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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似乎也不是事實的真相。我的腦袋裡一直響著自己編的那個爛調子,騙媽說要出遠門推新書。當我想像自己成功地把媽拋得遠遠地,任她對著里比醫生微笑、任她流出那些東西時,我不也在自己騙自己。更何況手機響個不停。不明的來電者。是她打的。我十分肯定她已經猜出來了。她很清楚我根本不在乎什麼新書發表會,每次說到上電視我就抽筋,就算在巴黎,我也總在最後一刻取消訂好的活動。媽很聰明的。不過我可不會讓步。我不斷告訴自己,媽的病情已經好轉了。肚子裡有水沒什麼。媽還一身古銅色呢,是我們去瓦特島(l『ile d』Houat)渡假曬出來的。可那些醫生看起來不是沒什麼信心嗎?是不是就算有問題從他們的眼睛也看不出來?反正最重要的就是帕布洛過個快樂的生日。帕布洛和我現在已經是一對了,我是這一對中的一半,一定要把這件事做好。這輩子到目前為止每件事都讓我搞砸了,唯獨這事非做好不成。一定要讓帕布洛回家以後對他的朋友說露易絲真是太棒了,露易絲是個生活藝術家,羅馬這趟旅行令人難忘,令——人——難——忘,我告訴你們。所以我寄了幾封簡訊給媽,回得很認真。我仔細地把劇本編得更完美,這一趟來得太值得了,我上了比利時的新聞台,一點都不怕,一點都不緊張,你看,上電視推書確實很重要,你了解的。
總算登機了,可是到了旅https://m•hetubook•com•com館更糟。我是從媽朋友的朋友那兒問來這間旅館的,他還向我保證旅館棒的不得了——我實在不該立刻相信他。去外面散散步吧,櫃檯小姐說,房間是全新的,還沒準備好呢,有幾樣東西得裝上去,你們可以把行李留在這兒。我們留下行李。我們回來了。房間還是沒準備好。其實真相也就是這樣,那房間從來就沒人用過,根本就沒來得及要準備好,沒有蓮蓬頭也沒有浴簾,天花板上只掛了個燈泡,到處都是油漆味。不過這房間蠻大的,帕布洛像個房東似的繞了一圈,然後反方向又繞一圈,好像這樣能把它繞得更大一點。很乾淨,又加一句。而且,我們會是在這裡接吻、在這裡做|愛的第一對。我覺得很好笑。你是第一個在這房間裡笑出來的人,他又強調了好幾次,然後就開始親我。
我不知道她有沒有了解。那天晚上,我自己倒是了解了一件事,或者,是我心裡的某件事破繭而出、某個奇怪的東西正在醞釀,我了解了如果我還想玩,或帕布洛還想玩,甚至我們倆都還想再多玩玩的話,動作可要快了,不能拖,因為再過不久就想玩也玩不了了。那是種模糊的感覺。帕布洛睡著以後,我點了根菸,忽然感到一陣陌生的噁心。不是已經好幾天了嗎,胸罩戴起來很緊勒得我受不了?而且不是已經超過兩個月都……?等等,讓我算算,兩個月、兩個半月https://m.hetubook•com•com,也許再久一點,反正我老是算錯,上一次是四個月,我自己完全沒有發現,所有的醫生都嚇死了,最後自己都不曉得是怎麼找到醫生願意……。
待會到了戴高樂機場,我來付車錢。今天是你生日,你一毛也不准出,我說,自己都覺得彆扭,但這是驚喜的一部分。平常他一定會說不,但這次倒好,欣然接受,還吹起了口哨〈我只是個舞男》(I'm just a gigolo),計程車司機從後視鏡瞄他一眼,像在說這傢伙,有你的。到了機場情況就變糟了,首先是告訴我們班機延誤了,然後又說我們還在候補的名單上。在候補的名單上?我又做了什麼好事?怎麼會這麼蠢?我開始掉眼淚,驚喜全完了。幸好帕布洛穩住了場面。他這時已經知道我們是要去羅馬,在我面前賣乖、裝白痴,要逗我開心,好像他什麼都不懂似的,才怪,他當然知道為什麼。
我們很高興,感覺好棒。迷你吧有香檳,我們想打電話叫客房服務送酒杯來。討厭,又忘了,房間沒有完工,電話還沒裝呢。算了,對嘴喝吧。這個香檳讚,帕布洛說,下樓又拿了一瓶。香檳!那時我們根本不知道、也根本還沒想到,在我肚子裡有個什麼東西,可能一點也不喜歡香檳。
