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wo 第二部
Confession 告白
巴黎正是深夜,娜妲莉雅也已經睡了,但她非常感激彼特的來電。她搬出艾芙這些年來寄給她的所有照片,她尤其鍾愛懷孕時期那幾張——艾芙在其中一張撩起上衣,露出巨大無比的肚子,笑容燦爛。求你告訴我不會這樣一直大下去,她給亞嬤寫道,求你告訴我寶寶真的會生出來。
艾芙的小女兒一頭黑髮,一如所有史托利姊妹,但那雙深色的眼珠則完全承襲自父親。還只是個襁褓中的新生兒,聽到從前從前幾個字竟也能安靜下來,產科病房的護士們嘖嘖稱奇,她們全都宣稱,艾芙的寶寶是她們在紐約各大醫院裡看過最漂亮的一個,而艾芙也再同意不過了。艾芙為寶寶取名美格安,以紀念母親與妹妹,但平常還是以洛瑞偏愛的小名喊她咪|咪。
「這玩意可以洞悉事情,它能讓你看到真相。」
「嗯,他確實挺能說的。人們想聽什麼他就說什麼,」麥可充滿感情地回憶道。「我哥就是那樣。我們奶奶苦心撫養我們長大,結果我們卻搞出這堆渾帳糊塗事。不過我得承認,他最後算是補償過來了。奶奶最後三年都靠他照顧。」
「噢,不,」彼特保證道。「我只是想起了從前。」
縱然老邁,夏蘿還是堅持亦步亦趨守著克萊兒直到最後,當牠的腳步開始踩不穩時,娜妲莉雅親手為牠縫了一雙皮靴。好一陣子,夏蘿的腳步確實穩當了些,附近鄰居每回看到牠搖搖晃晃地沿街走來,總會為牠鼓掌喝采。夏蘿努力掙扎,但頹勢卻無可挽回,最後,牠的髖關節和腿還是不行了,牠漸漸愈難在早晨自動醒來,呼吸沉重吃力,雙眼白濁,又不久,牠開始無力進食,現在牠終於走了。克萊兒掙扎起身,走到地毯上在夏蘿身旁躺下來,緊緊依偎著牠。母親帶牠回家那年,她十五歲。她還記得自己在紙條上寫的字:送回去。
艾芙走路前往鎮公所,裡頭的職員為她查出心愛老馬傑克的去向。買走傑克的夫婦把牠安置在一片田野間,還有幢小小的馬房供牠過冬。新主人說歡迎艾芙前去探望傑克,也仔細交代了他們農舍的方位,離鎮公所不遠,沿著大路走約一哩半左右。艾芙走到那片田野,一時恍如回到當年,芳草如茵,而洛瑞朝他走來,世界從此不復存在。她在圍籬外站定腳步,傑克就在那裡,低頭咀嚼綠草。
「洛瑞告訴我你喊那男人癸敏,」彼特告訴艾芙。「去到他家,我才終於明白為什麼,他車牌上的字母一直沒變。」
「才怪,」咪|咪說道。
「哈囉,哈囉。」寇恩先生把克萊兒拉進門。他喜歡克萊兒,儘管天性不愛交際,他從不曾和任何人親近過,始終只顧埋首工作。有關他工作的一切都神祕,而這份神祕感最後也溢流到他日常的生活裡。他從不談及他的技巧,他偏好老式珠寶匠工具,喜歡使用一把小小的老舊焊槍,不時還會因為過熱而冒出煙霧。他保守著許多祕密,一如大部分的金匠。
艾芙有時也趁咪|咪在學校的時候,單獨前來北角港。她依然每週日帶著咪|咪給洛瑞上墳,但她不希望咪|咪以為她們的世界充滿了逝者,以為生命中只是充滿終將失去的一切。所以另外這個墳她通常和彼特一起去,彼特把從巴黎帶回來的石子排放得整齊美麗,也還定時前來除草、照料墳前的紫丁香,艾芙留意到幾叢細瘦的綠色植物。
「噢不,我真的不缺什麼,」克萊兒推辭道。
「這是真的,」彼特說道。「就跟糖果一樣。」
「好漂亮,」娜妲莉雅輕聲說道。
「不必了。要不是我,你也不會認識他,所以我看這一切都要怪我,我至少欠你個實話實說,何況,你的期末報告寫得真是好。」
克萊兒終於找到能引起她興趣的事了。她一早就來上班,路上順便採買麵包與起司,當作師徒倆的午餐。有天,第二個寇恩先生突如其來地准許她自行創作一件首飾,他為一隻剛剛死去的小金絲雀傷心得無法工作。「給我驚喜,」他說道。「做出一個可以讓我覺得生命值得活下去的東西。」
麥可轉頭和洛瑞一個朋友一陣交頭接耳,然後兩人同時笑開。麥可拉著艾芙往旁邊走去,韋斯費爾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那段躲在馬廄後方偷抽菸的古老過往。他們離開人群,終於在覆滿白雪的低垂松枝下停駐腳步。
咪|咪放下澆水壺,她正在為菲勒史東小姐揮塵,拍掉她頭髮裡的落葉和衣服上的沙土,菲勒史東小姐非常在意自己的儀容。彼特啜飲一口咖啡,都涼了。他除掉癸敏,因為他曾經答應安妮會永遠照顧艾芙。往火車站去的路上,艾芙問彼特能不能先去一趟夜鶯巷。
再過去不遠,就是好久好久以前脫逃老馬倒下的那片草坪。艾芙走下警車,穿過草坪,她一點也不害怕,多麼神奇啊。她一直都怕,但只要有克萊兒在,她心頭的恐懼便消退殆盡。克萊兒還困在翻覆的馬車裡,看著她,全然信任她。克萊兒明白艾芙為何雙膝落地,她知道背負如影隨形、彷彿給縫在身上的過去是什麼樣的感覺。艾芙渴望妹妹此刻就在身邊,一起仰躺在草地上,在斑駁樹影底下。她好怕,她想要有愛她的人相伴。她終究想不起來還有什麼人,於是只得一個人躺下,靜靜讀完手裡的書。
巨狼半夜來訪,站在我的窗台下。牠傷害無辜,玷污聖潔,追逐馬匹與馬車,讓白雪染上血紅。牠中箭,流血的換成是牠了。
