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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太嚴重啦。」他說:「還好只是一隻眼睛,她會撐過去的,對不對?你在聽嗎?」
在到醫院的路程中,我沒辦法放鬆兩排緊咬的牙齒。巴柏跟我說什麼,我都聽不懂。我的手臂在胸前交叉,身子微微向前傾。她還活著,我不斷跟自己說,沒什麼,她還活著。然後我感覺緊咬的牙關慢慢放鬆,我終於可以吞下口水,覺得清醒過來,有點像是剛剛經歷車子翻滾了三圈之後。
「別擔心我,」我說:「我感覺好多了。」
安妮坐在我旁邊,一手撥起一綹落到臉上的頭髮。
一走進醫院大門,我馬上明白為何上回來看阿爾奇時,我會渾身不對勁、透不過氣,也了解了我所有的反應意謂著什麼。我差點又要再度神智不清;幾乎一聞到這迎面而來的可怕氣味,就想逃之夭夭。我在最後一刻重新振作起來,不過這並不是我的功勞,而是她在默默幫助我。如果需要的話,她也能夠讓我穿越銅牆鐵壁,只要把她的名字當成一句咒語不斷默誦即可。順便提一下,當我們有了這樣的體驗之後,就會感謝老天的眷顧,也會感到心平氣和,自豪於能夠克服難關。所以我只是整個人微微發抖,重新在醫院大廳鎮定下來,再度回到這個受詛咒的星球之上。
「開什麼玩笑!怎麼會呢?」他說。
我轉身背對她,感覺到自己的頸背已經被哀怨的目光小小灼傷。
「不是。就是貝蒂。」
我扶他到房間去,然後回到廚房坐下,看到安妮開始打掃。
「我待會兒再過來。」我說。
不遠處有一張長椅沒人坐。我聽巴柏的話過去坐下。如果他叫我在地上躺平,我也會乖乖照做。有時,想要做做什麼的衝動突然在心底熊熊燃燒,我彷彿變成一叢乾燥的野草;有時,沉重的無力感卻像一塊塊浮冰在血管裡漂。我的心情就這樣冰火交替,完全沒有過渡狀態。坐下來時,我正處於冰原期,腦子就像一灘軟綿綿的過期豆腐,沒有任何生機。我把頭靠上牆,等著巴柏回來。我坐的地方,應該離廚房不遠,可以聞到韭蔥湯的味道。
「不用,謝謝啦。」我說。
他閃到一邊,沙拉缽在牆上爆開。然後我們舉起酒杯。
「老天,」他說:「我本想把地板抹乾淨……沒來得及,你就回來了。」
「不好意思,」他說:「我可能要去睡覺了。」
「那是她的家人?」
關於這一點,貝蒂,我真的需要知道妳的血型嗎?或妳所出生的小村的名字?或妳小時候所有生過的病?或妳媽媽的名字?還有妳對抗生素的反應?那個女的講的有道理嗎?我真的那麼不了解妳嗎?我自問著,只是為了取樂而已。接著,我站起身倒退著走,彎著腰,卑躬屈膝行禮,一邊出聲說很抱歉給您帶來這麼多麻煩。就在要關上門的時候,我甚至對她擠出一朵美好的微笑。
這時我的手臂突然往前伸,瘋狂地抓住他。
我講了貝蒂的姓氏。
我起身去窗邊張望。夜色已深,但外面這個世界,似乎繼續架在滑輪上向前行。我必須承認,從我們過生活的某種方式即可看出,這世界裡的每個人,都有自己上場演戲的一刻。你把白日與黑夜、喜樂與苦痛通通倒進一只瓶中,你拚命搖晃它,混合這瓶漿液,然後你每天早上醒來,都會喝上一大杯。很好,你就這樣成為一個人。真開心見到你,我的小老兄。你將明瞭,人生之美無與倫比,同時並且充滿哀傷。
「我還好啦,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她說:「你想,如果不是我掃,那會有誰來掃?」
我傾身向前,盡可能低調地扳動手指關節。
「好吧,妳跟我說,」我問:「我們做|愛會有什麼好處?妳有什麼有趣的建議嗎?有什麼稍微大膽的好戲嗎?」
「二樓,七號病房。」
