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掏心姊妹

作者:艾麗斯.霍夫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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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Two 第二部 Faithful 忠實

Part Two 第二部

Faithful 忠實

烏鴉頭也不回地飛走,但克萊兒擔心牠根本撐不了多久,畢竟牠從小是在一間暖氣開得頂強的公寓裡被呵護長大的。毫無預警地,克萊兒放聲大哭,這一點也不像她。菲力普問她怎麼了,她說一切都因為他是個大白痴,兩人於是大吵,吼叫著互相攻擊咒罵。布隆森林的其他遊客紛紛走避,當他倆是一對瘋子,然後菲力普便突然吻了她,不相干的一切瞬間退散殆盡。她從不曾被吻過,而當她告訴他這個事實時,他笑了。「原來你從我們還小的時候,就一直等我到現在啊。」
葬禮過後的追思晚餐在寇恩夫人家舉行。鄰居婦女人人送來拿手好菜,桌上不久便堆滿了食物,克萊兒認出其中不少道:砂鍋燉菜、盲目的愛、梅乾牛肉、焦糖奶油開心果、肉派,這些她全都做過,卻不曾嘗過一口。她嘗了晚餐桌上的幾道菜,覺得都相當美味。
艾芙朝著踏上小船的咪|咪揮手,咪|咪也朝母親揮揮手。她看著小船載走女兒,心頭不免失落。小船確實彷彿來自精靈世界,朝湖心划去的尾波中,徒留睡蓮隨波盪漾,小船一靠岸,寇恩家族成員隨即上前迎接。樂聲隱約傳來,隔著湖水,艾芙偶爾瞥見對岸咪|咪的身影,在島上四處探險,不久又消失無蹤。咪|咪看到站在蘆葦叢旁的新娘,身邊還有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她拔腿朝她的姬姬跑去,克萊兒應聲轉頭,只消一眼便認出了咪|咪。她認出那頭黑色長髮,那抹微笑。她戴著墜子手鍊,舉高了給克萊兒欣賞,她搖搖手,讓鍊子發出叮噹鈴聲。咪|咪剛剛過了八歲生日,就是在這個年紀,克萊兒做出了那件永遠無可饒恕的事。
翌日,克萊兒回到工坊,把鈴鐺掛在一串青金石上,深藍色的石珠裡夾雜著閃爍金光的黃鐵礦。青金石是古老而威力強大的物質,是埃及與波斯最早拿來做成首飾的寶石,並且擁有真實之石的美名,據傳佩帶者必誠實可信。第二個寇恩先生說明,這青金石另外還有一個不尋常的特性。寶石裁切匠可以憑氣味斷定一塊原石裡的青金顏色有多深,顏色愈深,香氣就愈濃郁。
「一定,」艾芙同意道。
「你母親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彼特說道,他剛剛走近了,艾芙朝他投去感激的目光。「比如說學校聚餐也是,她留在這裡視野很好。」
「喏,你拯救了我的一生,這就算扯平了。有人跟我說過,沒了你,我根本只是個大白痴。」
入夜後,天空又開始飄下毛毛細雨,路上車子疾駛而過,菲力普為克萊兒拉開鏽壞了的車門,這需要經驗與技巧,必須先在把手下方固定位置踢上一腳才打得開。墨綠色的雨水安靜而冰冷,克萊兒戴著她的青金石項鍊,探身上車,頃刻間卻彷彿聽到鈴聲響起,或許是出自想像吧。她為求確定,一步退了出來,又看了寇恩夫人最小的孫子一眼,那個曾經成天惹麻煩的小男孩,曾經打破玻璃、自製蒼蠅拍,曾經埋狗、曾經陪伴臨終病人走過最後一程、為了奶奶什麼都願意做的男人。
今年的生日墜子跟著亞嬤的行李提早從巴黎飛來。亞嬤終於再度來訪是件大事,她們花了好幾星期整理公寓,還在亞嬤要住的客房裡擺上鮮花。她們把沙發底下成團的灰塵棉絮全都掃了出來,還確保走道衣櫃門一打開,不會有帽子、手套、溜冰鞋,或皮包掉出來。她們希望一切看來完美無瑕。娜妲莉雅果然對成果讚賞有加,她從巴黎帶來紫羅蘭形狀的糖果、絲巾、送給彼特的起司,還有克萊兒要送給咪|咪的生日禮物。咪|咪樂得團團轉,穿著粉紅牛仔靴蹦蹦跳跳,直到亞嬤終於把小包裹遞給她。這應該是到目前為止最精巧迷人而特別的一只了:這樣你才永遠不必挨餓。一株番茄樹,上頭結著一顆紅寶石、一顆黃水晶、一顆棕色鑽石,和一小顆祖母綠。艾芙笑了。
「這得花上一輩子的時間。」
雖然設計的墜子大受好評,克萊兒自己隨身的首飾卻只有青金石項鍊和手上的訂婚戒指兩項。寇恩夫人把自己的戒指給了菲力普,好讓他拿去向克萊兒求婚,就是她奶奶拼了命從俄國帶出來的那枚戒指。家族裡眾口悠悠,流言蜚語不斷流傳。這些年來,家族裡傳出的訂婚消息不在少數,寇恩夫人卻始終珍藏著這只戒指。她一直在等待對的人,而這個人就是克萊兒,她從在捕蠅紙上逮到第一隻惡魔時就知道了。克萊兒在廚房的面試時掩面哭泣,只是讓她更為確定,是她派菲力普幫忙埋狗,為這樁姻緣起了頭。在充滿憂傷的世界裡,愛情是意志的產物,所需要的只是正確的原料成分。寇恩夫人失去兩個姊姊的故事,連她自己的女兒都不甚清楚,畢竟往事已矣,所以她知道,在某些或許該覺得幸運的當兒,你卻只感到絕望,你為自己的幸運存活感到罪惡,因為某些你無從了解、一點道理也沒有的理由,你獨自存活,甚至毫髮無傷。
「你可以試試,」他故意說道。「試試看就知道嘍。」
終於輪到她接受警方問話時,他們必須再三重複問題,才能讓她完全聽懂。是的,她和死者共事。是的,他擁有大批珍貴寶石與黃金。還有最後的:是的,她前晚離開時,大門確實可能只是虛掩,她確實可能忘了鎖門。
夜晚降臨.然後是早晨,然後又是夜晚。
她下了車。
親愛的姬姬,她寫道。我知道我今年生日想要什麼。
「我做過很可怕的事,」克萊兒突然冒出一句。
「他們需要我們,」娜妲莉雅說道。
娜妲莉雅不久便親自登門,那是一個週日,她出門時克萊兒還在睡。她拎著蛋糕、水果,和鹽烤腰果,奮力掙扎著,爬上通往頂樓公寓的陡峭階梯。走廊窗戶望出去的景致秀麗,但她只能喘噓噓地調整呼吸。她敲門,高喊寇恩先生的名字,然後靜聽門後傳來鍋盆防盜系統解除時相互碰撞的鏗鏘聲。
