯得發黃,她的花園而今竟成了這等模樣。
「幹得好,小妹,」艾芙欣賞地說道。
艾芙抽回她的手,望向他處。「我自己就能幫我自己。」
女孩們回到房裡,把寫期未報告需要的資料一股腦攤開在床上,房門喀噠一聲鎖上了。克萊兒望向艾芙的床搬下樓後留下的空位,她想念三個人一起的日子,她想念原本的一切。
「走吧,」美格對克萊兒說道。
她們不知道他是何方神聖,只見他火速穿上衣服,行色匆匆往門外走,彷彿她們才是不速之客。「告訴她我會回來,」他說道。他像陣旋風,英俊而自信。娜妲莉雅看得出年輕女孩們為何對他深深著迷,如此俊美,又像個禁忌。她或許不會注意,他所到之處,破壞必定跟隨。
「陪我一起打包,姬姬,」她對克萊兒說道。
有時美格覺得自己是唯一看得清艾芙真面目的人,她絕對不是那種你會樂意在家裡看到的人,美格抗拒和自己的姊姊共處一室,要怎麼能相信一頭老虎,嗜血且認定你背叛了牠的猛虎?美格往往等到克萊兒睡熟了,才躡手躡腳翻下床,喀噠一聲鎖上房門,有時她會從皮夾裡拿出那張和學生證放在一起、寫著橘色二字的破舊紙條,握在手裡。有那麼一兩次,她就這麼睡著了。她很高興當時在巴黎自己曾拿筆記下這兩個字。
學校開學後,所有人都試圖避開克萊兒與美格,所有人的焦點話題都是史托利姊妹和她們的瘋姊姊。謠言漫天飛,有些是真的,有些則離譜到稍微有點腦袋的人都知道不可信。有些同學發誓艾芙離開那麼久是因為懷孕生子,其他人則竊竊私語說她搶了銀行、坐了牢,說她現在都和愛人相約在鎮上的教堂,謀畫以黑彌撒、性|交、施用毒品來褻瀆聖壇。鎮上不少人都看過艾芙搭便車前往火車站,這倒是事實,他們也看過她在深夜裡讓人用車載回到鎮中心。而每當她看到有人呆望著她,她便會大笑,吼道,「看個屁啊!」然後,無論站在那裡的人是誰——不管人人敬重的好鄰居,還是某人的父親或母親——都會落荒而逃。
艾芙把柳橙汁放在流理台上,她想要找點樂子開開心,就像以前一和_圖_書樣。「我可以開車載你們,」她說道。「這樣就不會遲到了。」
「沿著賓州車站後面的三十三街走,你就會看到一道閘門。你必須往下走八層樓,直往比鐵軌與地鐵都深的地底,危機四伏的一萬層階梯,黑玫瑰沿著鐵道盛開。」
艾芙把房門鑰匙藏在門廊地毯底下,克萊兒彎腰取來鑰匙。她以為自己就要暈倒了,這絕對是緊急狀況。
「走吧,」美格對克萊兒說道,心頭湧起那種艾芙在場時就會出現的凍結感。
「他是從阿霓爾來的?」克萊兒糊塗了。
那年秋天,每回和艾芙交手,對美格來說都不是容易的事,她發現自己常常緊咬牙關,還養成了幾個一緊張就會出現的習慣動作。咬指甲,從一數到一千以清除腦中的壞念頭。她想要艾芙消失,被老虎吞了、住在某個沒有電話的牧場上。
克萊兒還躺在床上,她縮在被窩裡,聆聽外頭的爭吵。她在枕頭底下找到一張洛瑞的照片,她凝視照片裡的人,然後在艾芙甩門進房前趕緊又塞回原處。艾芙將被送去紐約與外婆同住,原是處罰卻正中下懷。
「為你瘋狂。」艾芙回到眼前。如果能開車來往紐約,想見洛瑞一面就會簡單許多,她需要練習。「有沒有看到排檔桿旁邊的圖片?你就照著做,我一個口令你一個動作,我們不會有問題的。可以嗎?」
「你瘋了嗎?」克萊兒往後退一步,興奮之情襲上心頭。「你幹了什麼好事?溜進他家嗎?」
艾芙朗聲笑開,克萊兒精神一振。「哎喲。」艾芙邊笑邊揪著胸口說道,「傷到我了。」
