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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野玫瑰

作者:菲立普.狄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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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很抱歉,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說。
「天殺的!」他說「我提醒你,我做警察已經四十個年頭了。我知道何時要當心,何時不必小題大作!」
我們之間,戰事層級升高——兩雙眼睛都射出憤懣的火光,廚房的門開了又碰地一聲關上,然後再打開。就我這方面而言,我是可以見好就收。我降低反駁回嘴的酸辣度,緊繃的憤怒指數似乎回到穩定的水平。若是可以因此避免掉我們之間的延長賽,我完全願意零比零和局散場。
她披頭散髮,遮住了臉,我看不見她的反應。我不由自主地牙齒直打顫,就像一個身陷冰層的傢伙,看了夕陽最後一眼。
由於我們出門購物都是靠走路完成,再加上手邊還有點閒錢,所以我開始成天注意二手車的報紙廣告。而貝蒂總會倚著我的肩膀、俯身跟我一起研究。大車子的價錢很誘人,因為人們都很怕大車耗油。但大車子是某個沒落文明的最後一絲星火,我們實在應該趁此時機弄一台來開。它能夠多耗油呢?一百公里用二十五或三十公升?這需要考慮再三才能下決定嗎?
「你別擔心,機油的油位一定剛剛好,不過客人他不確定。你小心地幫我確認一下,打亮燈好好看,順便擦一擦,然後整個程序再重做一次,接下來你就請他來看,看機油量是否停在兩個刻度線之間。務必要等到客人也同意後,再把車還給他。」
「尤其鞋子是因為一個愚蠢的意外所造成的。」我接著道。
「你很冷嗎?」他問。
我回頭繼續敲打牆面,一聲不吭。我知道這樣回話傷了她的心,也掃了她的興,但我不知道還能怎麼做,我覺得我講出的那句話,好像是對我自己一個人說的。後來有一陣子,我們都在把一箱箱的石塊瓦礫堆到人行道上。她緊閉雙唇,沒再說一句話。我並不想找她碴。我隨口東說一句西講一點,並不特別要等她回答——才一月份,天氣居然暖成這樣;吸塵器一開,馬上就清潔溜溜;妳至少也應該停一下,慢慢喝瓶啤酒啊;哇,這樣一搞,房子感覺全變了;艾迪這傢伙看到,鐵定大吃一驚……
他氣憤地彎下腰撿起他的大盤帽,回到警車裡去,碰地一聲關上車門,假裝看著別處,一邊咬著一隻大拇指的指甲。老員警看起來怒火中燒。
「希望就這樣結束吧。」我喃喃自語:「您不需要讓我這樣等啊……」
我丟了一塊肥肉給他:「我過不久就會回來換二千五百法郎的機油。」
「她不太舒服。」我說:「我不是在揍她,是怕她精神崩潰……我知道這聽起來有點難以相信……」老員警面帶微笑,把警棍按在我肩上。
貝蒂躺在床上。她和衣而臥,背對著我。我坐在一張椅子上,讓膝蓋伸直,一隻手臂掛在椅背上。他媽的狗屎屁……我內心深處冒出這句話。我看著她呼吸起伏的背影,四周悄然無聲,寂靜如同一片片亮片,紛紛從天而降,掉落在塗著膠水的土司上。我們兩個都還沒說上一句話。
貝蒂在我背後擤鼻涕。老員警拉了拉他的褲頭。我望著滿天星斗。
她跟我說她想開車。我遞給她鑰匙,她跳進駕駛座。我則在後頭行李廂那兒,一一把買來的東西放進去,一邊在溫煦怡人的空氣裡浮想聯翩——超自然事物的頑強力道,一剎那即戳破凡人的無聊空間——我握住一包義大利細麵條,麵條在我手中發出如同杯子碎裂的聲音。但我不會因為這樣就被唬了,誰也沒有聽說過,有人可以在一個超市的停車場上蒙受恩典,尤其身邊還有個神經兮兮、一直敲著方向盤的女孩。而且,我手邊還有五十七個這樣那樣的東西——喔,已經把啤酒算進去了——要從手推車搬到車子裡。
警棍按壓的力道使得我鎖骨一陣顫抖。我了解接下來會如何,但不願相信。就像是一個看著鍋爐壓力不斷攀升的傢伙,心裡清楚事態嚴重,卻希望開關可以自動關上……我整個人僵硬麻木,像根冰棒,對於即將發生的事滿心厭惡。老員警彎身看著貝蒂,警棍卻還抵在我肩上,我覺得像是有一股電流從警棍透過我,一路通到地上去。
「妳沒有等太久吧?」我問道。
我繼續推著推車,往前走到結帳櫃檯。收銀機小姐臉上化了粧,沒事就咬指甲。我微笑看著她,等她找零錢給我。也許我是這星期以來第五千名對她這樣微笑的男人,我的笑完全沒起作用,只好收下錢閃人。不過出了賣場,太陽依舊閃耀。真是運氣好——因為,唯一讓我不能忍受的事就是,同時間被整個世界置之不理。
她立刻又睡著了。我把她放到床上去,拉了條被子為她蓋上。我在房裡到處走動,很後悔吃了那顆柳橙。我很累,但無法闔眼。我去洗了個澡。為了怕膝蓋腫得更嚴重,就用蓮蓬頭開冷水沖它。水太冰了,實在很難受,我的心臟噗通噗通直跳。