那之後,克萊兒每天下午五點準時離開工作室,好讓神祕約會繼續保持神祕,雖然附近鄰居早就無人不知了。「我看你外婆最近挺忙的啊,」老太太說道。「幫我跟那隻愛情鳥打聲招呼,」雜貨店老闆玩笑道。無論克萊兒有多麼專注於手上的工作,時間一到,還是得乖乖清理桌面、將寶石收放好,然後備妥晚餐。時間愈接近黃昏,寇恩先生就愈焦躁,一會梳頭髮,一會又換襯衫。至於克萊兒,廚藝倒是精進不少,棒極了,第二個寇恩先生是這麼說的。會做的菜都做過後,克萊兒便開始在鄰居老婦間收集食譜,她們都再樂意不過,放下裡頭裝了從鑰匙到捕蝶網等等大小家當的沉重皮包,向克萊兒娓娓透露最拿手的砂鍋燉菜和馬鈴薯起司餡餅的獨門祕方。她把收集來的食譜一一記在一本原本屬於美格、如今都褪了色的藍色筆記本裡。她們都看過羅森夫人穿著黑風衣與紅絲巾往街角走去,也明白誰談戀愛了、誰又是在老貓莎蒂不算陪伴的陪伴下獨自吃晚餐,她們都建議克萊兒也給自己做些菜,她們也樂得幫忙。愛的蘋果,迷迭香有助記憶,入口即化的精烤派餅,這些菜可都是好東西,增強精力穩定心跳,卻又可以讓人脈搏加速。老人更懂愛,他們沒有時間猶疑不決。「去吧,」鄰居婦人催促道。「給自己好好做些菜。」但克萊兒認定沒道理做菜就一個人吃,她站著就能打發一餐,一片起司、一顆蘋果、沾了醋鹽的番茄切片.貓繞著她腳邊轉,雖然人貓倆看彼此並不順眼。家裡畢竟沒其他人了。
巴黎雨季來臨,天氣濕冷。竊賊侵入那晚還在廚房地板上留下夾帶冰霜的腳印。照現場狀況看來,贲在很難判斷他到底是從前門進來,然後從窗戶沿逃生梯離開,還是反過來。總之,他走時留下全屋窗戶洞開,冰冷的夜間空氣凍死了籠裡的鳥兒。掉了一地的羽毛和塑膠地板上化了又凍的霜水黏成一氣。屋裡的貴重物品全被搜括一空。寶石,金條,裝在信封裡的古錢幣。所有東西都被搗毀。連沙發坐墊都被割開,羽絨四處亂飛。充作防盜系統的鍋盆徒然堆在屋角。
咪|咪的母親美麗而憂傷,她很少和學校其他家長往來,每回遇上一家一菜的晚餐聚會時,都是由咪|咪的外公句吉做菜並陪伴咪|咪出席。瑪莉表姨偶爾也會來訪,然後兩個女人便會坐在沙發上,邊喝紅酒邊談笑風生,此刻的艾芙聽起來甚至不像咪|咪的母親了,她聽來像個真正快樂的人。
「好吧,」艾芙說道,執起女兒的手。「我答應你。」
咪|咪一點也不覺得莎蒂脾氣暴躁,牠坐在她的腿上呼嚕嚕輕叫,讓咪|咪偷渡桌上晚餐餵牠。她喜歡巴黎,喜歡住在她外曾祖母的公寓裡,她們睡在客房裡,那是克萊兒搬去和菲力普同居前的房間。起居室牆上依然漆著亮面紅漆,好反射夜裡的燈光,日光依然有一千種顏色,隨著天氣與時刻變幻萬千。
「她不想見到我,」艾芙對外婆說道,咪|咪正在一旁專心地和_圖_書試圖理解法國電視。
「頭轉回去,」菲力普對女人說道。「葬禮還沒結束呢。」女人終於回過頭去後,菲力普與克萊兒交換眼神,他眼裡有一道她之前從不曾注意過的光。「還沒,不過快了,人已經陷入彌留,我在不在都無所謂了,我就是想溜出來陪你。」
「你外婆這回可是陷入愛河了沒錯。」寇恩夫人笑道。「但她的膝蓋可不如從前了。你呢,你的膝蓋還好吧?」她問道。
鄰居老太太們不再為克萊兒擔憂,她們將注意力轉移到其他人身上——依然哀傷的娜妲莉雅,顯然需要個妻子的亞伯坦先生。克萊兒日子過得忙碌,而且她戀愛了。她第一次和菲力普做|愛是在他們第一次嚴重爭吵後。他倆不時唇槍舌戰,喜歡拌嘴挑撥對方,但那次完全是另一回事。他們一起帶著烏鴉去布隆森林放生。「烏鴉就該像個烏鴉,」菲力普是這麼說的。「如果牠死了,至少還曾經活得像隻烏鴉。」
彼特搭了計程車來接她們一起前往布隆森林,司機一路瘋狂飆車,彼特不得不重新評估自己對巴黎的印象。
「你的病人過世了嗎?」克萊兒低聲問道。
「不是這件事,是別的事,不可原諒的事。」
那些墜子是咪|咪全世界最愛的東西,不過除了墜子當然還有她的書、菲勒史東小姐、她的外公外婆、她的母親還有她父親的相片。她把墜子放回粉紅小盒,收在襯子最上層的抽屜裡。每個墜子來的時候,都會附上阿姨親手寫的紙條,這樣你才永遠跑得快。那是一匹鑲著月長石馬鞍的小金馬。這樣你才能飛。那是一隻黃金與土耳其玉打造的小小銀喙知更鳥。這樣你才永遠不會迷路。那是一隻黃水晶眼睛的螢火蟲,肚子中央則鑲上橘色蛋白石,閃閃爍爍彷彿引路烽火。開學後某日,咪|咪帶著栩栩如生的螢火蟲去學校給同學們看,她宣稱這是一隻來自巴黎的真的螢火蟲,還說法國所有昆蟲都有黃金做的身體。同學們都信了她,爭相搶摸螢火蟲以帶來好運。輪到派蒂.溫斯坦時,她一個不小心,墜子便掉到了地上,所幸螢火蟲無恙,咪|咪趕緊用衛生紙細細包好收進背包裡,從此再也不曾帶任何一只墜子上學。
「那是因為她先遇到的是他哥哥,還嫁了他。對我來說,他是第一個寇恩先生。」娜妲莉雅笑了。「我認識他,可從沒真正看見他。他那時對我而言就像街角報攤,你每天經過,卻從不曾真正留意坐在那裡收錢的人。」
「亞嬤!我說的是你的男朋友啊,還是看他這年紀都怎麼說的。不要說大家,連我都知道啦!」
她開始製作更多墜子,給大人的墜子,並馬上獲得廣大好評。人們瘋狂熱愛這些獨一無二的幸運符,有人發誓這些墜子可以幫忙找回失物、治癒病弱、幫助佩帶者辨認真實與謊言。把它握在手中,它將為你指引未來——做決定、搬新家、找尋真愛。這些墜子蔚為潮流,對某些人而言甚至是狂熱,許多巴黎人至少擁有一只,並渴望更多。人們在派對上夜店裡交換墜子,就像那些昂貴稀有的收藏卡。少數被偷走的墜子據說最終總會回到原主人手裡,用信封寄回,或直接裹著棕紙與麻線出現在主人家門口。
他倆多年前即相識,也因此他們在彼此眼中都還是多年前的年輕模樣。他高而瘦,有著深色頭髮與湛藍眼珠。她則是個身形迷人、有著一頭赤棕色頭髮的女人。兩人面面相覷,為彼此看到的影像笑了出來。寇恩先生為自己的禮貌不周道歉,趕緊請女士入內。娜妲莉雅泡茶切蛋糕。「你說你擔心克萊兒?」
「你其實和我一樣清楚,他是那種非常小心門戶的人,幾乎到偏執狂的地步了。老實說,我無法想像他沒先檢查過門窗便上床睡覺,而就算他真的忘了,至少他現在也都解脫了。」
「這會不會太遲了點,」娜妲莉雅笑道,「你有九十歲了吧?」