治療師建議她們玩一個信任遊戲:大家輪流閉上眼睛往後倒,讓另一個人來接住你。她們拒絕了,只有克萊兒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母親之死即是阻撓綁架計畫的報復,於是他們以眼還眼,洛瑞與朋友終於停手後,只見地上灘灘鮮血,僥倖者四散奔逃,兩名首惡的屍體被棄置在鐵軌上。有些事情發生後便不再被提起,當時不提,永遠不提,當時曾在現場的人日後偶遇,只是點頭致意、簡單交換幾句問候,卻以某種不可言的方式成了永遠的兄弟。洛瑞用他僅有的毯子包裹住母親的屍身,把牠抱到外頭,他把母親安葬在中央公園離動物園區不遠處,他要他的忠犬安息在冬季白雪皚皚、來春芳草如茵的地方。那裡有自由,對殞落者亦然。
「你以為你有辦法叫我聽你的嗎?」
艾芙戴著太陽眼鏡,春日陽光下的她看來就像《儷人行》裡的奧黛麗.赫本。她們的母親可以每晚看一遍《儷人行》,永遠也看不膩,愛上一個人,然後又不愛了,如此單純的故事。
「可以,」克萊兒同意道。她拉住姊姊的手,「我不該讓他們那麼做,」她說。自從去了新罕布夏那天起,這句話就一直哽在她胸口。「我們以為他們會找到一個可以幫助你的地方。」
「一定有辦法可以喚回她的,」娜妲莉雅堅持道。
克萊兒扯扯美格的手臂。「走嘛,」她說道。
「瘋得像隻狐狸。」艾芙咧嘴笑道。
「你真是個小寶寶,」艾芙告訴美格。「乖寶寶小姐,要不要我直接拿把刀給你,好讓你插在我背上?」
克萊兒下樓喝水,她的頭陣陣抽痛,她該去找母親,但她想要的人是艾芙。她沿著門廊走去,沿路聽到隱約人聲,像忘了關掉的收音機,掩不住的笑聲猛地冒出,隨而消散。黑暗中的一切看來如此不同,門廊似乎更長了,蒼白月光透過窗子鋪灑入客廳,再流瀉至長廊地毯,彷彿漥漥牛奶。艾芙房門向來上鎖,但她曾向克萊兒透露進房的方法。只供緊急狀況時使用,艾芙說道。「芮尤納.馬林,」她低語道。「芮尤納.馬林,」克萊兒應道。
艾芙指揮克萊兒換檔,啟動後又熄火,好不容易才順利上了路。克萊兒每回換檔,Miata都發出賽車似的低吼。她們穿過樹林,沿港灣而行,景致如此美好的一段路,海面偶爾可見蒼鷺點水滑翔。路上車不多,艾芙於是一路踩著油門。微風如此清新,陽光意外耀眼,美格瞇起眼睛,眼前便泛起綠光,她聽到前座傳來的笑聲,但也僅止於此。引擎震耳,還有呼嘯風聲,海灣依稀可見,光禿的樹枝很快要冒出新葉。
美格的書袋掛在一側肩頭,她穿著黑皮靴、牛仔外套和卡其褲,頭髮往後梳起。「壞不壞只是比較出來的結論。」
「我會的。」克萊兒好高興姊姊回來了。「我一直都會的。」
她倆溜出車庫,開始朝家的方向走。
「沒問題,」克萊兒說道,雖然明知艾芙自從被接回家後,心情始終非常惡劣。
美格不願想起她透過車窗看到的那個俊美男子或那個吻。她就是覺得怪,覺得自己對男女之間的了解不多也不深。她向海蒂探問她哥哥布萊恩的消息,她說她覺得她哥哥應該是去了西部,因為他曾經告訴她,男子漢總是可以在牧場上掙口飯吃。美格希望同樣的事情也能降臨在她們家,也許一等艾芙滿了十八歲,她也會像布萊恩那樣一走了之,她會從加州或奧瑞岡州某個神祕小鎮寄明信片回家,矢言一去永不回頭。
洛瑞與母親獲得一鍋燉肉以為獎賞,這是女孩的母親唯一能表達謝意的方法,當晚看來確實也是份極佳的禮物。洛瑞與母親都餓極了。
「車窗就讓它開著,」克萊兒忍不住務實起來,這是她的天性。「菸味才散得掉。」
「做出什麼事?找到真愛?擁有你不曾擁有的?」
「解決不了的,」安妮說道。「我不會容許她對你做出這種事。」
克萊兒轉向艾芙,啜泣不止。「你看不到嗎?看看你對她做了什麼事!」
「會。」艾芙望向窗外不歇的雨勢。「會痛。」
「我看不會吧,」美格說道,依然為自己的姊姊辯護。然後她想到艾芙常常在一早或夜裡腳步踉蹌地出門、想到她愈發削瘦的身形,她想到她手臂上那些不明瘀青。