「對不起,病房的號碼是多少呢?」
「好了,我知道了。」她嘆了一口氣:「如果你睡覺前需要吃顆阿司匹靈,浴室裡有好幾盒。如果你要,我也可以給你拿件睡衣來……我不知道啦,也許和圖書你習慣光溜溜睡覺……」
她呼出一口煙,一朵蘑菇雲飄在空中。
我們喝著啤酒,一時間悄然無聲,但緊接著的是更為厲害的對罵。對我而言,這樣的氣氛再好不過了。我兩條腿在桌子底下伸直,兩隻手交叉放在肚子上。坦白說,我不很在意現場的情況,只覺身邊有騷動而已。我聽見尖叫、怒吼,還有東西砸碎的聲音,但我巨大的憂傷平緩下來,像小餅乾慢慢碎為細屑。這一次還真要來謝謝這個世界上我最厭惡的事情——這樣一杯溢滿光線、人影、溽熱與噪音的走味雞尾酒。小心翼翼斟入苦酒滿杯,我遂在我的座椅上縮小了。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男人與女人相互愛慕、臭罵、傷害,有些傢伙則像撒尿般,盡寫些沒愛、沒瘋、沒力的小說,而且連一點格調也沒有,這些混蛋只是想把我們也一起拉下十八層地獄而已。當我瞥見窗外升起的滿月時,我還沉浸在我的文學反思之中。橙黃色的月兒,散發出莊嚴崇高的氣息。我一點一滴慢慢想起我那眼睛受傷的小美人,她的手裡執起一枝金合歡花——就在這時候,我恍然大悟,我剛剛看見一系列色彩斑斕的瓷碗一個接一個飛過室內。
巴柏一隻手搭上我的肩膀。
「她在哪裡?」我問。
對。有道理。除開眼下的方式,並不會有別種可能性。不過我一心所願卻是盡早開工,我怨恨老天沒能讓我早早下筆如有神。對於這一切來得這麼遲,我深感痛苦,這成為提筆寫作以來所必須承受的另一項重擔。幸好我撐得住,或許還有百萬分之一的機會可以提早完成,不過,每個晚上一頁一頁寫,就好像在堆磚頭,彷彿試圖建造一座堡壘來保護她。在某種程度上,我好像趕忙在釘牢護窗板,因為外頭一個颶風業已成形,正在地平線上打轉。也許可以自問一下,一位輸在起跑點的作家,是否能夠弭平所有狗屁倒灶的事,甚且往終點衝刺——如果這個傢伙的聰明才智還算足以扭轉局勢的話?
小湯米事件後不久,我開始重新寫作。並不需要強迫自己提筆爬格子,文思自然泉湧。由於不希望貝蒂知道,所以我相當低調,一般而言都在晚上寫。只要貝蒂在一旁翻了個身,我立刻把筆記本藏在床墊底下。我不想讓她空歡喜一場。尤其我寫的東西可不像五十年前的人們所寫的,而這對我來說反而是種障礙。總之,世界有沒有變,對我都無所謂;我寫東西,也不是為了讓人難受。相反的,我可是個敏感的傢伙,是別人常常讓我難受。
「情況很好。」巴柏宣布道:「她現在正在睡覺。」
「你可以睡阿爾奇的床。」她說:「要不要我拿一本書給你?還需要什麼嗎?」
安妮拉住我的手臂,把我拉去坐到一張椅子上。她身穿浴衣,臉色因生氣而發紅。
我點點頭,並沒有轉身看護士。我聽見門關上的聲音。床頭櫃上插有幾朵花,我走近花兒,摸摸弄弄,調整姿態,從眼角注意到貝蒂在呼吸,沒錯,毫無疑問。我不確定這麼做有多大用處,但是我從口袋裡取出小刀,修剪一下花兒的莖枝,讓它可以維持更久的時間。我在床沿坐下,手肘撐在膝蓋上,抱住腦袋。這樣可以讓我的頸背稍稍放鬆一下。然後我覺得好多了,精神已足以來撫摸她的手背。啊,多麼美的觸感,這樣一隻手,像天堂般的感覺,真希望貝蒂是用另外一隻手做出傻事的,我還沒能完全消化這個悲慘的事實。
我在駕駛座上稍微挺直身子,超越兩部慢吞吞的車輛,呼吸速度開始變快。在家門前停下車子時,我全身顫抖,就好像有人往我脖子套上一圈繩子。記不起我是什麼時候就猜到大事不妙,反正這也無關緊要。我奔上樓梯,感覺肚子裡有一根針東插西插。一到樓上,我絆到跪在地上的巴柏,從他背上翻倒過去,撞翻了幾張椅子,在地上躺平。我感覺頭底下有一股溫https://www.hetubook•com.com熱的液體流過。