「我叔公?我說過了,不管有沒有小偷跑進去,他中風只是遲早的事。而且我現在了解到,你根本和他一樣偏執。克萊兒,你有鎖門。」
克萊兒聽到菩提樹上傳來鳥鳴,鳥兒總在夜色聚攏時悽悽鳴叫,棄她而去的愛的本能此刻終於重返。她曾以為,愛的能力一旦失去,就像扔進井裡的石子,再也不可得,但它畢竟如井底的水,即使看不見,卻依然在那裡,在黑暗中靜靜流轉。她全都記得,紫羅蘭與鮮血,艾芙拒絕剪髮溜下花園揚長而去,她們一起找到那隻有著白色細小骨架的知更鳥,艾芙為她倆串成的避邪花環。她記得當年在花園裡仰頭透過葉縫望去,世界一片青綠。艾芙以為自己看到妹妹穿著白色禮服朝碼頭走去,她一直在等她,從她離去那一刻起就一直在等她。而此刻她就在那裡,在迷濛掩至的夜色裡,彷彿從來不曾離去。
「你一定還記得一點吧?」咪|咪堅持道。
「一定是法國的東西,」咪|咪神情肅穆地說道。
克萊兒為寇恩夫人與外婆做午餐時,盡可能用上番茄,她遵照母親的食譜做西班牙冷湯,她重做母親病重時曾和彼特一起為母親烹煮的番茄濃湯,她將綠番茄切片加上橄欖放在吐司上,做成一道簡單而迷人的料理,而當然少不了的是寇恩夫人的最愛:加上黃番茄與百里香的燉飯。克萊兒從園藝目錄裡郵購原種種子,在小陽台上用陶盆種植番茄,到了仲夏,她會在番茄株上蓋層網布,不讓鳥兒啄食。菲力普夏夜裡下班返家,常常會加入露台上的克萊兒,伸長兩條長腿坐在她身邊。他從來不知道原來番茄有綠、有粉紅、有黃,還有金。他喜歡把番茄當成蘋果,整顆就嘴吃。
她母親仔細回想。如果姊妹是姬葛,那麼阿姨應該就是姬姬。當世界離她們遠去,只剩克萊兒和她兩人時,她都是這麼喊她的。
「穿上它,追求你的幸福,」娜妲莉雅對她說道。
克萊兒注意到臥房門是打開的,她心一沉,怎麼也想不起來,自己前一晚離開時究竟有沒有把前門鎖好。她滿腦子墜子,沒多留意。她正在構想一組以獅子為主題的作品,代表保護與勇氣。她打開臥房電燈,第二個寇恩先生躺在地上,一手還握著充當武器的柺杖,卻在和入侵竊賊正面對決前,便中風倒地。克萊兒落坐在他身旁的地板上,他甚至還記得穿上拖鞋,她探手為他闔上眼睛。她就這樣坐在冷冷的地板上伴著他,久久無法動彈。他是她的恩師,把他所知的一切都教給了她。
「我不要她倫落到和我一樣的下場。一個人孤單住在閣樓裡。」
在亞伯坦先生那家櫃檯還兼賣香菸雜誌的店裡找到的古董,常常是克萊兒的墜子靈感來源。小店就在不遠的街角,克萊兒下班後常常會去亞伯坦先生的店裡喝杯茶,有時也會帶盒馬卡龍杏仁餅、棗乾,或是裝了滿滿一紙袋的糖霜杏仁。她同第二個寇恩先生描述亞伯坦先生店裡塞了一抽屜又一抽屜的古董玩意兒,也對亞伯坦先生描繪寇恩先生那些美不勝收的寶石作品。這兩個素昧平生的男人竟也這麼成了朋友,他們喜歡透過克萊兒了解彼此的意見,甚至不時激烈爭辯,尤其是講到政治的時候。然而兩人卻都是熱中探究人性的人,因此也都成了最好的老師。
「快把我逼瘋了,牠每早四點準時叫我起床。」
咪|咪把母親說的有關父親的故事全都寫了下來,這些故事都不是真的,卻比真的還棒,她寫了一整本日記,並把這些故事命名為《世界上最忠心的狗》,裡頭記的都是她父親與他那條名叫母親的忠犬的冒險故事。咪|咪覺得這名字有趣極了。她在日記封頁背面貼了一張父親的照片,照片裡的他面帶微笑,這樣的他並不多見——那模樣彷彿在說他願意好好給你說個故事、願意陪你在樹林裡漫步、願意陪你走過隆冬積雪的中央公園,這些都是她母親說過他喜歡做的事。咪|咪喜歡細細端詳他的臉,感覺自己彷彿認識他,她們定時到皇后區造訪的確實是他的墳,但他確實也活在她的日記本裡。
她終究不曾告訴他她所做的事,唯一知情的人是艾芙。
「才怪,」克萊兒倨傲地說道,但他隨即又吻了她,而她希望他永遠不要停。事情就這麼發生了。
艾芙下午下班後便去接咪|咪放學,提早到了的她,通常會在閱覽室裡等待三點放學鐘響。在枝葉稀疏的季節,從閱覽室的窗戶可以遠眺海灣,但等枝葉一繁盛起來,放眼盡是青綠。知道永遠不會再遇見那個壞人後,整個鎮感覺起來都不一樣了。很久以前,她曾再次看到他的車,她當時正和那群青少年在橋下閒晃抽大麻,而賈斯汀.李維則依然跟在她身後。就是當年克萊兒爬進後座的同一輛,克萊兒上車,車啟動,艾芙追趕著拉開車門跳上車,不讓壞人帶走克萊兒。她在橋下認出車牌,原本該報警抓人,但她卻陷入恐慌動彈不得。她記得也是在那天,她要賈斯汀.李維去找別人,找一個真正能愛他的人,但他畢竟不知道該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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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外婆戀愛了,」克萊兒下回送珠寶成品到店裡時,對寇恩夫人說道。這是一批以黃水晶、土耳其玉和紫水晶等半寶石,刻成聖甲蟲形狀的幸運符。這些墜子一送到店裡就被一掃而空,向來如此。寇恩夫人注意到,克萊兒的作品賣得漸漸比她的恩師好了。
克萊兒搖搖頭。
「沒錯,」克萊兒說道。「我懂。」
咪|咪是她三年級班上的頂尖好學生,這不只因為她熱愛閱讀,更是因為她堅持到底的性格。
亞伯坦先生告訴克萊兒,她剛剛挑的那個鈴鐺原來是波斯女人的求愛幸運符。
娜妲莉雅當晚計畫留宿寇恩夫人家,大家都堅持要菲力普送克萊兒回家,他站在那裡,無所謂地聳聳肩。「去吧,」克萊兒的亞嬤說道。「我不想要你一個人走路回家。」寇恩夫人拿來他們的外套,推送兩人出門。
咪|咪知道鐘響後該去哪裡找媽咪。咪|咪有時會宣稱閱覽室是依她命的名,雖然她明知不是,但這聽來是個好故事。這會讓其他女孩們一愣一愣張大了嘴,連那些住在大房子裡家境富裕、不確定該怎麼看待咪|咪的女孩們也一樣。幾個女孩咬耳朵說她沒有爸爸。或許她並不在意她們的話,也不在乎她們相不相信閱覽室是她的家人捐贈的,她瘋狂熱愛閱讀,因此感覺自己和圖書館有著特別的聯繫,而史托利也確實是她的姓,所以誰能說閱覽室不屬於她呢?她喜歡想像阿姨如果在世,她們可以一起聊書。她的母親是說故事高手,但平常並沒有太多時間閱讀,她說她小時候曾經編造出一個擁有自己語言的世界,雖然如今她再也想不起來了。
