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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身體包著袖子寬鬆的日式浴衣放在土裡,遮住她的粗手臂。到後來她幾乎一直穿著浴衣,但什麼也遮不住,粗手臂還是看得很清楚。教人怎麼相信那是她的手臂,這麼一大塊,硬硬的,上面還有肉芽。她也習慣了,湊合湊合吧。粗手臂像是多出來的,受到她悉心的照料,為它按摩,撫摸它像撫摸生病的小貓,患了疥瘡、有些掉毛的小貓,讓人覺得丟臉但又惹人憐愛。那是她的貓,那是她的手臂。我絕對相信如果這事發生在我小時候,她一定會讓我以為那是遊戲、是偽裝,像假髮一樣,戴一戴就會拿下來的假髮和粗手臂,真正的她始終藏在下面,窈窕的身材、古銅色的肌膚,再等一下就好.喝完味噌湯就好。
「她很虔誠嗎?」
總而言之,我媽下葬的那一天,我什麼感覺也沒有。一點也不激動,一點也不難過。我在車上吃了八顆百憂解,剛好一把,想也沒想,念頭當然也沒轉到關在我身體裡的寶寶,什麼都傷害不了她,除了我。這幾顆會像繃帶一樣把我包起來,我心想。化學的東西也罷,可以減輕我的悲傷。輪到亞歷斯說話的時候,我突然感到一陣噁心,在隔壁的墓前吐了一灘黃黃的膽汁。後來就只有肚子痛而已。不傷心,只是肚子痛。是因為吐了的關係嗎?還是因為寶寶在踢我?或者是因為媽的身體?我那麼熟悉她那美妙的身體,我對她的身體比對自己的還要了解,她總是光著身子在我面前走來走去,當著我的面洗澡,當著我的面除毛,完全不害臊。難道媽的身體也在踢我嗎?
有,帕布洛認識幾個神父。而且真巧,都是開明的神父,人又親切,媽一定會喜歡他們。只不過遇上這事,他們全都不太放心。為什麼只要去墓園就好?為什麼這麼快、這麼趕?我不敢告訴他們,雖然媽和-圖-書可能是天主教徒,但我是猶太人,而且現在是我在做決定。為什麼?也許就因為我是猶太人,也或許只是因為我想快點結束這一切。由於那幾個神父,他們,還要再想一下,不要那麼急,要過了週末再說,那乾脆給他們一星期好了,結果爸又找到另一個,他比他們還現代,比較不愛管閒事,爸去電視台上辯論節目認識的,我們要去他的教區找他,在烈士街附近。
「火葬還是土葬,是這個問題嗎?這個還要選,真可怕。我最討厭做選擇。」
她的朋友呢?神父突然發問,似乎他的功課已經做好了,媽的形象已經在他的心中了。這位逝世的女士有些什麼朋友?噢,沒有很多,幾個社會邊緣人而已,爸說,他沒有忘記神父屬於超級革新份子,也是小人物的超級保護者。一些社會邊緣份子、遊民和非法移民。從這裡可以看出來愛麗絲最美的地方。她只是普通人家的女兒,傳統法國家庭的後代,但她可以和一文不名的人相處,他們……。很好,神父突然失去耐性插了嘴……。很好……。還有呢?除了一文不名的人以外呢?沒有其他種類的朋友嗎?噢,爸開始擔心,因為他察覺到神父的眼睛開始抬向天空,但眼裡全是白的,好像快要在椅子上睡著了……噢,當然什麼樣的人都有……還有藝術家……作家……知識份子、畫家、記者……。啊,有記者嗎?神父突然有了精神。還有藝術家?哪些藝術家,例如誰呢?這樣就可以更加了解這位女士。爸開始點名,他編了幾個,我也加了好多個,噢還有那個誰,叫什麼來著,就是他、你知道的那個,神父現在完全同意為媽進行土葬了。
「我不知道,我不認為。」
她的身體從此放在箱子裡,箱子放在土裡。她的腳在棺材裡上下交疊,充滿嘲弄的意味。腳上的高跟鞋是金的,當初買的時候好貴,是我送她的,我們一起在聖日耳曼區(Saint-Germain)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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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這雙鞋子適合她。她的腳沒怎麼變。她本來想要一雙綁帶子的麻編帆布鞋(espadrilles):怎麼會有這種想法!那種鞋又不是只有小女孩才想穿!我是想讓她選雙高跟鞋,像以前那樣,像她還是美麗的愛麗絲時那樣,那時我是她的小露易絲。最後我贏了,她願意買雙高跟鞋,像以前那樣。她那時知道將來會和它一起下葬嗎?我們有可能知道這種事嗎?不知她有沒有注意到,這種特殊又奇怪的超高鞋跟,做什麼都好,就是不適合走路和生活。我得先告訴你,他不是我朋友,去以前爸這麼對我說。那種老式的極左派都太遲鈍了,不可能成為我的朋友。不過你媽應該會喜歡他。保護非法移民、遊行示威永遠站在第一排、贊成神父結婚、反對把同性戀逐出教會、支持窮人、反對教宗,你看,完全就是愛麗絲陣線的理念嘛?
