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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女兒

作者:朱絲婷.李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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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三日星期三,巴黎。看到這一句你可能會笑:我這輩子沒有白活,我擁有許多古怪的奇遇,其中有一些十分美好,像露易絲。我還曾經是個美麗的女人。不太愚蠢、恰到好處地不適應這個社會,這一點似乎賦與了我某種魅力。可是,六月二十三日星期三的今天,我決定了,我已經活夠了。所有的牙齒幾乎都掉光了,也開始出現風溼的症狀,我已經沒法開車,要不就得戴著社會保險局給付的爛眼鏡,手臂上的皮膚開始發皺,再過幾天電話就會停話,因為我欠他們八百法郎,可是電話幾乎從來沒響過,我也不能出門了,因為一上街就得經過雜貨店,但我不能經過雜貨店,因為欠他們一千五。我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水龍頭的水是溫的,家裡也沒有冰箱,因為這些東西都要用電,我家已經三年沒有電了。無限溫柔,愛麗絲。
有一天,我聽見爸說——不知道是不是對我說,還是他說夢話但聲音大了點,忘了我在旁邊——在愛麗絲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每當他遇到一個女人,他總會比較她們的腿、身材、胸部、皮膚、眼睛,比來比去愛麗絲永遠是那個最出色的,愛麗絲永遠是最完美的,想起來真讓人驚訝,那時候的女人比較少運動,也不見得聽過什麼健康飲食,不像現在,但她實在是令人難以置信,真的是最令人難以置信的女人。
有個阿姆斯特丹的馮思華茲。還有個馮朵,地址是弗雷納市九四二六一杜雅街二號,企業郵政編號四三五〇三五五〇。婦女出版社,塞納街。這我記得,雖然那時年紀很小但我記得,她的才華還沒有被破壞,承諾也還能夠實現,還沒有接觸毒品,身旁有一大堆朋友,屬於婦女出版社的奇人之一。那裡有個房間是專門為兒童布置的。我們這些小孩的媽都帶有政治色彩、參與社會運動、充滿戰鬥性,她們大多數都打定主意不需要老公,自己的孩子不需要爸爸,自己不需要男人。我媽也是。那個房間五顏六色,一面牆是紫的、一面是黃的、一面是綠的、一面是藍的,而且,小孩一進到房間就開始尖叫。喂,是爸嗎?爸,救命啊!
有個號碼是廣場的公用電話——哪個廣場?有串奇怪的密碼:TH——布魯塞爾亞倫——紐約莎拉——倫敦露露。TH會不會和毒品有關?H指的是海洛因(Heroine)嗎?
還有從(Elle》雜誌剪下來的測驗:好媽媽還是壞媽媽、你屬於哪種戀愛中的女人、如何成為大膽的女人、你是好動的父母嗎?幾頁流行服飾,幾頁時尚衣物專賣店,可是她後來因為胳臂的關係只能穿改良式和服。幾頁食譜,上面還是很頑固地刪了一些東西、畫了幾行底線。然後,這兒,這兒有封爸寫的信,她重新用打字機打過,我會等到……的時候再來看。有張我留的字條:媽對不起,媽我愛你,原諒我謝謝,謝謝原諒我,媽我想你,我好想你。另外有封她的影本信,寄給爸的原信現在在我這兒,不知道怎麼跑來的,我真笨、真差勁,但此刻再一想到那封信沒有放在他祕密的抽屜裡讓我覺得很高興。
這就是媽留下的遺物。
好長一段時間,我一直抓著她的手機。我看著它。我沒有密碼但我相信一定跟我有關,我的生日,我的幸運號碼,我家大門的密碼,我家的門牌號碼。一開始我並不想試。怕會太激動、或太失望、或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所以我傻傻地盯著它看,什麼也不做,好像它會跟我說話似的,跟我談談媽,談談她的事、我的事。後來我決定了。我想得沒錯。我的出生年加上我的地址。一看,什麼啊?十二個保存信息全是我沒聽過的人,完全沒有印象,這不是她吧,也不是她的手機——跟我出生前一年的那件事一樣滑稽,爸找底裡徵信社派人跟蹤媽,他們每天晚上會在固定時間,把報告送到他聖父街的辦公室;只是那些報告怪怪的,行跡和媽完全不像,簡直是另外一個女人,完全不一樣的人,有一天爸才知道那傢伙跟錯人了,一開始就跟上了別人。
還有偵探。我打過去,號碼已經沒人用了。
這本資料簿真的很老了,還有《地球》月刊(Globe,1985-1992)。我想她和月刊就維持了一個星期,一天不多,一小時也不多,但她還是寫下了他們的電話,認真地保存起來,這https://m.hetubook.com.com是戰利品,她常這麼說,她曾打算要法院傳訊他們,拿回電腦、板凳,以及她提出來、但被人偷了的構想——因為這樣她才留著電話號碼嗎?
