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巴黎野玫瑰

作者:菲立普.狄雍
巴黎野玫瑰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24

24

「您忘了拿小冊子了。」他說。
我們砰地關上車門。我轉動鑰匙、發動汽車,把車子開出去時,幾乎就要仰天大笑,一朵朵得意的笑從肚子底冒上來。不過事與願違,我看到那幫賊婆娘中的一個,從車旁竄出來,我的擋風玻璃也頓時爆裂開,碎片全落在我們腿上。我反射性地從嘴裡吐出一小塊碎玻璃,急踩賓士車的油門。我一邊臭罵,一邊在公路上蛇行疾駛。很多人對我按喇叭。
「好吧……喂,你也應該小心點,別在我的寶貝鞋子上抹太多鞋油吧!慢慢來,沒關係……」
「喔不用。」我說:「我不需要。我覺得剛剛已經跟您買到一塊天堂了,對吧?」
「他們人在大酋長的帳棚裡,不過她不希望有人來打擾。」他含糊不清地說。
我掃視整個樓層,似乎都沒人。這層樓展示著盔甲、玩具手槍、弓箭、機器人、腳踏玩具汽車等等,反正都是隨便就想像得出來的東西。我嗅著空氣,因為感覺得出來——貝蒂就在這裡。
「看見了啊。」
「閉嘴,好好站在這裡。」我咬牙切齒說道。
我經常遇見對美完全冷感的蠢貨,真不懂他們少了哪根筋,只能對他們報以同情的眼光。
「嘿,貝蒂,他是誰呀?」他問。
「先生您好,不好意思,這層樓暫時不對外營業。」
「哪一個帳棚?」
湯米開始亂叫亂嚷,我一把從他手中搶過弓箭,然後使盡吃奶力氣丟到不能再遠的地方。
這些女人戴的首飾,偶爾閃映出耀眼的光芒。儘管她們站在街道的另一邊,我們並沒有特別豎起耳朵,還是聽得見她們抱怨與嘆大氣的窸窣聲。我低下頭,專心吃著水蜜桃香草冰淇淋。這個世界,瘋狂已然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沒有一天不會見到人性悲哀的一面。也不用什麼嚇人的大事,只消一點小細節,你就了然於心。比如,你在雜貨店用眼角餘光瞄到一個傢伙,或是去取車,或是去買報紙,或是某個下午,你閉上眼睛打盹一下,聽著街上傳來的熙攘聲響,或是你打開一條有「十一片」的口香糖——反正只需要一件無足輕重的瑣事,就會發現世界對你擰著臉鬼笑。我把這些女人趕出腦海,因為我對其間的道理實在太熟悉了,不需要再來收集案例。我唯一的想法只是,我們要趕快吃完飯,千萬別拖,難保這些女人不會繼續在人行道上發火,如果她們有興致的話。而我們會回到沙灘去,眼前只有海天相接的美景,坐在大陽傘底下,聽著冰塊在杯子裡融化的輕微聲響,心情再好不過。所以我跟對面的人行道井水不犯河水,人鬼殊途。我沒有多想,就起身往洗手間走去,稍後才恍然大悟自己輕忽了敵人的威力。是啊,不過誰可能這麼神,除了三頭六臂還外加千里眼呢?