「你是說,就算我昨晚沒有忘記鎖門,他今天也還是會死嗎?」
咪|咪將滿八歲,開始可以為自己負責了,彼特決定為她買條金鍊,好把墜子都掛上去,但也僅限於特殊場合才可以戴。她得到教訓,明白炫耀無益,她今年生日有特別的計畫,也全跟菲勒史東小姐說過了。
「就是你說的!」
「不必麻煩下車了,」她對著剛把車靠邊停好的他說道。
「不謝。」他以英語回答以示禮貌,雖然彬彬有禮其實也不是他為人的強項,他向來實事求是,直言不諱,這是他的本性。或許正因如此,他才會對克萊兒的魯莽不以為意。他們都還小的時候,她曾在他奶奶的店裡喊過他一次nincompoop,害他花了幾個星期的工夫百思不得其解,至今也還不怎麼確定。她通常態度冷淡,他很意外,她竟答應讓他送她回家。
克萊兒走到公寓對街的小廣場坐了下來,孤單像某種銳利的東西,刺得人鮮血淋漓。她看著救護車駛近,寇恩先生讓人抬了出來,然後救護車與幾個孫子各自散去,最後連警方也離開了。克萊兒一個人坐在漸暗的天空下,哀傷得無以復加,沒有東西保護得了她心愛的人,她看到有人朝她走近,手裡提著一個鳥籠。
艾芙,回頭看了她的艾芙。是艾芙,消失在荊棘叢裡,讓打不破的惡咒帶走,直到夜幕低垂才終於歸來。
娜妲莉雅一如向來的承諾,為她們付了機票錢,飛機上的艾芙與咪|咪興奮得不曾闔眼。艾芙對咪|咪輕輕訴說,說史托利姊妹每年都會在巴黎發現一種新的日光顏色,說姊妹們都愛上了法國的牛奶與法國的麵包,說她們努力嘗試模仿法國女人繫絲巾的方式,卻從來不得要領。說每年春天中庭栗樹都會開滿白花。說塞納河那白日墨綠、夜裡墨黑的河水。說艾芙曾從河裡救起一隻差點溺斃的小貓。她們的亞嬤把小貓命名為莎蒂,莎蒂還活著,卻已經是隻脾氣暴躁的老貓。
「或者該說nincompoop,管它到底什麼意思。我猜應該是白痴吧。」
墓園小而古老,沿石牆種著一排紫丁香。空間不大,弔唁者不得不跨過幾座舊墳,才能抵達在新墳前舉行的葬禮。寇恩先生十年不曾出門,如果知道有這麼多人出席葬禮、這麼多淚水為他而流,一定也會很驚訝吧。連和他從未曾謀面的亞伯坦先生都來為他致上最後的敬意。克萊兒的外婆在葬禮正式開始前便暈了過去:如此哀戚的場合,這麼多前來誌哀的人,還好現場不缺醫生,娜妲莉雅一會便在嗅鹽與一杯冰水的幫助下悠悠轉醒。克萊兒在外婆跟前跪了下來,她想告訴她,自己該為寇恩先生的猝死負責,是她忘記鎖門造成了悲劇,但最終出口的,畢竟只是「我真的很遺憾,亞嬤。」娜妲莉雅拍拍她的頭,「我們都很高興能在彼此生命的盡頭擁有彼此的陪伴,我了無遺憾。而你就像他的女兒,」她說道。「你永遠會記得他教給你的一切。」
「我看起來像需要幫忙的樣子嗎?」
「走開,」克萊兒說道。
寇恩夫人有時想不起來前一天發生的事,更久遠的記憶卻栩栩如生,宛如昨日。她和姊姊們洋裝的顏色,奶奶家餐桌上蘋果皮的斑紋,誠實蛋糕的食譜——新鮮雞蛋三枚、白麵粉、櫻桃、檸檬皮還有大茴香——俄國森林的味道,看到巴黎的第一眼,多麼美麗而震撼的景象,至今她眼中的巴黎常常依然是那一眼的模樣。娜妲莉雅不時來訪,雖然寇恩夫人常坐在店後方小房間的椅子上睡著了。珠寶店現在改由寇恩夫人的媳婦們掌管,小店成了她們最熱衷投入的事業。克萊兒依然天天回到第二個寇恩先生的工作室,店裡如今獨家販售她設計製作的幸運墜子與護身符。露西與吉妮開玩笑說,克萊兒應該改名叫第三個寇恩先生,也都對克萊兒的才華洋溢讚嘆不已。毫無疑問地,她是三名工匠裡最傑出的一個,她的作品最近應邀在希瓦里街的藝廊展出,展覽開幕時,還曾舉辦過盛大的酒會。寇恩夫人與羅森夫人相偕出席,之後幾星期,話題就繞著這場開幕酒會轉:酒會,還有菲力普竟也在場這個事實。寇恩夫人不曾告知孫子酒會事宜,更不曾堅持要他出席。
每年生日,巴黎的阿姨總會捎來一份特別的禮物,第一份禮物是三歲那年、咪|咪送去第一幅畫作之後收到的,阿姨向來把禮物寄去外公家,但她們現在也住在同一個地址了。巴黎來的禮物盒向來是咪|咪最愛的粉紅色,外頭綁上黑色緞帶。她愛極了阿姨年年特別為她設計打造的墜子,她的母親也覺得這些墜子美極了,咪|咪拿給她看的時候,她總是小心翼翼地欣賞,然後再遞還給她。
「不,是更糟的事,那件事毀了某人的一生。」
彼特.史密斯特地從紐約趕來,擔起送新娘走上禮堂的任務。她們開玩笑逗他說,地獄一定是結冰了,不然他怎麼會回到巴黎,還暫住在一句英文也不會說的菲力普雙親家裡呢?但彼特意外發現,這回的巴黎比他記憶中的好多了,尤其是食物。他近年迷上起司,甚至考慮在北角港的主街上開一家起司專賣店。伊麗絲和瑪莉.弗克斯也來了,大方入住麗池飯店。瑪莉開心地發現,婚禮上許多賓客都是醫生,雖然她完全不懂法文。她還發現寇恩夫人其中一個孫子的朋友正在紐約大學附設醫院工作。她早和克萊兒討論過接捧花的事,克萊兒會把捧花往右邊拋,而瑪莉將高舉雙手等在那裡。
彼特.史密斯每回帶她們去購物,總是買了太多東西給咪|咪。無論逛的是塔格商場還是沙克斯第五大道高級百貨,七歲前的咪|咪就已經掌握了說服彼特買下任何她想要的東西的能力。她喊他句吉,是她所謂的外公。她愛給人取綽號,愛書,也愛芭蕾,她有一頭黑髮,深色的眼珠甚至比洛瑞的還要深。「她會被寵壞了,」艾芙提醒彼特道,心想女兒這種魅力和洛瑞如出一轍。學校的女孩們午餐時間爭先想和她坐同桌,好聽她說故事,她們繞著她轉,想當她最好的朋友。她某天上學穿了雙粉紅色牛仔靴,同學們當晚回家全都纏著父母哀求也要一雙。彼特並不認為偶爾多買點東西會造成什麼不好的影響,寵愛人的感覺很好,除了艾芙和醫院護士,他是第一個迎接咪|咪來到世上的人,他因此保留引以為傲的權利。
她們聽到淺灘處傳來青蛙撲通跳水聲,花園裡處處點點白光,彷彿墜落的星星。正是日夜交替的時分,日光即將褪盡,墨黑夜色隨即掩至,又一個可以讓咪|咪記在日記裡的顏色。菲力普揮手高呼要奶奶與外婆過去。