「我等等再填。」我說:「病房幾號呢?」
「巴柏,載我去醫院。我不太能開車。」我說。
他看著自己的鞋子。
裡面空無一人,點著小燈泡。洗手檯上盛滿血水,地上也都是血漬。我彷彿背部中箭,差點跪倒在地。我喘不過氣來,腦子裡有杯子碎裂的聲音——應該是水晶杯。我必須使盡力氣才關得上浴室的門,因為有一整群醜惡的小鬼在門後拉扯。
「你先坐一下,」他說:「我去問問狀況。去,快去坐一下!」
「情況還不錯。要讓她好好休息一下。」她說。
我也開始去撿比較大塊的碎片,我們默默來來回回去垃圾桶丟東西好幾趟,然後坐下來抽菸。我幫她點火。
「小孩呢?」我問。
我在一堆碎片上往前走,把啤酒放到桌上。
我起身去看看窗外。只有濃重的夜色,還有一枝樹枝,上面的葉子都有點熱癱了。我拿起雜誌拍了腿一下。
「你先坐下來。」他說。
巴柏說得有道理。只不過我心底一把火燒開,很不願靜下來。那個女的指著手中的文件,示意我走過去。我突然覺得這家醫院好像擠滿一堆孔武有力、笨笨鈍鈍的男護士,剛好我眼前就走過這麼一個——紅棕色頭髮,兩隻前臂都毛茸茸的,而且是方下巴。即便我整個人像支生猛的火把,也派不上用場,你知道,我還是不得不乖乖跟著他們一個口令、一個動作。我於是去看看那個女的到底要幹嘛。在這間煉獄場,最好不要太逞強,我可不想被搗成肉餅。
「你去也沒用。沒辦法立刻看到她的。必須等一陣子。」
「嘿,我打擾到你們了吧?」我問。
「我覺得你實在很呆。」她劈頭說:「你以為會發生什麼事嗎?我覺得你把這些事都看得像要去爬座大山。」
她挑了挑眉毛,肯定自以為是這間醫院數一數二的大人物,不願隨隨便便填單子了事。顯然她覺得我是個粗魯的傢伙,我強迫自己低下頭,一邊希望事情快一點結束,節省幾秒鐘才好。
「還好。」我說:「不是太糟。不過我不大想談,也不想一個人待在屋裡……」
我轉身面對她,對她說出最後的大秘密:「與其讓力量四處分散,我寧願選擇專注集中。我只有這一輩子,而且只對這輩子有興趣,我要讓它閃閃發光。」
「好。不過就是一分鐘喔……」
「肯定沒事!這個混帳傢伙居然背著我偷人,還說沒事!」
這一整個星期,天氣燠熱得令人受不了,我不記得以前曾經熱到這種地步。在方圓幾公里內,沒有一片草地還能保持綠油油。整座小鎮都陷入某種昏沉與麻木當中;最緊張兮兮的那些人,都早已憂心忡忡地望著天空。應該差不多是晚上七點左右。太陽已經下山,可是所有街道、人行道、房屋的屋頂與牆壁,都還是熱烘烘的,每個人汗流浹背。我出門去採買生活用品和食物,叫貝蒂不用跟我一起做這件苦差事。我慢慢開車回家,後行李廂載滿東西,雙手還有挑選東西時留下的污跡。在還沒到家之前,我跟一輛救護車錯身而過,它跟我方向相反,往街的另一頭駛去。救護車的鳴笛聲喧天價響,四放的光線閃亮得如同一枚嶄新的銅板。
他衝到我面前。
「你明天可以過來看她。」她說:「嘿,小心走……看一下樓梯……」
「好吧。那就麻煩您了。她姓什麼?」
巴柏在杯裡倒上啤酒。
「唉,我們是小小吵了一下,但沒事啦……」
反正賣鋼琴的工作一點都不要人命,所以我可以在子夜鐘響或凌晨一點取出筆記本,一直埋頭到天色發白,卻完全不覺得有多累。我會在清晨時分稍微睡一下,有時下午也會補眠。我寫的東西慢慢有所進展,感覺自己像一顆電力超強的電池。在天亮之際,我把熬夜塗塗寫寫的證據都收拾乾淨;我啣著一根菸,飄起的煙刺得我眼睛痛,一邊把所有https://www.hetubook.com.com啤酒罐藏到垃圾桶最底下的地方。入睡前,我總是會看著貝蒂,想著剛剛我東寫西寫的那幾頁是否夠水準。我很喜歡問自己這樣的問題。這讓我不得不正視作家這個身分,並自我要求更高的寫作表現,不過這也讓我吃足了苦頭。