「你真是瘋了!」克萊兒說道。「你遲早要給丟進牢裡!」
「艾芙,」安妮說道。「你怎麼可以做出這種事?」
「她可以留在這裡,」娜妲莉雅說道,「我們會好好談談,找出方法來解決眼前的問題。」
母親離開後,克萊兒望向窗外,一隻知更鳥在草坪上蹦蹦跳跳,她想起了和艾芙一起發現的那隻小知更鳥,還有後來的鳥骨項鍊。她不禁臆想,全世界是不是只有她覺得艾芙做的這些事很美:鳥骨項鍊和玫瑰刺青、說起來宛如啁啾鳥囀的祕密語言。
「哇,」克萊兒說道。「看起來很棒呢。」
「我開玩笑的啦!」克萊兒抗議道。
「我才不會阻止你。」美格聳聳肩。「你就算想在大庭廣眾之下脫|光衣服也請便。」
「不用了。」美格感到一陣憎惡,不管艾芙玩什麼把戲,她都不會上鉤。「你又沒車。」
他摟著她,開始娓娓道來。他們帶著油燈、火把和刀械成立搜索隊,不消多時,便找到了殺死他人見人怕的忠犬保鑣的那夥人,一夥專事恐嚇地下世界老弱婦孺、對病弱者收取保護費的烏合之眾。
美格開始和學校輔導老師定期會面,她誰也沒說,甚至包括克萊兒。她每週二和週四上午十點和莫里森太太有約,她有時開口,有時則保持緘默,有時她只是坐在那裡默默哭泣。她不完全清楚自己決定見莫里森太太的原因,或許她總是感到孤單,即使在滿滿一屋子人之中,即使是躺在自己的床上和克萊兒聊天的時候。她唯一能確定的事情是,https://m•hetubook•com.com過去三人形影不離的歲月已經永遠不再了。
「我沒打算申請耶魯。」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在學校終於擺脫艾芙了,她返校上課才兩天,情況就已經夠糟的了——艾芙穿了件黑色迷你裙,同樣黑色的上衣幾近透明,腳下則依然是那雙巴黎買的尖頭黑色馬靴。不久前美格的置物櫃才讓人用噴漆噴了個斗大的五角星,彷彿那些魔教傳言的主角是她而非她姊姊,兩名校工趕來給櫃子又蓋上一層漆。人們遲早會忘了艾芙的一切,等她終於離開鎮上,不久也會消失在眾人的意識範圍裡,美格簡直等不及那一天了。如今美格天天都和克萊兒在學生餐廳共進午餐,就她倆,她們通常吃雞蛋沙拉或花生醬三明治,整張長桌空蕩蕩的,只有她倆。
「你高興了吧?」艾芙返家不久後對美格說道。當下,美格便明白艾芙絲毫都不曾改變。「我的頭髮比你還短,你這下滿意了吧?」
那天下午稍晚突然開始飄雪,濕冷的大片雪花,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一切聞來如此清新,像剛洗過的衣服。克萊兒在音樂教室上鋼琴課,錯過最後一班校車,必須走路回家,她穿著球鞋,腳冰得受不了。某方面來說,沒朋友其實很自由,九年級女孩的生活不外小忌小妒和小團體,克萊兒完全置身事外。史托利姊妹活在那個圈圈之外。
「走吧,」美格說道,拉拉克萊兒的手臂。「我跟你說過,不要和她說話。」
美格躺在一棵大樹下,滿地都是松樹的針葉,稻草般的顏色,遠處隱約傳來警笛聲,像夢,卻又愈來愈近。艾芙站到克萊兒身旁,美格的臉被割傷了,一條手臂貼著身體,緊壓腹部,她重重撞上方向盤,身上都是玻璃,皮膚滲出點點血痕。艾芙低頭看著草地。「叫她起來,」她說道,為眼前景象所惑。「跟她說,她會聽你的。」
「他說不定會以為是雪若把車開出去兜風,」克萊兒說道。「說不定他們會吵架吵到分手,然後他就會回到媽身邊。」
克萊兒整天都在想艾芙,該專心上課的時候想,該好好練足球的時候也想。她在體育館裡練球,艾芙從前也曾在同一幢建築裡,和體操隊與舞蹈社一起操練習舞。還有鋼琴課。自從那件壞事發生後,艾芙便開始隱藏真實的自己,人們以為自己認識她,但他們其實什麼也不懂。