他在鎮上待了這些年,人們漸漸也淡忘了「墓園怪客」這個外號,雖然他依然週週出現在墓園,割草、修剪紫丁香、坐在長凳上,下雪時也不忘帶把鏟子清出通道。現在人們都喊他咪|咪的外公,雖然兩人之間並無血緣關係,但這就是他的身分。艾芙和咪|咪搬進彼特在北角港的雙併住宅的二樓,艾芙如今在附近另一家動物收容所擔任助理督導,咪|咪則在史托利姊妹當年讀過的小學念三年級。學校先前曾全面改建,連老師都換上一批年輕面孔,外表或許變了樣,但艾芙走進去,感覺卻一如當年。彼特陪她出席了第一次懇親會,艾芙和*圖*書依然視正式場合為畏途,也無法自在與官方人士交談,她坐立難安,渾身不自在,而必須走過當年和妹妹們一起走過的長廊,只是更加深了她的不安。
菲力普身形高大,佔去超過一半的床位,他有一雙美麗的長手和深色的頭髮,他睡得很沉。「我告訴她,有機會陪伴即將過世的人是一種至高的榮幸,我說她應該要感謝珍惜這最後和他相處的機會,我告訴她,她該好好說再見。」
克萊兒舉目四望,看見湖對岸一個女人的身影,她問咪|咪能不能暫時為她保管捧花,一百朵純白玫瑰做成的捧花。咪|咪點點頭,面對任務她向來全力以赴。
「是我害死了他,你從我的外表看得出來嗎?一切都是我的錯。」
她一開始只是寄去自己的畫,後來才開始在背面加上想說的話,過了一陣子,她便開始收到來自巴黎的回信。巴黎的阿姨很好笑,常常寄來笑話:番茄為什麼要和梅子出去?因為他約不到棗子!要怎麼修理破掉的番茄?用番茄糊!她也會送來小幅巴黎街景素描:街燈、她製作珠寶的工作室飼養的寵物烏鴉、有著繁複雕欄的橋梁、盧森堡公園的玫瑰叢。
娜妲莉雅終於完成的嫁衣美得令人屏息——白色的薄紗與綢锻,每道剪裁接縫都完美無瑕,緊身馬甲上密密縫著六十顆粉紅珍珠。當她把完成的作品呈現在孫女面前時,克萊兒淚眼朦朧,直說自己配不上這樣美麗絕倫的衣裳,她害怕自己會糟蹋了它。
克萊兒收到第一幅蠟筆畫時感到相當意外,畫紙對摺,信封上是彼特方正的字跡。下一幅畫的是她們在夜鶯巷的舊家,閣樓臥房看來像城堡的塔樓。衝動之下,她前往工作室做了一只小小的金馬墜子寄出去,她滿心以為事情到此為止,但咪|咪卻不斷送來畫作,學會拼寫後,更是滔滔不絕,一封封寫在藍色筆記紙上,滿滿一紙錯字。她寫自己的小冒險,每段故事都有個標題。第一次上幼稚園那天。買到後院鞦韆那天。小麻雀從巢裡掉出來,而我們得把牠送去專門照顧小鳥的野生動物救援中心那天。彼特有回在信裡夾了一張小女孩抱著娃娃坐在柳樹下的照片,克萊兒覺得他這麼做很不公平,彼特在照片背後寫了咪|咪與菲勒史東小姐,克萊兒雖然不願,卻也忍俊不住。她收起照片,不時拿出來細細端詳,小女孩有著黑色長髮與嚴肅專注的眼神,柳樹,穿著白色洋裝的娃娃,北角港的前院。
「噢,不,」艾芙說道。「大家都愛你爹地。他們都喜歡坐在他身邊聽他說故事,一點也不想離開。相信我,這我懂。」
「差不多啦,」克萊兒同意道。
她轉身離開,菲力普追著喊她,她似乎沒聽到,他只好一路跟下蜿蜒的樓梯。她其實不是沒聽到,只是選擇忽視,這下她真的惱火了,她只想要一個人,不要人來煩。她猛地轉身,菲力普一個踉蹌,趕緊高舉雙手表示自己並無惡意。「我只是想,你可能需要人送你回家。」
「還需要別的嗎?」有個孫子問道。那是菲力普,把夏蘿扛下樓那個。剛剛就是他把烏鴉趕進了籠裡,烏鴉開始呱呱亂叫時,他拿條餐巾蓋住鳥籠,一舉讓牠安靜下來。
「打開吧,」寇恩夫人催促道。
婚禮在布隆森林湖中央的小島木屋餐廳舉行。家族包下餐廳,邀請了六十位賓客。寇恩家族枝繁葉茂,親友眾多,名單還得經過努力刪減,才能把人數控制在幸運數字六十上下。怨言不是沒有,但幾個月前,在菲力普的哥哥埃米勒家那場賓客人數多到無法計算的訂婚派對,多少撫平了一些爭議。
「你以前就認識第二個寇恩先生了嗎?」克萊兒某晚問剛剛回到家的外婆道。娜妲莉雅一邊哼歌一邊解絲巾。
「我們向來都是工作到天黑為止啊,」她不解地抗議道。
穿越草坪的時候,寇恩夫人眼角瞥見一抹飛蛾形狀的黑影。黑影在她的基爾酒杯上方盤桓,一如蜜蜂受到水果甜氣的吸引,猛地卻又飛掠而過。她一點也不擔心了。夏天來了,熱氣蒸騰,而一切都正要開始。
「你發明的話裡阿姨怎麼說?」咪|咪某日放學返家途中開口問母親道。她們通常繞遠路,但天氣夠溫暖時也會直接沿著海灣走,她的母親似乎很喜歡走這條路。她常常會停下腳步,凝望樹林深處,然後再度舉步。
菲力普看著她,沒回答。克萊兒移開目光,心裡有些忐忑。這會,她倒成了對對方一無所知的一個。
「你應該要寫下來的,」咪|咪告訴她。「東西寫下來後,就很難忘記了。」
「不行,奶奶堅持要我送你回家。」菲力普.寇恩在她身旁坐了下來。「還有,別傻了,他並不是你害死的,他血管堵塞引起中風。撒姆耶叔公飲食不正常已經有九十年,最後十年甚至不怎麼動了,他動脈硬化,這是遲早要發生的事。」
「她真不想見到你,就不會要咪|咪帶你一起來,」娜妲莉雅向她保證道。
撒姆耶初識她的時候,她已經結婚了,美得叫他甚至不敢上前攀談。他生性害羞,專注於工作。她的丈夫是美國人,婚後不久便移居美國,偶爾才返回巴黎。娜妲莉雅倒茶,第二個寇恩先生突然握住她的手,他猛然覺醒,明白這就是他的未來,沒有時間可以虛擲了,他狂喜不已。
菲力普後來選擇了不少醫生避之唯恐不及的腫瘤專科,一個六呎高的工作狂,他很確定一件事:診斷永遠不是件容易的事,最初的徵狀永遠不可靠。「外表是會騙人的,」他說道。
她們翻開一層層薄紙,洋裝赫然映入母女眼簾。艾芙凝望片刻,然後轉過頭去,激動萬分。咪|咪興奮得沒多留意,她抓起洋裝,直奔樓下句吉的公寓,迫不及待要跟他分享。艾芙留在房裡,拾起紙盒裡一個註明要給M.史托利小姐的信封,那是克萊兒婚禮的邀請函,艾芙不該,但她還是打開了。她不敢相信時光匆匆,海灣正值退潮,鳥兒飛掠草坪,穿過前院再過去高而密的沼澤草叢。帶你母親一起來,克萊兒這麼寫道。
「就讓他們這樣以為吧,」她的老友建議道。
「不。比如說,我就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麼要帶走這隻烏鴉。我最討厭鳥了。來吧,你甚至可以不必謝謝我開車載你回家。」
當天由郵差送來的包裹上寫著咪|咪的小女孩稚氣字跡,來自北角港的郵戳。