我席地而坐,背靠著床架,為我痛得要命的腿喝一口,為貝蒂的手喝一口,也為已然逝去的這一夜喝一口,更為全世界喝一口。我試著不要遺漏任何人。我發覺當我的頭往後仰,腦袋就會碰觸到貝蒂的腿。我於是維持這個姿勢一會兒,眼睛睜得老大,身體彷彿漂浮在銀河系外的無垠空間裡,如同一具被送上斷頭檯的玩偶。
「你快點給我打開!!不要鬧了!!」老警員怒吼。
「啊老天……又怎麼了?」他說。
我撥掉一小塊感覺就要掉落的磚頭。
「您好。」我說:「如果您有空,可以幫我看一下機油嗎?」
我再為她的傷口綁上一圈繃帶,走開前遞給她一條手帕擦鼻子,沒講隻字片語,接著去廚房清理玻璃碎片。為了確定玻璃渣的範圍,我點起一根菸,站在那裡觀看,地磚上這一灘閃閃發光的碎片,像一隊破浪而出的飛魚。一股冷風從窗戶吹進來,過了一會兒,我全身發抖,正在思考到底要用什麼方式清掉這些碎片——值得大張旗鼓把吸塵器搬出來,還是奮力用掃把跟畚箕搞定就好?就在此時,我突然聽見樓下大門關上的聲音,於是扔下清掃這檔事。而下一秒,我們就看到街上跳出一個傢伙,嘴角有唾沫,一隻腳穿著紅鞋,狂奔起來。
我的膝蓋很痛,是在跌倒時傷到的。她放慢了速度,但我可不會始終落後。不知不覺間,我們已經跑了好一段路,現在來到一處物流倉庫區,有一條鐵軌橫亙其間。這個地方,並非想像中那種雜草叢生、鏽跡斑斑、籠罩在超自然陰森月色中的髒亂工業區。那種遭人遺棄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地方,即便散發出荒廢的野性美,我們也不會在裡面追逐奔跑。相反的,這裡所有建物似乎都很新,地面也都鋪上柏油。不知道是誰在支付電費帳單的,這裡的光線明亮得如同白晝。
「這位小姐,妳還好嗎?」他問。
我轉身朝向貝蒂。她剛取下一本書,很厚一本,才翻了三頁,就狂怒地舉起書來往前丟。這本書沒飛多遠,幾乎落在我跟前,然後滑行、穿越過中央走道。我決定還是不插手,歪著油漆罐慢慢讀著上頭的使用說明。現在已經是萬書齊飛。
「別煩我!!」
「妳看看,很酷吧!」我說。
我回到她身邊,幫她包紮傷口。我盡可能又輕又慢地處理,就好像在一隻小鳥的腳上綁上骨折用夾板。我一毫米一毫米地解開原先的繃帶,沒有吵醒她,小心地打開她的手看,幸好那些傷口都很乾淨。我輕輕擦上紅藥水,接著專心地放上棉花墊、纏上繃帶,該綁多緊就綁多緊。我擦拭著沾在指甲上的血跡,盡可能把所有能擦的都擦乾淨。不無疑問,我已經愛上她的這些小傷口。
「幹,小混蛋,算妳運氣好!」我說。
賣場裡沒多少人。我跟在她身後,讓她自個兒挑東西,我看著她把一罐罐商品直接往我的推車裡扔。我在想,我可不可能在結帳櫃臺前,藉口說他們的罐頭都坑坑疤疤的,然後要求打點折。不過我依然保持沉默,暗藏一手好牌伺機而動。
我伸出魔術師般的巧手,為貝蒂脫衣服,就像在玩著疊疊樂抽木塊的遊戲——為了不使木塊疊成的高塔倒下,每抽一塊都戰戰兢兢。最大的挑戰是脫下她的毛衣;怎麼讓她的頭穿過毛衣領口,我簡直完全卡住了。就在這時,她的睫毛動了幾下,我感覺自己額頭沁出了汗珠,真是毫髮之差,就把她弄醒了。經過毛衣這一仗後,我已經沒力氣幫她脫下T恤,胸罩就更不用說。我也不想玩胸罩的肩帶,只是把扣環解開了事。
小員警傾身使勁全速搖上車窗,然後打開警笛,雙手交叉放在胸前。老員警面無血色地衝到警車去,可是所有車門都被鎖上。
血水噴濺而出,沿著手臂淌流下去,彷彿她剛剛握扁了一把草莓。我很遺憾要這麼說,但我真的感覺自己的老二軟趴趴。一滴冷汗讓我的頭顱緊繃起來,就好像我上了斷頭檯。我的耳朵嗡嗡作響,貝蒂放聲狂笑,臉孔整個扭曲變形,宛如魔鬼現身,我一時間幾乎認不出她來。
「很好笑耶。妳整天都擺臉色給我看……」
這個笨蛋嘆了一口氣。這世界就是這麼奇爛無比,我也想不出其他的辦法。你可能很多天都不漏一滴油,結果一天早上醒來,它就給你在人行道邊大出血。他叫來一個傢伙,這人手上拿著噴水壺走過來,人看起來滿機靈的。
我在廚房裡喝下一杯溫過的蘭姆酒,立刻開始冒汗,該好好想辦法來照顧自己的小恙才是。我不慌不忙清理窗戶下的玻璃碎片,回到她身邊。我抽著菸自問:是否我選了一條最難走的路?是否跟一個女人生活,剛好是一個男人可以體驗到的終極可怕經驗?是否這就像是出賣自己的靈魂給撒旦?或者相反的,最後會長出洞悉人生的第三隻眼?我陷在困惑的深淵裡無法自拔,直到熟睡中的貝蒂慢慢翻了個身靠上我。一縷純淨的氣息吹撫著我的靈魂,將陰鬱的思緒一掃而空,如同在嘴裡噴上薄荷味芳香劑去除壞口氣一樣。
老警員點點頭:「我看到了。不過,西夏爾,你記得嗎?有一天我們在街上碰到一個綠頭髮的傢伙,記得吧?你知道,我們要跟得上時代,今天的世界隨時在變,我們也要學會去遷就……不要在這種小細節上跟自己過不去。」
當我受夠了這一切時,我直起身子,把一罐油漆放入手推車裡。我們目光交會了短短一秒。賣場裡很悶熱,真希望下一秒就可以喝點飲料。她搖動一頭長髮發顫,緊接著抓住眼前的旋轉展示架,使盡力氣推它。架子整個翻倒,發出嚇死人的碰撞聲。她繼續依樣畫葫蘆,所有書本展示架一一躺平,然後她一溜煙跑開。我呆立原地。當我略微回過神來,就把手推車轉了一百八十度,朝著跟貝蒂相反的方向走去。