艾芙裸著身子,皮膚蒼白如雪。洛瑞輕吻為母親失聲哭泣的她,她在他懷裡得到安慰。他倆交纏相擁,卻突然聽到開門聲,克萊兒站在門口,嚶嚶啜泣,頻頻道歉。艾芙一躍而起,往房門口去。
「可能吧。洛瑞和我有一些計畫。」艾芙眨眨眼,模樣像極了奧黛麗.赫本。
「那個男人在乎我。不像你。」
「對她做出什麼事?我永遠不會傷害你,」艾芙對外婆說道。
「上車吧,」克萊兒對美格說道。「相信我,很好玩。」
「可以幫著我看著姊姊嗎?」
部分草坪上還留有點點殘雪,她們得走上三哩路,但美格與克萊兒不以為意,她們沿路高唱母親最愛的披頭四之歌,扯開喉嚨大唱《想像》,唱到最高音處終於破音、笑成一圈。往馬廄的半路上,她倆身後突然傳來車聲,喇叭聲響起,她們轉身,看到那輛Miata。克萊兒咧嘴笑開,往車子跑去,車篷放下了,駕駛座上的艾芙看來像個電影明星。
艾芙僅僅返校兩天,便宣布她打算申請休學。她發誓說會去夜校選課,自修考取高中同等學力文憑。經過韋斯費爾這一年,真的很難叫她再坐在教室裡,和那些以為逛百貨商場便是人類文明高峰的郊區孩子一同上課。「所有人都在談論我的事,」她說道。「你難道還以為我會願意坐在那裡吃這種癟?」她苦苦哀求,承諾母親會努力用功。她已經讀過高中同等學力英文科書單上的《紅字》,而且報告還得了A。她信誓旦旦說會努力爭取最好的成績,藏在背後的指頭卻交叉抵銷了誓言。她返家後甚至不曾拿起任何一本書,她感興趣的故事只有一個,也只想聽一個人說。
「你要搬去巴黎?」克萊兒很意外。
美格打算和克萊兒一起去,馬具房裡有張老舊的皮沙發,她向來縮在那裡啃書準備SAT測驗,她還帶了心愛的《燈塔行》,當作讀完考試用書後給自己的犒賞。但事實是,她不想單獨和艾芙一起待在家裡。美格對騎馬壓根沒興趣,無論克萊兒再怎麼強調有多好玩,美格連試都不想試。美格怕馬,她親眼看到公園裡那匹拉車老馬摔得有多快多重,坐在警車裡的她,甚至能感覺到從輪胎傳來的轟然震動。
「才怪,」克萊兒想笑,卻虛弱得笑不出來。
「一會見,」克萊兒回頭對艾芙嚷道。
「如果大家都不願投入,那我真的不知道還能為你們做什麼了,」治療師對安妮與女孩們說道。美格倒同意這段話,她不相信心理治療能有什麼幫助,沒人能讓她們一起正視她們的生活竟變成了這等模樣。《燈塔行》裡的個人視角觀念深深影響了她,人人看待事情的角度都不同,連最細微的旁枝末節都全由個人詮釋。比如說閣樓臥房窗外的山楂樹:那年初秋樹上覆滿冰霜,但美格有時會看著它,把它想像成外婆巴黎公寓中庭的那株栗樹。幾回看到克萊兒與艾芙一同坐在沙發上聊天串珠鍊,她都不禁要懷疑,克萊兒到底看到了誰,而她又想像了誰。
早在開始下雨之前,洛瑞便已經爬窗潛入艾芙的房間,他早已如此進出過數十趟,從不曾有人發現異狀,這畢竟是他的本行,他是個小偷,身手了得的小偷。整個秋天,艾芙常常和他一起窩在麥可入獄前在阿斯托里亞租的地下室公寓裡,麥可再度偷車失風,滿十八歲得以成人身分受審的他,這回終於給送進了雷克斯監獄。公寓空了幾個月後,洛瑞終於不得不搬走,目前他倆也只能將就北角港,他對這個鎮愈來愈熟悉,闖個空門不是難事。這裡的人很少鎖門,現金珠寶隨意亂放,就連養的寵物也多是友善的黃金或拉布拉多獵犬,樂得迎接他進門。
「上車!我只是好玩,借來兜個風。我沒辦法同時開車又換檔。快!」
「去吧,」艾芙在她倆身後叫道。「你們兩個小寶寶!」
「睡吧,」艾芙說道。「你明早就會好多了,甚至不會記得這一切。」