此刻克萊兒站在餐廳旁水岸的野蕨叢裡,蘆葦裡有牛蛙高聲鳴唱,白日的熱氣滯留在克萊兒的皮膚上,讓她染上一層紅暈,她正啜飲著一杯伏特加蘇打,緊張得不知所措,不知道幸福適不適合她,她一點準備也沒有。菲力普不該在典禮前看到她的禮服,但他還是直直朝她走來。他才不在乎規則,他從來就不在乎。這也是寇恩夫人當年禁止他去店裡的原因。當年的他專會惹麻煩,但專惹麻煩的男孩長大成人後,卻完全是另一回事。他傾身向她,低聲耳語,克萊兒笑了,讓他分享了一口伏特加。
咪|咪終於還是說服了母親一同前往布隆森林。「也許你一到那裡,就會覺得好多了,」她分析道。「如果你到了那裡還是不想去,那也沒關係。」她凡事務實,一如美格,此外還繼承了洛瑞那種能說服她做任何事的天賦。
「真的嗎?」他問道。
菲力普喜歡吵架,但也喜歡和好。克萊兒欣賞這一點。事實上,她欣賞他的一切,包括他那為數眾多的缺點。他比她原本預料的還瘋狂投入工作,週末加班,在醫院待到深夜,回家後甚至不曾解釋理由。他睡得淺,吃得挑。他洗碗必要打破盤子,笨手笨腳一如小時候。他常和同事爭吵,常常太過大方,常常不論主政者是誰都要大聲咒罵政府。他明言告訴她,他永遠沒空度假。但這些缺點她都能接受,甚至是他把家裡電話號碼給了病人,導致電話常常在半夜響起。但克萊兒就是在那當下明白自己愛上他了。她不需要鈴聲來告訴她。她在他的公寓過夜,當半夜電話鈴聲響起時,她沒多想便接起了電話。話筒裡傳來女人哭泣的聲音,她的父親即將臨終,而她不知道自己還能為他做些什麼。菲力普跳下床,電話一講將近半小時。
「因為我有個病人即將臨終,我還得趕過去。」
寇恩先生是克萊兒發現的。她上樓時就發現事情不太對勁。通常爬到二樓就可以聽到金絲雀的啁啾鳴叫聲,但這天卻只有一片死寂。克萊兒推開門,原本掛在上方的鍋盆也不見蹤影。一隻隻金絲雀全躺在籠底,沉默而僵硬,像小小的黃金雕像。克萊兒舉目四望。櫃子都給打開了,工作桌一團亂,抽屜拉開,沙發坐墊讓人用屠刀割開,貪婪和_圖_書的小偷狂亂搜尋更多更多更多。廚房地上散落著幾顆洋蔥。那是克萊兒幾天前買來的,原本是要用來做一道名為「盲目的愛」的燉菜。同幢樓的鄰居不久前才給了克萊兒這份食譜。克萊兒陪老婦人站在長廊上,聽她低聲交代所有材料做法,一邊忙亂地抄寫在筆記本裡。新鮮全雞一隻,杏桃一把,紅酒,奧勒岡,一片梨子。切記不可加大蒜。一定得用小火慢燉,絕不可用大火滾煮,燉煮到食材軟嫩,卻也不至過熟。但娜妲莉雅近來身體微恙,所以克萊兒遲遲沒有機會做這道菜。寇恩先生自己一個人吃晚餐,麵包起司或許再一杯湯即可打發。
克萊兒第二天來到工作室的時候,寇恩先生正在餵鳥,不如以往只是坐在工作桌前。再隔天,他站在廚房水槽前刮鬍子。再過一天,他問她可不可以做兩份簡單的晚餐,就沙拉、起司和蒸蘆筍就行了,他稍晚邀了客人。
克萊兒開始換氣過度,開始頭暈,不得不坐下.一屋子醫生,總該有人拿個紙袋讓她朝裡頭吸吐氣,或者至少來頼煩寧吧?結果卻是其中一個孫子為她倒來一杯伏特加,而克萊兒也滿懷感激地接受了。
(全書完)
「我全都忘光了,」她母親說道。
克萊兒不情願放下做到一半的作品——亞伯坦先生為她找來一個藍色埃及陶做的心臟聖甲蟲。聖甲蟲在古埃及是用來放在死者的心臟位置,如此一來死者一旦進入死後世界,就會被視為因為生前行善才會擁有這麼巨大的心臟,因而得到最優厚的輪迴判決。克萊兒為聖甲蟲的形狀與涵意深深著迷,她一點也不想放下未完的工作。
「契洛基巧克力,」她母親告訴她道。「看看今年能不能種個幾棵嘍。」
寇恩夫人坐在侍者特地搬到菩提樹下的扶手椅上,空氣依然悶熱,最後殘餘的日光化成斑駁光影,檸檬色的日光,一如咪|咪的觀察。寇恩夫人請人為她端來一杯桃子基爾酒,那氣味讓她想起多年以前,和姊妹們在鄉間野餐時嘗過的甜桃。娜妲莉雅拉來椅子,在老友身邊坐了下來。她看見外曾孫女手捧白玫瑰捧花,在一會將填滿衣香鬢影的舞池裡兀自繞著圈圈。她和寇恩夫人在這哀傷滿溢的世界裡並肩力戰,今晚她倆的孫兒一起找到了幸福,叫人何等心滿意足。
她一直與巴黎的阿姨通信不輟,她喜歡有個住在這麼遙遠的地方的筆友。每回看到信箱裡躺著寫著她名字的信,她就愛回頭想像原來當自己上學的時候,有這麼一則祕密信息一直在等她。
「誰說的?」克萊兒被逗笑了。「你奶奶嗎?」
警方終於趕到後,克萊兒走進廚房,回答他們的問題。鄰居們也被找來問話,公寓裡外全都採了指紋,但警方也承認這種竊盜案偵破希望渺茫。克萊兒發現自己不住地直盯著地板上的洋蔥看。她不斷回想自己前晚到底有沒有鎖門,她一步步追溯,但唯一記得的只是寇恩先生在她身後高喊再見。她檢起一顆洋蔥,緊握在手裡,眼淚奪眶而出,洋蔥就是有這種效果,任人如何抵抗,洋蔥的威力終究強過人類的意志力,眼淚終究要給逼了出來。
「世界上真的有咖啡色的番茄嗎?」咪|咪問道。
「她們想要來巴黎,」她說道。
克萊兒臉一皺。「任何事都可以這麼輕而易舉讓你解釋掉嗎?」
「噢,」克萊兒說道,有些發窘。「喏。」
整修後的圖書館有一部分被重新命名為「美格.史托利閱覽室」,初啟用時曾有過小小的慶祝儀式。艾芙與市長、圖書館員和鎮民代表會的成員一一握過手,伊麗絲與瑪莉.弗克斯都出席了,當彼特發言說到美格有多麼熱愛閱讀、而安妮又如何希望藉著與全鎮分享女兒對書的熱愛來紀念亡女時,伊麗絲不住熱淚盈眶。所有來賓與致詞者接著被迎往設在長廊上的自助餐桌,而艾芙則偷溜往嶄新的閱覽室,鐫刻著美格名字的銅牌高掛在門上。艾芙往小說部去,找到成排的狄更斯小說與霍桑的作品。
她愈來愈常希望和姊姊說說話,她是唯一能了解的人,了解鑄下大錯其實何等輕而易舉,當你原本只是想趁著天空如此湛藍開車兜風、想三步併作兩步,當你只是忘了鎖門、不小心把油門踩得太重,當你根本不想也不願傷害任何人,甚至不想傷害自己。
咪|咪聰明得無法被蒙在鼓裡。她走到母親身旁,作勢請母親彎腰好讓她說悄悄話。「是因為大家都討厭爹地嗎?」
