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
為了變化生活步調,她的表哥來訪,房子裡塞滿他充沛精力及旺盛的生命。不止「他的」生命。他還一同帶來了其他的生命;被他吸引而來,就像飛蟲被光源所誘惑一般。表哥是醫科學生,此地的年輕人都深受他那充沛的自負活力與優異的體育技巧所吸引。他興致一來,就說個醫學笑話:他很有幽默感,被公認為是個好傢伙。他聳然矗立如岩石,鄕下人如潮水般湧來包圍著他,想模仿他的舉手投足。突然間,生命湧入屋內,因為,男人總會帶來生命進駐家庭。屋內的女人笑得很勉強,不無高傲,注視著精力過剩、總想要發洩的年輕男人;她們警告他,本地女人個個猶如母蝮蛇,將要盡詭計要他娶她。年輕的表哥偏好在群衆之前釋放過剩精力;他要觀衆,而且得到了。甚至「她」嚴峻的母親都在微笑。表哥終究得走出去,進入喧囂世界,然而女兒呢,必須跟音樂搏鬥、奮戰。
艾莉卡的起居空間就是自己的小房間,在那兒她可以隨心所欲:沒人會來干預,小房間是她的財產。媽媽的領土則是公寓的其他地方:她是家庭主婦,掌理一切,打點內外,而艾莉卡坐享母親操勞的成果。艾莉卡從來不必做家務,原因是抹布及清潔劑會毀掉鋼琴家的手。媽媽在難得休息的片刻中,還要操心起她各種形式的財產,因為你永遠無法知道,所有一切東西的確切位置。艾莉卡——唔,這好動的財產最叫人操心——她到哪兒逛去了?自己一個人還是跟別人混在一塊兒?艾莉卡精力太充沛了,簡直像水銀一樣。嗯,此刻她可能正在四處亂逛,虛度光陰。
感官的豐富宴饗叫肉舖店的老闆如何消受得起!即便他早已習慣血腥的工作,但他就是沒辦法。他已經麻痺了,不再有驚奇。他沒有播種,就無法收割。他從未用心聆聽,但他卻跑去聽音樂會,讓衆人瞧見他。他的身邊,就是他的另一半,居然也想要同行。
夜深了,大地都已入睡,只有艾莉卡孤獨地醒著,血緣的臍帶將這對母女二人組繫在一塊兒,母親大人睡得像嬰兒,在夢中想著新的折磨花招。有時候,雖然機率很少,艾莉卡會起身,打開衣櫥門,輕輕撫摩那些見證她私密欲望的衣物。事實上,欲望倒不是那麼秘密;他們尖厲地喊出自己的價碼,他們呼號著:這一切是為了什麼?各種色彩也七嘴八舌地跟著一起尖叫。穿上這種東西,不管到哪兒,怎能不被抓去警察局呢?通常,艾莉卡只穿裙子和毛線衣,不然,在夏天就只穿件襯衫。有時候,媽媽從睡夢中醒來,她憑直覺就知道,艾莉卡又在看她的衣服了,虛榮的小婊子!媽媽敢打包票保證,衣櫥可不是為了自娛,才在打開門時發出吱嘎聲。
艾莉卡周遭的時光慢慢轉變成了固定骨折的石膏模型,只有在母親用拳頭粗暴地敲打時,才會應聲碎裂。每當如此,艾莉_只能坐著,過往時間的殘痕,像物理治療的夾木般匝注她纖細的頸子。媽媽又打電話來了,讓艾莉卡變為笑柄,她只能被迫承認:我現在得回家了。回家!假如您曾在街上碰見艾莉卡,她通常是在回家的路上。
媽媽從底下往上推,她甚至把雙腳牢牢扎進地底。所以,艾莉卡很快脫離了母親最初為她築起的基礎,她踩上了別人的背,某個被她由背後捅刀幹掉的人。地面霎時搖晃顛簸!艾莉卡踮起腳尖,躍上母親的肩膀。她用訓練有素的手指攫住頂峰,唉,可惜,很快證實不過又是另一塊崎嶇巨岩,看似頂峰罷了。艾莉卡繃緊上臂肌肉,用力把自己挺攀上去。終於,她的鼻尖高出邊際,可惜滿眼所見仍是山岩,甚至比頭一塊還要陡峭。聲譽猶如一座製冰廠,在此設有分支:為解決大儲冰庫可能衍生的龐大費用,決定將冰塊分散各處儲放。當時還是青少年的艾莉卡舔了舔其中一塊冰,並相信自己會的獨奏曲目,已將能贏得蕭邦大賽。她相信,僅咫呎之差,之後她便能傲視群倫!