「唉呀,這種事不必多問,就留下啊。」她說:「關於巴柏跟我,我們愛得並不夠深,很難真的吵得怎麼樣。你剛剛看到的不是多嚴重的事……」
巴柏取出杯子。
「安妮,我知道我來的不是時候,可是還是想問問,我能不能睡在妳家?我自己一個人待在家裡,感覺不是很好。」
我稍微移動兩條腿,讓自己站得穩一點,全身沁著冷汗。他一隻手搭在我的手臂上,不過我毫無感覺,只是看見他這樣做而已。
「是的。不過我想看看她。」
她用手捏著鼻端,一副夢遊的樣子。
「貝蒂。」
「老天,妳又在胡說八道了……」巴柏說。
「走吧,現在必須讓她休息了,到明天中午之前都不會醒來,我們給她注射了鎮靜劑。」
「聽我說,」巴柏嘆道:「你必須先去辦手續。用不著把事情鬧大,尤其她現在需要休息,你先等個五分鐘,把文件填好。情況還不錯,我已經跟你說了,完全不需瞎操心……」
他嘆了口氣。我遞給他賓士車的鑰匙,然後下樓。夜色四合。
「不是。」我說。
此刻,我感受到某種內在的平靜。我緊緊抓住這種感覺,在歷經數小時的折磨後,這正是可以獲得的報償,我的唇邊浮上一抹幸福的微笑。現在場子裡的氣氛正熱。巴柏閃躲的功夫迄今可圈可點。這時,安妮兩手都拿著一樣東西,假裝要丟芥末瓶過去,飛出去的卻是糖罐。結果可想而知。糖罐撞到巴柏的頭,他不支倒地。我起身去扶他站起來。
在這段期間,我的腦子似乎二十四小時不打烊。我知道應該寫快一點——很快、超快——不過要寫成一本書,真的需要超乎想像的時間,一想及此,一股可怖的憂慮之情油然升起,好像要吞噬我。我咒罵自己怎麼不早一點開始,一定要等上這麼久的時間,才在這本海軍藍封面的活頁筆記本上寫下第一個字嗎?事情真是九彎十八拐。狗屎,我很希望看到自己振筆疾書——我自問自答——可是你覺得這很簡單嗎?你以為只消在一張桌子前坐下,靈感就來了嗎?好幾個月以來,我躺在床上,眼睛睜得老大,一個人穿越寂靜無聲的灰色沙漠,完全沒有瞥見任何一絲靈感的星火,只好在這片一望無垠的乾涸荒漠上獨自蹓躂,你以為我很愛這樣嗎?真這麼想?
「沒有啦,不是大山,應該說是小丘陵。」
「你是她的先生?」
「我想單獨跟她在一起一分鐘,好嗎?」我問。
「我跟你們說,」我說:「不用招呼我,就當我人不在這裡。」
我衝到廚房。沒人。我轉過身,巴柏站在門框裡,一隻手伸向我。我肩膀一推,把他壓在牆上,就像一隻受傷的公牛在窄巷中衝鋒陷陣。我兩隻耳朵充滿奇怪的吱吱鳴聲。我向浴室飛奔,一時間很難搞清楚整棟房子的方位。我握住門把,然後將浴室的門整個打開。
「她挖掉了一隻眼睛……」他說:「嗯……用手挖的。」
她退到一旁,讓我走進病房。我兩隻手插在口袋裡,盯著地板的紋路走進去,在床腳邊停下。病房內光線昏暗,貝蒂眼睛上綁著大繃帶。她在睡覺。我看著她三秒鐘,接著又低下頭來。護士小姐一直站在我身後。因為我不知道要做什麼,所以吸了吸鼻子,然後看著天花板。
「當然。」她說:「我們了解。」
當我正擦去滾落臉頰的一滴汗珠,有人拍了我的肩膀。
巴柏在大廳等我。我謝謝他載我過來醫院,請他開賓士車先回家,說我自己會想辦法回去。我等著看他離開醫院大門,然後走去洗手間用水潑潑臉,感覺真好。我想了想她挖掉自己一隻眼睛的事實,想了想她曾經有兩隻眼睛。我是一方田野,在一場雷雨過後,https://m.hetubook.com.com正在梳理翠綠的青草,背景是海軍藍的天空。
「真的很難相信,不過不嚴重啦。」他繼續說:「幸好我剛好過來拿電動攪拌器。」
「在這個混帳東西的媽媽家。」她答道。