讓自己高興起來吧,我奮力一想。既然已經開始懷疑是不是這件事,就應該讓日子好過一點。我從來沒有像此刻這麼地正面思考、這麼積和圖書極、樂觀。我從來沒有這麼地帕布洛。結果就是,沒錯,我把媽媽拋在遙遠的腦後了。我用我的白痴簡訊,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更徹底地把她拋棄了。我像隻鸚鵡不斷對自己複誦,沒有的,沒事,她身邊有很多人,那些克萊蒙大飯店(Grand Hotel de Clermont)的酒友,我爸,她要好的姊妹淘克萊兒,那群醫生,她媽媽。我們兩個可得好好把握所有的時間,讓自己獲得應有的快樂。對媽而言我絕對不會比其他人更來得重要,再說這是我從以前到現在最幫不上忙的一次。
因為,羅馬,在我們之間是有故事的。他從來沒有去過,我去過,可是我一直不想和他去。我在那兒留下了太多的回憶,盡是醜陋的畫面,所以我在過去的另一段生命中,已經決定再也不要踏入那個城市。我的教皇怎麼辦?帕布洛絕望到底偶而會問,什麼怎麼辦?你的教皇?如果哪一天,教皇想要在梵蒂岡接見我們,最好還是要答應他、還是要去啊!我說沒問題如果是教皇的話,想也知道那樣的機會不大。不過眼前管他教皇不教皇的,我們還在候補是真的,這個晴天霹靂把我震得癱在椅子上,帕布洛跑到櫃檯前面製造混亂,叫罵、威脅、打官司、叫記者登報,說出一堆誹謗的字眼,無能、騙子、大人物、屁|眼、雜牌公司、破產。結果我不太確定自己是不是還想離開了。我本來想從媽和她的病身旁逃走,我想逃離那股悲傷,就讓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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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媽留在醫院裡好了。悲傷是留在醫院裡了,罪惡感沒有,它用三倍的速度,趁著候補名單打開了裂縫,從那個口子鑽了進來,我的頭好痛,心好痛。羅馬真美,只要抬眼一望,四處都是顏色。鼻子動動,就聞到茉莉與無數花香。租輛摩托車,這可不,立刻化身為羅馬人。帕布洛要我向設在麥迪奇宮(Villa Medicis)的法蘭西學院(Acadmie francaise)提出創作申請,我可以在電影城(Cinecitta)拍片,你就用義大利文寫作,到了週末把朋友們找來,想怎麼瘋就怎麼瘋,你再也不會感到沮喪了,在義大利怎麼可能難過得起來呢?想得不錯,我說。不過對帕布洛來說這不只是想法,而是決定,整個週末他都在說明年住羅馬如何如何,還定出了他的地標、他的生活習慣,他和朋友碰面要約在哪個咖啡館,他在特拉斯特維雷區(Trastevere)有哪些私藏景點,哪一家是他最愛的小飯館,買哪一份報紙,從西班牙廣場到維內托大街(via Veneto)要抄哪一條捷徑,在哪一扇不顯眼的大門外,要按什麼密碼,才能從麥迪奇宮的花園後面走出去。我知道再過兩個星期,他就會迷上別的事,不過我沒說什麼。我讓他領著我。他已經把整個市區的地圖背下來了,每天早上六點起床研究新的路線。我們好幸福。
一回到戴高樂機場,我就裝出一副急著上洗手間的樣子,你在這兒https://m.hetubook.com•com等行李,我很快就回來,其他什麼也沒對帕布洛說。我衝到藥房做了懷孕檢測,果然,和我想的一樣。眼前的藍色小叉叉代表一切都改變了,我已經進入不同的領域、一段新的冒險、一個新生命,我又多了一個人來愛,我會鍾愛這個人勝過愛我自己、愛我媽,我哭了起來;因為高興:也因為恐懼、丟臉和罪惡感。不能把它裝成是我事先安排好的,當然沒有。我並沒有在某一天的早上想著好哩,孩子、先生、婆婆、新媽媽。也不能說是完全沒想過。媽正開始面臨她漫長的痛苦,我的身體裡面有個什麼東西無法原諒自己做了這件事,我立刻去了聖路易醫院。
帕布洛最大的優點,就是他永遠正面思考,爸常對我這麼說。我想到爸那麼喜歡帕布洛。我還想到爸跟我提過他在羅馬交的朋友,那時我剛出生,爸和他們有過激烈的討論、勸他們不要淪為恐怖主義的支持者。我又想到他的朋友尤得里克.P,爸沒有辦法阻止他,結果此人不僅犯下幾起搶案,還設了假鈔印製站,最後不得不逃離義大利,躲在法國,又因為他必須拿出個固定的職業,所以就成了我的保姆。我想到所有這些事,我想到當時所有那些住在家裡的義大利人,他們隨我愛什麼時候睡覺就什麼時候睡覺,自己在那兒抽菸、喝酒,打一些神祕兮兮的電話。我沒有想到媽,我沒有想到從她肚子裡流出來的液體。我不願意想像當我回去看到她時,她的面貌已經改變了,而且那比其他所有的事都還讓我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