媽媽強調,艾莉卡不是烏合之衆中隨隨便便的某個人:她可是獨一無二的。媽媽一直強調這一點。今天艾莉卡也會說,她是個人主義者:她宣稱自己無法屈從他人或任何事,光想著要去適應什麼,都會覺得很難。像艾莉卡這樣的人來世上只一遭,接下去就空前絕後了。如果說有什麼特別不容混淆的,那就是艾莉卡了。她最怨恨的事物,就是形式的標準化,例如無視個人特質的學校改革。艾莉卡不喜歡跟他人攪在一塊兒,即便再怎麼氣質相近的人亦然。她會馬上脫穎而出。她存在,只因她存在。她做她自己,此外無能為力。若有什麼對艾莉卡不良影響,即使是看不到的,媽媽也能立刻嗅得出來。最最要緊的是:她可不想艾莉卡被男人改頭換面。因為,儘管艾莉卡充滿矛盾,但她是個體。那些矛盾迫使艾莉卡旗幟鮮明地反對任何的標準化。艾莉卡擁有強烈而突出的性格,她獨自一個人,面對烏壓壓的一大群學生,以一人對全體,藝術之舟由她掌舵。任何三言兩語的描述對艾莉卡而言都是不公平的。有個學生問她,她的目標是什麼,她說:「人道」,並以此為學生總括貝多芬的《海利根遺書》——而且強行擠到該音樂英雄旁邊,攀附他的顯赫地位。
母親堅持,女兒「獨奏」時(那可是彈得好才有的甜蜜獎賞),窗子得打得開開的。如此,鄰居們才能同樣沉醉於甜美的旋律中。媽媽及祖母,配備雙筒望遠鏡,站在崇高的制高點,檢查鄰居農婦,還有她的親戚們有無坐在小屋前,安靜、有紀律、景仰地傾聽著。農婦要賣牛奶,還得自製乳酪、奶油,收集雞蛋與收割蔬菜,所以,她只能在自家屋前坐著聽。祖母發現,老鄰居終於有時間把手疊在膝頭,傾聽音樂,真是殊堪獎勵。農婦一輩子都在等候這個機會吧,而機會終於在她風燭殘年時到來。時光再度變得多麼美好呀!前來度假的夏日旅客亦同,也好像坐在那兒傾聽布拉姆斯的音樂。母親高興得吱吱喳喳,誇說旅客們正在享受全然純粹新鮮、一流的音樂,與他們點的純梓新鮮、一流的牛奶一併送上,暖暖地,剛從母牛身上擠出。今天,才剛「植入」女兒體內的蕭邦作品,將為農婦及她的旅客涓涓流洩。媽媽提醒孩子得好好彈,而且得大聲彈,因為鄰居們好像都漸漸變聾了。所以,這次一定要讓鄰居聽到新曲,之前未曾聽聞過的。接下來,他們將會一再聽到,直到即便是暗夜裡也能分辨無誤。我們打開房門吧,這樣他們才能聽得更清楚。古典音樂的聲波打屋內所有通風口破阻而出,沿著小坡傾瀉而下,進入山谷。鄰居們將感覺自己彷彿站在鋼琴邊。他們只消張開口,蕭邦的音樂就會如溫暖的牛奶般注入喉嚨。接下來還有布拉姆斯(Brahms)——欲求不滿的音樂家——尤其要獻給婦女。
維也納市這一區的人口相當老化,可以瞧見許多老女人。柯赫老太太算是非常幸運的,她為自己備妥了一個年輕的倚靠;一個可以讓她感到驕傲,照顧她的女兒,而且至死方休。只有死亡能拆散她們。艾莉卡的行李吊牌上,註明了死亡是唯一的終點站。有時,本區會發生連續謀殺案,幾個獨居老太婆死在她們自己的寓所中,裡頭堆放的盡是廢紙。唯有上帝曉得她們的存款簿藏在哪兒了。但,說也奇怪,可惡的兇手居然也都知道:他會到床墊下去找。至於珠寶,不管數目再少,也都不翼而飛。某個老太婆的唯一兒子,賣餐具的推銷員吧,丁點遺產都沒能得到。謀殺案在維也納的貧民區相當平常。因為要認出那個老女人住在哪兒一點也不困難。此地每楝公寓都至少住了一個老太婆——她們總是公寓裡其他房客的笑柄。有男人敲門說要進去抄碼表,沒出示身分證明,她還是放他進門去。人們一再警告她們,但,她們依舊打開房門,打開心房,因為她們真的太寂寞了。柯赫老太太這麼告訴柯赫小姐,想嚇唬她,叫她別總把老媽媽孤伶伶的留在家。
維也納市第八區裡瀰漫著溫暖的家鄕味,馬廏裡亦散發出新鮮的乾草氣息。母親舒了口氣,如釋重負:她終於推著女兒走離服飾精品區了。媽媽慶幸,這次散步再度只是磨蝕掉了丁點鞋底罷了。人呀,就該穿破鞋,總比穿著好鞋,還得要花冤枉錢讓人把鞋擦得賊亮好吧。
假如衆人生氣,要求她下車,即便仍離家很遠,她倒會順從屈服,並且真的跳下車,故作輕鬆,儘管她緊握的拳頭能感到一股怒火中燒,不過,反正只要耐心等候下一部電車,它一定會來,就像禱告最後一定有那一聲「阿門」。那是一條連綴相貫的環鍊,不會無故斷裂。接下來,等一切升火待發完畢,她便展開新的狙擊。她費力地載負著樂器,跌跌撞撞地擠入下班回家的人群中,像開花炸彈般在其中引爆。她會假裝要跌倒,然後說:「抱歉,我在這兒下車。」當然,大家無異議贊成。她應該立即離開這輛潔淨的大衆交通工具。它可不是為她這種人設計的!付錢的通勤乘客真不該讓幹這種事的安無恙脫身。