「找到誰?」艾芙工作忙碌,她帶著倦意,卻依然美麗,但這些她都不以為意。如今她只在意咪|咪痛恨所有蔬菜一事,她甚至拒吃花椰菜,唯一能哄騙她入口的只有番茄,而那還是因為艾芙向她保證番茄其實是水果。
克萊兒笑了。她為了禮貌還是收下銀幣,翌日上班時,她口袋裡還裝著它。下午,她想起這枚幸運符,於是掏出來給寇恩先生看。他仔細翻看,然後交回給艾芙,「瞧瞧我這一生走到了盡頭,結果呢,」他宣布道,彷彿剛剛給掀開了遮眼罩。「一無所有。」他藍色的眼睛蓄滿淚水。
「他跟你怎麼說的?」麥可想要知道。
「那是番茄!」
「工具室裡就有鏟子,」克萊兒說道。
「她住在海的另一邊,」艾芙對咪|咪說道,「那裡的人說不一樣的語言,那裡天空的顏色天天都不同。」
艾芙穿著黑大衣、黑長靴和黑色絲巾出席了葬禮,天氣惡劣,教堂暖氣供應不足,她不認識台上的神父,也不認識其他前來弔唁的人。彼特.史密斯開車送她來,然後待在停在路邊的車裡等她。艾芙加入長長的隊伍,依序上前向麥可致哀。眾人對待艾芙彷彿她只是個陌生人。她之前還有很多女人,洛瑞的幾個前女友甚至也出席了葬禮,默默落淚,自成一個小團體。
「我要埋葬他,」克萊兒對外婆說道。
「那是爹地,」咪|咪說道。她知道這個故事,字字牢記在心:她感到無比安心,這故事從不曾改變,只會在她問了後來呢三字後,不斷地延續下去。艾芙故事繼續說下去,說到巨人,說到男孩擁有一枚能把人帶到任何地方的金戒指,說到三個聽得到番茄成長的姊妹,說到會在洋裝上縫閃爍星星的外曾祖母,說到穿上星星洋裝的女孩兒們永遠不會迷失了方向。
廚房裡,娜妲莉雅正在沖咖啡,她聽到一記哀鳴,起先以為是鳥兒,然後才想起牠們都已經凍死了。她沿著門廊走去,哀鳴聲愈發清晰,聲音終於把她引到克萊兒鎖上的房門外。克萊兒終於出現的時候,她穿著長靴與母親當年在花園裡常穿的工作夾克,臉色蒼白,表情堅決。
彼特撬開車鎖,把海洛英藏在後車廂裡。他車子一開遠,就和圖書打電話給薩弗克郡警局的一個老友,他留下的海洛英分量等同無期徒刑,表現良好,或許可以提早假釋,但癸敏沒機會等到那時候了。
寇恩先生住在瑪黑區邊緣,同一條街上的鄰居戶戶門上至少裝了三道鎖,他則是自己設計了一套精良的防盜系統,以繩索與滑輪牽綁鍋盆,足以狠狠敲昏入侵竊賊。克萊兒敲門時,感覺整戶公寓都在搖晃。寇恩先生生性多疑,但他畢竟有一屋子的黃金珠寶,杯弓蛇影倒也其來有自。
臥房門窄,菲力普進門時果然撞到手肘。克萊兒擔心他無法安然把夏蘿扛下樓,但他似乎頗有自信,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大狗,背在一邊肩膀上。對一個手腳這麼不靈活的人來說,他的動作輕柔得叫人意外。
「這是洛瑞一直想做的事,」彼特告訴她。「他送信來這裡那天告訴我的,我這是為他做的。」艾芙兩眼發燙,她從不在咪|咪有可能看到的時候落淚,但此刻咪|咪正在院子裡玩得開心,她找到一個水壺,正在假裝給花園裡的植物澆水。
「菲勒史東小姐很愛跳舞,」艾芙向彼特介紹道。
「你要去哪裡?」娜妲莉雅跟在外孫女身後。她想過夏蘿一旦走了,克萊兒衝動之下,可能會做出失之魯莽的決定,她打電話求助老友,寇恩夫人向她保證救兵馬上就到。
「我們有最棒的花園,裡頭種了各種不同顏色的番茄,」艾芙說道。
「不是『牠』,」克萊兒糾正道。「是他。」
「快吃完吧,」艾芙說道。咪|咪這會拿著店家送的蠟筆,開始給紙桌墊著起色來了。
「你知道契洛基巧克力吧?」艾芙說道。「那是我最喜歡的番茄。有一年,我宣稱自己對番茄過敏,故意跟我媽過不去,但我其實常趁沒人注意的時候偷摘幾顆來吃。」
「還好。」克萊兒對她的雇主向來實話實說。
一年來了又去,然後又是一年。克萊兒開始會在下班回家途中去咖啡酒館獨飲,也曾幾次醉得找不到鑰匙,最後只能躺在中庭的栗樹下睡過一夜。
「哪一個是你和你妹妹們的房間?」咪|咪問道。
咪|咪畫了一球裝在銀杯裡的冰淇淋,上頭還裝飾著一顆顆小星星。
彼特望向艾芙。艾芙點點頭,默許了。
老馬歪著頭,在她身上輕揉,牠的背甚至挺不直了,但襯著天空的模樣美麗依舊。女主人揮揮手,走下車道。她愛動物如親,不忍心看到老傑克給賣進屠宰場,其他馬匹多半被全州各地的騎馬場買走,但傑克年邁體衰,因此給留了下來。
「原來如此,」彼特說道。
但當他問起鮮少回他信的克萊兒時,娜妲莉雅憂傷地承認,那就不是這麼回事了。「以她的情況來說,也算是盡可能努力了。」
「你對我那幾個孫子印象如何?」寇恩夫人問道。
「我本來也沒把握找得到,我開始到處打聽,在鎮上打聽,去學校打聽,我也上網放線。我開始懷疑一個多年前在鎮上小學教過書的傢伙,他突然辦了退休,沒什麼人記得他,但有個二年級老師艾倫.黑沃倒是還有印象,她說她很不喜歡他,說他其實是因為行為不檢而遭到開除。曾經有學童和家長檢舉過他,但事情後來不了了之,沒人願意正式提告。黑沃太太說,大部分的孩子都知道父母發現孩子受到侵犯定會傷心震怒,孩子們只是想保護父母。」