「別這樣!」他說。
「乾杯!」我說。
她粉紅色的舌頭舔了舔豔紅的嘴唇,神情狀似滿意。
「也不是。除了這兩樣不是,其他我都是。」
「不用了啦。反正我睡覺都會穿著內褲,然後我會把手放在床單外面。」
「可是貝蒂不是一個法國名字啊。」
我把啤酒罐重重敲在桌子上,啤酒整個飛濺出來。
一來到街上,外頭的氣氛讓我又清醒過來,雖然空氣潮濕悶熱,就像是一個典型的赤道地區夜晚一樣。這裡離家應該有兩公里的距離。我過街到另一頭去轉角商店買一塊披薩,也去另一家小店排隊買兩罐啤酒,並且多買幾包菸備用。做做這些簡單的事情,感覺還滿愉快的,我試著放空腦袋,什麼都不要去想,然後跳上一班公車回家。披薩的大小剛好可以放在膝蓋上。
「老天,為什麼我不是碰到亨利.米勒呢?!」她咕噥道。
我看見她的眼底閃現一絲電光,接下來就把我晾在那裡坐在椅子上無事可做,折磨我整整十分鐘。我知道如果踢翻她的桌子,要見到貝蒂一面會是難上加難。一會兒過後,我閉著眼睛回答她的問話。最後我答應她,下一次會帶來所有必要的證件。我完全答不出這個或那個的什麼號碼,更別說有一些我壓根都不知道到底存不存在的事情。這個女的冷眼看我楞在那裡,一邊咬著原子筆轉啊轉,然後陰險地拋給我一句話:哼,你說你跟這位女士一起生活,怎麼你對她的了解並不多呢……
一回到家,我就打開電視,把披薩隨便丟在桌上,直接站著灌下一罐啤酒。我想去沖個澡,不過馬上放棄了這個念頭。我沒辦法踏進浴室,至少現在還不行。我試著看看電視裡在播什麼,一幫要死不活的傢伙在介紹他們的新書。我抄起披薩坐到扶手椅去,盯著這些傢伙瞧。他們嗯嗯啊啊各自坐在一杯柳橙汁前,眼神閃閃發光,志得意滿。這些傢伙都是時下受歡迎的人物。每個時代是真的會創造出相應的一些大作家的,而眼前這些傢伙還真是令人大開眼界。披薩已經有點涼,表面油亮亮。或許這個晚上,他們特別邀請最糟的人上節目,以免各界有所疑慮;或許這個節目的主題是,如何沒料沒心沒肝沒天分,作品也能印上三十萬冊——這些人既不知愛情的真諦,也不了解受苦的奧秘,甚至連講一句不讓人打呵欠的話都不會。其他頻道也好不到哪裡去。我把音量轉低,只留下畫面作伴。
「我之前在擦二樓進門那邊的血……」
當我正讀到一篇談及世界南北衝突的歷史文章時,她翩然駕到,不過浴衣已經闔上。
我感覺身體開始發熱,站起身推開巴柏,往前直直走去,大腦又開始正常運作。
他從櫥櫃裡拿出一瓶酒,喝了好大一口。不過我一點都不想喝,寧願站起身,把鼻子貼到窗戶上去,就這樣一動也不動,巴柏則繼續清理地面,在浴室裡外跑進跑出。我聽見他拉掉洗手檯塞子放水的聲音。整條街悄然靜默,彷彿凝固了一般。
「我想看她。」
「我就是今晚借宿一宿而已。」我加了一句。
巴柏一邊揉著肩膀走過來。眼前這個人應該是巴柏沒錯吧。我必須專心呼吸,以致無法說話。
一會兒過後,我了解自己只是原地打轉、虛耗時間。我不想睡,尤其不想睡在這裡,完全不能窩在一個狗屎陷阱中,於是帶著一罐啤酒走去巴柏家。當我步入屋內,安妮正在摔盤子,一見到我,一只高舉過頭的沙拉缽險險扔出,她放下手來。地板上已有不少碎碗破盤。巴柏杵在一角。
她只需要一些身分資料。我在她面前坐下。除開對談的時間外,我都一直在想她是不是個扮裝皇后。
「狗屎!」她說:「狗屎,狗屎。」
「https://m.hetubook.com.com埃莉莎貝特嗎?」
她於是轉身離去,留我一個人在房間。單獨一個人的時候,以及沒人好等的時候,就不需要多大的空間容身,阿爾奇的床顯得再合適不過。躺平時,我感覺橡膠床墊在下面吱呀作響。我點亮瓢蟲形狀的小燈,諦聽夜晚無限寬廣的寧靜,就像一團無形的、無力的發泡奶油。天啊!