現在,年輕男子跳進水塘,他得沖涼一下。新水流淌進來,冰涼的泉水。唯有英豪男兒,踞坐世界頂端,才有勇氣躍進去。他再度浮出水面,歡樂地噴水喘氣,像頭鯨魚。「她」不必目睹就能瞭解。準醫生的女友們才剛曬飽太陽,大聲笑著,很快地潛進水中,擠進小小池子裡。水聲潑濺,笑謔沓至!媽媽笑著說,她們模仿他的一舉一動。她好慈悲寬大。老祖母,「她」跟表哥共享的老奶奶,匆匆地跑出去看猴戲。年紀古稀的奶奶也被水潑到了,因為表哥認為沒什麼至聖不可褻玩的,即使年高德邵亦然。但是,她只看著雄糾氣昂、鮮活亂跳的孫子發笑。媽媽拋出理智的評語:這孩子應該先慢慢地把心窩冷卻下來。只是到最後,她笑得比誰都大聲,渾不自覺。表哥模倣海豹如此肖似、如此逼真,她笑得身子前仰後合。母親笑得前仰後合,恍如有玻璃珠子在她體內彈來蹦去。現在,表哥更進一步,把舊皮球拋向空中,想用鼻子頂住。當然啦,就算想托球也是得練習的。大家都笑彎了腰,體軀笑得發顫,眼淚直淌。有人用常聲到假聲,再由假聲回常聲,大唱起歌兒來,人們在阿爾卑斯山脈慣常這麼做。快到午飯時間了。現在最好冷靜下來,若等用餐後才冷靜下來,就危險傷身了。
媽媽不斷向朋友及親戚吹噓。其實,他們的朋友與親戚早已所剩無幾,很久以前母親就跟他們決裂了:她不想讓艾莉卡受到他們的影響。媽媽跟那些人講,艾莉卡是個天才。她說,她愈來愈清楚這一點。艾莉卡真是個鍵盤天才,只是,直到現在都未能名副其實地被發掘罷了。不然,她早該飛翔於群巒之上,有如彗星。相形之下,耶穌的誕生根本只能算雞毛蒜皮事。
衣櫥專門接收新洋裝。現在又多一件了。媽媽不喜歡看到艾莉卡離開公寓。她的服裝太俗麗了,不適合這孩子。媽媽說,凡事總得有個限度。艾莉卡不曉得她指的是什麼。到此為止,不能再繼續下去,媽媽的意思是如此。
最後一記樂符聲漸息、褪去。「她的」手筋鬆下來。鬧鐘呢,「母親」設定的,已經響了。「她」在樂句之間跳了起來,奪門而出,滿是複雜的少女情懷,只為了抓住最後一絲歌聲及歡鬧。「她」,是他表妹,他當然歡迎。妳真的每次練琴都練這麼久嗎?媽媽真該由著她去,他們還在度假嘛。母親跟他講,別對她的女兒造成不良影響。表哥這孩子從不抽菸喝酒,大口咬著三明治。就算午餐快做好了,本屋子的老女人也無法不給自己的寶貝先吃點東西。表哥接著把摻覆盆子的糖漿(那漿果可是她們自己採的)倒好多到高高的玻璃杯,再用泉水調滿,一口氣把飲料灌進喉嚨裡。他恢復元氣了。此時他好快樂,用手掌拍拍自己滿是肌肉的肚皮。他還拍身上其他肌肉。「母親」與「外祖母」可以連續不停地談表哥龐大的胃口,講上好幾小時。她們相互比較烹調,連細微處都有創意,整天在爭論表哥比較愛吃什麼,是小牛肉排還是豬肉排。母親問外甥功課怎樣,而他回答說自己想把學校暫且擱開一陣子。他要當年輕人,他想好好度假。有朝一日他才能說,自己的青春已經逝去好久了。
然而每一天,女兒倒是分秒不差地現身在她該歸位的地方,就是回家。媽媽常會感https://www.hetubook.com.com到不安,因為有財產的人學到的第一件事——那可是痛苦換來的教訓:信任雖好,控管更佳。讓她耗費最多心血的,就是盡可能把財產死死地固定在特定的位置上,不讓它們有逃跑的機會。她們買電視機的目的正在此:電視機把可愛的影像、可愛的動作合成、包裝、傳送到家。因為電視機的緣故,艾莉卡幾乎都待在家裡,即使她外出,媽媽總曉得她上哪兒去了。
有位女士,她和你一樣感覺到了疼痛,忍不住尖聲哀嚎了起來。有人踢到她的脛骨,那兒可是她部分重量之所繫的關鍵部位,車上的乘客對她投以同情的目光。電車上推來擠去,實有危害生命之虞;忠於犯罪原則,肇事者是很難找得出來的。詛咒、痛罵、侮辱、埋怨、求懇、指斥此起彼落,無人能倖免於難。怨嘆衝口而出,順便發洩對自己生命積壓許久的忿恨:指責的亂箭向他人飛射而去。通勤者擠在一起,像沙丁魚,只差沒浸泡在油裡罷了。上班時也許是如此,下班後就很難說了。
正因如此,媽媽才要把新洋裝由艾莉卡發抖的雙手中奪走:但艾莉卡的十指訓練太精良了。媽媽破口罵道,放手,把它交出來!妳這麼在意外表,應該被處罰。到目前為止,妳沒有獲得重視,這就是人生對妳的處罰:現在媽媽也要這般罰妳,就算妳穿衣畫臉得像個小丑也不理妳。把洋裝交出來!