男人緩緩訴說,不時停頓以製造效果。他說故事是從他一個朋友的朋友那裡聽來的:街角站著一個女孩,看來像迷路了,那傢伙停車問她需不需要搭便車,他一直想要個小女孩,沒人料想得到他會做出這種事——一段祕密人生,正如他所說的。男人已經監視小女孩家好一陣子了,如今她就在這裡,但另一個女孩突然闖進來,把小女孩推了出去。現在你打算怎麼辦,女孩說道。你瞧,她真是個壞女孩。那個朋友的朋友是這麼說的。她有著一雙綠眼珠,完全就是邪惡的象徵,於是他把她帶回家,關起來處罰教訓她。這就是他聽過的最可怕的祕密,然後他就笑了,他甚至不知道該不該相信。
墓園裡,沿著神父寓所後方的小徑矗立著幾張水泥長凳,陽光少得可憐。玉簪和蕨類是唯二耐得住這般環境的植物,陰暗的小花園裡結滿蛛網,潮濕溝道裡蛙蟲齊鳴,然而這裡卻是城市中心,圍牆外便是車水馬龍。艾芙跟看守員打聽過是否能自費種上一叢玫瑰,但得到的答案卻是不可行,教堂後方完全沒有日照,高牆擋去了所有陽光。
她緊張地把成品拿給躺坐在扶手椅上的第二個寇恩先生檢視,他看到胸針,伸手拍拍克萊兒的肩膀,顯然很滿意。「你確實有料,」他神情肅穆地說道,彷彿是在宣布診斷結果,說她有的是麻疹還是腮腺炎,而不只是才華。
「隔熱墊也挺幫得上忙的,」寇恩夫人應道。「不然就燙手了。沒一個讓你留下好感的嗎?」
「你想把牠埋在哪裡?」埃米勒,第一個孫子問道。他是生性最嚴肅的一個,說話實事求是,大家都認定他將來會是個精神科醫師。
娜妲莉雅一直不曾告訴克萊兒有關艾芙懷孕的事,她每回試著提起艾芙的名字,克萊兒不是轉移話題,便是編個理由起身離開。娜妲莉雅不想逼她,但此刻非同小可。她輕敲她的房門,克萊兒穿著T恤與內褲開了門,她頭髮糾結,滿臉倦容,但她其實還沒睡。她正在讀卡夫卡,苦悶與自譴的大師,一個天才,專事揭露人們何等無能洞悉最親近的人的真實核心。卡夫卡的描繪證實了克萊兒長久的懷疑:人類是隱藏真實自我的神祕動物,像洋蔥,包裹著一層又一層透明的皮。克萊兒喜歡重複閱讀同一本書,直到熟悉得再無任何不測。
寇恩夫人的丈夫在世的時候,店裡的珠寶全由他設計打造,但過去這二十年來,這份工作便落到了他那人稱第二個寇恩先生的弟弟撒姆耶身上。他的作品精采非凡,項鍊戒指形似彩虹軟糖、雲朵,或瓣瓣橘子。高齡八十八的他如今已經無法離開他那戶位於頂樓的公寓,雙腿行動不便,在公寓裡還可以靠著兩根拐杖來去自如,但通往樓下大廳那道陡峭的旋轉樓梯,卻是無法征服的障礙。
「我警告過你離他遠一點,」麥可說道。「你該聽我的話的。」
「你先走,」菲力普對克萊兒說道。他不想讓她看清失去生氣的軀體的模樣,那僵硬的下巴與四肢。「我跟在你後面。」
「她是個芭蕾舞者,」咪|咪說明道。
「他是不是跟你扯那堆什麼鼠人的鬼話?」
整整一週,娜妲莉雅深深為孩子著迷陶醉,她一步也不想離開咪|咪,於是從飯店搬了出來,睡在小公寓的沙發上。一晚,她們邀請伊麗絲與瑪莉.弗克斯來訪,艾芙緊張得手足無措,但結果卻比她預期的好很多。瑪莉如今在聖文生醫院的急診室工作,她一直是個認真守分的女孩,但長大的她卻嚮往急診室的緊張瘋狂與忙亂。她握住艾芙的手,說道,「好久不見。」完全一如往日的一板一眼與暗藏機智。瑪莉的母親伊麗絲擁抱艾芙,告訴她,她簡直不敢相信艾芙竟愈來愈像她過世的母親。
艾芙聳聳肩,突然難為情了起來。這是她和洛瑞之間的私事,一個只能容下兩人的世界。
「嘿,寶貝,」她對著一大群直往校門外跑的小人們其中一個朗聲叫喚道。手拿午餐盒、背著粉紅色小背包的小女兒朝她狂奔而去時,任誰也猜不到她的心原來碎成片片。剛發現自己注定要有個熱愛粉紅色的女兒時,艾芙也只能啞然失笑。咪|咪是個認真的好學生,常常自告奮勇,也總是拿到最多顆星星。「我是最棒的,」她簡單明瞭地宣布道。艾芙笑了,不得不同意:有趣的是,咪|咪讓她想起了美格。小臉上堅毅嚴肅的表情,凡事盡心盡力,甚至是排列整齊的鞋子:靴子、芭蕾舞鞋、球鞋。但她也https://m•hetubook.com.com讓她想起克萊兒,尤其是每回造訪阿斯托里亞的墓園時,她緊緊牽住她的手的模樣。說故事給我聽,她總是這麼央求道。艾芙於是和她一起在玉簪花旁的長凳上坐了下來,椋鳥高踞枝頭,艾芙想說自己多麼希望能改變一切,只要能喚回所愛的人,她什麼都願意。但她只是輕輕起了頭,說道從前從前,在紐約市中心有個小男孩意外闖入了祕密世界:那裡有好人有壞人,而忠誠則是最重要的特質。
春天來了,克萊兒依然不改一身大衣長靴,她是全巴黎唯一不願春天降臨的人,中庭滿樹白花在她眼裡宛如詛咒,叫她想起失落與死去的一切。栗花不再飄散杏仁味,如今她只嗅得到苦根與硫磺的惡毒氣息。她期待雪、雨、龜綠色的天空,她感到某種孩子們半夜讓噩夢驚醒時的渴望,渴望有人來安撫保證,夢境只是夢境、不存在於真實世界。克萊兒以往總是爬上艾芙的床,央她為她說個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小女孩該去睡覺了,艾芙會這麼起頭道,不管她自己其實有多麼想睡。沒有東西傷害得了她,也沒有人找得到她,她的安全永遠無虞。