「不只是為了錢,她們還想為自己的美麗,豎立一座永久紀念碑。」
「貝蒂!!」我高喊。
「這樣就夠了。」我打斷他:「跟我講太多,你就會虧本了。」
我躲在牆邊,看著這幫悍婦轉回來。就我來看,她們如此頑固,這相當有害健康,彷彿她們想來解決一樁種族問題一般。最好可別倒楣成為她們的箭靶。我彎腰縮腿,就像一捲可麗餅躲在這堵小牆後面,同時也必須忍住點根菸的衝動。我聽見她們在底下扯開嗓門你一句我一句商討,接著是萬馬奔馳的噪音,我好整以暇偷偷看著她們搖著雙肘跑下街去。或許這群小笨蛋如狼似虎、流口水等著把我吞下去,或許她們人脈四通八達,就要讓我一輩子吃不完兜著走。
「是啊。」我說:「我把夾腳拖鞋放在車子裡了。」
「她在哪裡?」我問。
「嗯嗯……」
「你可以開慢點,」她說:「你看,她們只是用一罐啤酒砸我們。」
我希望自己可以阻擋那些女的,好爭取時間讓貝蒂自逃生門跑走。但貝蒂沒有採取行動,反而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嘆了口氣,兩隻腳還釘在地上。
「嗯……我也想要這個!」
我的問題才剛傳到她們耳朵裡,我就已經跳上桌子,而且跳過三個相鄰的桌子,全速衝進餐廳,幾乎使這一幫騷|貨頓時目瞪口呆僵在原地。過了幾秒,我才聽到她們吵吵鬧鬧跟上腳步,不過我已經搶得先機躲進洗手間,並把門給靠上。可是門上沒鎖,我只好硬堵住門,一邊緊張兮兮環視周遭。那個之前招和圖書呼我們用餐的服務生剛剛撇完尿,他的臉對我擠了個暗示。我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鈔票,他點點頭,幫我擋住門。那些女人在門後又叫又撞。這道薄木板門,上頭有一格格的洞,以紙板糊上去,如果你真往門上踢一腳,絕對會感覺自己好像在踢一層半透明的春捲皮——所以我又塞了兩張紙鈔到那傢伙的口袋,然後翻窗逃出去。
「我想那時候我應該已經沒力了。」我嘀咕道。
打亮鞋子要花個兩三分鐘,我剛好可以冷靜想一下這整件事。但我只消想起她,腦子裡馬上出現一條惡龍,憤怒地到處噴火,把我辛辛苦苦的努力全都燒成灰燼。只剩下一件事,我還有力氣可做,就是重新從椅子上站起來。我覺得只要站得起來,之後的事情就會自動發展。我於是給了年輕人一張鈔票,貼著牆往前走,轉回沙灘那頭去。一股炎熱的微風吹拂著。來到環海公路上,我覺得真是有苦難言。車子停在遠遠那頭,我的第一個想法是開車穿行小鎮去找人。然後我開始自言自語:很好,妳在那裡帶著一個小孩逛大街,這個叫湯米的小孩之前在大太陽下曬上兩個鐘頭,伸著三公尺長的舌頭喘著氣,因為他有個混帳媽媽……那到底妳要幹什麼呢?妳又不是那種處心積慮躲在一個陰暗偏僻的角落,將小孩大卸八塊、剁碎切丁的女人,那妳是要幹嘛呢?
她沒有抬起頭來。我緩緩將一根點著的香菸卡進她的唇間。我屈起一條腿,盯著海平面上的一個點,沒什麼特別,不過我津津有味看著。
我走回貝蒂身邊坐下,一邊想著我們真是運氣好,能夠有這個全身而退的良機。我把她的手握在手裡玩了一下,感覺她心情煩悶。不過太陽的威力己緩和下來,過了歇斯底里發作期,陰影處不再有熱浪襲來,現在陰影就是陰影。光線的強度由烈日的等級轉趨溫和,天台變成一塊覆蓋瀝青紙的長方形島嶼,天氣幾乎可說是風和日麗。完全沒有誇大,我知道比這更糟的地方;我有經驗,不會吹牛。
「他們後來就走進那邊那家玩具店了。小男孩有一雙藍眼睛,身高約一百公分左右吧,要了兩球草莓冰淇淋。他胸前掛著一塊小獎牌,差不多是三點左右的事情囉。至於那個女的……」