然而,她怎麼搞錢、又怎麼讓自己栽了跟斗,這我倒是看得很清楚。這裡那裡的拿一點,她一定覺得看不出來。等到一點錢也擠不出來的時候,她會開始想反正已經不是他的錢了。再後來,透支的金額越來越高,她就想砸了就砸了吧,既然都到了這個地步……。這就和我上學遲到、怕得不知所措時一樣:沒問題,她總這麼對我說,反正都是遲到還不如到得更晚一點,我們可以在家吃頓豐盛的早餐,或是乾脆睡個回籠覺吧,要不然就帶著我去經紀公司拿照片,同時把我落在樓下的計程車裡,直到吃中飯時才想起。難怪爸會認為她很糟糕。露易絲你知道嗎,隨便她要騙誰的錢都可以,去巷口的雜貨店偷東西、偷電、偷彩券,我都不在乎,我很樂意掩護她,事後再一起笑兩聲,她愛怎樣就怎樣,但居然打我的主意,為什麼她要偷我的錢,太過分了,盡給我找麻煩,我受夠了,夠了!
簿子上記的第一個電話號碼是雜誌《另外一份》(L'Autre Journal)。我想她曾經在那裡工作過……一陣子。媽的文筆很好,但不可靠……。你媽很有才華,就是人不可靠……。爸總這麼說……。從他還留著她寫的信就可以知道了。所有他們十八歲時寫的信,那時他們相愛,都很年輕、都長得漂亮,人生正要開始,他們在生而平等的原則下,擁有同樣的能力,彼此付出同樣的愛,面對同樣的機會與運氣。可是,對媽來說,知道世上存在著可能性與夢想就夠了。所以她什麼也沒留下,什麼也沒實現,她把那些都毀了。
也有「自殺防治服務」、防治愛滋基金會、關注生態與發展的青年會、男女同志醫師協會。
她的資料簿裡有這麼一封信。敬啟者,我實在無法了解,社會保險局竟然沒有印刷出來的章程,可以正確的指示首次停止工作的人、該如何進行必要的申請步驟,這就是我目前的狀況。親自前往貴局三次但沒有任何收獲,因為沒有任何人能就此一狀況,給予正確的答覆;尤其,我在搭乘大眾交通工具時,必須忍受頻繁的暈眩,極其不適。(這個那個……)。醫生囑咐我,務必保持心情平靜,這是最有可能康復的方法。可是帶著社會保險局加諸於我的壓力,實在很難保持平靜。
資料簿裡有封荒謬的信,是寫給法國電力公司的,另一封寫給付費電視台Canal+,其他還有寫給法院和勞資調解委員會的東西,到後來她蠻喜歡打官司、蠻喜歡抗議的,愛爭論也愛挑剔,他們可沒有這個權利,這樣做有問題,可別欺負到我頭上來,得寫封信去,就算是冬天站在賣香菸的櫃檯前面,外面有一堆人凍在那裡等著,她也要大驚小怪一番。
爸還留著她的信。也留著他們共同的日記,兩個人一起寫的,筆跡還很稚嫩,日記裡的他們在墨西哥,過著《我倆沒有明天》(Bonnie And Clyde)的日子,也有他倆在布列塔尼的教堂裡偷捐錢筒的事,還有他們決定要自殺,一起死在納伊市(Neuilly)聖皮耶教堂的鐘樓。是爸在最後一刻說算了別死了,不是因為他們只有二十歲、想到二十歲就死了是件蠢事,而是因為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是猶太人,身為猶太人怎麼可以在天主教教堂裡自殺。我是趁他出外旅行時,進去他辦公室,才開始偷看那本日記的。我來這兒工作,我對他的祕書說,我爸知道,不論有什麼事都不要來打擾我。當我讀到媽的那些信時,悲傷向我猛撲過來,是種來自遠方的悲傷,一路轟隆隆如漸行漸近的暴風雨,那悲傷是媽媽的、是她兄弟的、她父母的,是媽媽夢想破滅的悲傷,所有這些受到詛咒的生命構成了她的生命。所以我又把它收起來了。以後再說吧,我想。等到我覺得幸福的時候,等到女兒出生以後,等到我沒什麼好擔心,不會被感染、不會被污染,免疫系統完美無缺,外罩不死盔甲的時候再說吧。