娜妲莉雅在寶寶出生一週後飛抵紐約,住進熟識的飯店,然後搭計程車往皇后區去,這麼長一段時間不曾來紐約,她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她在森林丘的公寓外頭駐足片刻,整理好情緒,然後才跨步走進去,她以為時間會築起隔閡,但艾芙一開門,一個箭步上前給了好久不見的外婆一個大大的擁抱,祖孫倆眨眼忍淚,退一步好好端詳彼此,不住笑開,又繼續端詳。艾芙請娜妲莉雅進屋,她們一起走進寶寶正在熟睡的房裡。
寇恩夫人並沒有放棄克萊兒,她對她還有計畫,哪怕她自己什麼打算也沒有。她依然會在天花板上垂掛一條條捕蠅紙,到目前為止已經抓到了四十二隻惡魔,她戒憤恐懼,時時防備那些徘徊不去的惡靈。她把孫子送去羅森家幫忙完成許多任務:換燈泡、打開關了一整個冬天而卡住的窗戶、把馬汀的舊扶手椅扛下樓交給收垃圾的工人。但每回他去,克萊兒便躲得遠遠的,把自己關在上了鎖的房門後。
「當然,」艾芙說道。她謝過亞嬤,祖孫倆同時紅了眼眶,但艾芙心裡明白,這一趟暫時還不可能。她曾年年計畫再訪巴黎,卻也年年無疾而終。她和洛瑞常常談到此事,她想要洛瑞親眼看過西堤島、「貝堤詠」冰淇淋店、還有中庭那棵栗樹,她想要和他一起坐在聖母院前的長凳上,猜猜哪些家庭是真正的快樂,她想要帶他走訪當年救貓的河岸。亞嬤離開後,艾芙凝望窗外,然後轉身將信封放進衣櫃抽屜裡,收在疊疊冬衣的底下。
她們有時也會搭火車去北角港,然後彼特.史密斯就會開車去火車站接她們。他買下了承租二樓多年的雙併式住宅,房子位在鎮中心,到哪都步行可至,很少需要開車。咪|咪愛極了那家販賣自製冰淇淋的小茶館,不管上哪都要帶著她心愛的娃娃菲勒史東小姐。
她常常想起美格。她多麼希望有機會,讓今天的自己坐下來和美格好好談談。她希望能和美格交換位置,希望自己能喚回死者,讓時間倒轉。一晚,她夢見美格,依然是當年的模樣,只是無法言語。西.儂.布拉瓦.姬葛,艾芙開口說出她醒時早已遺忘的語言。夢裡說夢話,但美格竟倏然消失,艾芙的話畢竟沒有得到回應。艾芙一身冷汗猛地驚醒,然後,她才突然明白,自己當年發明阿霓爾語的原因,正是因為她無法言語。她指控美格忌妒她,但她自己才是懷有妒心的那個,她忌妒美格不知道她所知道的,知道有些罪愆邪惡得無以言喻、無可饒恕。
夏蘿在一個黑暗剛要褪去的清晨,在睡夢中斷了氣。克萊兒猛地驚醒,她的氣息在凜冽的空氣中形成朵朵白霧。一片死寂,原本該是鳥兒在夢幻般的銀光中醒來、啁啾亂啼的時分,如今牠們卻讓人用畚箕集中,一起倒入中庭的大垃圾桶,與馬鈴薯皮和舊報紙為伴。
「不吧,」艾芙說道。「牠不太可能記得我。我妹妹馬騎得才好,我就算了,只是喜歡馬,牠在這裡看起來很開心。」
「然後你應該也很漂亮,」小女孩宣布道。「就像個好女巫。」
菲力普朝克萊兒走去,儘管她的沉默叫人望而生畏,他的奶奶也曾交代他不必受挫於她外表的冷漠。克萊兒雙手插在口袋裡,墨鏡則遮去她紅腫的雙眼。
「那個當過老師的男人,車上那個,他永遠不會再傷害任何人了。」
「我每年都會種上幾株,」彼特承認道。「每年都挑我覺得你母親會喜歡的品種,今年是黑色克里姆,烏克蘭來的原種。」
「有別的事嗎?」艾芙問道。「你是不是受不了我和咪|咪不時來打擾你了?」
三兄弟一起埋了夏蘿,身為醫學生,他們見過也處理過更多更糟的情況,但這無論如何是件哀傷的事。克萊兒的眼淚滴落在鵝卵石上,她看來如此烈性而難以接近。三個孫子做完該做的事,不自在地呆站了一會,衣服上滿是點點污泥。他們都還有課要上,卻只是面面相覷,踟躕不前,他們的奶奶嚴詞要他們不准無禮,但因為他們天性魯莽,這會反倒不知該如何妥善退場,尤其是菲力普,奶奶特別指名要他謹守分寸。娜妲莉雅端了一壺水下樓,三兄弟大口喝水,之後娜妲莉雅才慎重地告訴他們可以走了。
「這是你的亞嬤,」艾芙對寶寶說道。她彎腰,輕輕撫摸咪|咪的黑髮。「亞嬤親自來歡迎你來到這個世界了。」
亞嬤煞有介事地找她談,讓她不住焦慮起來,一定是壞消息,此刻畢竟是深夜。她接受亞嬤勸說,在床角坐了下來,七月的熱天,她卻緊閉門窗,房裡又悶又熱,但她毫不在意。
老實說,她誰也不想見。夏蘿死後,街坊鄰居便習慣看到她獨來獨往,即使其中最無情的一個,也不免為她憂心起來。在市場上,他們給克萊兒只有最好的主顧才享有的優惠。小販送上鮮花、要她帶回家給外婆。在香料店裡,水果蜜餞源源不絕地往她懷裡堆。古董店裡堆滿有的沒的小玩意兒的亞伯坦先生送她一個護身符,宣稱能為她帶來好運,但她也只是把神奇幸運符隨手扔進客廳的五斗櫃抽屜裡,同薄荷糖與牙籤躺在一起。
「確實,」艾芙說道,有些茫然。「有件事倒是真的。他和你在一起後,還真的沒別人了。」
比如說呢?彼特問道。幸運的是,男人急於討好他。能說說你聽過最可怕的祕密嗎?