我離開餐桌好一陣子,因為要投錢才能打開馬桶間的門,可是我零錢不夠,只好去櫃檯找開一張鈔票。有時,馬桶兀自沖起水來,我不得不再投錢來恢復功能……總之,這些屎尿事情很不容易搞定,浪費我太多時間。當我回到餐桌邊,貝蒂已經不見人影。就在坐下時,我的心整個揪在一起,我還想天氣突然變熱了嗎?我注意到她沒吃完甜點,整坨香草冰淇淋漸漸融化。我看著冰淇淋出神半晌。
經理的表情,看起來彷彿我剛剛對他宣布國稅局的人要來查帳。
「所有賣書的錢,我們都會直接捐贈給……」
「我不了解妳為什麼搞出這檔事,」我說:「不過,我不想知道,也不想談,就把這件事忘了吧。」
有那麼一個星期天,我們兩個都死氣沉沉,可是天氣卻好得不得了。我們並未晚起,因為九點整,一個傢伙不死心地敲著樓下的門,我只好套件短褲,下樓去看看。一個穿西裝打領帶的傢伙,髮型一絲不苟,提著一只光可鑑人的小公事包。臉上堆著一個特大號微笑。
「要一球、兩球,或三球?」他問。
在跨過天台的護牆前,我小心翼翼察看街上動靜,那些女人連一個影子都沒有了。貝蒂在後面跟著我,我們擺動著宛如二十歲的兩條腿,沿著房子牆面的鐵梯往下跑,一秒鐘都沒有耽誤,然後吊在最後一階鐵梯上,再跳到人行道上,一落地就沒命往前衝。
我此刻站在一方小小的、朝向廚房的中庭裡。幾個垃圾桶塞滿剩菜殘羹,在陽光下閃著油光。一名廚師走出廚房,一邊擦著脖子上淌下的汗水。我開始懂得怎麼來突破重圍了——我必須做上道的事。在這個傢伙開口前,我一臉笑意,掏出一張紙鈔,插在他襯衫的口袋上。他接著也微笑起來。我感覺自己好像帶著一支魔杖過五關,或許只要稍加訓練一下,也可以變出鴿子飛滿天空。我等了一下,從後門走出去,來到一條小街上。
「怎麼了?有輪胎破了嗎?」
她整個人跳起來站著,然後對我扮了個鬼臉。
意思就是,我彎下身去抱住湯米,差點被一把https://www•hetubook•com•com印地安戰斧砍在耳朵上。我把湯米舉高,叫他別亂來。
我的亡命計畫並不特別好,甚至帶有該死的風險。這讓我有點腸子打結。那堆女的,只要有一個稍微有點腦子,我們馬上就會被圍堵在這個死胡同裡,等著被人往樓下扔。可是我也別無選擇,旁邊這個小美人必須真想逃命,我們才可能百米衝刺、直奔車子去。可惜事與願違。我的小美人自甘成為拖油瓶。我等了一分鐘,站起來小心翼翼走到面向大街那一側去瞄兩眼。一整幫賊婆娘在人行道上奔跑,隊伍前頭已經轉過街角。天空碧藍如洗。海面寧靜,綠波蕩漾。海天相接處連一瓶啤酒的影子都沒有,完全沒有引起我興致的東西。我穿越天台,去看看樓梯那一面的狀況。經過貝蒂時,我抬起她的下巴,吻了她一下,然後提綱挈領跟她講解眼下的情勢。
「老兄,」我說:「那你看見他們往哪個方向走了嗎?」
「之前跟你在一起的女孩,」天藍色指甲尖叫道:「我看到她帶著那個小男生離開!」
「好,那麼我很想跟您談談……」
「怎麼回事啊?」他說。
「我知道啦。狂奔啊。我當然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我可不是笨蛋。」
這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眼神看起來還算聰明伶俐。
「不是,我是說『狂奔』——拚死命往前跑,妳懂嗎?要像一把射出的箭一樣,頭也不回地猛衝。而不是像妳剛剛那樣……」