她倆花了好一會工夫才終於發動了車子。克萊兒排入一檔,車子發出悽厲哀叫,讓姊妹倆又笑成了一團。她倆終於想出一套分工方法:克萊兒負責排檔,艾芙負責駕駛和踩放油門與離合器。她們在史普林街的暫停再開號誌前熄了火,亂笑一陣,然後想辦法再度發動。她們把車開回到父親與雪若的家,他倆都在漢普頓找到新教職,屋前這會立著一個寫著「吉屋出售」的牌子,克萊兒與美格從不曾受邀來此晚餐,即使艾芙被送走後也不曾。她們把車停回車庫裡,幸好沒人在家。
「喲,你的影子來了,」克萊兒拿出吐司時,艾芙說道。她近來對美格有了一絲妒意,艾芙在她身旁落坐,還刻意坐得近了點,她突然感到強烈餓意。「瑪芬還有嗎?」她問美格道。
終於到家後,克萊兒與艾芙直往廚房,把冰箱裡所有巧克力類的食物全搬了出來:巧克力冰淇淋、巧克力醬、布朗尼蛋糕。美格下樓的時候,她倆正在開玩笑說一個碗裡到底能裝上多少卡路里的食物。她站在廚房門外,只是看。
那晚他天剛黑就www.hetubook.com.com到了,雙手插在口袋裡,急急穿過艾芙的母親曾在那裡說故事的小花園,當時下著毛毛雨,綠樹長影幢幢。他總是穿著同一雙鞋底已經破洞的黑色短靴和他的黑外套。她的家人渾然不察,有時,艾芙一家人吃晚餐的時候,他便已經在艾芙房裡靜待,車子則停在溫斯坦家再過去的轉角。在艾芙的床上做|愛,叫他倆感到刺|激而瘋狂,想笑卻又不敢出聲,他伸手掩住眼看要失笑的艾芙口鼻。噓,他制止道。不要出聲,而她乖乖聽話。再幾個月,她就是他的了,然後她就可以肆無忌憚大叫出聲。他們無須再偷偷摸摸,再不必遵守任何人的規則,他知道自己的紀錄稱不上完美無瑕,但這回卻不同。他小心度量,不讓她太常用藥,事情得有個限度,他混得也夠久了,清楚知道界線在哪。他倆其中一人有致命弱點就嫌多了,但這也並不意味著他就沒有別的弱點了,艾芙就是其二。明知風險之大,他卻還是奮不顧身,在她還未正式成年前,就和她在她母親家裡幽會。他戀愛了,而戀愛中的人往往要做出蠢得外人無以理解的事情。每個人都有弱點,每一個人都有。
艾芙轉身,洛瑞已然奪窗冒雨而去。
「你還好嗎?」
「她去找亞嬤了。」外頭天氣如此美好,克萊兒不覺得自己需要外套,但美格既然遞給她,她也就乖乖穿上了。「她晚餐之前會回來。我們要去馬廄。」
艾芙笑了。「你忌妒我,你一直都想要我擁有的東西,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也不要以為我不知道把我送走就是你搞的鬼。你愛怎麼否認都無妨,」艾芙說道。「反正我知道就是你。」
「準備好,要出發嘍,」艾芙朗聲說道,把太陽眼鏡往頭頂推。
一切都是紅的,空氣,太陽,視線所及。除了他。我愛上了人類,我看著他走過重重山丘,薄暮時分完成工作方才歸來。我看到其他女人看不到的:他知道怎麼哭泣,他孑然一身。
「我告訴過你,我才不在乎你做什麼事。」美格心臟怦怦跳得急,她掙脫艾芙。
克萊兒把做好的聖代留在流理台上,把湯匙放到水槽裡,她還聞得到頭髮裡的菸味。「我想我其實沒那麼餓,」她說道。
安妮打電話給哈根小姐討論艾芙的問題,她建議她們一家可以試試家庭心理治療。她們去了,但人人坐立難安,只是沉默。美格尤其是緊張得不敢開口,她擔心報復,她一會還得和那個坐在房間另一頭,用深不可測的鷹眼瞅著她看的人一同返家。無論問題再單純,美格最多就只是吐出「我不知道」四個字打發,口氣顯示她似乎連這四個字都不怎麼確定。美格與克萊兒並肩坐在沙發上,不時相視打氣,有時兩人也會無意識地握住彼此的手,直到克萊兒留意到艾芙的視線,才急急放開美格的手。