男人的屋子狹小陰冷,暖氣開得不強,沒有寵物,也沒有家人。壁爐上方的時鐘滴答滴答走著。彼特把車停在幾條街外。傍晚時分,天色昏暗。
「和她一樣漂亮,而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艾芙試著擠出微笑。「確實,」她再次說道。
七月四日整天,艾芙抱著最後希望,一一走訪森林丘附近所有可能販賣冷氣的地方。這當兒誰也不信任誰,不過反正所有庫存也早已銷售一空,她只能勉強弄到一台爛風扇,徒勞無功地攪動燠熱不堪的空氣,她用冰袋敷頭,一飲而盡加了冰塊的柳橙汁,卻依然熱得冒出一身熱疹。然後彼特.史密斯便載著一台冷氣出現了,她說他為她做的已經夠多了,她不想再麻煩他,而他應道,「孩子不就這麼回事,專門給你添麻煩的。」於是當時刻來臨,她還是撥了電話給他,她不得不承認,她確實沒其他人可找了。他在皇后郡立醫院的長廊來回踱步,焦急地等待,彷彿他是產婦的父親,而不只是個陌生人。當護士出來告知他是個健康的女寶寶時,他高喊「太棒了!」然後和等待室裡其他男人擊掌歡呼,接著撥電話給娜妲莉雅。
「她還和他在一起?」克萊兒飛快想起她發著高燒、開門撞見他倆在床上那晚。
https://m.hetubook.com.com她兩頰微微發熱。
我洗耳恭聽,彼特應道。
艾芙還聽到另一個表哥說到洛瑞對奶奶有多好。奶奶在世最後三年,洛瑞一直陪在她身邊,無微不至地照顧她,為她鏟雪、打理房子、帶她往返醫生診所。咪|咪在世最後一天也是她那幾個月來第一次出門,是洛瑞背著她下樓,讓她坐在街邊長凳上享受戶外陽光。她對著路過的每個人揮手致意,她是個溫厚友善的好女人,愛管閒事,為的卻是大家都好。洛瑞是她生命中的陽光。「再見,」她用微弱的聲音對眾人喊道,直到夕陽西斜,才讓洛瑞又背著回到她位在頂樓的公寓。
他們坐在停在巷口的Volvo轎車裡,沒有熄火。
艾芙往水槽走去,咪|咪剛剛給菲勒史東小姐洗澡,弄得到處濕淋淋的。艾芙撕來一張餐巾紙,擦乾水漬,她感到體內一陣止不住的冷顫,卻只是埋頭擦拭。
寇恩夫人注意到克萊兒在夏蘿死後的一些變化,她變得更警戒,像夜晚聚集在布隆森林裡的野狗。傳言野狗是狼人,但這不過是無稽之談,牠們都是遭到遺棄的無主野狗,讓人丟棄在街角與空地,終於在公園深處聚集成群。如果你蠢得會在夜裡漫步那些漆黑小徑,或許有機會瞥見牠們,那一對對躲在菩提樹後閃閃爍爍的黃色目光。
洛瑞死後,她煎熬了好一段日子,哀傷漫天蓋地,叫她無處可逃,她甚至必須搬離她和洛瑞同住的公寓。整幢公寓原來是洛瑞繼承自奶奶的遺產,他死後,房子便歸屬麥可所有,他寄給艾芙一封存證信函,要求她限期搬出。不過他至少讓她待到葬禮之後,葬禮是在痛苦聖母教堂舉行的,出席的人多得出乎艾芙意料:他那群不曾出手相助的狐朋狗黨、幾位從小看他長大的老太太、一群洛瑞從未跟她提起過的表親。艾芙提起寄養家庭時,洛瑞一位表哥滿臉驚訝。「洛瑞和麥可從不曾待過寄養家庭啊,他們是他們奶奶一手帶大的。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她是個聖人。他們的父母雙雙死於一場火警後,是咪|咪收容了他們。她是個好奶奶,問題出在環境:這附近毒品氾濫,兩兄弟終究無以倖免。」
「和克萊兒一樣,」彼特說道。
除了住所,彼特.史密斯也設法為艾芙找到了工作,為一個沒有任何學歷技藝的懷孕女人找工作,並不是件容易的事。艾芙如今在一個動物收容所工作,負責點收及餵養狗兒,平常還得帶牠們散步、查錄資料及轉送紀錄。艾芙不久便自修學會打字與使用電腦,但她最喜歡的還是和狗兒相處,她試著運用從亞卓安.賓恩那裡學來的訓練技巧,幾隻原本被認定兇惡難馴的流浪狗,後來都順利找到了主人。只是單純地為狗兒做事、不必與人相處,讓艾芙感到怡然自在,牠們用黝黑的雙眼凝望著她,耐心等待她的關照,狗兒嗚嗚低鳴的時候,艾芙便以甜美高亢的嗓音為牠們輕輕哼唱。每天傍晚返家前,她都會一邊哼唱,一邊把狗兒帶到收容所小小的中庭裡。住在收容所後方公寓裡的孩子們,發誓他們聽到了精靈的歌聲,他們打開窗戶,手撐窗台探出身子,眼前卻只有高高的磚牆、交錯的電話線、漸漸昏暗的天空,還有一個女人扔球陪幾條狗兒玩。
「她住在很遠的地方,不過我會把畫寄給她,」彼特說道。
「他和你提過他在地下世界生活那幾年的事嗎?」艾芙問道。
「克萊兒!」
「我同情那孩子,」克萊兒說道。
「他們幫了不少忙。」
他打量四下,陰暗而安靜,只有偶爾一兩聲鳥鳴伴隨即將暗下的天光。沒有孩子,沒有妻子,甚至沒有任何照片。活過長長的一生,結果他擁有了什麼真正有價值的東西?克萊兒一時氣喪,她把幸運符收進口袋裡,然後想起自己為什麼開始注意到返家途中的景物,為什麼終於感覺活過來了。她為他拿來焊槍、黃金與蛋白石。寇恩先生確實擁有一樣有價值的東西,他從不曾期望或想要,卻確實擁有,一個學徒。至於學徒自己擁有的還更多,如今她終於看到了枝頭的樹葉、卵石街道、還有頂上的天空——在某些日子裡,她從外婆的窗子凝神看出去,甚至看得到一抹橘色的天光。
娜妲莉雅午覺醒來後,常常會從書桌抽屜裡搬出相片盒,一一欣賞艾芙這些年送來的相片。她怎麼也看不膩,雖然這只會提醒她時光飛逝,小外曾孫女日漸成長,她卻不能常伴身邊。才三歲的咪|咪已經儼然小大人模樣,娜妲莉雅常常和她通電話。「你是我的外曾祖母,」咪|咪實事求是地說道。「所以你一定很棒。」
巷,男人說道,是夜鶯巷。
紐約的春天美得出奇,中央公園綠樹成蔭,微風拂來,塊塊綠影飄灑落地。艾芙的書頁上沾染了一層交錯的綠色花粉,她坐在動物園外的長凳上,小腹隆起。到了春末,懷孕的跡象已經非常明顯了,不時有路過婦女駐足恭喜她,她微笑,謝謝她們,然後低頭繼續專心閱讀。她以當年收集養狗資訊的同樣熱忱閱讀有關孩子的一切。她對孩子一無所知,孩子對她彷彿一團不解的謎,她母親當年是怎麼帶大她們三個年紀如此相近的姊妹的?她怎麼會知道如何對付發燒、處理蜜蜂叮和蜘蛛咬?還有,床要怎麼鋪、烤起司番茄三明治要怎麼做最好?要怎麼倒牛奶才不會灑出來?孩子一出生,你自然該會的都會了,亞嬤這麼寫道。不必擔心。但她甚至不懂得怎麼當個女兒、姊姊,不懂得怎麼去愛一個有著致命弱點的男人。她怎麼可能懂得了孩子呢?