事實上我覺得她那身日式打扮太奇怪了,但要怎麼跟她說呢?我從來就不喜歡她引人注意。看吧,效果好差!金色的浴衣、金色的腰帶、金色的拖鞋,到處都是金色除了她的藍眼睛,藍得那麼徹底讓人以為是白的:要怎麼告訴她為了那片遮住粗手臂的袖子,她付出的代價可大了?要怎麼告訴她,她怎麼樣都好、都美,因為大美女的身上不論有些什麼都是美的,況且她又是大美女中最美的,可是打扮成那樣實在是……即使是名牌浴衣也沒用。她還不如順其自然,擺出那副:我得了癌症又怎樣的表情。
「是啊。」
一開始,我是真的被他的氣質嚇到了。也許所有的神父都散發出這種氣息,不知道,我不是專家。不過我從他身上感受到忠誠與善良,覺得很舒服。他聽著爸敘述媽的事,媽的生活,媽寫的詩,媽那些奇怪的行為,她對風俗、常理,以及社會規範的反抗。當爸說到:我和你,我們並不是對每件事的想法都一樣,其實還常常爭吵,神父做了個很親切的和_圖_書手勢,意思是不要緊,讓我們忘了這些可笑的爭論吧,現在最重要的是逝去的人,向逝者的靈魂致敬,我們不都是基督的子民嗎?偶而,神父會點點頭,半瞇著雙眼,也許他正在祈禱,也許他贊成反抗社會規範,他許他正努力想著媽,要讓自己完全沉浸在她的形象中。
「那教堂就免了,不過我想,神父還是要的。你家帕布洛有沒有認識的神父?」
沒有,我什麼感覺也沒有。嘿,我臉上溼溼的。下雨了嗎?沒有,沒下雨,我哭了。細細的淚水,節省又低調的淚水,或許淚水本身想這樣出場,所以努力變成這樣。好奇怪,這種傷痛並不痛,像是別人的悲傷。他們正在說我的女兒很傷心、我的太太很傷心、我的姊姊很傷心,這麼巧,我就哭了。不過我不知道自己哭得是不是媽媽,有可能是很久以前的傷心事,或是尚未來臨的斷腸時,又或者是為了某件我還不知道的東西悲悽。反正這個哭是天意、是運氣,逐漸掛滿臉龐的淚水並不悲傷——來得正是時候。
去墓園那天,我穿成不孝女的模樣。不過話又說回來,當我們參加自己母親的葬禮時,到底該怎麼穿?還挺著這個大肚子,圓滾滾的幾乎是個球,快要出生的寶寶這麼重,怎麼穿才好?我把彈性托腹帶穿在牛仔褲外面。從帕布洛那兒拿來兩件AC/DC的T恤套在身上,我自己的是一件也穿不下。反正我知道不會有什麼人。爸當然會去。她的朋友會去,不過所剩無幾了,來的應該是媽年輕時就認識、也見識過她的光榮的人。還有克萊蒙大飯店的哥們兒,是她最後交的一批朋友,他們看什麼都不順眼,穿什麼都邋遢,拎著塑膠袋當手提包,炎炎夏日套雙雨鞋到處走,就算我的穿著有待批評也輪不到他們。
「認真點,露易絲。她信天主教,是還是不是?」hetubook.com.com
「什麼,你不感興趣?」
我沒猜錯,他們都來了,都來見她最後一面,媽媽的小小護衛隊。你看,還有第二個葬禮,是爸先注意到他們來了,三十幾個酒鬼,臉色非常凝重,潛神默思,有些人刮了鬍子,但因為沒這習慣所以刮出很多傷口,還在流血。實在是不可思議,爸在我耳邊說,命運的表現有趣極了,這麼巧,你媽和某個酒鬼在同一天下葬,搞不好還葬在隔壁呢!接下來某個酒鬼的酒鬼同夥和我們越走越近,爸看著他們跟在我們後面,不但朝墓園的同一個方向、走同一條路,甚至還來到同一個地方,這時爸才知道沒有另一個葬禮,他們是為她而來的,為了媽,絕對是她最後的朋友。