整理的時候翻出一本檔案夾,是媽留下的資料簿。看起來非常老舊,似乎比她老多了,而且嚴肅多了,見多識廣,厚厚的、腫腫的hetubook.com.com,紙張都翹起來了,也許她邊泡澡邊看,或是帶著它淋雨。我鼓起勇氣把它翻開,心裡有點害怕,她的一生、所有的經歷,可憐的、失敗的一生,那些沒有實踐的諾言,一塌糊塗。
還有我,當然,到處都看得見,後面寫著旅館的電話——我已經不記得住過那些旅館:寫著同校女同學的電話——我不記得和她們來往過。字母L下面有我,當然,露易絲(Louise)嘛,M下面有我,我的貓咪(Monchat),C下面有我,小親親(Cherie),T下面有我,小美女(Toute belle),我後來想到她把我設定在手機的按鍵1,她很愛現她那支小電話,我也一直無法下決心把它仍掉。她在我的手機裡是按鍵5,也就是說還有四個人我更常打電話給他們:帕布洛、我爸、我弟、奶奶,更能救急,這個想法一直在蹂躪我——不孝女,不孝的露易絲,現在我願意付出一切,讓她從自動撥號的按鍵A到按鍵1。
在媽還有工作的年代,不論是《另外一份》還是其他地方,決定性的最後一刻總會來臨,可能是開始工作的一個月後、一星期後、三天後,她睡過頭、貓咪在電腦上尿尿、姑姑死了第二十二次,或是稿子還沒寫好、還沒開始寫、寫得不夠好,又或者她的香菸沒了、錢沒了不能買安非他命,要不就只是她很累,所以她裝死、相應不理,最後就被炒魷魚了。還說呢,在媽的履歷裡,《另外一份》的下面,就是法國職業介紹所(ANPE)的電話,還有工商協會(Assedic)。再後面是貝納黛特.福克斯,我很肯定雷話沒變,還是原來的號碼。要不要打個電話給她?可是要說些什麼呢?幾個月前媽死了,不過我不記得是哪一天,因為我是個壞女兒?還是我猜你以前喜歡過我媽,或她喜歡過你,其實我知道才怪呢。或是你還記得我嗎,小露易絲啊?我媽把我落在一旁讓我自己吸大姆指、自己和恐龍布偶玩,你們兩個在隔壁說男人和我爸的壞話。我倒是記得你。以前我看到你會怕。有一次去鄉下找你,那時我七歲,也許八歲,你幫我買了輛腳踏車。只是待個週末就有腳踏車,那種慷慨的程度讓我覺得其中有詐,可能想要偷走我媽媽。不過我還是收下了,但嘟著一張嘴,一副如果妳堅持我也沒辦法的樣子。然就堅持了。不過腳踏車要白色的,我很在意地說,因為我朋友黛爾芬的腳踏車也是白的。然後你說好,白的,沒問題。那時媽笑了,咧嘴大笑,笑得把牙床都露出來了,那是媽在我面前才會露出的笑,別人一向只能看到她一半的笑,因為她的牙齒長得有點向內歪,這是她唯一的小缺點,她自己知道。
那時我假裝相信他的謊言。不過我心裡想媽不會回來了。我不敢告訴他,但我十分確信,尤其是她在弗勒希丨梅霍吉的那一年,我確信媽再也不會回來,而且她已經把我拋棄了。我去上學,媽把我拋棄了。我吃點心,媽把我拋棄了。每天晚上爸來哄我,媽把我拋棄了。然後,過了一星期、一個月,媽又出現了,但是只有咕咕小寶貝是我,就這樣而已。不過我也沒有閒著,盡纏著她的朋友:她在哪兒?你們為什麼把她藏起來?為什麼她不想和我說話?說到她的朋友,他們到底是做了什麼對不起上帝的事,才會惹上這個五歲的討厭鬼,讀書寫字都不會,就已經曉得無時無刻打電話去騷擾他們了。他們接起電話一聽,討厭,又是露易絲,真倒楣,立刻就把電話掛了。