咪|咪的幼稚園與芭蕾舞課的學費都是娜妲莉雅支付的,艾芙依然在動物收容所工作。她晉升協理職位,也始終堅持不加班的原則,準時三點下班,好趕去站在街角接咪|咪放學。艾芙不喜歡走進學校,也盡量避免接觸教職員,她老覺得自己一不小心就會惹禍上身,她對權柄在握的人物依然有很深的不信任感。頭一回懇親會時,儘管只是幼稚園,而且還有彼特.史密斯陪著,她還是緊張得不知所措。
那晚克萊兒走路回家時,看到鳥兒在初入夜的灰色天空裡飛翔,也留意到群樹正在發芽。她感覺自己活過來了,她隨意走進亞伯坦先生的古董店,在一堆亂七八糟的舊玩意裡翻翻找找,裡頭盡是些貝殼與彩珠。亞伯坦先生從抽屜裡翻出一只舊幸運符,遞給她。薄薄的銀片上壓印著一顆五角星。「拿去,」他對艾芙說道。
「我們沒有鏟子,」娜妲莉雅說道,希望藉此讓她打消念頭。這是掘墓人的工作,將哀悼掌握在他們有經驗的手裡,總該有人為寵物提供類似的服務吧。
女主人開車送艾芙回鎮上。她待在陰影下等巴士,一邊想起她和洛瑞曾一起戲水的池塘,想起他如何在車裡、水裡肏了她,想起自己如何百般不願回去,想起自己竟曾經如此年輕愚蠢、幸運也不幸。巴士來了,她動作緩慢地上了車。她的腳踝嚴重腫脹,整個人疲倦不堪,她再也不會重返這個小鎮了,她永遠不會沿著塵土小路尋找當年的池塘,她永遠不會再見到傑克,永遠不會爬過圍籬探訪昔日校園,永遠不會回去尋找和克萊兒一起坐在廚房桌前那晚做的鳥骨項鍊。她坐下,望向窗外群樹,想著這裡離紐約如此遙遠,而她的母親曾在那場伸手不見五指的暴風雪中開車來訪,但她卻拒絕見她。她想起自己曾站在窗邊,看著母親離去,卻驕傲得不肯叫喚母親,也年輕得無從明白這樣的機會其實並不多了。
之後某一趟北角港之行,咪|咪在後院裡自顧自地玩得好開心,彼特邀請艾芙一起到廚房裡喝杯咖啡。他們可以從窗戶看到咪|咪,確保她安全無虞。
說不定是寂寞,也說不定是hetubook.com.com讓竟然有作家來電要求採訪激起了興趣,總之男人邀請彼特進門,還為他端來咖啡,彼特沒碰咖啡。過去這年冬天嚴寒,彼特穿著大衣戴著手套,他拎著一只看似裝滿筆記資料的手提箱,但其實底部藏了兩盎司密封在塑膠袋裡的海洛英,足以讓癸敏在監獄裡度過餘生了。波特小心不碰屋裡任何東西,稍後警方查案的時候,他希望這是個案情簡單確鑿的案子。
「你愛怎麼說都行。」娜妲莉雅的臉色死灰。她一直擔心克萊兒,但此刻尤甚。擔心,也羞愧。「但艾芙知道怎麼去愛人,你能說你也知道嗎?」
洛瑞走後,艾芙常常留連中央公園。每個星期天,她上完他的墳後,便會搭地鐵往城裡來。這時節,滿園紫丁香怒放,空氣輕柔略帶濕意。艾芙讀上一會,然後闔上書,隨意漫步。空氣裡飄散著稻草與堆肥的氣味,叢林般的氣味自動物園吹送而出。她渴望聽到狼嚎,但在溫暖的季節裡,牠們只會蹲坐在石壁的陰影底下,沉默而警戒,只有冬季才聽得到牠們如泣如訴的長鳴,彷彿等不到回應的愛。她有時會感覺洛瑞就陪在她身邊,與她並肩散步,雖然他永遠不可能這麼沉默,他愛說,而她就愛聽他說,她央他說故事給她聽,也確實如願以償。她如此思念他,腦裡心裡都是他,無暇顧及其他,這就是愛,愛最終變成的模樣。她在函洞入口停下腳步,那個和亞嬤一起住的冬天,這裡就是他們相約見面的地點,函洞裡髒亂而漆黑,艾芙裹足不前,她看到一團破布,有人以這裡為家。她繞道而行,穿過映著斑斕樹影的綠草地,經過洛瑞說的愛犬埋葬地旁的一小方樹林,她駐足默禱,甚至不確定該說些什麼,只是盡其所知做好。克萊兒才是專家,她總是知道該怎麼說,而艾芙卻必須發明字眼,非得另創語言,才能勉強說出自己的感覺。
房東在中庭的木頭棚屋裡存放了不少工具,房客通常不准使用,但克萊兒不以為意。她下樓,撿來石頭,狠狠敲開了小棚屋的掛鎖,迎接她的是滿室的蜘蛛絲與鏽痕斑斑的園藝工具。中庭地上還躺著幾隻冰凍的鳥屍:鷦鷯、麻雀、灰鴿、白鴿。克萊兒抓來其中一把舊鏟子,甩上了門,屋簷冰柱應聲掉落,砸在地上碎成點點藍晶。
「怎麼,我說真的!不然你想要我怎麼說?說我為她高興?說我深深祝福她?」
「沒有,」艾芙說道,防禦心起,她感覺自己喉頭哽著硬塊,紐約市有時彷彿瀰漫著煙塵味,就像賓州車站地下室那樣。「他只是跟我說了幾個故事。」
「我去了他家——他住在亨廷頓再過去一點,失業很多年了,身體狀況不好,因為肺氣腫,所以隨時得推著一筒氧氣。我告訴他,我正在蒐集寫書的資料,是他妹妹建議我來找他談的,他確實有個妹妹住在紐澤西,不過我打電話過去的時候,她宣稱這個哥哥對她來說已經死了,」
或許有些愛確實無庸置疑。或許那種愛能充滿你、包圍你,就像你的皮與骨。她一直都記得,也永遠都會記得:曾和她一起坐在花園裡的姊妹.,曾為她一針一線縫製天空色洋裝的外婆:曾在及腰雜草裡看到她,從此愛她無計代價的男人;曾在花園裡架起帳棚,為還是個孩子的她訴說故事的母親。一個小女孩,不好也不壞、不自私也不堅強,只是單純想聽到母親熟悉的聲音,在那黑暗攏聚、蝶蛾飛起而夜晚就要降臨的時分。
「嗯,我們種過粉紅的、黃的、棕的、紫的和綠的。」
娜妲莉雅解釋道,她無意因為提起姊姊的名字,而讓克萊兒不開心,但凡事總有個時機:比如說今晚,克萊兒總該知道,她的姊姊剛剛生了寶寶。
彼特與艾芙的眼神在咪|咪頭頂上交會,這活脫脫是克萊兒的口氣,如此地實事求是。