「也許吧。」
說吧,你媽會比較想要什麼,爸問我。「我不知道。不感興趣。」
謝謝,酒鬼們都來和爸爸道謝,有一些和他握握手,還有一些給了他溫暖的擁抱,更有人在他懷裡或是頸側哭了幾秒鐘。真的很感謝你。謝什麼?後來在車上爸問了我。我還以為你懂哩,回他的時候我忍不住大笑出聲。他們謝謝你這幾年來把他們灌得飽飽的。他們謝謝你因為媽在克萊蒙大飯店、把你的錢全拿去請哥們兒喝酒了。他們謝謝你也因為他們愛她,還知道你也愛她。
爸把我摟在懷裡。我的寶貝女兒,親愛的小寶寶、小女兒,我的小孤兒。我早就過了這些稱呼的年齡,但唯有爸可以說。和爸在一起,什麼都可以。我讓爸爸哄著,覺得自己像小包裹、小寶寶,像那隻粗手臂……,我也不知道像什麼了。我感覺到肚子裡的孩子,用腳一下一下踢著我,她還不知道我們不能打自己的媽媽,她也許是想懲罰我,或是想逗我開心,再或者是要提醒我什麼是生命、她是正要開始的小生命,喂,我在這兒,還有我呢,也或許是她餓了,或是不為什麼,因為本來就是這樣,因為生命正在跳動、在成長、在抗議,肚子裡的生命,像俄羅斯娃娃裡的生命,而同時,我的www.hetubook.com.com媽媽,在下面,在土裡,正不斷搥打著木板,這就叫時態的一致性,也是我目前過的日子。
「那就得找個神父。」
有一個人不太笑得出來,那就是神父。這場窮人的葬禮他一點也不覺得有趣,哪有什麼我們之前說的藝術家。以聖父、聖子、聖靈之名,寬恕你的罪,阿門。所以,發表演說的時候他沒怎麼傷腦筋。他把爸說過的話重新搬出來,連口吻都相去無幾,搞不好他瞞著我們錄了音?幫小弟行割禮的猶太教士也是這樣。爸那時為了找到教士還花了更多功夫,因為所有他認識的拉比都不贊成——小弟的母親不是猶太人。最後爸找到一位人很好的拉比,屬於那種叛教邊緣的教士,他答應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權充是年度最時髦的割禮。當他看到爸那十位猶太朋友時,就別提有多失望了,根本不是什麼時髦人士,只是很普通的一般人。
接下來和裝檢師討論的人是我。輪到我描述媽的樣子,她長得多美,皮膚多細,她的鼻子呀,她的嘴唇永遠是紅的,總是畫得那麼好,我們可不可以讓她保留這樣的嘴,化妝的時候特別注意她的嘴?結果也很慘。下葬那天,我想最後再看一次她美麗的臉,所以掀開了一角白布,接著倒退一大步。他們把她的微笑一直拉到耳邊,像維克多.雨果的《笑面人》(l'Homme qui rit)。他們給她做了一個不堪的苦笑,一個鬼臉,那張嘴傷痕,那群笨蛋!更別說,他們還給她塗了咖啡色的粉底,一定是想要給她畫個好氣色,也或許是想要把臉部下方開始出現的血腫藏起來,但我覺得看起來反而糟,成了人妖專屬的好氣色。為了不讓大家看到她這副德行,也為了我自己不想記住這可怕的模樣,我把白布拉得很高,一直拉到臉頰,只在中間翻出的摺子,露出一點鼻子,他們沒有碰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