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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女兒

作者:朱絲婷.李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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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公斤的羽毛和一公斤的鉛塊,哪個比較重?一公斤的哀傷還是一公斤的喜悅?沒有人敢真正地傷心,也沒有人敢覺得快樂,沒有人敢有任何感覺,我們處在多麼奇怪的地域,生與死的地域,半生、半死,時間暫時停止。我的心跳得好大聲,有沒有人聽見?會不會吵醒睡在我們旁邊的那個全新的女兒?我的痛苦沒有盡頭、步步逼進、絕對存在,但這個痛是為了我、為了我們兩個、我們三個,因為我得想點別的東西,我要再度啟程,重新歡笑,重新活過,我決定把這個痛存在遠遠的後方、或遠遠的前方,離我們遠遠的。我想,以後會有時間傷心的。我有一輩子可以為媽的死流淚。
我親愛的帕布洛,我事先沒有想到那天醫院裡竟然有人在拍恐怖片。那天他草草拍完,演得其爛無比,到的時候像個瘋子,沒時間卸妝,臉上耋著假血,手臂上畫著抓痕,一隻眼睛畫成烏青,臉上那疲累的神情別有含意:我們相信上帝、相信禱告、相信奇蹟,但對於生命中奇特的偶發事件也得負些責任。從這以後,護士們一直無法用正常的眼光看待他,她們就是無法相信他可以做個正常的父親,他自己也不相信。雖然事實並非如此。
現在我是再也無法容忍有人在她身旁抽菸。我買了一個比較高的推車,可以離排氣管遠一點。我成了變態的反菸人士。由於我讓她在懷孕期間吸夠了毒氣,所以現在的我絕不妥協,我是基本教義派,毫無惻隱之心,二十公尺外就能聞出菸味,無可匹敵。她急著要出來,我能理解,我自己才滿七個半月就出生了,我要空氣!空氣!胚胎露易絲在她媽媽的肚子裡如是說,肯定也是吸了不少菸草的毒氣,沒人想到我會在那個時候出生,媽尤其想不到,我出生的兩小時以前,她開著那輛懸吊系統壞掉的車子,在巴黎大街駛來駛去,爸就更別說了,年紀輕輕就要當爸爸,他的準備根本少得可憐,以至於護士看見他一臉傻樣,穿著柯綠士調調的背帶褲,就對他說走開,小鬼走開,不要這樣跟前跟後,沒看到你媽媽快生了嗎。對不起,安琪寶寶,對不起,我以前不知道自己傷害的是你,還把菸灰缸平穩地放在我的大肚子上,我那時還想,真方便,那個大肚子指的是我,並不是你,我現在真的很氣我自己,好後悔。和圖書
媽一知道她得了癌症就立刻戒菸了,當時我還覺得荒謬。要是我就會繼續抽。每根菸都像迷你化療,我是這麼想的。每一口都能殺掉數以百萬計的細胞,不只有好的也有壞的,香菸才不管那麼多呢,它朝著那一大堆裡面發射,持久夠勁的烘烤著疾病,真是條猛獸。她不這麼認為。她想恢復健康。她覺得既然如此,那就儘量把幾年來的迷幻狀態洗乾淨吧,從此進入聖潔的領域,歸依了綠茶和計時食物療法(chronodietetique),程度極其瘋狂。媽到最後只吃有機的東西。為那些迅速繁殖的可怕細胞,提供品質優量的健康食品。肉體已經在敗壞了,還一心想要重建乙太體,以為這樣做就能倒轉發展過程似的。所有那些年的海洛因和品質低劣的葡萄酒、那種自我毀滅的行為、那些露出牙根的牙齒、那張枯萎的美麗臉龐、曾經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對於這個遙遠又模糊的說法,我是最後一個能夠加以證明的人——難道所有那些都能被味噌湯稀釋嗎。拿自己煉丹的術士。要把那些年的鉛毒轉化成純金、轉化成萬靈丹、敏銳的美好性情,親愛的媽媽啊。www.hetubook•com•com