「我有另一個工作要交給你,」寇恩夫人某日對克萊兒說道,這是她計畫的一部分。當時吉妮與露西正在穿外套打算關店下班了,但寇恩夫人攔下克萊兒,要她稍等,她快速寫下一個地址。「明早九點去這裡報到。」
「我想我們的女孩站穩腳步了,」彼特說道。
娜妲莉雅搖搖頭。不,那男人不在了,死了。
他並不需要助理,但還是讓寇恩夫人說服了。克萊兒將為他採買雜貨,下班前為他做好晚餐,另外也負責打掃地板。第一天上班時,克萊兒還得拿出身分證明才得以進門,之後她就是得敲三下門,然後聽到門後傳來鍋盆鏗鏗鏘鏘的開鎖聲,接著門才會緩緩打開。公寓裡塞滿古老而優雅的家具,毛海與天鵝絨沙發,貼了金箔的桌子。空間大而暗,瀰漫著金屬融化的氣味。第二個寇恩先生養了許多鳴鳥,屋裡所有東西上都蒙著一層鳥羽,金澄澄的金絲雀絨毛。每隻金絲雀都有名字,也只會回應特定的哨音。某個下雨的早晨,窗台上來了一隻折翼的烏鴉,寇恩先生讓烏鴉進了屋,餵牠吃了麵包與牛奶,烏鴉後來定居在廚房櫃子上方,傷翼痊癒後,便常常從窗子自由進出。
艾芙別開頭,不想讓彼特看到她在哭,他遞給她一條手帕,她擤了擤鼻子。搭火車返回皇后區前,兩人一起前往北角港新近開幕的一家簡餐店,點了烤起司番茄三明治以紀念安妮,兩人也各喝了杯濃咖啡。
克萊兒點點頭,感激他的解釋。寇恩夫人的孫子離去後,克萊兒歸還鐵鏟也掛回大鎖,卻依然在中庭留連不去,她守在新墳旁,直到白日終了,才讓外婆哄進屋裡。
他宣稱自己正在收集資料,撰寫一本名為《來自優良教師的最佳建議》的書。彼特說只有最優良的教師才上得了他的採訪名單,男人顯然深感榮幸,他的建議很簡單,倒也一語中的。不要以為自己了解眼前的人,每個人都有祕密。
「這裡就是你以前住的地方嗎?」咪|咪看著巷底的屋子,輕聲問道。那是幢完美漂亮的好房子,三層樓,有著白色外牆、黑色窗簾和寬敞宜人的前廊。屋頂矗立兩根煙囪,大門口種著美麗的蜀葵花。「這是一座城堡。」
「我是說真的。只有你,艾芙。」
「嘿,」艾芙說道。她攀上圍籬,捲舌嘖聲。蚊蚋黑蠅亂飛,空氣中瀰漫著青草的氣味。傑克蹣跚地朝她走來。「嘿,老朋友。是我,艾芙。」
「坐下吧,」娜妲莉雅對著引她入房的克萊兒說道。
克萊兒負責採買雜貨,但她的廚藝實在欠佳,打掃的工夫也好不到哪裡去,拿起掃把掃地,結果只是徒然揚起滿室塵埃。沒多久,寇恩先生便准許克萊兒和他一起坐在工作桌前,而這完全不出寇恩夫人所料。如此,克萊兒開始接受訓練,學習他的獨門工夫,遇到困難的環節時,克萊兒便上陣充當助手,為他拿來金環、黃水晶、鑽石或鉤釦。使用焊槍時,克萊兒便戴上一副用膠帶勉強黏起的破舊護目鏡,透過護目鏡片,黃金看來竟成了綠色。有一回,她在噴槍焰火中看到了獅子的形狀,另一回則是隻蝴蝶。
「洛瑞就是這樣,說的話真真假假。」
到了娜妲莉雅預定返回巴黎那天,所有人都依依不捨。彼特開車前來艾芙的公寓,接送娜妲莉雅去機場。
我告訴牠會疼,要牠閉上眼晴。我取出箭頭,清理傷口,為牠端來晚餐。村裡的人都說,牠就是在那時一口吞噬了我,雪地上獨留我的靴子。他們說,這可教了村裡的女孩兒們一課,或許吧。我寄身樹林深處,聽得到他們夜裡的聲聲呼喚。我不禁懷疑,他們究竞學到了什麼。
這年夏天燠熱異常,艾芙依然設法每天探訪墓園,但她的腳踝日益腫大,行動愈來愈不方便,她必須從彼特.史密斯為她在森林丘租下的公寓轉搭兩班公車。森林丘是很不錯的住宅區,公寓狀況也十分良好,租金是由亞嬤按月寄來的支票支付的。艾芙不時拍下自己懷孕的照片寄給外婆以為回報,每週也會固定為外婆捎去一封輕鬆和-圖-書愉快的短箋。她從不提及自己有多麼精疲力竭、深深受到孤單的痛苦折磨。
這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不合理的苛求,何況初入門的學徒。克萊兒花了好幾個小時,以白金打造出一只鳥骨形狀的胸針,還有些不盡滿意的稜角,但她依然感到驕傲。她想起艾芙戴了好一段時間的知更鳥骨,但項鍊給拉斷了,骨骸化成了塵土。白金可以永存,它不會給扯碎散落在紅葉上或大雨中。
「我想牠記得你,」她對艾芙說道。傑克讓艾芙餵牠吃東西,她在鎮上的雜貨店買了一包燕麥餅乾。克萊兒提過,北角港馬廄裡的馬最愛的就是餅乾。
我確實有個例子可說,男人說道。他準備好要一吐為快了,寂寞與奉承終究敲開了他的話夾匣子。
三代女人圍著寶寶讚嘆連連。咪|咪睡得很好,這點,伊麗絲向她保證道,是最難得的新生兒特質。
「我才剛起來,」克萊兒說道。她臉色蒼白,慍怒不適,標準的失眠者。她對珠寶店的工作已經完全失去興趣,她明白其他女店員只是同情她,露西和吉妮都有男友和自己的社交生活,她們愈來愈常帶二手衣給她,彷彿這樣就能改變她的命運。有時她把包裹帶回家,順手就扔進中庭的大垃圾桶裡,看都不曾看過。
這一季冬天冷得出奇,凍死了不少人,寒意襲進屋裡,巴黎滿街都是黑色長大衣。遊客們不敢置信這就是他們夢寐以往的城市,他們把自己關在飯店房間裡,啜飲熱咖啡,懊悔地想念著紐澤西或愛達荷。這是個屬於哀傷與心碎的季節,許多公寓的暖氣系統乾脆完全罷工,孩童們夜裡裹上層層毛毯,一早則捧著蒸氣騰騰的熱可可暖手。娜妲莉雅公寓中庭的栗樹上有不少麻雀凍死枝頭,一隻隻凍得僵硬,非得用掃帚才打得下來。