我看到一個女的,手裡拿著一疊文件,坐在一間透明玻璃隔出的小辦公室裡,正朝我這邊望過來。她看起來似乎極可能衝出辦公室,上天下海去追捕任何人。
「巴柏!!」我大吼。
「名字呢?」
我靠著門板癱軟下來,蹲坐地上。我現在可以呼吸了,但吸進的空氣又熱又辣。他在我面前蹲下。
我轉過身,面向在我背後輕聲講話的護士小姐。我完全記不得這一整天到底做了什麼,現在感覺徹底累垮。我對她示意會跟著她出去,茫茫然覺得身體好像陷在火山噴出的岩漿流裡緩緩滑動。護士小姐在我們身後關上門,我杵在走廊上,腦子真空,摸不著接下來要做什麼。她扶著我的手臂,帶我往樓層出口走去。
「當然,都安排好了,不過你必須先去填兩三份文件。」
我把他推開,巴柏滾到桌子底下。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用手肘撐起自己,發現好像有人打翻一大盆水。我的頭髮都沾到水,而且這水有點泡沫浮在其上。我呼吸困難。巴柏跟我同時站了起來。我眼睛掃視室內尋找貝蒂,可是只有巴柏杵在那裡,我不知道他來幹嘛,不過他就是杵在這裡,眼神飄忽地看著我。我一張臉扭曲變形。
當我來到七號病房前,一名女護士剛好走出來。這位金髮、扁屁股的小姐,笑容親切可人。她立刻明白我是誰。
「請聽我說,」我補充道:「這裡那裡到處跟人做|愛,從來沒有給我帶來任何東西。從來都沒有。我知道人人都這麼做,但隨波逐流絕不有趣,反而會讓我一肚子大便。此外,能夠活得跟所想的一樣,讓人感覺很好——我是說,能夠不背叛自己,能夠不在最後一刻藉口說女孩屁股很美就軟弱下來……或者人家一給你亂開支票,你就心花怒放,或是盡挑軟柿子吃……這都不對。最後關頭能夠不妥協,讓人感覺很棒,這對自己的心靈層面很好。」
她掀起浴衣下擺,放到兩腿上。我注意到她下面什麼都沒穿。她可能期待我說句什麼,不過我一聲不吭。她可能在想,也許我覺得這還不夠嗆,於是她整個揭開浴衣,還打開兩條腿,一隻腳擱到椅子上來。她的洞穴大小適中,乳|房則稍稍比正常尺寸大了點。我好好把握一秒鐘欣賞這幅美女圖,不過並沒有笨拙地打翻酒杯。我喝下一口啤酒,起身走到旁邊那個房間,順手拿了幾本雜誌,就栽到一張扶手椅裡去。
他走出浴室時,我覺得好多了,思緒依舊混亂,不過終於可以正常呼吸。我走到廚房拿一罐啤酒,兩條腿有點發軟,走不穩。
「那不然,依妳之見,『貝蒂』應該是什麼呢?難道是一個牙膏的新牌子嗎?」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我鬼吼。
「不用,不用。」他們齊聲說:「貝蒂情況怎樣?」
隨著夏天的腳步接近,鋼琴的生意也每下愈況。坦白說,我並未因此傷透腦筋。我早早就把店門關上,心情還不錯的話,就會來想想晚上要寫的東西,不然我們也會出門散步去。手邊還有很多很多錢,由於貝蒂對於旅行興趣缺缺——事實上,她對旅行或所有其他的事情,都不屑一顧——所以這些白花花的銀子也沒什麼大用處,只能拿來支付帳單,以及讓我們不用靠賣鋼琴過活。哈哈,過活!?金錢可是個從來不會兌現諾言的東西。
「巴柏,趕快載我去他媽的醫院!」
我們一邊討論天氣,把廚房清理乾淨;我說這場令人難以忍受的熱浪,把整個城市烤得化成如同一鍋槭樹糖漿。經過這個小小的勞動,我們滿身大汗。我在椅子上坐下,她則屁股一角搭在桌子邊。
「我跟她生活在一起,」我補充說:「應該可以給妳妳所需要的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