寇恩夫人的孫子們前來接管局面,他們打電話叫救護車,也安排好葬儀社與教堂事宜,他們如此高大,閣樓傾斜的屋頂更顯窘迫,小公寓裡幾乎不剩任何喘息空間。他們其中一人把烏鴉哄進籠裡,其他的則手機在握,通知親友安排葬禮。幾名警探快速交談,克萊兒連一個字也聽不懂,法文畢竟不是她的母語,甚至也不是她學過的第二種語言。她腦裡突然浮現一段阿霓爾語:儂.布拉瓦.姬葛。芮尤納.馬林。
前排一個女人猛回頭瞅了兩人一眼。
「那是以前,人總得吃飯。」寇恩先生聳聳肩。「我相信亞伯坦也會這麼說。」
克萊兒中午離開寇恩先生的工作室,回家路上,順道去店裡接了寇恩夫人一起返家午餐。娜妲莉雅有時也會加入她們,她還在從痛失所愛的打擊裡慢慢復原中。她看來如此脆弱,膝蓋關節嚴重退化,上樓時得讓克萊兒攙扶著走。時光匆匆,廣場飯店那場週年派對已是十八年前的往事,娜妲莉雅卻依然不時午夜夢迴。她夢見安妮,夢見美格,夢見年紀還小的史托利姊妹們,全都穿著她為她們做的藍洋裝。不過前晚,她不小心在客廳沙發上睡著,夢裡再度回到那場派對上。所有的人都在:她的丈夫馬汀、撒姆耶.寇恩、姪女伊麗絲與瑪莉.弗克斯。廚房裡,廚師們正忙著在粉紅、天藍與淺綠的小甜點上撒糖粉,糖粉與香草的香氣四處瀰漫,飯店巨大的烤爐不斷冒出蒸騰熱氣,燻得她兩頰緋紅。「為我做一道永生難忘的餐點吧,」她對主廚說道。「幫助我牢記一切,在它們終於佚失無蹤之前。」
克萊兒打點好晚餐,然後祝福她的老師有個美好的夜晚。她三步併作兩步下了樓,滿心不情願還有這些時間得打發,外頭天光還亮,她把那只青金石鈴鐺幸運符留在身邊,據說鈴聲會為佩帶者帶來真愛,但她搖了又搖,鈴鐺就是悶不作聲。她想像鈴鐺之前的主人,或許在沙漠裡的某個女人,是否曾讓鈴聲為她帶來命定的愛,或者她們依然必須自己追求。克萊兒大步沿街前行,偶然瞥見迎面而來一個有著赤褐色頭髮、步態迷人的女人。克萊兒猛然驚覺,來人是她八十多歲的外婆,穿著黑色風衣、繫著紅色絲巾,踏過仲夏黃昏的街道,前去赴晚餐之約。
「真是意外而榮幸啊,」他開門時說道。
從計程車停車處看去,湖心小島遙遙在望,咪|咪深深入迷。「這裡就像你說的那個精靈王國,」她對母親說道。
我在最後一次看到你的地方等你。
「我還以為是外頭颳風雨,」其中一個樓下鄰居對警方解釋道。「吵得要命,我還以為是有人在跳舞,」另一個鄰居對姍姍來遲的警方描述道。「他偶爾會有女客來訪。」
克萊兒的嫁衣畢竟不是娜妲莉雅最後一件作品,她為外曾孫女也做了一件粉紅絲綢與蓬紗的小禮服,裝在一只綁上細繩的白色大紙盒裡送抵北角港。咪|咪得蹬蹬跑上樓請母親下樓簽收,郵差才終於把包裹交給她們。母女倆一起把大紙盒搬到樓上咪|咪房裡擱在床上,然後面面相覷,猜想著裡頭會是什麼東西。艾芙拿來剪刀剪斷細繩。
「沒錯,但是誰喊他第二的?」
包裹送到那天,克萊兒正趕著要回家。她忘了帶傘,這會卻開始下雨。她盡量避開水漥,遇到水溝便大步跨過,她的雨衣底下是一件毛衣與黑色牛仔褲,不消多時便全濕透了。她隨時戴著那條青金石與古老鈴鐺的項鍊,多少相信是鈴鐺的魔力讓菲力普走進她的生命裡。嗯,或許是或許不是,但她總是不願冒險。一回到家,她迫不及待脫掉雨衣,然後拿來毛巾擦乾頭髮,她掙脫靴子與牛仔褲,卻意外發現寇恩夫人與外婆竟在她的廚房裡等她,兩人面前的桌上擱著壺熱茶,克萊兒踱進廚房,兩人不約而同抬頭看她。
「烏鴉還好吧?」下樓時克萊兒問道。
他給羅森夫人寫了封信。我很擔心令外孫女,他寫道,或許我們該談談。
「是檸檬的顏色!」咪|咪呼喊著,迎接她在巴黎的第一個早晨。「變成桃子色了!」她隨後和亞嬤到廚房泡茶時說道。咪|咪在壁爐架上看到姬姬的照片,但她們到巴黎兩天了,姬姬卻遲遲不曾出現。
「讓我猜猜,」克萊兒說道。「又是你奶奶吩咐你這麼做的?」
「不必覺得難過,誰能不死呢?只不過我的病人今天下午——最遲明天——就會先走一步。明天叔公的葬禮我可能會遲到。」
娜妲莉雅指指鳥https://www.hetubook.com•com籠,和那隻讓桌上的蛋糕屑引得從櫃子上方跳下來的烏鴉。「也沒那麼孤單吧。」
「是你要你姊姊美格上車的事嗎?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如果每個醫生都要為他得負責的意外放棄行醫的話,那世界上就沒有醫生了。我們都死定了。」
「誰死了?」
十年過去,百年過去,綠葉紅了又綠.棲身的樹終究讓風吹倒了。我看到天空有閃電,看到星辰燃燒殆盡。我看到男人對女人說愛.卻又轉身離去。我看到男人的真心,卻怎麼也說不出口。我看到生命降臨,新墳掘出,雪花飄落。我一直都在,直到時光倒轉。夜鶯在,山楂樹也在。我披著黑色長髮,看你穿越草叢而來。你認出了我,倏忽不過一小時。
「沒的事,」外婆向她保證道。
他指指他停在附近的車,那是一輛有些破舊蒙塵的Saab轎車,菲力普有些事打點得很好,有些則否。他倆站起來,朝車子走去,克萊兒感到有些不安,菲力普以為自己認識她,但其實他什麼也不懂。「謝謝你,」她咕噥道,口氣無多謝意,目的只是想證實他的想法是錯的,她不是那種不懂感激、被寵壞了的女孩。
「誰?」娜妲莉雅捉狹道。
為了這場酒會,羅森夫人特地為外孫女親手縫製了一件洋裝,淺灰色的綢緞與黃色的薄紗,美得令人屏息。酒會結束後,克萊兒把洋裝裱框掛在工作室的牆上,玻璃底下的洋裝閃爍微光,彷彿一隻螢火蟲,她後來就做了一只螢火蟲墜子送給咪|咪。她倆依然定期通信,克萊兒一眼就可以認出她的來信:粉紅色的信封上寫著斗大的姬姬.史托利,我的阿姨。
她知道自己不要期待太高,因為世上本來就不可能事事順心,至少她母親是這麼說的。雖然如此,咪|咪還是有好預感,她跟姬姬要了她最想要的東西,然後也送了一份特別的禮物以為回報——不是她自己的畫作,而是更好的寶貝——一幅她母親裱了框,讓她掛在她臥房裡的畫,一幅母親更年輕時候的作品。黑黑的,水流似的線條,母親說她畫的是流過巴黎的塞納河夜裡的模樣,還說她的妹妹住的地方離河不遠,說不定常常趁夜裡在河邊散步,一邊檢石頭、一邊凝望墨黑夜空如灰燼般撒落。
「去吧,」艾芙說道,催促咪|咪與亞嬤快快前去。「我從這裡看就可以了,沒問題的,」