她聚集全部精力,展開雙臂如翼,接下來往前,直撲琴鍵:琴鍵突然在她面前放大,猶如墜機時看著地面的光景。倘若第一次的撲擊沒能瞄準音符,她就乾脆省略。跳過,這是她對自己那兩個毫無音樂素養的虐待者之最佳復仇。這麼做很能為她帶來些許滿足的喜悅。省略音符,一般人很難察覺,但彈錯音,甚至能把度假旅客從輕便的躺椅上打跌下來。上邊傳來的是什麼東西呀?每年,他們付大筆錢予農婦,圖的就只是這鄕間的寧靜,現在,居然有擾人清幽的音樂從山坡上隆隆傳來。
有個東西,色彩與形狀都很模糊,開始晃盪,一路滑移;有人尖叫起來,彷彿被刀捅到。維也納之毒,如一層厚密的霧氣,翻滾過這片公衆人群的草地。有人痛苦不堪到呼喚劊子手來了結他,原因是他下班後的寶貴時光還沒揭開序幕就已全毀了。天啊,人們怒火狂燒!他們的晚間休閒本該在二十分鐘前就開始了,現在卻遲遲仍未降臨。難道說夜晚的安寧便該如此突兀地夭折。就像被害人手中印得五顏六色的包裝盒,還附有使用說明書,現在,包裝盒無法再放回陳列架上了。受害者無法再神不知鬼不覺地伸手拿個嶄新而完好的包裝盒:否則,售貨小姐就要當他是扒手,叫人來抓他。請您悄悄跟我來!而看起來像是通往分店店長辦公室的門呢,是一扇假門,而且,除了新開幕的超級市場以外,沒有任何的一週特賣商品,那裡什麼都沒有,絕對的虛空,只有一片黑暗。就連從不貪小便宜的顧客也會掉進那個無底深淵。某人會打著本地通用的官腔說:立刻離開本車廂,不准逗留。這人的頭蓋骨上冒出一束濃密的羚羊背毛,因為這傢伙在偽裝,當自己是獵人。
媽媽尖叫道:妳哦,揮霍掉自己的未來了!本來,有朝一日我們可以買層新公寓的,但妳就是不能等、不願忍。妳得到了什麼?只是一塊布,而且很快就退流行了。母親大人要的一切,都屬於「有朝一日」:當下她可是無欲無求,什麼都不要。不過自己的女兒她可是要時時刻刻擁有,她永遠要知道自己緊急時,唔,比方媽媽若是心臟病發作了,在哪兒能找到自己的女兒。母親把現在儲蓄起來,以備未來享受。而艾莉卡偏偏跑去買洋裝!比塗在沙丁魚三明治上頭那一抹美乃滋還要容易消失的東西。這洋裝很快——可能不必等到明年——下個月就會完全退流行了;而錢呢,那是永遠也不退流行的東西!
艾莉卡還沒止住抽搭,把那件可憐的洋裝擱在臂上,心裏幾百個不願意、默不作聲地把它掛到衣櫥裏,和別件洋裝、褲裝、裙子、大衣與套裝掛在一塊兒。她從來沒穿過任何一件。艾莉卡認定它們應該留在那兒,等她晚上回家來。那時,她會把它們一件件擺出來,披在自己身前,欣賞鏡中自己的形影。因為,這些衣服屬於她!媽媽可以把衣服拿走、賣掉,但她自己不能穿,原因是很可惜地,媽媽太胖了,穿不下這些窄窄的「外鞘」:它們不適合她。這全是艾莉卡的,是她的,只屬於她的!那件洋裝還不曉得自己的「生涯」已經嘎然中止了,秀都沒秀過,就被束之高閣,而且永遠也不會穿上。艾莉卡要的只是擁有它、瞧瞧它、保持距離地觀看它。對她而言,只要拿著這首「布與色彩之詩」,優雅地擺弄,就令人心滿意足了,彷彿一縷春風拂面吹過。在精品服飾店,艾莉卡曾試穿過這件洋裝,而今後呢?她再也不能把身子滑進去了。在店裡,洋裝曾對艾莉卡施了魔法,那飄飄然的感受稍縱即逝,她已然忘記了。現在,她的衣櫃裡多了具「屍體」,但它可是她的財產。
紅色的生殖器包搖擺晃,誘惑地在「她的」眼前甩來盪去。它是誘惑者的利器,沒人能抗拒那傢伙。她把臉頰靠在上頭,雖然儘只電光火石的片刻。她不曉得自己在幹什麼。她只想感受它一次,她想用她的雙唇輕輕磨擦那個像耶誕樹裝飾品、閃閃發光般的東西,就只這麼一次。就在此一電光火石的片刻,「她」是本包裹的收件人。她是用雙唇磨擦的,還是用臉頰?不是有心、故意的。男孩不知道自己已在表妹體內引發山崩。她凝視又凝視。這個包裹為她而安排,像顯微鏡底下的試片。讓此一片刻逗留吧,它真是美好呀。
艾莉卡倒是考量到藝術家與個人的核心了:在她臣服於母親這麼多年後,她已無法屈服男人了。媽媽反對艾莉卡結婚,原因是「我女兒任何地方都無法屈從或勉強適應」。她的路就是那樣,她不能屈服任何人,所以不該挑選人生伴侶。而且她已是一棵茁壯的大樹,不會順從讓步,這樣的婚姻往往不會有好下場。媽媽告訴艾莉卡:妳只消做自己就行了。畢竟,現在的艾莉卡正是媽媽一手造就的。艾莉卡小姐,妳還沒結婚啊?牛奶店女店員這麼問,肉販子也一樣。艾莉卡回答說:唉,一直找不到我喜歡的男人嘛!