當我把鐵門關上時,並沒有注意是否夾到了哪個倒楣鬼的手。我們來到一個鐵製的平台上,底下是一條小巷,旁邊有個懸空的樓梯,只往下伸到離地兩公尺處。我把貝蒂放下,然後去抵住門板——這是今天第二度擋在門後面了,現在的困境跟稍早一模一樣,只不過這次感覺有幸運之神眷顧,我不用花錢買通誰來讓我脫困。牆邊一角靠著一根拆下來的老舊欄杆鐵條。當鐵門板另一邊開始有第一波的踹腳聲響時,我盯著鐵條,想著是哪位天使把這他媽的鐵條裁切得連長度都恰到好處,正好可以用來作為擋門的支柱。在我用鐵條撐住門把、把門堵死之際,又有人踹了好幾大腳。現在,就讓這幫女人繼續在門後鬼吼鬼叫囉!我抹掉額頭上的汗水,這才察覺到刺眼的日光蒙頭蓋臉,彷彿還發出嘶嘶的鳴聲。貝蒂一臉笑意地伸展四肢,她這個樣子真讓我差點沒吐舌昏倒。我故意一邊發出怒吼,一步步用力跑下每階樓梯,然後再踮著腳尖爬上來。我可以感覺到鐵門後頭開始有些微遲疑。貝蒂幾乎要笑出來,我示意叫她忍住。
我們就這樣頭髮在風裡散亂翻飛,開了總有五十公里路。眼睛有點被風刺得流淚,不過天氣很棒,夕陽緩緩西斜。我們有一搭沒一搭聊著。發明第一部車子的傢伙,八成是個孤僻的天才,並且腦子充滿幻覺。貝蒂把腳擱在前頭的置物箱裡。我們在一家修車廠停下來,因為它在招牌上宣稱「立刻換裝擋風玻璃」。在修車師傅工作期間,我們沒有下車,可能有點讓他們覺得很礙事,誰知道。不過我不在乎。
這一群大人小孩已經站在大太陽底下苦等一個鐘頭,因為我們都在吃甜點了——一杯水蜜桃香草冰淇淋。女人們變得煩躁不安,小朋友則到處跑來跑去。這些媽媽會時不時叫上這些小傢伙,來梳理一綹頭髮,或拍掉一粒根本沒人會看到的灰塵。太陽則轉變成一陣陣的安非他命氣體,或是一個插上電的蓮蓬頭,水流更強勁有力。
「不是,不是。她們有可能會派個神槍手來追殺我們!」
我在想,這個小湯米應該已經曬傷,甚至像團小雪塊般化成一灘水。然而,反正這也無助於得知貝蒂的蹤跡。
我從口袋裡取出一張紙鈔,遞給他,然後就把門關上。碰碰!碰碰!我再度打開門來。
「是嗎?還滿滿一罐、沒打開吧?」我問。
比起其他我所認識的女孩,貝蒂跑得快多了。跟她一起並肩狂奔,也是我打從心底所深愛的事情之一。不過我會比較喜歡在較為寧靜怡人的地方奔跑。這一回,我既沒瞄一瞄身旁上下舞動的胸脯,也沒盯著她雙頰上升起的一抹純淨紅暈,什麼美景都沒看到,只是死命瘋狂地向前跑,很無趣地朝車子的方向衝刺。
「該死!趕快伏下身子!」我急急說道。
我看著貝蒂,點了點頭。
「那個目前正在促銷中的帳棚。款式很和-圖-書不錯……」
「很好!」我打斷他:「多少錢?」
「是啊,我懂……」
「啊,看那邊!有個傢伙單腳玩拖曳滑水板耶!」
「我們要把小孩交給您看管。」我說:「他媽媽五分鐘後會來帶他。請跟她說我們沒時間等她。」
「小湯米,你可別把事情搞大。」我皺著眉頭。
他臉上的特大號微笑,現在變成超大零碼。「我們正好編輯出版了一本小冊子……」
「他是我生命中的男人!」她打趣答道。
「有,有。不過那個女的應該說不上是美女啦……」
「您或許可以傍晚的時候再過來……」他提議道。
「湯米!我的小湯米!」她喊道。
「太好了。我看得出來妳現在好多了。嗯,反正馬上就會知道妳行不行。不然也可以在這裡等我,我衝去把車開來接妳,也是個辦法……」
我們在一個露天座用餐,頭頂豎著一把用假稻草編成的大陽傘。對面的人行道上,有二十來個年輕女人,個個帶著三、四來歲的小孩——都是那種金髮小孩,想必有個在做生意的爸爸,媽媽則一例還年輕貌美,要不是在家沒事幹、煩得要死,就是在外面一樣沒事幹、一樣煩得要死。服務生跟我們解釋說,這些媽媽是陪她們的小寶貝來參加試鏡甄選。其實,這些小毛頭可能擁有讓我們感動到掉眼淚的天賦——比如,拍一支為那種保險集團所製作的廣告,主題是「打造他們的未來」!我覺得這一切實在夠可笑,因為眼前這些小孩個個都展現出快樂、健康與多金,真的不用大費周章去擔心他們的未來——反正,就某個程度而言,完全不必瞎操心。