美格爬進後座。後座與其說是座位,其實更像置物架,她盤腿而坐,自己的書包和克萊兒的運動袋各置一側。到馬廄不過五分鐘車程,天空湛藍得不可思議。
「你瘋了,」克萊兒說道。
「爸沒發現上回的事,這回也不會知道,反正他們八成出城度週末去了。你不是說遲到了嗎?那就上車吧,讓我專車為你們服務。」
「聽我的建議,」美格說道。「不要信任她。」
艾芙把車鑰匙掛回車庫牆的掛鉤上,「他不會知道。自私的人滿心只有自己,而他絕對是個自私的混帳。」
「真好啊。不過容我提醒一句,拉丁文是死的語言。你當自己是誰?瑪莉.弗克斯嗎?省省吧。耶魯不會有你的份的。」
「從窗子爬出來,」艾芙告訴她。
她不該讓艾芙被帶進韋斯費爾,她該出手救她的。艾芙已經正式原諒了她,但克萊兒還是常常被壓在心頭的羞愧攪得夜不成眠,她常常在腦中倒帶重播在新罕布夏那一天,幾名大漢如何抓住艾芙,紅葉又如何如鳥兒般紛飛飄落,她不停想到艾芙是如何推開車門,頭也不回地往前跑。克萊兒今晚別想再睡了,她渾身發燙,就像那年熱浪來襲,姊姊們去了巴黎而她雙臂裹著石膏,只能獨自睡在閣樓的臥房裡。她依然想要那幅黑色河水的畫,她不住納悶,畫是否還在艾芙那,還是早讓她扔了呢。
車窗放下。是艾芙。「他媽的檔怎麼都打不進去。」
在那時刻來臨前,美格只能盡量避免見到她,她很高興閣樓房間裡只剩她和克萊兒兩人。艾芙想做什麼就做,想拿誰的東西就拿,為此,美格不久前終於拿來榔頭與鐵釘,一勞永逸地把臥房窗戶釘死,現在誰也無法爬窗進來了。
「上車,」艾芙說道。「我需要你的幫忙。」
美格拉開門。「走吧。」
她們的時速約莫不過五十哩,感覺卻像在飛,當車子失速時,她們一時甚至不曾意會到發生了什麼事,她們只是愈飛愈高,湛藍的天空、甜美的空氣,還有引擎的低吼,然後突然間,飛行戛然而止。艾芙尖叫,但克萊兒並不真的聽到,她只聽到風聲,然後是金屬撞擊的轟然巨響。艾芙抓住克萊兒,用力往下拉往地板,克萊兒按照摔馬的標準動作,以雙臂護頭,撞擊力道之大,讓她咬破了嘴唇。車子從路面直衝進樹林,翻轉時四周彷彿陷入漆黑,四下無聲,只有隱隱回音,克萊兒無法分辨是自己瞎了,還是世界已然陷入黑暗。
「她其實還好,」克萊兒告訴美格。「她和從前確實不一樣,但至少還像是艾芙沒錯。」
世界一片雪白,艾芙的睫毛上也有殘雪,函洞裡瀰漫著尿騷味與稻草味,但誰在乎呢。艾芙聽到動物園傳來狼嚎,她想到紐約市所有在雪中瑟縮的動物,她想到克萊兒為她偷馬的事。她深愛妹妹,而克萊兒也愛她,她倆溝通甚至無需言語。她不禁臆想,公園裡的旋轉木馬是否還在原地,還是終於也逃走了呢。艾芙抖抖她從外婆衣櫥裡借來的喀什米爾大衣。她告訴洛瑞她沒法像在北角港那樣,把他偷渡進外婆家,外婆說不定會被嚇得心臟病發,而且公寓畢竟沒那麼大。過去幾天,洛瑞都只是勉強糊口,睡在朋友沙發上,等著要去大頸區大幹一票。艾芙痛恨對他說謊,但她告訴他外公的鬼魂還常在亞嬤公寓裡留連不去。洛瑞怕鬼,他說這是他在地下世界生活這些年唯一擔心的事,那裡有許多幽靈陰魂不散,在暗夜裡嗚咽哭嚎。
她們下樓,朝停在街角的車子走去,艾芙上車,身子往下一陷,她又在打拍子了,她看來隨時就要爆炸。
克萊兒放聲哭了起來。
「瘋得像個鄉巴佬,」克萊兒補上一句。
溫斯坦太太看到有人從史托利家爬窗而出,打電話來打小報告,她整天閒著,除了嚼舌根就是管閒事。艾芙從房裡走出來,看見母親正拿起電話,她出手搶走話筒。「他不是壞人,沒必要報警,」她求道。
「我看至少上億。」艾芙咧嘴笑開。「再多加一點脆片。等等,差點忘了巧克力棒!」