「妳睡著嘍?」我說。
五分鐘過後,我們在家門口下了車。當我們走上人行道,老員警把頭探出窗外。「嘿,希望你們今晚吵架就到此為止,好嗎?」
可是另一方面,貝蒂卻因此平靜下來。我幾乎能夠慢慢包紮她的傷口,要不是最後她又狂跳一下打翻了紅藥水;我來不及跳開。昨天晚上,我才為鞋子塗上白鞋油,現在可好,其中一隻鞋的顏色近乎亮紅,另一隻則是耀眼的純白,紅白對抗的效果真他媽棒透了。貝蒂的手還在流血,但鼻血則幾乎停了。她哼哼啊啊呻|吟著。我不想安慰她,反而必須克制狂搖她、逼她為弄傷手向我道歉的衝動。我已經準備好讓她去哭個幾天幾夜,如果事情可以就此了結的話。
「好的。」
就在這時候,一輛警車如同飛碟降臨,出現在我附近。我放開貝蒂,她拖著腳慢慢退走,警車的車門打開。這輛車閃著藍光,感覺像是玩具車。率先走下車的是個年輕警察。他一下車,就在地上翻了個大筋斗,隨即雙腳站定,手拿什麼指著我。另一個上了年紀的警察則從另一邊車門直接走出來;他亮相的方式,可謂尋常許多。他兩隻手握著一支長長的警棍。
我一陣顫抖。
電視裡有三位拿著羽毛的合音小姐,另有一個傢伙對著麥克風,怪腔怪調唱著有點異國情調、軟綿綿的俗氣歌曲。我覺得這一切都跟籠罩室內的緊張氣氛很不搭。我又不是在第三世界某個沙灘上蹓躂,旅館周邊每個角落都堆著成噸的細沙,而且蔭影處有酒保為我特調一杯以藍色橙酒為底的雞尾酒——並沒有——我只是站在一棟房子的二樓,旁邊有個女孩滿肚子火。夜幕四合,所有事情一下子就蒙上不祥的陰影。我不知道該做什麼,就往廚房走去,經過電視機前時,我把音量調小些。但都還沒打開冰箱,就又聽見電視在囂叫。
我撐著不成形的膝蓋勉強爬上樓,並且十分確定經過這一晚的種種事故,我得了要人命的感冒。不過房子裡很溫暖,我還是不免微笑起來,感覺自己好像走進了一片蘋果派裡頭。
她沒有搭腔。所以我搞錯了。我晾在那裡,任陽光與風逗弄我,就像在譏笑一個沒用菜鳥。我最後說的那句話,如同早該丟掉的糖果般硬梆梆,卻還是從我口中說出來。現在大約下午四點鐘,路上看過去車子不多。我感到有點生和_圖_書氣,這任誰都能理解。經過超市那一場大戲後,要她休兵一下會有那麼難嗎?路底的十字路口亮著綠燈,有好一陣子都是,簡直無止無盡的樣子。不過我們剛剛所穿過的路口,則是如假包換的紅燈。
「跟這種瘋子在一起,我就是渾身不對勁。」小員警說:「難道你沒看見他鞋子的顏色嗎?你看到了嗎?」
「比那個好太多了。我想到的是,你正在寫你的書。」
我吸了吸鼻子,轉頭望向貝蒂。
過了幾分鐘,我想我並不趕時間,於是做了個迴轉,把車子停在修車廠前。有個傢伙坐在辦公桌後面,整個被一份攤開的報紙遮住,只見他兩腿交叉。我認得這個人,他是這家老闆,就是他賣給我賓士車的。外頭天氣真是不錯,感覺春天就要來了。桌上擺著一條打開來的口香糖,是我喜歡的牌子。
她的某些行為,我還是不明就裡,始終難以掌握。這造成我無法全身而退。當我在一旁角落休息,等待終場的哨音來拯救我時,她卻一隻手握緊拳頭,抬起頭來瞪著我。這讓我很驚訝,因為我們兩個還未曾真打起架來。不過我離她至少三、四公尺遠,所以並不特別擔心。我有點像是那種土人,摸著腦袋自問:白人手裡拿著來瞄準他的東西,到底是幹什麼用的?她首先舉起拳頭到嘴邊,就好像她想親親它,但下一秒鐘,她把拳頭砸向廚房的一塊玻璃,砸穿了過去——就在那一刻,我想玻璃窗發出了一聲慘叫。
貝蒂在等我。她坐在引擎蓋上,就像一九五〇年代那樣的姿態。我記不得那個年代的引擎蓋是怎樣的款式。想當然耳,那時候所有男人看起來都像呆頭鵝,不過,就我個人而言,我是一點都不在意。我希望她可不要弄壞了車子的外殼;這輛車只要稍加保養,用到二〇〇〇年都不為過。而我也不希望自己要穿上五〇年代那種寬到可以放下三個人的打褶褲,並且綁上吊帶——這會讓我的臀部走樣。
「《洛基第三集》中的席維斯.史特龍。」
「有水準一點,在把一切搞得不可收拾之前,趕快停下來吧!」我說。
「是怎樣?你真的不調查一下嗎?啊,屁啦!你每次都這個樣子!」
我如同天使撲向她,抓住她受傷的手臂,肚子裡湧出一股噁心感,好像手裡抓著的是一隻響尾蛇。狂笑聲撕裂我的耳膜,她在我背上打了好幾拳,不過我還是能強行檢視一下她的傷口。
我在《侵略者》影集裡看過這一幕了:開著車的女孩也同樣是一個無靈魂的生物,對我伸出去的手無所感覺,臉上一逕表情冰冷,連眉毛也沒動一下。我很希望有一天,可以有一個這樣的雌性生物來跟我解釋一下,為何她們會這樣跟人互動,她們如何處理這些虛擲的光陰。我是可以利用一下我們此刻的靜默來圖個清靜,這很容易,因為任何人都會這樣做。
「喂,我們會在這裡冷死的!」我說。
我正讀著報紙背面的大標題,突然間報紙被扯開,一下子冒出一顆大頭。他的頭真的比一般人都大,要大上一倍半左右,如果你真要知道的話。我在想,他可以上哪兒買眼鏡呢?