「等等!」我說:「我剛剛只是開個小玩笑……我當然信啊!」
「有點遠喔,不過你喜歡就好。」
我把湯米交到他手裡,貝蒂的手搭上我的肩膀。
我們必須選擇最快的脫身之道,剷除所有障礙,盤算一切風險。取出鈔票時,我突然感覺自己體溫陡地升高、發起高燒,要不是我已經神智不清,就是我千真萬確聽到底下傳來那些女人鬧哄哄的說話聲。
「你已經惹毛我了。」我跟他說。
她慢慢點著頭,沒有看我。這種樣子的答覆,我可以接受。反正,眨一眨睫毛或動一動手指都可以。我始終對於其他人跟我說的話一知半解,但是貝蒂呢,她一句話都不吭,我也可以優游在她的寂靜裡,完全不會有迷失、困惑的一刻,就好像我走在街上,迎面遇見對我微笑的熟人,周遭場景也熟悉得不得了。我在這個世界上最了解的人就是貝蒂——或許只了解到百分之八十,誰也不能確定是多少,但應該八九不離十。甚至當我聽見貝蒂講話,我也不十分肯定她動了嘴巴。我們必須承認,人生有時會想方設法讓你驚喜連連,它知道怎麼讓你走完這一輩子。像我這樣的傢伙,很快就折服在人生的奧妙之下。
「兩個鐘頭後,妳就能在沙灘上曬太陽了。」
我攀著帳棚一角。
「好,多少錢?」我問道。
「多少錢?」
這是一個很高貴、很時尚的戲水場所,不過跟所有其他地方一樣,到處都擠著混帳傢伙,而且從年初到年尾都有混蛋出沒,這使得餐廳跟商店連所謂的淡季都開張營業。為了找一個比較不髒的沙灘玩,就得付錢,我們也只好如此。沙灘上幾乎沒人。我們跳下水游泳,持續游,一直游,然後就餓了。想淋浴淨身,要付錢;去停車場取車也要。什麼都要錢。最後,我手裡握著一堆硬幣,做好隨時灑錢的準備。整個地方就像一部巨型吃角子老虎,我還沒發現任何免費的服務。
屋頂是一個占地廣大的天台,就像一座浸在大太陽底下的游泳池。我們跨過護牆,門後又有人踹了一腳的聲音傳來,不過應該是最後一次了,因為後來整層樓無聲無息。我立刻走向有一點陰影遮住的角落去。坐下來後,只有兩條腿晾在太陽下烤。我朝貝蒂伸出一隻手,叫她也坐到我旁邊。她對於自己怎麼處在這種地方,似乎滿臉驚奇。
「不,不用。」我說。
那幫騷|貨邊跑邊鬼叫,已經接近到僅剩一半的距離了;她們彷彿一股滔天巨浪,在各個商品層架間湧動。我朝空中灑出一疊鈔票。老帥哥見狀快速撈錢,兩隻手臂朝著天花板伸得直直的。就在這一刻,我加足馬力,使出罕見的加速度,以一隻腿作軸旋轉,一把抱起貝蒂,衝向逃生門,衝出室外,不到四秒鐘就完成搶救任和-圖-書務。
這個傢伙試圖阻止我往前走,不過我硬闖過去,他在背後邊咒罵邊追上來。我在所有商品層架間快速梭巡。他是不可能靠近我的,因為我全身的體熱像核子輻射線散射四面八方。我最後來到樓層盡頭,還是沒看見人。我突然停下腳步,那個傢伙差點撞上我。
他指了指一個大台座,上頭設有一個印地安村落。
「不往下,爬上屋頂去!」我悄聲說道。
「寶貝,快跑,趕快逃走。」我說。
「老天,我好想去看海。」我宣布道:「妳呢?」
「先生,書款約為五包香菸的價錢……」
在三樓的櫃檯後面,站著一個微笑的傢伙,一隻手臂擱在一堆禮品盒子上。這個微笑看起來像是經理才會有的笑容,他已經有點年紀,眼袋鬆垮,穿著一件雙排釦的休閒式西裝,胸前口袋上的手帕,裝飾得有點過火,彷彿一小團綻放的煙火,一看到我就快步走來,不曉得是歪著嘴,還是在對我笑,肢體動作看起來則有如在往手上抹肥皂。