還有法國電力瓦斯公司、世界醫師聯盟、非洲之家、「傻蛋」的地址、美髮師。
媽的資料簿裡記著社會局的電話號碼。有個貝爾納但絕不是爸。還有阿齊、阿不戴、小布魯諾、凱瑟琳與貝諾瓦、蝌蚪先生、瘋子尚克羅、有個基斯.理查茲但應該不是那個基斯.理查茲、鐵齒、被她霸占公寓的朋友、我小時候去過他們家找她的朋友但好幾個星期也找不到她、掛我電話的朋友因為他們也被騙了錢也很生氣。幸好爸總有辦法解釋,媽媽在美國、媽媽去非洲了、媽媽去救小海豹了。就連她坐牢,在弗勒希-梅霍吉(Fleury-Merogis)的女子監獄至少關了一年,他也沒有不知所措,照樣能想出方法。他去找了曾經做過衛生署長的朋友,安排她一個月可以出來一個白天。他把媽的公寓弄得亂亂的,丟幾件衣服、放些髒盤子,就像媽住在那裡的樣子。等到一切都準備好了,等到波將金公寓變得像是真正的公寓,等到警察把媽帶去,誰知道他們是不是再躲進汽車裡以後,爸會牽著我的手去找媽媽,就像那些離了婚的好爸爸,在天黑以前、警察上來帶走媽以前,帶我回家。和_圖_書
我把媽的資料簿留下來了,因為它不佔地方。葬禮的第二天,爸對我說,你想怎麼處理隨便你,但我建議你全部丟掉、全送掉,我想他指的主要是傢俱和衣服,他絕對沒有想到這一大本,所以趁他沒看見的時候,我把它悄悄塞進袋子裡,那時他正在廚房,眼睛盯著一個用過的咖啡杯,神情木然又專注,其他什麼都沒注意,我從後面只看見他的手臂晃來晃去,可能在哭我不知道。他把她的信保存得好好的,也許是為了不要再想起她,明智地把她收在自己的某個抽屜裡,因為這樣就不需要回憶了,夠了,我想到哪兒去了?為什麼我就沒有權力留下檔案夾?這本我拿了,心裡有個模糊的想法,我也不要以後再來回憶。
她的資料簿很大,裡面附有文件夾,她把看到的文章撕下來,經過整理、加上註釋、畫底線,也用螢光筆畫。有篇《Elle》雜誌上面的文章,小心身旁的暴君,她幾乎每一句都畫了底線。有張我的大照片對折三次,是十八歲的我,穿著有腰帶的小洋裝,照片上的我瘦得不像話,每個人看到照片都認不出來。有篇文章叫「探索手臂的奧妙」.還有「露.朵庸的一天」、「向穆斯塔法.狄梅致敬」、「十八種瘦腿霜」——她把最便宜的勾起來、「棉的櫃子母女秀」、「每日營養瘦身法」、「早晚健康飲食」、「想瘦就瘦」:這邊有一面是「首創雷射美容」的廣告,反面是「預防戀童症」,要讀哪一面呢?我傾向雷射光。「阿育吠陀體質測驗」:她不但自己做了測驗,也替我做了測驗。「伊莎貝.艾珍妮的美麗祕方」——她在每個產品下面都畫了線。「潔斯塔瘦身法」、「阿斑.米榭(Albin Michel)出版社」——這一篇沒畫任何底線,只有充滿怒氣的一條大斜線。有張紙上面寫著應該在上弦月的時候剪頭髮:最後這兩年她已經沒有頭髮了。有張「超越沙龍」的廣告,每逢滿月的夜晚營業,貝www.hetubook•com•com殼街四十號——是關於哪一種超越?一封給健保局蒙馬特分局的信件影本,費業特街九之十五號,即日交付。她不管什麼都留著影本,對世界存有偏執的看法,我小時候看見她袋子裡塞滿了各種文件的影本,心裡很害怕,哭著對爸說:媽的袋子裡都——是廣告傳單……。難道媽就是所有這些傳單的總和嗎?