事情說起來也很單純。我到家時,貝蒂正賴在電視前,吃著一碗早餐玉米片,一隻手拿著香菸。屋裡有菸味,也有什麼其他味道——一種異乎尋常的煙硝氣息瀰漫其間。
我去找衛生紙擤鼻涕。仔細洗手之際,我怕接下來會喉嚨痛,於是含著喉片以防萬一。黑夜感覺像是一場落在森林火災上的大雷雨。我閉上眼睛一會兒,好好喘息一下,讓熱水不間斷地從指間流過。
這個晚上也讓我變成暴力份子。她沒有聽我在講什麼,只是死命掙扎,我緊緊把她壓在鐵皮浪板的牆壁上,有快要死了的感覺。縱使想要放了她,也不能這麼做。她體內的什麼東西應該足以了解到這一點。她開始大吼大叫,在鐵皮牆壁上搥了好幾下。偌大的庫房內迴響著撞擊聲,如同地獄傳來的喪鐘。
「是喔。你們很年輕啊。跑一跑對心臟不錯。」
看她如此狼狽,面容扭曲,視我如陌生人,真的讓我既無力又沮喪。我實在沒辦法忍受她這個樣子太久,也沒辦法忍受她的憤怒、她的嚎叫,甚至是她讓我出此下策、壓著她的原因——一個處於精神崩潰邊緣的女孩,如同暴怒的貓,連爪子都伸了出來。我刮了她一耳光,把她壓到地上。我真不願這麼做。我那麼用力打她巴掌,彷彿是奉命來為她驅魔一般,心懷某種神秘主義的迷狂。
沒錯,她闖紅燈像喝白開水一樣。我就是在這個時候跟她說可以再加把勁啊,這樣我們就可以徒步走回家等等的話。我們的戲正演到這裡。這一次,我毫不退縮地等她回應。她還是沒說話。她先下了車,抓著車門瞪著我,彷彿剛剛是我闖紅燈一樣。
於是我們擁有了一輛出廠十五年的賓士2000,經過重新烤漆後,顏色為檸檬黃。我並沒有多著迷於這個顏色,但感覺車子性能不賴。晚上睡覺前,我站在窗邊凝望著它,難免有時會有一抹輕柔的月光灑落其上,遠遠看去,它是整條街上最拉風的車子。這輛賓士的前擋泥板有點損壞,但這完全不成問題。比較讓我上火的是,前大燈的罩子不見了,所以我儘量不去看它。但是整個車身後面四分之三,看起來和新車無異——就是這樣,人生不過是場幻覺。每天早上,我都會去看看它是否還在那兒。就這樣過了一天又一天,來到我跟貝蒂吵架的那一天——這天,我們從超市開車回家。
我們朝著美容產品區前進,但並沒有停下腳步,而是直接穿越。我不懂。賣場喇叭放送著狐步舞曲般的音樂。她該不會已經決定對我沉著一張臉直到晚上吧?不管怎樣,戲都演到一半了,一定要謹慎行事。
在內衣區,我們還是同樣過門不入,她甚至沒有放慢腳步。沒關係,我自己停下來。不過我打檔打在二檔,動作超快挑了兩件小內褲,亮晶晶的那種,然後從稍遠處追上她。
我極度困難地嚥下一口口水。
抬起頭時,我看到她停下腳步。我沒有趁機立刻撲向她,而以正常步伐往前走,也可以說是慢慢走,因為希望走到她身邊時,她已經吐完了。沒有什麼比喘個半死還嘔吐起來更可怕的了,你會不停地噎到、嗆到。
「不會。看到有人在倉庫區流連,才叫我傷腦筋。這一帶入夜後不應該有人蹓躂才對。」
那一天,我們很早起床,準備要來進攻最大的工程。早上七點,我在分隔臥室與起居間的牆面上,打下了第一塊水泥。說起來有點輕而易舉。貝蒂站在牆的另一邊,當灰塵落盡,我們透過牆上的洞彼https://www.hetubook•com.com此互望。
「嗯——總不該沒有機油啊……」
在我們完全凍僵前,我抓住她的一隻手臂,但她立刻將我推開,不過我沒有放手。今天可是從一大早就開始鬧,現在都晚上了,而且是冬日的夜晚,卻還在沒完沒了。我感覺這一整天真是犧牲到底,一點都不想再退讓,反正也不危險,所以我想都沒想就伸出另一隻手抓住她外套的領子,而我也還沒放掉她的手臂,就這樣把她擋在庫房的牆壁上。鼻水流了下來,我吸了吸鼻子。這個晚上這樣胡搞,不生病才怪。
貝蒂摸著自己的耳朵,可憐的小親親,她才剛剛恢復理智,應該難以理解眼前發生的事情。不過,情況一目了然,就是胡來一通的警察臨檢。老員警俯身在引擎蓋上,透過擋風玻璃看著另一個傢伙,脖子上的血管粗得跟麻繩一樣。
「可是你也看看他們啊!女的才剛剛可以站起來,而這個男的,只要他敢亂來,我可以立刻把他的頭敲成兩半。」
「好吧,你們兩個一起上車,如果想要搭便車的話,可以送你們一程。」