她彎下身子去腳邊撿了個東西。
「那現在穿這種鞋子,不會有點熱嗎?」
「可以啊。」她答道。
此際我甚至感覺到腳下的地板也震動起來。當我聽見一聲尖叫如同一陣不祥的焚風響徹整個樓層空間,我轉身走去抓著經理,搖晃他,叫他給我吐出一個數字來。那些賊婆娘從另一頭一個接一個冒出來——當然,如果我說她們每一個的眼裡都射出陰森的冷光,是沒有人會相信我的。可是,地上已經有小小的星火噼啪作響,好幾處的貨品層架上也爆出火花。我皺著一張悲慘的臉望向貝蒂。
我看著她全|裸從床上站起來,就好像剛從一個條紋花色的貝殼中走出來——不過,我把這個意象留待晚一點再好好品嚐,因為太陽是不會等人的。
「不行。不可能啦。」我直截了當地說。
「不對外營業?」我問道。
不用說,我拔腿就跑,跑過好幾條街,碰到十字路口就改變方向,當然也使出渾身解數做那種當我們三十五歲、沒病沒痛所能從事的危險動作,比如,跳上停在人行道上的汽車車頂翻越而過,或是一邊注意身後有無追兵,一邊打破個人四百公尺的最快紀錄。一陣子過後,我想應該甩開那批女人了,於是停下腳步喘口氣。剛好旁邊有張椅子,我就一屁股坐下去,然後感覺有個傢伙開始在刷我的靴子。當我低下頭看他,就聽見他吹了一聲口哨。
「老天!她是我老婆啦!我要知道她人在哪裡!」
「意思就是說,我也準備好要去了。」她答道。
我朝公司經理走去。他站得直挺挺的,就像個鉛製玩具兵。
這十幾個女人穿街過來,我差點對她們狂吼:我不是醫生,我無能為力——可是,某種預感讓我閉了嘴。她們一行人跳過分隔露天座和人行道的矮牆,把我團團圍住。我試著對她們保持微笑。湯米的媽媽整個人幾乎抓狂,紅著眼瞪我,就好像我是鐘樓怪人一樣。其他女的也沒有比較好,同樣對我發出一陣陣憤怒的輻射波。我根本沒時間思考這到底怎麼回事,因為湯米媽媽立刻撲向我,大聲叫我還她小孩。我從椅子上往後仰天翻倒過去,完全摸不著頭腦。我的手肘擦破了皮,重新站起來。好多想法如光速般掠過腦際,可是我沒辦法停在任何一個念頭上。湯米媽媽開始抽抽搭搭哭起來,還夾雜著嚎叫聲,彷彿一步步想把我推上斷頭檯。她的姊妹淘繼續圍攏——整體來說,個個都頗具姿色,不過我應該不是她們看得上眼的類型,至少這一刻肯定不是。我知道,這些女人家很可能下一秒就會惡虎撲羊。我也知道自己將會為這份酷熱、這場等待、她們的厭煩,以及一大堆不是我闖的禍付出代價。真令我作嘔,而且噁到連張嘴吐出來的力氣都沒有。其中一個女的擦著天藍色指甲油。正常情況下,我一看到這種指甲,鐵定不用五秒鐘就必須送醫急救去。
「沒辦法。我們已經把整層樓都租給一位女士了。」
「先生您好,您信神嗎?」
經理張開了眼睛。他笑逐顏開,彷彿剛從一個甜美的夢境走出來。「我不知道……是否要連弓箭也算進去?」
「不信。」我說。
當我再度關門之際,一道日光絲毫不差映入我的眼簾。如果日光是照進我的嘴巴,我就會說:「當我再度關門之際,一顆清甜、微酸的糖果就在我的舌尖上溜滑」。海水與浪潮的影像在我的胸臆www.hetubook•com•com之間翻湧。我快速跑上樓,掀開所有床單滿場飛。
「妳知道嗎?他媽媽到處在找他!我們現在最好趕快溜之大吉!懂嗎!?」
我們就這樣靜靜坐著一陣子。說起來很詭怪,我感覺自己的身心狀態回復到神清氣爽的妙境,兀自慢慢微笑起來——因為,我可以只動用眼力,就把整個世界乾坤大挪移。不過,我並沒有這麼做,倒是讓這個世界像顆糖果般在太陽底下變軟、融化,卻完全沒有黏得滿手都是。而且我也強烈感覺到,如果有必要,我可以二話不說、從容自在地掌握大局,一點都不用擔心。我從來不曾在一個天台上,感受到如同此刻的神妙境界,我知道我的力量完存體內、刀槍不入。我在這一方瀝青紙地面上滿心喜樂,彷彿化身為一位走進耶路撒冷城門的朝聖者,幾乎就要來吟誦一首甜美的小詩,不過此刻不宜太離譜,因為首要之務是想辦法脫困。