克萊兒在第二個寇恩先生的頂樓公寓裡找到了平靜與慰藉,附近的老太太們總算放了心。小女孩走過她身旁,竊竊耳語說,等她們長大,一定也要擁有克萊兒的墜子,至少要十幾個。克萊兒在工作裡,找到了其他人或許在愛情或信仰裡追尋的東西。她投注所有心力,專心創作時,彷彿身處另一個世界,銲槍燙了不疼,扎了手指也不痛。極度的專注是所有真正的藝術家共同的特點,但寇恩先生卻對他的得意門生感到憂心忡忡,或許是他把她引上了岔路?一年一年過去,寇恩先生驚覺,克萊兒就這樣把青春年華全都虛擲在這間閣樓公寓裡,夜深人靜,寇恩先生獨自攬鏡,他看到年輕的自己,他想要一巴掌打醒鏡裡的年輕人,要他去陽光底下散步。出門去,他想大叫。去活。
這樣你才永遠有得遮風避雨。這是下一個,一棵枝頭掛滿玉石的金樹。「這是山楂樹,」她母親說道,而咪|咪問道,「什麼是山楂樹?」母女於是一起散步往夜鶯巷去。咪|咪望著史托利姊妹舊家前院的大樹,突然明白母親以前為什麼這麼喜歡高坐枝頭。她自己也很想爬上樹去,但是這已經是別人家的前院了,而她在位於小鎮另一頭的句吉家也有屬於自己的前院,自從砍掉幾株柳樹後,小前院如今陽光普照。
「我本來也沒這打算,」他告訴她。
「嗯,寇恩夫人都這麼喊他的。」
整場葬禮,娜妲莉雅就坐在寇恩夫人身邊。其中一個孫子為兩位老婦人撐起一把黑傘。猶太拉比念誦晨禱,克萊兒坐在最後一排,身上穿著剛去店裡上班時吉妮送她的黑洋裝,羊毛洋裝料子又刺又癢,葬禮進行到一半,菲力普突然落坐在她身邊。
「你怎麼跟她說?」克萊兒問終於掛上電話的菲力普道。
克萊兒倒是早到了。她要求在葬禮正式開始之前,再見寇恩先生最後一面。他看來祥和平靜,終於解脫世間一切煩惱,一如菲力普所說。她帶來那只聖甲蟲,偷偷把它放進了他的外套口袋裡。
翌年春天,栗樹轟轟烈烈開了滿樹白花,甚至招來遊客拍照。這原本是祖孫最痛恨的季節,但今年卻有了改變。今年,娜妲莉雅與克萊兒展臂擁抱春天,她們清洗娜妲莉雅公寓的窗戶,一起訂購番茄種子,在緩慢的春天下午沿河散步。從睽違多年的紐約之旅探訪咪|咪與艾芙歸來後,娜妲莉雅開始著手為克萊兒縫製嫁衣,她買來特製放大鏡,也不顧雙手關節炎痼疾惱人,整個冬天埋首工作,如今也已接近完工。她還必須再加把勁,才來得及在夏季來臨前完成。精細的縫工讓她的指頭不時滲血,她也常常得用熱橄欖油浸泡雙手,但她相當確定這會是她今生縫製的最後一件洋裝,理當全力以赴。她兩度墜入愛河,所感受的一切全都細細縫進了這件嫁衣裡,一針一針縫得如此精密,肉眼幾乎無以辨識,在娜妲莉雅看來,這就是愛永遠都在,無論你是否看得見,是否願意承認。
裡頭是一幅裝在便宜畫框裡的水彩畫,畫面一片漆黑,少女畫的是無星夜空下的塞納河。克萊兒曾朝思暮想這幅畫,她讀了外甥女附上的紙條,想起那三個披著黑色長髮的小女孩,想起甜豆藤上玻璃瓶綠的嫩葉,想起白梗的黃瓜花。她想起草地上的知更鳥,想起不斷迴轉的自動灑水器,想起站在街角等了一天腳下溫熱的人行道磚。她想起花園裡的番茄,契洛基巧克力、金色慶典、綠斑馬、彩虹,她感到悲傷湧上心頭,不為失落的一切,而為從未發生的一切,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多麼想念艾芙。
「怎麼了?」克萊兒身上只穿著黑色毛衣與內褲,她膚色蒼白,一雙腿長而直,神情嚴肅。愛情軟化了她,如今她走在街上,常有人趨前問路或乞討翻盤前的救命錢。
「絕對沒錯,」她應答道。
「為什麼?因為你奶奶沒交代嗎?」
「我的膝蓋好得很,」克萊兒向她保證道。「我可以連跑十公里還一點感覺也沒有。」
親愛的姬姬,咪|咪的信從此都是這麼起頭的。咪|咪的臥房俯瞰花園,天氣溫暖時,常可以看見她母親在裡頭忙碌。花園陽光不足,她們必須砍掉幾棵擋光的小柳樹,菲勒史東小姐原本常坐在柳樹枝頭遠眺世界,咪|咪依然保存著小時候如影隨形的舊娃娃。如今咪|咪念三年級,七月就要過八歲生日了,菲勒史東小姐大部分的時間就自己待在房裡,但她依然是咪|咪每晚睡前說故事時的最佳聽眾。她母親說的故事永遠是從前從前四個字起的頭,而這表示故事早已發生,故事裡的人也早已遠去。
克萊兒與菲力普不久便一起搬進寇恩夫人房子的頂樓公寓同居,他倆的奶奶、外婆口下留情,沒拿「早跟你們說了吧」之類的話語揶揄兩人。公寓很大,他們循序漸進地把房間一間間漆成白色,古老公寓的木頭飾條上貼著金箔,年代久遠,斑駁卻美麗,他們決定讓它保留原狀。臥房俯瞰一座小小的花園,或許不及克萊兒外婆家卵石中庭的美麗非凡,倒也不失小巧可愛。
「好漂亮。真是完美,」她稍後告訴彼特道。「完全是我母親會想要為美格做的。你所有細節都做對了。」
「說這些花了半小時?」
但艾芙還是緊張到終究在婚禮前夕發燒病倒,她一早起來換了衣服,然後去浴室往臉上潑水提神,她高燒不退,告訴娜妲莉雅自己無法出席婚禮了,然後就看到穿上夢幻粉紅禮服的咪|咪。她多麼希望洛瑞能看到自己的女兒出落得如此美麗。噢,寶貝,他會這麼說道。你何時長這麼大了呢?
六十是最幸運的數字,寇恩夫人不容反駁地宣布道,過往太多經驗證實她總是對的,因此也無人敢忽視她的說法。這數字會為他們帶來幸福,等著看吧。確實,婚禮當天天氣完美,一如她的預期,炎炎夏日隨著夕陽淡化成溫暖的藍色夏夜,日光一直要到晚上十點後才會漸漸暗去。沒人擔心謠傳天黑後會出沒在森林裡的惡犬、野狼與失落的靈魂,天氣不對,時間也不對。賓客從掛滿白色小燈的碼頭出發,搭乘小船前往湖心,花園裡的三人組樂團奏出悠揚樂聲,傳遍小島,淡淡的藍光中有蜜蜂緩緩穿梭,受到滿杯香檳與基爾甜酒的吸引,終於醉倒在香氣與甜味之中。
菲力普把車並排停在計程車招呼站,他總是行色匆匆,也總是遲到。他倆走近的時候,一名計程車司機氣沖沖地迎上前,破口大罵,因為菲力普的亂停車,害他損失了好幾趟的收入。他倆面對面大吵,要彼此下地獄去,然後菲力普才掏出幾歐元,算是補償司機的損失。「有些人根本就是白痴,」菲力普理性分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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