她們的對話愈來愈沒有節制:對於彈得比艾莉卡好或者隱隱然可能較好的學生,母女倆盡說些尖酸刻薄的話。妳不該讓他們自由發展的,無此必要。妳應該阻止他們。妳怎能讓他們碰到殺手還全身而退?艾莉卡,妳真不聰明。假如教師有心,她的學生沒一個能成功的。沒一個後輩能打艾莉卡的班上崛起,或是可以意外地踏上鋼琴家的成功之路。既然妳沒有登峰造極,那為什麼要讓別人上去?而且還是由妳一手養成的?
青少年時期,小女孩生活在禁獵保育區的聖域內,沒有人獲准到那兒打獵。她受到徹底的保護,不受任何外界影響,更不會受誘惑。禁獵政策為的是防堵縱情享樂,並非為了增進工作效能。母親與祖母宛若女性自衛隊,手持來福槍站崗,全力保護艾莉卡不受任何潛伏在外的男子獵捕得逞。若有必要,她們甚至會真的動手嚴懲入侵者。這兩個老女人,挾其乾癟萎縮的性器官,擋在所有男人的面前,要他們滾開,遠離她們的小牝鹿。年輕的雌性本該不受感情與愛慾之干擾。兩個老女人的陰|唇早就硬化結成矽酸岩了:陰|道口像垂死鍬形蟲上下顎般開合,發出乾燥的嘎嘎聲,再也別想擄獲獵物了。於是,兩個女人只好緊抓住女兒,亦即孫女,那年輕的肉體。保持警戒,確定沒有人能來褻玩這源自於她們的年輕血脈,但同時,她們自己卻正在慢慢的、一塊塊的戕害這年輕的軀體。屋外數哩方圓內,她們還佈下眼線,留神看守這女孩兒,眼線們前來喝杯咖啡,興高采烈地跟負責養大這女孩的兩個老女人揭發一切。老女人自製的蛋糕叫眼線們口風盡鬆,全盤托出他們看到天之驕女跟個男學生在水壩旁邊幹的好事。女孩自此別想踏出家庭管訓區。除非她洗心革面,發誓再也不跟那男孩見面。
「她」的潔癖本能異常敏感。骯髒的肉軀形成一座流脂的森林,包圍住她。不只有身體的污垢,還有胳肢窩及鼠蹊部爭竄而出的下流臭味,老女人微妙的尿臭、老男人靜脈與毛孔網絡溢出的尼古丁氣味、無數堆低級食物壓在衆人胃裏發酵的味道。不只頭皮與疥癣打蠟後模糊的臭味,也不只指甲下留存糞便殘屑的臭味——非常、非常模糊的味道,但專家能簡簡單單就聞出它們的味道,那些殘餘品,是消化掉不起眼食物、玩過乏味如舊革的嗜好(假如能稱為嗜好的話),留存下來的渣滓。它們折磨「她的」味覺,「她的」味蕾。最叫她難受的是這些人彼此占居的方式:他們無恥地相互占有。每個人都想在別人心中占有一席之地,想搶得他人心中最深沉的注意。
艾莉卡的家族在鄕間頗有名頭;族人很少。族人以緩慢且節制的方式繁衍枝葉;而他們看待生命的方式也是如此。艾莉卡父母結婚二十年之後才生下她。這場婚姻讓她爸爸發了瘋,被送到精神院去:在那兒,他才不會危及世界。
鄰居們倒是贊成。小女孩練琴時他們可以享受音樂。就像是電台播放的,而且完全免費。打開窗,或許再開扇門,音樂就流洩進來了;像毒氣瀰漫在每個角落。只要有鄰居跑去找艾莉卡,必定是因為受不了噪音,想叫她停下來;他們想請她賜與安寧。但,媽媽跟艾莉卡講,鄰居們是多麼著迷於她超凡的琴藝;母親的狂熱猶如湍急的小溪,而艾莉卡就像載浮其中的一粒泡沫,在激流的帶動下隨波前進。日後,當鄰居向她抱怨時,她好驚訝。母親竟從未跟她提起過有人抱怨!