樹林裡野生紫羅蘭默默綻放,它們生長在覆雪底下,而今終於融雪。沉默像漣漪,一圈圈泛開。艾芙拔腿跑走了,但克萊兒毫不在乎,警車駛近時她甚至不曾聽到警笛聲。一切都靜止了,天空靜止了,雲朵靜止了,鳥兒靜止了。她在姊姊身旁躺下,如果她努力想像,或許就能回到床上,幾小時前當今天剛剛開始的時候,當冰雪初初開始融化,當林子裡的紫羅蘭尚未綻放的時候。
美格用手肘頂頂克萊兒。「我們走吧。」
她把他留下的幾樣吸食工具掃進床頭小桌的抽屜裡,洛瑞來不及收拾帶走。她還感覺得到他。她套上睡衣,也和_圖_書爬上床。她有洛瑞留下的藥,夠她一會用的了,她喜歡那種如夢似幻的感覺。雨點打在窗子上的聲響穩定而舒緩人心,跑到車子這段路定叫他淋濕了身子,他定會整晚想著她。
「等我一下,」艾芙說道。她不想一個人在家。
美格夜夜鎖上房門。艾芙現在有自己的房間了,一樓空臥房其中的一間。她說她需要隱私,而且她都十七歲了,不該再和妹妹同房。但美格知道事實,艾芙不想和她們一起待在閣樓裡,在她的小房間裡,她可以和男友講一整晚電話,她可以半夜開窗偷溜,沒人擋得了她。她可以自製迷幻毒藥,在昏迷夢境中熬過十八歲成年獲得自由前的監禁歲月。她們的母親給了她所有少女渴望的一切——自己的電視,自己的電話。但她還是不快樂,她悶著臉,一有機會便往紐約跑。她告訴母親她去找朋友,在朋友家過夜,但還有點腦袋的人都知道這是謊話,艾芙從來不曾有過朋友。
艾芙轉向她。「你笑什麼?」
安妮隔日即開車進城,要求艾芙把事情解釋清楚,艾芙只是哭,哭得精疲力竭。娜妲莉雅難掩失望,她看來就像她的年紀,一個不知怎麼處理自己最心愛的外孫女的婦人,艾芙惶惶不安,左手戴著綠寶石戒指。
她前陣子巧遇海蒂.培斯敦。她告訴她,根據可靠消息來源指出,艾芙沾上了海洛英。
忙著備妥兩份午餐三明治的克萊兒輕笑出聲。
「你也是個不錯的駕駛,」艾芙告訴克萊兒。她懷念有克萊兒和她站在同一邊的感覺,美格想盡辦法偷走她,不過再也不了。「咱們來大吃一頓慶祝。」她們以前總是這樣,把食物偷運到樓上房間,整夜吃個沒停。
「沒事了。」艾芙展臂摟住小妹。「我知道你永遠不會傷害我。」就在那一刻,克萊兒知道她們永遠不必再談起這件事了。她感到幸運而自由,感到無盡的感激能和艾芙在一起,她那比整個蠢鎮上任何人都美麗的大姊。
「我說真的,」艾芙說道。
「她開車技術其實不錯,」克萊兒告訴美格。
「艾芙,你知道我在乎的。」
「幫我抱抱亞嬤,」克萊兒對著即將出門的母親說道。
艾芙背靠著函洞牆緩緩跪下,朝他伸出一隻手臂。他說他不希望這也成為她的致命弱點時,她笑了。「那是你,寶貝,」她說道,在他頰上輕輕一吻。她不喜歡扎針——她害怕金屬。金屬讓她想起手銬、戥傷的手指、滴落的血珠、百年的長眠。她凝望牆上的塗鴉,看來全像是阿霓爾語,只是她再也不懂那個語言了。洛瑞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天鵝絨小盒,丟給她,裡頭是一枚鑲在紅金環上的綠寶石戒指,美極了。
克萊兒繞到另一側,開門上車,車裡都是菸味。她和艾芙相視而笑,她們都想念彼此。
「試試看嘛,」克萊兒敦促道,但其他人一逕搖頭,艾芙甚至翻了翻白眼。
克萊兒吐吐舌頭,艾芙笑了,覺得很有意思。「所以我該覺得深深受辱嘍?」
「這是哪裡來的?」安妮質問道。「你之前看過嗎?」她問娜妲莉雅道。
艾芙從後座找出面紙抽了一張給她。「我不怪你。我知道那不是你的主意。」
艾芙感激地看了克萊兒一眼。