我們像兩顆流星穿越整個街區。我一公分一公分地迫近,但她實在太神勇,健步如飛;不管在什麼情況下,我都會向她脫帽致敬。我們如同兩部火車頭喘著大氣奔跑。街道幾乎空無一人,野草上一陣陣清香的霧氣,悄悄徘徊勾留。不過我人在此地,並非為了讚嘆美景,而是為了投入一場地獄追逐戰——我的心燃燒著憤怒之火,放足狂奔,如同一段激烈敲奏、失去曲調的音樂。我喊了她兩三次,不過此時我要守住自己的呼吸韻律。有幾個慢吞吞走路的行人轉頭望著我們,對面人行道上甚至有兩個女孩替貝蒂加油,喊著亂七八糟的屁話。轉進街角後,我還聽得到那兩個小賤貨的叫喊。我打從心底無比同情此後她們將愛上的第一個男人。
接下來所搬演的,又是老劇本,毫無原創性。我抓點時間喝罐啤酒,然後把罐子摔進垃圾桶,為我們的主題曲定調。在經過這麼一堆大大小小的風波後,誰還會想要跟個女孩共同生活呢?難道他中邪了嗎?有誰能信誓旦旦說永遠都不會有屁事發生呢?
我卯足了勁兒做一道馬鈴薯炒蛋,希望能討她歡心。不過事與願違,薯泥都黏在鍋底,一疙瘩一疙瘩的,就像是混帳的章魚吸盤一樣。好不容易才攀到一枝樹枝,可是最後又應聲折斷,沒什麼比這更令人沮喪的了。
「一部這樣的車,正是我的夢想!」他說:「不過老闆他一點都不懂。」
我杵在那裡,就像等待客人點餐的服務生。她動也沒動,姿勢還是和剛剛一模一樣。也許她稍稍把彎著的膝蓋往胸部靠了一些,或者她的一些髮絲在寂靜中最終自肩膀處滑落——我不是很確定。我抓抓頸背,抓了好一陣子,然後才去看看她到底是怎樣。我的姿態好像意味著我在沉思,不過實際上我腦子一片空白。
「你們只是路過這裡?」他問。
「好,你呢,先放下這個噴水壺,然後去檢查一下這輛賓士的機油油位。」
「聽我說,」我說:「放輕鬆點,事情一點都不嚴重。我都看到了,你沒有任何損失。是一個矮小的婦人把書架弄倒了,不過完全沒有弄壞東西。你有點害怕過頭了……」
「我有點看不出在拆一堵牆跟寫一本書之間,有什麼關聯。」我說。
我陪這名修車學徒走到車子邊,把引擎蓋掀起來,為他指出機油量尺的位置。
「不好意思,我真的已經感覺好多了。」我說:「可以跟你拿一顆口香糖嗎?」
他這次把警棍搭在我另一邊的肩膀。我又開始覺得冷得發麻。「要在這樣的地方精神崩潰,很怪吧?」
我盡快爬起來。她又已超前我三十公尺之遠。我一喘氣就痛,不過還是重新上路往前追。我奔跑就是為了追上她,不管用什麼辦法,都要抓到這個女魔頭才行。如果她知道我追拿她的意志一如鋼鐵般堅定,她必定會大叫暫停,可別以為區區一個小垃圾桶就會讓我退縮,她可得硬著頭皮來迎戰。
「好啊,你行,你搞定啊,我完全不想管!就當我人不在這裡!」
聽完後,他終於能夠蒼白一笑:「是嗎?真的嗎?」
我把他的手扳開,才開始說話:「我不知道啊。你去看看就會知道……」
「發生什麼事了?」老員警問道。
開車開到一半,我發現自己離家愈來愈遠,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點,我於是慢慢開。當我注意到晚霞滿天時,幾乎已經要開出鎮上了。我不慌不忙折回頭,停在鋼琴行門前,夜色已掩上路面。夜幕性急地落下來了,奇怪的一夜。此後記憶將無法磨滅的一夜。
「不會不方便嗎?」
他笑得很燦爛:「我認得這裡所有人。戰後我就來這裡服務到現在了。」
我呢,這件很好穿的舊牛仔褲,在膝蓋位置,腫得像香腸一樣。我們彷彿開始往地獄三十六層下降,電梯一開,是一間屬於我們的恐怖蠘像館,我們看見當中有一對半瘸著腿的瘋男女,剛剛從一家最晚打烊的酒吧裡給轟出來。光線是這麼明亮,讓我覺得像在演電影,或是在拍一部以夫妻生活為主題的紀錄片。我等著她打完嗝後再講話。
感覺自己渾身充滿氣力時,我起身將貝蒂輕輕托在臂彎裡,繼續往上抬高,好讓我只要彎下頭,就能把臉埋在她肚子上。她的體熱漸漸傳到我身上。我決定盡可能用腿撐住自己,愈久愈好。我兩隻手堅實得一如活動扳手。靈魂要如何得以休憩,此刻我已找到最佳辦法,所以我站得筆直挺拔。我的鼻子壓得有點歪歪扭扭,我摩擦著她的皮膚,輕輕發出如同小豬般的咕噥聲。蘭姆酒使我的背部出汗,顯示出我正在排毒。我不再追問自己成堆的問題。
「不會啊。坐在這裡讓我的屁股很暖和。」
我轉過頭去,看見她流鼻血。
「沒關係。我並不驚訝。」她答道。
「她現在似乎好多了。」我嘆了口氣:「我們應該沒事了。」