我沒有哭,媽,現在輪到寶寶哭,她哭了整整第一個星期,日夜不休,唯一停下來的時候就拼命地吸奶瓶,偶而由帕布洛來餵,他悶悶不樂,www.hetubook.com.com非常希望我餵母奶,那些正常的母親都是這麼做的,怎麼會需要臭著臉用手指夾著小奶瓶呢,這小奶瓶是我的第一個錯誤,失敗的第一個徵兆,才不過幾天我就已經是壞母親了,我知道,我早就說過了,誰叫他不聽,雖然我以前就警告過他,但現在我希望他至少能忘了這個警告。
女兒貼著我吸奶一臉狂熱的表情。三天後,我決定不再餵奶,停止供應來自我健康雙乳的營養母奶,媽後來只有一個乳|房,堅挺、飽滿、高傲,另一個則是充滿了腫瘤,以至於醫生把它打開時,驚訝又恐懼地叫了一聲。我不會繼續餵給她的優質母奶、優質抗體,是我倆美好結合的象徵,但這種結合我不要,我覺得很噁心,我們相愛、然後我們受苦、然後成了不盡職的母親、接下來死了。我拒絕餵奶的消息傳遍了產科,大家輪流造訪試著要我改變心意,直到我大吼大叫地威脅,誰要再來煩我我就把所有的東西都扔出窗外。我相信他們是嚇到了。
爸在門框下,高大又蒼白,憂慮的神情帶著尷尬。他從紐約回來,一小時後又要飛回去。他坐了七小時的飛機,夾在兩個玩電動遊戲的胖子中間,然後再反方向飛行同樣的時間,以便進行早就預定好的行程。就連美國海關人員都覺得此事詭異,當他們知道他幾乎是隨即又要登機的時候,甘迺迪機場的電https://www.hetubook.com.com腦硬是不肯把他的登機證吐出來,隔天早上到,再搭同一架飛機回來,停留的時間恰好夠他跳上摩托車、過來親一親他的女兒與孫女。老實說誰會相信這種事?除了他以外還有誰能在女兒生產的時候,對正在談話的眾人說,對不起我得告退一下,不過我很快就會回來,然後歷經六千公里乘以二的飛行,在第二天趕回去,才稍微遲到一會兒,而且也沒有太過疲倦?話說,他在紐約差點沒有趕上飛機。他被一堆問題伺候了許久,大家認為他極有可能是恐怖分子,幾乎沒辦法來。可是他來了。我從他的眼睛裡看得出來,關於餵母奶這件事,他立刻就明白最好別再強迫我了。
看著她小小的嘴臉在我唇邊輕微地顫抖,就在這一刻我決定戒菸。我對自己說可得強壯起來,不做蠢事、不蹲牢房、不當癮君子,為了她我要活得老、活得久,讓她有個真正的媽媽,只屬於她的媽媽,媽媽實在太重要了!不說別的,也不想浪費時間,光想到現在自己有菸味,就覺得像她那麼小,也許會讓她討厭。之前懷孕的時候我照樣抽菸,雖然抽得比較少,但我仍然抽,剛開始是偷偷抽,絕對不能讓帕布洛看到,在他回家前先噴一身香水,討厭的狀況不止這樣,在街上也是,身前挺著明顯的肚子,嬝嬝香菸或在身後尾隨、或將我包圍,替我與人群之間築起一道城牆,將我和和圖書世界隔開,保護我不致於受到他們的好心、他們的同情與無聊笑臉的侵犯。他們氣瘋了,怎麼可以做這種事,有罪的女人,他們低聲地這麼說,無恥的女人,他們在心裡這麼想。這些人算老幾啊?他們還有媽媽可以愛,我已經是沒媽的人了,我懷孕了還抽菸,沒錯,又怎樣,簡單明瞭沒什麼好說的。
當護士把那麼一丁點的她放在我胸前時,我創造了屬於自己的第一次撫愛、第一個親吻、第一道媽媽的氣息,她的小身體靠著我,我對這些前所未有的動作感到出奇地親切,我的愛意初問世但對它卻已十分熟悉。我對她說我的小美女,這是多久以前聽過的字眼,我的小美女,媽在我小時候常這麼叫我,我的小美女,真不敢相信她長得這麼成功,五官的線條如此明確,清清楚楚的眼皮和小耳朵,她真完美,我立刻就能把她認出來,當然就是她,我們都那麼熟了,以前一個人也沒有,但現在有了某個人,我是這某個人的母親。
我們三個睡在醫院的床上。帕布洛過來躺在我們旁邊,麻|醉|葯還沒退盡的我精疲力竭,睡著了的安琪帶著滿足的微笑,他把毛毯拉起來,蓋在這個新的家庭上,這個才剛誕生——該說已經誕生的家庭上,不知道他有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蓋起來的還有媽的屍體、有我虎視眈眈的悲傷、終於流下來的眼淚,為什麼生產完的這天早上,心情竟完全相反,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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