「她」踢中某個老女人的右腳踝。她就是有辦法把每個樂句歸入預先安排好的位置。只有「她」才能抓住每個聲音,放入屬於它的正確位置。無知的俗衆猶如咩咩叫的綿羊,她把他們的不學無術當成自己的笑柄,並以此來懲罰他們。她的身子就是一架大冰箱,「藝術」在其中才能妥善保存。
媽媽說,艾莉卡現在的樣子我也只能認了,也不能有什麼突破了。她的天賦這麼好,本來可以輕易變成全國知名的鋼琴家——只要她肯把一切交給我,也就是讓媽媽來決定的話。只是,艾莉卡違背了母親的意願,屈從外來力量的影響,男人自私自利的愛慕造成威脅,干擾她學習鋼琴:膚淺的東西如化妝品及衣服,轉移了她的焦點。所以,她的事業還沒上道就結束了。只是,人總是要點兒什麼可以衣食無缺的保障,比如維也納音樂學院的鋼琴教職。而且艾莉卡還不必照例乖乖到附近小間的音樂學校教書:在那種地方,好多人就這麼磨蝕掉青春光陰,兩餐斑白,彎腰駝背,混雜在廣大人群當中匆匆而過,就連校長也不會留意到你呢。
媽媽現在解釋著漂亮女孩永遠不必裝扮外表。艾莉卡倒證實了這一點。她有那麼多、那麼多的洋裝,都掛在衣櫥裡。但是有什麼用?她一件也沒穿過。她的衣服掛在那兒,無用武之地,只在裝飾衣櫥。媽媽無法每一次都擋下艾莉卡,叫她別買東西,但她倒能裁示艾莉卡該穿什麼。媽媽是絕對的統治者,由她決定艾莉卡出門該穿什麼。媽媽下命令:妳外出不准穿得怪模怪樣,生怕艾莉卡走進陌生人家,而裡頭又有陌生男子,恐有不測之事。艾莉卡早就下決心不|穿她的漂亮衣服。幫忙女兒下定決心,預防錯誤決定,是母親的天職。為人母者不鼓勵子女受傷,免得接下來得料理傷口。艾莉卡的媽媽寧願自己先製造傷口,再檢驗療方有沒有效。
這空間再小也得拼命去搶,全維也納人莫不想在此謀一容身之地。艾莉卡紮穩自己的立足樁腳,再開始挖鑿泉眼。她靠鑽研及詮釋音樂,光明正大地掙得自己位子,那是她應得的報酬!畢竟,鑽研及詮釋也是一種創造的形式。若將演奏比喻為一鍋濃湯,演奏家總是會用自己的、純屬個人的東西來調味,他會扎出心血滴進濃湯中。詮釋音樂的人自有謙卑的目標,就是演奏得好。艾莉卡說,然而,詮釋者必須服從作品的原創者。她倒欣然承認,在這一點上自己有些麻煩。她就是無法服m.hetubook.com.com從。
媽媽說得一針見血:若悉聽尊便,「她」對年輕男子流露的熱情,肯定要大於練習彈奏鋼琴。她家的鋼琴每年都得調音一次,因為阿爾卑斯山脈粗劣的氣候,就算音調得再好,也會很快走調。奪業調音師是由維也納搭乘火車遠道而來,然後再一路喘著走上山;某些人還誇張的說,要登上她們家,可能得先安上翅膀,因為要攀登足足有幾千英尺海拔的高度呢!調音師預言這架鋼琴只堪再用一兩年:屆時,琴弦生銹、琴板腐爛、發黴,它就得徹底報銷了。母親得先確定鋼琴的音調好了,然後,還要一再矯正女兒的脊椎,她只在乎自己對女兒這架頑固、容易變形的活樂器能發揮多少影響力,卻根本不在乎這孩子的心情。
嘿,今天「妳」有大堆聽衆了!瞧,至少有七個人倒在彩色躺椅上。這可是考驗。然而,當布拉姆斯的曲子終於結束,她們聽到的卻是——什麼!山坡下那些度假旅客居然放聲大笑,粗魯未經修飾的聲響還持續迴盪著。他們如此愚蠢地在嘲笑什麼?他們怎敢如此放肆不敬?母親與女兒,挾牛奶罐為武器,代表布拉姆斯下到山谷,準備當面對那群笑聲興師問罪。夏日度假旅客怨聲載道:音樂是噪音,撕裂了大自然。母親憤恨的反駁,舒伯特之奏鳴曲,有著比森林更深沉的寧靜。只是他們不了解罷了。母親帶著滿肚子的鄕間奶油跟果子,鼻孔朝天,輕蔑地爬回到寂寞的山崗上。女兒則驕傲地走著,手裡握著牛奶罐。明晚之前,兩人是不會再現身於大夥兒跟前了。渡假客則是一心只想談他們的最愛:如何在鄕間喝他個爛醉。
醜惡的人群向「她」簇擁而來,不曾間斷。總是有人擅自闖入「她的」感官知覺。俗衆不僅攫住他們根本不配掌握的藝術,還想侵入藝術家的內部,寄住藝術家的體內,在體壁上鑿些窗戶通往外在世界;俗衆想看到這一切,也想被看到。手指汗濕津津,呆笨如鵝的傖夫俗人在鍵盤上敲打只該屬於「她」一人的東西。既沒觀衆要求,也未符合衆人期望,他們就自顧自地唱起抒情曲來。舐舐食指,他們就開始追求音樂主題,並尋找適合的副主題,然而卻找不著。所以呢,他們就頷頷頭,自滿於主題的探索,如此周而復始。能辨視主題之後,他們就得意地搖起尾巴。對他們當中大多數人來說,藝術的主要魅力在於辨視出他們認為自己已經辨視出來的東西。