「你知道吧,你根本不必這麼用功,」艾芙對美格說道。她倆一早碰巧在廚房裡遇上了,美格抬頭看到艾芙,心一沉。美格原本一邊吃瑪芬當早餐,一邊準備拉丁文測驗,她幾乎成功說服自己艾芙並不存在。但此刻,姊妹倆面對面,她不得不接受艾芙已經返家的事實。艾芙比以前清瘦不少,在陰天早晨的模糊光線下,看來竟美得出奇。她一有機會便往城裡跑,同時卻也在家裡安頓了下來,但這並不表示她就值得信賴。
「她依然是艾芙,」克萊兒進一步說道。
「我不介意用功,」美格說道。「反正我也喜歡拉丁文。」
「我們已經遲了,」美格說道,「走吧。」她領著克萊兒朝後門走。「得走了。」
又一會,美格也下樓來,她倆穿著長睡衣——亞嬤親自手做的縮皺刺繡——一起坐在廚房裡共進簡單早餐。姊妹倆隨即上樓更衣,克萊兒套上牛仔褲、長靴以及運動衫,在運動袋裡裝了頭盔與手套等馬術用具,她重拾騎馬嗜好,而今天正是前往馬廄的完美天氣。克萊兒的斷骨已經完全痊癒,雖然天氣潮濕時還會傳來抽痛,她總是可以預先知道天要下雨。她花了好些工夫才克服落馬的恐懼,但她堅持練習下去,如今她恢復了對馬的熱愛。春天終於來臨,她終於可以週週騎馬了。
艾芙看向窗外,母親的話只是耳邊風,她咬著指甲。「你以後回頭看,會發現自己原來是個這麼糟糕的母親。」
「那樣會痛嗎?」克萊兒噤聲問道。
「同樣不可取信。」
艾芙從不認為自己用藥成癮,但有時某種強烈的需要會在她渾身上下流竄,浮現至表面。那需要炙熱而危險,一如她渴求洛瑞,然後她終於聽到腳步聲。洛瑞現身,穿著他的黑色大衣,戴著黑色毛帽,雪中的他如此美麗。雪困擾不了他,沒有東西困擾得了他。他讓她想起童話故事裡的角色,一個永遠找得到出路的男人,甚至無需地圖。
「洛瑞是她的男朋友,她手上的戒指就是他送的。」
「你不會換檔?」美格站在一叢藍鈴花中。
美格與克萊兒穿過草坪,往巷口走去。草坪泛著藍光,彷彿和天空對換了位子,樹上、籬笆上、草坪上處處可見知更鳥的蹤影。普列索之前被綑綁的草坪看來空空洞洞,草枯了大半。
克萊兒設法從看似車窗形狀的洞口鑽了出來,車子四輪朝天,天空依然湛藍。艾芙從曾經是擋風玻璃的地方也爬了出來。落葉上滿是碎玻璃,像鑽石鋪了一地,放眼都是鑽石。
「嘿,」克萊兒看到美格時招呼道。「你一定不敢相信我們幹了什麼好事。」克萊兒在自己碗裡倒了成噸的巧克力醬,然後是巧克力脆片。「我的老天,」她對艾芙說道。「這大概有一百萬卡路里。」
「是那個男人送你的嗎?」
「我害怕你會吸毒過多致死。」克萊兒眨回幾乎要奪眶而出的眼淚。
「一會見,」艾芙回嚷道。
「隨便你。」海蒂聳聳肩。「還有人說她的男朋友是電影明星。」
外孫女搬進她在紐約的公寓後,娜妲莉雅心頭突然湧起當年寇恩夫人要她留意艾芙時,那種深沉的恐懼與不安。有些女孩就像童話故事裡的孩子,隨時可能消失無蹤,出了門,鑽過樹籬,從此人間蒸發。但事實上,艾芙卻表現良好。她幫忙洗碗,還陪外婆玩牌。她睡在乾淨潔白的床單上,在她亞嬤的大理石浴缸裡用馬鞭草沐浴油泡澡。她試穿外婆的舊衣——黑色綢緞套裝、白色蕾絲襯衫、高跟鞋、鑲著水晶釦子的藍色喀什米爾毛衣、完美合身的香奈兒外套——然後給外婆上演一場小小的時裝秀。
「你不知道,」克萊兒堅持道。她一陣驚慌,頭暈目眩。「他以前常常會來房裡找你,我想他還沒放棄。」
「好,」安妮同意道,她贏了這場小戰役,感覺卻像輸了。因為路況不佳,她們花了好一段時間才終於到家,即便如此,兩人卻始終沉默以對。
她引克萊兒入房,關上門,然後送妹妹上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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