「你說得沒錯。」我說:「超過四十歲的人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是的,你認得他?」
最後我又回到廚房,站在窗邊吃火腿三明治,看著窗外許多房子透出的燈光,陰暗處所折射的反光,宛如由海面下發出,神秘幽微。然後我一口氣灌下一罐啤酒。那輛賓士車就停在樓下。我稍微打開窗戶,把罐子扔向賓士車。撞擊的聲響對我不起任何作用。我把窗子關上,反正,晚上這整起擦槍走火的事件,說起來它也得負點責任。此後,我再也沒有一早起來就站在窗邊,看看這輛車是否安在了。
他對於是應該放我走開,或是趕快跑去察看損害,有點不知所措。他的www.hetubook.com.com眼睛睜得老大,輕咬著嘴唇,猶豫不決。如果他還因此咕噥起來,我可一點都不驚訝。生命中總是會發生一些慘事,讓一個男人也有權為自己的憤怒與無力感偶爾仰天嘯叫一下。我實在挺同情這個傢伙的,他也許就在這家超市生於斯長於斯,迄今的一生就是超市,只知超市、別無其他。如果順利的話,他可能還會待上二十年。
「嗯……嗯……你在幹嘛?」
「喂,」他說:「那邊,剛剛發生什麼事了?」
「好,了解,不過這是最後一次了,我只是想確定一下。」我說。
「你知道你他媽的個性很牛,你知道吧!?」
「我看,應該重新包紮妳的傷口比較好。」我說。
她剛剛氣定神閒闖了紅燈——僅僅毫髮之差,我們就會變成兩張扁扁的可麗餅。我於是對這個事件發表了小小評論:「妳再加把勁,我們就可以拎著方向盤走路回家了……妳不信嗎?」
「我不想再坐進這部車子裡!」她說。
「如果不稍加注意,有一天我們就會倒大楣。你想試試運氣嗎?你想盤查這個傢伙嗎?肯定不想。你所感興趣的就只是叫我把槍收好。我簡直不敢相信!」
脫下她的褲子,就一點問題也沒有,襪子則已經自動鬆開,很好脫。幫她褪下內褲,對我來說,像是一個小孩子的遊戲。在把內褲扔到一邊前,我仔細端詳,哦這朵地獄之花,哦這件條紋小內褲,如一片片受傷的花瓣,被緊握在一個男人的掌心裡。我將之緊緊貼在臉頰上一秒鐘,在凌晨一點左右這樣的時刻裡,感覺真棒。有過這樣美好的感受之後,任誰都不會想一死了之。我跑去拿蘭姆酒,來治療我的感冒。
「我們在管一家鋼琴行。」我說:「我們跟老闆很熟。」
她睡著了。我在她旁邊坐下。
當我追到她身後三、四公尺處,風聲在耳畔颯颯作響,彷彿謳歌著我的勝利凱旋。我自語,小老弟,再追緊點,終點在即,馬上就手到擒來嘍。這一刻,我狂喜不已,向四周傳送出陣陣喜悅的震波。她不必回頭,就能接收到我的威脅。但我不懂她是如何辦到的,因為接下來我居然看到一只垃圾桶橫在腳前。我想趕緊飛跳過去,可是力不從心,翻了一大滾,跌落在另一頭。
「呼……」他說:「現在上頭都派這些受過特訓的菜鳥過來。用意是很好,不過我覺得他們腦筋燒壞了。」
我拉著她往浴室走,把她的手臂放到水龍頭下洗。我漸漸感到熱氣上湧,以及她剛剛揍我那幾拳的威力。搞不清楚她到底是哭是笑,但她此刻在我背後真是火冒三丈、七竅生煙。我必須全身使勁抵住她,好幫她清洗傷口。就在我要拿出繃帶的時候,她一把抓住我的頭髮往後猛拉。我驚叫一聲,頭髮是我的死穴,一拉就痛得要命,尤其還那麼用力,簡直眼淚都快奪眶而出。我於是手肘往後一擊,不知道打到什麼部位,她立刻鬆手。
你應該安頓她好好睡下,我自語著,她這樣睡肯定不舒服。我從地上拾起一本雜誌,隨手翻翻。我的星座分析預言,這星期我會和辦公室裡的同事很難相處,但卻是要求加薪的好時機。我起身去吃一顆顏色鮮豔的柳橙,肯定飽含維他命C。所以當我返回貝蒂身邊,腳步就像迴力球一般快速。
她在我前方至少五十公尺的地方。我長嘯一聲,加足馬力,像火箭射出,我漸漸占上風。我看見她的小屁股在牛仔褲裡扭動,長髮飄飛得如一面迎風的帆。
小員警於是挺不甘願地放低手槍,單手撥了撥頭髮。
「妳說話啊!」我堅持著:「是這樣嗎?」
貝蒂沒有回話,但她撥開臉上的頭髮,看著警察。我知道她好多了。這讓我感到些許安慰,不過我還等著鍋爐在我臉上爆開。我沉浸在一股絕望的溫柔當中。在度過這麼糟糕的一天後,我已經無法振作精神了。
「隨妳便。」我說。
我拿起她一撮飄在椅背上的頭髮來玩。
好一陣子過後,她略微睜開眼睛,我應該已經抖得如同風中的葉子,手臂都要斷了。
「喂,西夏爾,別搞飛機……」