「你以後就會知道,」我說:「要想不跟別人一樣蠢,還真不容易。很難做到十全十美的,太累人了。」
「瘋了才會讓自己的小孩在大太陽底下站那麼久。」
在稍遠處的樹蔭下,有一個流動冰淇淋小販。我掃視四周,穿越街道走過去。當小販看見我走來,他打開大冰桶的蓋子。
「八十歲的時候,我們也要來『狂奔』哦!」
「妳看,看得到海呢……」我說。
「等一下!」她說:「我希望能付清所有買給他的禮物。」
湯米的小腦袋上綁著一條插著羽毛的帶子,他看起來既輕鬆又愉快。
「我想回家。」她低聲咕噥。
「不會啊,我覺得自己就像穿著簡單的布鞋哦。」
「哇!」他說:「這是一雙湯尼.拉瑪牛仔靴耶!」
「好吧。再給我們五分鐘就好。」她說。
「哪個女孩?」我問。
她嘆了口氣,表情不悅。
我回過神來,因為那些女人在街道另一邊呱呱叫嚷。一開始,我也沒多放在心上,反正只是一幫海鷗在太陽底下進退不得,總會不由分說就呀呀叫。然後我看到她們真的很激動,而且全都望向我這邊。其中一個女的顯得特別瘋癲。
「先生,我只是想要一把雷射光發射手槍,而且不用包裝。花不了一分鐘的……」
我放開他,走進這個營地,直直朝那個酋長帳棚走去,掀開一個像是門的帆布簾。貝蒂在那裡抽著印地安人的長菸斗。
「不要。沒什麼大用的。我好累喔。」她咕噥道。
「老天,她們應該很想賺這個倒楣的辛苦錢吧。」貝蒂說道。
玩具店有三層樓高。一名年輕女店員眼睛突然一亮——就是支領最低工資的那些人眼中會有的發亮眼神——朝我走來。我兩三下就把她打發掉。店裡顧客並不多。我在一樓的賣場進行地毯式搜索後,就上到二樓去。這個樓層可說安靜得異乎尋常,我豎起耳朵諦聽,並未忘記有一幫賊婆娘正在追捕我們,我知道她們搜完一個小鎮並不需要花上十年的時間。可是我對這種氣氛也已經很習慣了,近來我注意到我跟貝蒂很容易陷進這樣的泥淖中。嗯——我想著——我們剛好走到低潮期,也只能耐著性子熬過去,人生就是這個樣子。我搜遍整個展示區,沒有找到她,不過心情已經脫離北極圈,剛剛盤旋過溫帶地區,現在則來到赤道,我整個人火辣辣,決定爬到三樓,就好像要去征服聖山。
他沒有回答,所以我一把掐住他。
「不用,謝了。我想請問一下,你有沒有看見一個棕色頭髮的美女,帶著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經過?他們跟你買了冰淇淋也說不定?」
「進來。」她說:「來,跟我們一起坐下。」
「好啦。」我說:「五分鐘後就可以了。」
我等了幾秒鐘,然後不得不從口袋取出一疊鈔票當扇子搧風。這個地方的風俗民情真令人不敢領教,我好想把整疊鈔票塞進對方嘴裡。大冰桶冒出小小幾朵蒸氣雲。我假裝看著別的地方,把兩張紙鈔伸向他,感覺錢從手中滑開。
「這個材質是抗皺設計的。」那個笨蛋在我身後開口。
「好,」我說:「我問妳,妳覺得妳現在有可能『狂奔』嗎?」
我從墨鏡上方瞥了一眼這些女人,一邊大口吃下一大匙上面灑著點點多彩糖粒的鮮奶油。
這個上了年紀的花|花|公|子先放下小孩,以便能專心做心算。他閉上眼睛。在我的夢魘中,樓梯已經在一陣瘋狂雜沓的腳步下開始震動。湯米從架子上拿出一把弓與幾枝箭,然後看著貝蒂。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