懸吊身軀前後的樂器重童,再加上塞得滿滿的樂譜袋,將「她」牽引入輕軌電車車廂中。她是掛滿累贅的蝴蝶。這生物感受到自己仍有一股蟄伏的力量,那是光靠音樂無法滿足的。這生物握緊小提琴、中提琴與長笛的把手。它喜歡跟自己的能量做對,話雖如此,它倒還有取捨。媽媽提供了各種樂器的選擇,就像音樂母牛寬廣乳|房上的那一排奶頭。
他們注視著這位學音樂的女學生,想像著音樂必然已提升她的性靈:然而,唯一獲提升的只是她的拳頭。有時,會有神色慘澹的年輕人,帶只老舊的麻袋裝有令人不快的東西,他會遭到不公平的責難,原因無他,只是大家認定他有犯罪嫌疑罷了。他最好乖乖離開,回到狐群狗黨裡,不然一定會有孔武有力的人出面,叫他學個乖。
艾莉卡不喜歡出風頭。她總優雅地退後(母親像受傷的動物般抱怨),等著別人替她做。媽媽口中抱怨著自己得替小孩做一切事,但骨子裡卻欣然赴湯蹈火,不辭萬難。艾莉卡也樂於尊貴地把自己擱在最後,但,她的努力甚至沒給自己帶來,可以買雙長襪或內褲的零用錢。
現在,那個女士大叫大嚷了,埋怨沒人能給她她想要的消息。她是說,沒人「願意」跟她講。這女人正代表無知的大多數人:他們只有一件東西充裕得很:那就是準備打架。若有一必要,她當真會挑戰每個人。
「她」還會憤怒地踢向鐵板,那根屬於男人財產的骨頭。有一次,她和同學在一起,那女孩腳下踩著一雙紅色惹眼得像兩束火炬的高跟鞋,身上穿著件最時髦新款的毛邊皮外套。女孩兒親切地問艾莉卡:妳拖在後邊的是什麼啊?那叫什麼東西?我是說這邊的這只箱子,不是妳頭頂那邊的。「她」客氣地回答,這叫中提琴。那兩片塗了口紅的嘴唇饒富興味地說,中踢琴?好古怪的字眼,我從來沒聽過。居然會有人帶著叫中踢琴的玩意兒,這種無法辨認又不實用的東西,四處閒逛。這把中踢琴佔去這麼大的空間,害得大家都得讓路。「她」帶著它公然在街上亂晃,而居然沒人以「現行犯」罪名逮捕她。
艾莉卡深感好奇:您怎麼老是這麼早就來了,克列默先生?對一個如您一般,正在鑽研荀伯格作品第卅三號b的學生而言,根本不可能對這些微不足道的初級作品感興趣。為什麼您還總是來聽?這位孜孜不倦的克列默決定撒謊:人可以由萬事萬物而受益,不管事物有多麼渺小。這個撒謊的男人說道,只要肯學,什麼都能叫人上到一課。但,事實上他只是沒什麼更好的事做。他宣稱,只要他求知若渴,有時候即便是自家兄弟,在最無足輕重、最枝微末節的小地方也能讓人學到東西。唯有克服小毛病,才能繼續往前進步。越是微不足道,越是枝微末節,就越不能忽略,否則,行家一探便會察覺。
最糟糕的是,買這些衣服,讓擁有新公寓變得遙遙無期,並使艾莉卡有失足跌入戀愛的危險。她們的窩裡有可能會突然出現的布穀鳥蛋,就是男人了。明天,吃早餐的時候,艾莉卡可以想見,自己的魯莽鐵定會招來一頓痛罵訓斥。嗯,媽媽昨天如果因為頭髮受傷,驚嚇而死,艾莉卡便得擔起公寓的分期付款,那麼她就能好好享受自己的私密時光了。
偶爾,有人會仔細思考,並得出結論,然後指認真兇,喊道:「就是妳!」「她」被逼問,她不是三歲小孩,竟然作出這種事,大庭廣衆之下還有什麼好辯護的。「她」沉默無語。她的訓練師們在她軟顎背後植入的鉛塞,這會兒正發揮效用,阻礙她不智地自我入罪。她不為自己辯護。有人突然出聲,責備那些人怎麼指控聾啞殘障呢。但理智的聲音堅持說,拉小提琴的人不可能聾啞。也許她只是啞吧,或者她是替別人拿小提琴。衆人莫衷一是,最後也只好放棄,不再追查罪犯。他們的頭腦只要想到酒就心神不寧了:一杯酒就足以抹拭掉幾斤重的念頭。一切都交給酒精去傷腦筋吧!奧地利是酒鬼的國度,維也納是音樂之都。女孩望向感性世界的縹緲遠方,而指控她的人呢,也瞧見了啤酒瓶深邃的底端。所以在她灼灼逼視下,他也沉默了。
此外,這年輕人還喜歡聽他的老師彈奏,即便只是單調的歌曲、哼唱的音樂,或只是B大調音程。別來奉承你這年紀已不小的鋼琴老師了,克列默先生。但他的回答卻是,她不老,而且他也絕非「奉承」。我說的字字屬實,由衷而發!有時,這個好看的男孩會要求點小獎品,即額外的家庭功課,他願意練習額外的東西,因為他實在太好學了。他滿心期盼地凝視著鋼琴老師,盼著對方有所指示。甚至不敢錯過她的任何一個小手勢。但他的老師,卻像騎在馬背上般趾高氣揚,蓄意嘲弄這個年輕的男人,她刻意搬出荀伯格,尖酸刻薄的說道:荀伯格您還彈得不怎麼樣吧。這男學生真是喜歡如此這般落入老師的手掌心,儘管她瞧不起他,卻還是把韁繩拉得緊緊的。
推擠這件事太貶損她的尊嚴了,俗衆才會推擠,小提琴兼中提琴家才不幹。為了享受這電車裏的小小樂趣,她甚至願意承受晚回家時,媽媽佇立守候,拿個馬表且臉露威脅的後果。「她」忍受得起此類苦痛,就算她一整個下午都在練琴、專心凝神、揮舞琴弓並還嘲笑琴藝比她差的同學,她也還能忍。她要教導世人什麼是害怕與恐懼。在維也納愛樂管弦樂團公演的節目小冊上,便充斥著諸如此類的情緒。