「你在幾天之間就來了五次,每一次看,機油的油位都一樣。我可沒有亂講,一滴油都沒少……你每天這樣來,是想讓我瘋掉嗎!?我再跟你講一次,這部車連一滴機油都不吃!」
我們搖下一半車窗,慢慢駛在大馬路上,中午的陽光,感覺就像塗在聖餅上的花生醬。我輕輕吹著口哨,把車停在停車場裡。她還是一句話都不吭,但我並不擔心。三十秒後,我只要把她放到化粧品部門前,事情就會全然改觀。因為她兩隻手插在口袋,頭轉到另一邊,因此是我推著購物車。也許不用二十五秒——我對自己說。
「對呀,你知道這讓我想到什麼嗎?」
他慢慢直起身子。我的耳朵嗡嗡作響,全身到處都痛。等待中的每一秒,時間都擴大、延展、膨脹,就像在吹泡泡比賽中,花式自選項目登場時,所看到的那些奇形怪狀的泡泡——老員警終於站直,先盯著我瞧,接著看著那位年輕警察。小員警始終姿勢堅定地站在那邊,閉著一隻眼睛,毫髮不動,兩腿挺立。這些傢伙的大腿應該都像是淬鍊過的鋼條。老員警嘆氣道:「該死,西夏爾,我已經跟你說過多少次,我不要你拿那個東西對著我,你到現在還不懂嗎?」
我爬進駕駛座,她則走上人行道。我發動車子,繼續往前開。
她頭也沒回,繼續往前走。很好。在經過冷凍食品的冰櫃時,我抓起那兩件內褲,扔進裡面。我做了最壞的打算,反正再過幾個鐘頭就天黑了,到時候她就會自行解除擺臉色的堅持。我開始耐起性子來面對難捱的幾個小時。我放慢步子,停在擺滿油漆罐的層架前,臉上浮現幸福的微笑。當我專心盯著產品的標籤時,我聽見背後首先傳來一陣彷彿鳥兒振翅的聲音,隨後以一個小小的撞擊聲收尾。我抬起頭來。在這條走道上,只有我跟貝蒂兩個人,她站在稍遠一點的地方翻看著書。一切都顯得西線無戰事。賣場的書放在五、六個旋轉展示架上,一本一本陳列著,位置正好處於智慧型廚具與微波爐的前方。即便有個美女站在那兒,鳥群也不至於互推互擠、爭相覬覦美色吧?不過,我敢保證嗎?我才剛彎下腰查看一罐只須塗一層即可的丙烯酸油漆,又響起那奇妙的振翅聲。這回有兩道振翅聲接連而至,感覺不知舞著怎樣的空中芭蕾雙人舞,甚或是互相唱和著怎樣神秘的愛情序曲——在聽到摔在另一頭牆壁上的聲音前,我突然發現它們的影子飛過。
恐怖的張力還持續好幾秒鐘,然後西夏爾按下車門開關。老員警一隻手抹抹額頭,轉身向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走來。他捏著鼻頭,眼神茫然。此時的寧靜無聲顯得無比清新宜人。
我彎下身為她脫鞋子。這是一雙網球鞋,對於想奔跑穿越城市的人,是相當理想的鞋款。這種小細節經常能引人深思,讓你一探事物的底層邏輯。就在昨天,她是穿著高跟鞋散步的。如果今天也是高跟鞋,我大概在樓梯底就逮到她了。我把這雙白鞋子扔到床腳,並沒有生氣。我滑開她外套的拉鍊。她還是繼續沉睡。
「下來的時候,注意別刮傷烤漆。修車廠的人才剛弄得亮晶晶……」
「妳看看,」我說:「我幫妳拿了三十八號的,看起來不錯吧?」
我往前開了一段距離後,停下車去喝一杯。就在取出皮夾要付帳時,我看到那一截報導貝蒂的油漆攻擊事件的剪報。我於是又向酒保要了一杯一樣的酒。再往前走一點,我在一個書報攤前煞住車,逐一檢視所有報紙的標題,最後感到有點酒氣衝頭。我帶了一本談做菜的書,跟一本不是談做菜的書,然後離開。
我笑嘻嘻地坐在她旁邊。她在把車子開出去之前,先讓引擎高速運轉一下。我搖下車窗,點起一根菸,戴上太陽眼鏡,傾身向前去放點音樂。陽光在擋風玻璃上閃耀,我們駛上一條長長的街路。貝蒂半瞇著眼,像尊鍍金的雕像開著車。有些傢伙在人行道停下來,看著我們以時速四十公里前進;他們可是完全不明就裡,這些可憐的傢伙還在狀況外。我把手臂擱在車窗上吹風,袖子嘶嘶作響。空氣幾乎是溫暖的,收音機流洩出的音樂也還不難聽。我真的鮮少覺得自己看見徵兆,但我現在腦子裡開始想著美好的時刻已經到來,我們將在車子裡重修舊好,到家時肯定又有說有笑——因為我一開始就認定是鳥兒飛過我背後的,完全沒有胡說。
經過這件倒楣事,要想心情平靜重新開始工作,可謂難如登天。我感覺應該來轉換一下氣氛,才是上上策。我們坐上車,瞄準超級市場駛去。我需要買油漆,而她原本就有兩三樣東西要買。很少有女孩會不缺面霜或保濕乳液的,也很少會有女孩拒絕去購物的。順利的話,說不定只要一條唇膏或三件小內褲或一片杏仁巧克力,就能雲破天青。