附註的附註:還是把問題說一說好了。那個工作是把卡帶錄的東西打出來,可以在家做,快遞每天會把稿子拿走,這下子我一定得有電話才行。而且我還得吃、得喝、得有菸抽,又要買錄音機的電池,但他們七月底才會付我錢。所以,能不能請你再幫一次忙?無論如何,我都祝福你。
整個瓦特島也都在上面。亨利的酒館、杰杰、潘托他家的瑪凸、愛打架的吉諾、伊風、吉達、伊莎貝——高的和矮的都在。還有傑哈.貝漢,珠寶製造商——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附註:看到這一句你可能會哭——或者會笑,我不知道,電話剛剛響了。有人提供我十天的打工機會,從星期五開始,所以我又重新覺得幸福的不得了。很傻不是嗎?只是聽到有個笨活兒就這麼樂。
不過等到她病了,他就忘了自己還在生氣,也打消任她自生自滅的想法,甚至不讓她再有任何物質上的煩惱——蒙馬特漂亮公寓裡的一樓套房、再也不會斷話與斷電。還有錢,足夠每個月的日常開銷。他唯一的要求就是拿出發票,買了什麼、做了什麼,要有證據,總不能讓她把什麼都拿去給她的哥們兒。他也知道這樣一來她會想到要記帳、要做弊、編出幾張假發票,因為她絕對沒辦法不借錢給朋友。媽她就是這樣的人。同樣是一文不名,同樣是過一天算一天,但只要她聽到磨刀的老頭,搖著鈴鐺來到街上、來到樓下,她還是會帶上所有的刀、三步併兩步地跑下樓來,儘管那些刀根本沒到該磨的地步。然後她最後那張五十法郎就沒了,只因為老頭絕對比她更需要錢,因為他的職業多麼偉大,因為陪著他的那隻大黃狗有著溼溼涼涼的鼻子,因為媽想要懲罰自己、想要贖罪,因為媽是個怪人。
媽的資料簿裡還記著《古董舊貨》、《舊貨出清——應有盡有》(Vide-grenier Brocabrac)、幾個水電工的電話、鑒定師傑哈.賽錫克——鑒定什麼?她是不是把貝納黛特.福克斯送的禮物賣了?還有演員阿多.拉斯維加斯(Aldo Las Vegas)——我真是不敢相信,自己笑了半天,讓帕布洛聽見了。我告訴他,媽的資料簿裡有阿多.拉斯維加斯,他立刻想起來媽說過,上拉斯維加斯去囉,然後他說你真差勁。這一次,我一定要打個電話,翻來翻去沒有號碼,上面只寫著要找阿多.拉斯維加斯,請在塞尼山街十三號的小酒吧留話給尚-瑪麗,什麼意思?而且不是媽的筆跡。
以上所有附註的最終附註:如果你要打給我,就今明兩天之內打。我再說一次,之後電話就被剪了。
還有:住房互助基金會。社會服務統籌組織。Acmil——統籌解決住屋糾紛協會。Parsifal——拒絕感染愛滋病的同志。與愛滋作戰的共產黨,加電話號碼。恒久寬容姊妹會(Soeurs de la perpetuelle indulgence),——她在後面寫著:天主教變裝修女。
媽的資料簿裡有些照片,上面的人我不認識。有個男的很帥、很傲慢,光著上身在盧森堡公園的水池前擰乾他的襯衫。有個很年輕的男孩,穿著藏青色的水手大衣,斜倚著一艘釣魚的小船,但不是她住在瓦特島的那個朋友。另外又有兩個年輕人,灰黃色的風衣、鴨舌帽、高爾夫長褲,他們站在一輛雪鐵龍2CV的車頂上,車門全都開著,兩個人假裝在打架,整張照片很有六〇年代的氣氛。然後就是那隻長壽貓久久,我以前很嫉妒牠,雖然我很愛牠但也很嫉妒,牠很愛說話,真是難以想像,牠可以把自己叫成一隻兇猛的野獸。媽死了以後,沒人想照顧牠。最後是瑪婷把牠帶回家,兩個星期後,瑪婷用小女生的聲音對我說:那隻貓?牠已經去找牠的媽和你的媽了,牠自殺了。自殺?我嚇了一跳。對,自殺了,牠睡在二十一樓的陽台上,昨天晚上跳樓了。跳樓?你說牠跳下去嗎?是啊,為什麼不可能呢,你媽總m.hetubook.com.com說牠近視眼,這不,所以牠就跳了。真的嗎,貓還會近視?當然啦我的小貓,為什麼不會呢,為什麼牠們就沒有近視的權利呢,你不是也近視嗎?真誇張,她講話和媽一個調。