克萊兒猛回頭,赫然發現自己身後站著三個大男生,事出突然,她往後退了一步。三個男生同樣高大,手裡也都各握著一把鏟子,這不是巧合,是寇恩夫人派來了幾個年紀較輕的孫子。他們三人都還是醫學院學生,寇恩夫人年紀較大的幾個孫子都已經是醫生了,沒空幫忙埋葬狗屍,這三個倒沒問題。上回見面,他們都還是孩子,於是三人中年紀最長的一個開口介紹了自己與兩個弟弟。
「菲力普,」寇恩夫人說道,很高興他圓滿達成任務,「你想再見到他嗎?」
孕婦常會有強烈的衝動,而艾芙的衝動則是想回到韋斯費爾,她不時想到那些紅葉、那些讓她彷彿置身雪花球裡的皚皚落雪、那些總在清晨時分出現的野兔、那些高踞枝頭的老鷹。離預產期僅剩數週的某日,她終於在四十二街上了巴士。這一趟路程比她想像的遙遠,途中她一度拜託司機停車,好讓她下車站在路邊吐個痛快,公車上又悶又熱,山路蜿蜒顛簸。她在鎮中心下了巴士,小鎮依然一如當年她被困在新罕布夏的死氣沉沉,她往計程車招呼站走去,告訴唯一的排班司機,她想要前往韋斯費爾學校。關了好多年啦,他說道,所有東西都被賣掉了,包括那幾匹馬,校舍則一直廢棄到今天。聽說是吃上官司,州政府決定介入調查,整塊土地和校舍後來拍賣也流標,沒人敢碰。
「我從不知道你們有個奶奶,」艾芙說道。
「這我來就可以了,」第三個孫子說道。他名叫菲力普,小時候曾在奶奶珠寶店後方的小房間裡用瓷杯玩疊羅漢,結果砸毀了整套瓷器。他也曾用彈珠與橡皮筋設計了一套蒼蠅拍。他滿腦子主意,大家都認定他將來會找到治療某些絕症的方法,寇恩夫人特別指定要他幫忙把夏蘿扛下樓。
山楂樹還在,花園也還在,只是裡頭換另一家人住了。屋裡燈亮著,他們得以一瞥屋內,書架、沙發、牆上的畫,廚房裡有隻貓。
「這個,」她說道,把畫遞給彼特。「送給克萊兒。」
「我確實是。」娜妲莉雅笑道。
艾芙在餐桌旁落坐,她已經不記得那張臉了,記憶中僅剩他的聲音和對她做過的事。
「我從來不知道世界上竟然有咖啡色的番茄,而且還可以吃,」彼特笑道。「記得金色慶典嗎?真是大得嚇人,和市場買得到的番茄比起來,根本就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
艾芙與咪|咪下車,站在房子對街。夜色掩上草坪,天鵝絨似的波浪。艾芙常常發現自己對女兒說的話一句句如此熟悉,都是安妮當年曾對她說過的。她低頭看著在黑暗中仰望她、悉心聆聽她說話的那張嚴肅小臉,心底湧起無限愛意。說個故事吧,說那個擁有全世界最忠心的狗兒的男孩、說那三個曾在花園裡忘情跳舞的姊妹們、說那個願意為孩子奉獻一切的母親。
「就是她,」彼特說道。
「我以為他們其中的一個大概沒辦法把夏蘿扛下樓,結果他還真辦到了。」
三人都點了冰淇淋。咪|咪只吃香草口味。
「心臟衰竭一點感覺也沒有,」菲力普告訴她。「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他只是一睡不起,不曾受苦。」
「那裡是塔樓,」咪|咪敬畏地說道。
人們猜想克萊兒是否從不曾墜入愛河,從不曾與朋友攜手漫步。她彷沸變成了一則警世故事,得到同情,承受耳語。附近幾位老太太在提袋裡放了捕蝶網,惡魔一旦現身欺近克萊兒,她們隨時準備反擊。
彼特欲言又止,結果只是說起了圖書室計畫。安妮留了一筆錢,指定要彼特在高地街的新小學裡,成立一間圖書室。
「克萊兒,你是說媽咪的妹妹嗎?」咪|咪問道。
「番茄都是紅色的,」咪|咪說道。
艾芙笑了,一轉身,看到彼特臉上的表情。
艾芙不敢當,安妮即使穿著黑色的老舊夾克在花園裡忙得一身污泥,也還遠比任何電影明星都美麗。
她第二天便回到珠寶店上班,話不多,但分內的工作都做了。她讓寇恩夫人找去後方小房間喝茶。
彼特告訴他,他剛好也曾聽過一個很類似的故事。世界真是小,故事到處流傳,他記得故事是發生在夜鶯街。
「我把他處理掉了,」彼特說道。
彼特忙著把行李拖下樓的時候,娜妲莉雅緊緊擁住外孫女。「接著就換你來看我們了,」娜妲莉雅說道,然後交給艾芙一個信封,艾芙不解地看著外婆。「那是兩張往巴黎的機票。」
她挪開目光。站在雪地裡,她卻感覺渾身發燙。「謝謝你,」她說道。
「我找到他了,」彼特.史密斯說道。他凝望咪|咪,心想如果安妮看到外孫女這麼開心地赤腳跳舞,不知會有多麼高興。咪|咪檢了滿懷落葉,再猛一撒讓葉片如雨滴紛紛落下,黑色長髮編成一條整齊的辮子垂在腦後。
「我是啊,」娜妲莉雅同意道。
艾芙指向閣樓窗戶。
克萊兒斷定這第一個孫子是個笨蛋。她指向栗樹,在樹幹與卵石中庭之間還有一小方泥土地。埃米勒與大弟杰哈德於是揮鏟開挖,杰哈德嘴裡一邊哼著歌,大家都認定他將來是個在實驗室裡做研究的料,他也是個傻瓜。寇恩夫人的第三個孫子跟著克萊兒上樓,打算幫忙把夏蘿抱下來,他是最年輕最高大、也是最笨拙的一個。他對羅森夫人點頭致意,卻讓廚房低矮的門框撞個正著。他跟著克萊兒往臥房走去,沒了生氣的德國牧羊犬身子軟塌塌的,彷彿比生前小了一號。克萊兒耗盡力氣自制,才不曾往地上撲去。
「現在換你跟我鬼扯了是嗎,」她抬頭,試圖判斷自己該不該相信他,她已經不知道還可以相信什麼了。
「六磅六盎司,」他告訴她。「完美無瑕。」
艾芙每回想起波羅時,依然不免黯然神傷。她想,如果要她寫下她認為人或狗兒最重要的特質,那絕對非忠誠莫屬。除此之外都無關緊要了,她如今深深相信,此外並無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