「不行。你到底懂不懂?我並不是賣出一部這種價錢的車子就能從此不愁吃穿,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明白嗎?」
「啊,是啊,整個人都快凍死了。」
一個穿著白色工作服的傢伙朝我跑過來。他臉色很差,我想他應該追得很辛苦,滿臉通紅像腦充血那樣。他抓住我的手臂。
我看著他們的車子離開,貝蒂打開門進屋上樓去。我繼續望著車子,直到他們消失在街路盡頭。要不是冷到不行,根本沒辦法叫我離開人行道。這一刻,我毫無感覺地邁著步子走,就好像動完腦部手術剛剛睜開眼睛一般。這個冷颼颼的冬夜,天空沒有一片雲,整條街如同被一把冷光刺目的鉗子扼住,感覺好難受。我趁著一個人之便,低吟了一會兒,才轉頭走上樓去。
她就是偶爾會蹦出這樣的話讓我傻眼。我漸漸習慣了。我知道她講這些話,是出於一片真心;她覺得有需要用針刺刺我,看我會不會因此生出一些東西。真讓人不太爽。每當想及於此,我就好像記起背部中了一顆子彈;這顆子彈沒有任何預警,會自動竄來竄去,引起的疼痛讓我心底淌血,眼睛只能乾瞪著別的什麼地方,不過我也不會時時耿耿於懷。生活有時就像是藤蔓叢生的森林,當你像泰山一樣放掉手中握住的藤蔓前,要記得先抓住另一枝,不然就會摔落地上跌斷腿。事實上這個道理很簡單,可能太簡單了,連四歲小孩也能懂。比起自己一個人坐在一張稿紙前腦袋冒煙,跟她生活在一起,我可是發現更多、體會也更多。要知道,所有人世間值得學習的事物,都是在跌跌撞撞中發生的。
我對他眨了一下眼睛:「我拍胸脯保證。真的沒事。」
「為什麼很難相信呢?」他問。
「啊,你很清楚嘛。」老員警說。
小員警只是動了動嘴唇:「別擔心,我不是對著你,我是瞄準他。」
「是嗎?這可說不定。我要你把那個東西放下。」
「正要抱妳上床睡覺。」我輕聲細語說道。
貝蒂彎進一棟塗有藍色、粉紅色牆壁的開放式庫房之內——粉紅色讓人看得想掉眼淚——她已經不算是在跑了。我的膝蓋腫得像顆迷你南瓜,咬緊牙關拖著腿跑,呼吸急促,腦子發燙。令人放心的是,我看到她已經沒力了,我們之間只剩下一小段距離。這個庫房好像沒有盡頭。她有時會靠著牆喘氣,然後單手推著牆往前走。我覺得自己冷了起來,身上的衣服、褲子都被汗水浸濕,瞬間感受到這個冬夜的威力——從頭到腳彷彿被嚴嚴冰封起來。我低頭看了一眼身上的薄毛衣,馬上發起抖來。
小員警對於把槍收好顯得很不以為然。
「該死!怎麼會這樣!」我低聲怨道。
「好的。」我說。
大約有整整半個月,我們進行著房子的工程,貝蒂從頭到尾教我驚訝連連。我真的很開心能跟她一起工作,尤其她完全搭配我的生活節奏。如果我不想說話,她就不吵我。我們停下工作時,就喝喝啤酒。天天都是晴天。她真的無可挑剔,不吵不鬧,還可以粉刷一陣子卻沒有一滴油漆流到手肘上。我注意到她伶俐地照顧到成千上萬個小細節,彷彿天生就知道做事俐落的竅門。有些女孩就是這麼冰雪聰明,當你要個手帕,她們就從帽子裡接連不斷拿出手帕給你。跟這樣的女孩一起工作,真是至高無上的幸福。尤其當你自己也是鬼靈精怪,能夠買來一個新床墊——而且是三十五公分厚的純乳膠床墊——那你當然也清楚如何只是使一個眼色,就能讓埋頭粉刷的她從梯子上走下來。
「啊……你是說艾迪嗎?」
「我知道。因為我們之前跑了一陣子……」
「西夏爾,我可沒開玩笑!!我給你兩秒鐘把車門打開!聽到沒!?」
生活還是要繼續。我站起來,走去浴室脫掉長褲看看我的腿,膝蓋圓滾滾的,不怎麼賞心悅目。我直起身來,端視著鏡中的自己。這種臉倒是很搭這種腿,我自語著,簡直是絕配——當其中一個對你飆出淚來,另一個則痛得讓你想叫出聲。啊,我是開玩笑的。不過另一方面,我真不知道該為膝蓋上什麼藥。在藥櫃裡頭,似乎沒有看起來像是萬用藥膏的東西。總之,我盡可能慢慢穿上褲子,吞下兩顆阿斯匹靈,然後帶上那瓶還剩一點的紅藥水、棉花墊和繃帶走出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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