資料簿裡還有尚.C,後來變成法西斯分子。傑洪.B,他們叫他文科小子。也有其他「烏爾姆街」時期的朋友。那時分到學生宿舍的明明是她,但四十年後,這些人還在說當時是爸把房間讓給她的,埋怨爸就那麼相信他們做不出什麼壞事,把他們想成去了勢的蠢蛋,才會把全拉丁區最令人神魂顛倒的女孩,托他們照顧,一點也不擔心。不曉得她有沒有打過電話給他們。不曉得她有沒有跟某幾個上過床。我有這種想法真是丟臉,但是她已經不會再在我面前皺起漂亮的眉毛、對我說,想到哪裡去了小貓——所以囉。
沒錯,我媽她曾經非常完美。她覺得我怎麼那麼循規蹈矩、那麼按社會習俗行事,永遠想要和其他人一樣,像他們那樣庸俗、那樣不完美。我想要和克萊蒙婷一樣的洋裝,我想要和雅絲娜一樣的點心,我想要留直髮和我朋友卡洛琳一樣。關於直髮這件事,我只是說說而已,那種句子基本上是小孩子用來表示:我知道自己喜歡什麼!順便秀一下剛學的句型。在我看來直髮不錯。媽讓我洗完澡後,面對著大鏡子坐在小板凳上,然後開始仔細地替我梳頭髮,要讓頭髮變得又直又平順,像我想的那樣。看看你自己,你喜歡這樣嗎?喜歡,我是這麼說的,喜出望外。接下來她開始大笑,笑個沒完沒了,有點殘忍,然後上了兩個髮捲在我頭上,拜託還是不要把自己搞成這樣吧,要不然你乾脆戴個髮箍、穿雙漆皮鞋算了。
還有一張購物單:脫脂白乳酪、葵花油、四顆有機檸檬、蜂蜜、芝麻粒與蒲麥粒、兩包金邊臣淡菸、眼藥水、口紅、夏里瑪的樣品。
我的孩子。我快要有孩子了。我的孩子還沒有房間,沒有床,我的孩子什麼也沒有,我得為她找個地方,於是我讓出了自己的書房。
媽的資料簿裡記著羅馬銀行,爸就是從這家銀行轉帳付她的房租。他本來什麼都不想管。這是為她好,必須讓你媽有個早上起床的理由,妳媽得去工作。不過,就算媽有工作,但通常在她領到薪水以前就被開除了,有什麼用?只得去住朋友家。結果日子過得很痛苦,她那些朋友的日子也過得很痛苦。沒有多久,她就把他們全都煩死了、榨乾了,每個人都覺得她無藥可救,她也恨死每個人了。再說,那些人幾乎都像她一樣身無分文。更別說,收留個討厭鬼住在家裡不容易,過一會兒突然對你說來讓我把你家重新規畫一番吧,我要把這些老傢俱都賣了,重新粉刷廚房,然後你們就會覺得很舒服了。不過決定性的一刻總會來臨,就連心地最善良的人都覺得受夠了。終於有一天,媽淪落街頭無處可去。歷經長期抗戰爸也累了,他終於決定把每年固定轉入自己帳戶的錢,設定成每個月轉給房東。不幸的是,她居然想辦法找出了戶頭的祕密帳號,不知道她是怎麼弄的,而且把錢全都提光了。等到法警找上爸的時候,已經拖欠了一年的房租,爸為這事氣了很久。
有一頁是:短期工。爸爸計程車——指的是我的爸,不是她的爸。採收葡萄。美好的旅行。
在媽的資料簿裡,工作的對面寫著她家隔壁的酒館電話,她常在那兒用爸的錢請附近的遊民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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