最後,輪到要嘲笑別人時,艾莉卡竟比母親更厲害。媽,誰在乎那些俗人了。他們的判斷力庸俗,感受能力不成熟,我的專業只有專家說了算。母親反駁道:別嘲笑一般人的讚美。他們用心聆聽音樂,享受音樂的程度,甚至強過那些過度專研,或被寵壞、自命不凡的人。媽媽對音樂其實一竅不通,只知道強按著女兒去套上那音樂的牛軛。母女間滋長著一種為求公平而互相報復的競爭:因為不久後女兒即意識到,就音樂而言,她已超越母親。母親其實視她為偶像,但卻據此要求孩子作出「些微」回報:以她的一生當作回報。孩子生命的價值必須全由母親一人全權評價。
郊遊過後,柯赫家的這兩個女人就儲備好了足以應付下週工作的精力了,媽媽當然沒什麼要作的。至於艾莉卡,她會又像被學生們吮乾鮮血般。每天傍晚,媽媽老是問同樣的問題:他們叫妳累壞了吧?飽受挫折的鋼琴家就回答:沒有啦,還好!縱使她仍懷抱希望,也將在母親喋喋不休的叨唸中逐漸被扼殺。母親埋怨艾莉卡欠缺野心。女兒不斷地聽著這些錯誤的論調,至今超過卅十年了。她佯作仍有希望,但心底明白唯一還能盼望的就只有教職了:教授的頭銜;她已經在使用這個榮銜了,而且是由奧地利總統親自頒授的。在一場表揚任教多年的簡單典禮上。未來有一天——其實也不太遠——她將會退休。維也納市政府對頒發退休金很慷慨,但正式退休對藝術家生涯是項打擊,、如雷霆般的重擊:若被打到了,肯定很痛。在維也納市,藝術本就由一個世代傳承至下個代,但終結的動作卻很野蠻。兩母女聊著,她們多麼盼望艾莉卡退休的日子到來!對未來,她們早就安排好計畫。屆時,必定已經有了自己的房子,佈置就緒,而且房貸也還清了。她們還想到鄕間買塊地,自己蓋間房子。溫馨的鄕間小屋,只供柯赫母女倆。有計畫的人,贏得未來。防患未然者,不致身陷絕境。屆時,媽媽該有一百歲了吧,但肯定依舊健朗。
有些學生會反抗鋼琴老師,但是他們的父母強迫他們練琴,所以柯赫教授依然有用武之地。然而,大多數來敲鋼琴鍵盤的學生舉止合宜,而且對人家認定他們該學好的這門藝術有興趣。即便是別人在彈鋼琴,不管是在音樂社或者在演奏廳,他們都很在意。學生們相互比較、衡量、揣度而且算計。許多外國人前來求教艾莉卡,而且年年增多。維也納,音樂之都!在這座城市裏,只有已經證實本身價值的事物能繼續下去。肥白的小腹充盈鼓脹,將她的鈕扣都給撐繃了,就像溺水而沒拉上來的屍體,年復一年,只會愈來愈浮腫。
小水坑的形狀。血還繼續在流。
在高貴的沉默外表下,艾莉卡買了奶油。她還有老母,不需要老公。這一家人不歡迎新親戚,她們會拒絕並排斥任何人的加入。一旦證實他是無用、沒價值的,就如同她們所期待的一般,她們便會和他斷絕來往。媽媽會用琴槌來敲打家庭成員,並把他們一一區分開來。她分類測試,拒收汰除。這麼下來,就沒有寄生蟲啦,寄生蟲老是會奪走你想保存的東西。我們不必跟他人打交道,對吧,艾莉卡?我們不需要別人。
春天的花朵這兒開放,那兒探頭,母女倆把它們小心的摘下並仔細的包裝好。對待花兒要細心。粗魯無禮必遭逞罰,柯赫老太太對此甚是擇善固執。這些花朵插在格蒙登鎮燒出的淡青色圓型花瓶裡正好,對不對呀,艾莉卡?
艾莉卡,原來意義是草原上的花。這女孩的名字源自石南花。母親懷孕前就預感了柔順、溫馴之物。接著當她望見自己體內逐漸隆起的肉塊時,旋即開始塑形賦樣,不眠不休,好讓它純潔、精緻。這兒去一點,那兒除一些。孩子都一樣,天性朝著塵垢與骯髒,除非你把他拉回來。女兒還很小的時候,媽媽就替艾莉卡選好了職業。她的職業必須是藝術工作。如此,母親才能在辛勤形塑,呈現完美後,再從中榨出錢來。而別人呢,庸俗平凡,只配圍繞在藝術家身旁,歌頌她、景仰她。此刻,艾莉卡終於形塑完成,該是她登上音樂馬車追隨前人,開始端起藝術家架子的時候了。這樣的女孩按理說不該做粗活兒、辛苦的手工,或任何家事。她天生就註定好,該從事靈巧細緻的活動,像是古典舞蹈、歌唱或音樂。不過,成為世界知名的鋼琴和_圖_書家——這才是母親真正的理想。為了確定孩子每逢困惑紊亂必能覓得出路,媽媽沿途安好路標,而且只要艾莉卡不肯練習就會挨揍。媽媽警告艾莉卡:心懷嫉妒的人成群結夥,總是想毀掉別人的成就——那夥人幾乎全由男性組成。別分心了!不管艾莉卡達到怎樣的水平,媽媽從不准她休息,不准喘口氣,甚至不准倚在鑿冰攀壁的冰鋤上歪一下。因為,她得繼續攀爬,爬上下一個水平。叢林野獸靠得太近,叫媽媽不得安適,他們總想把艾莉卡也變成野獸。競爭者想把艾莉卡誘到懸崖邊,裝作為她指點風景。只是,人是多麼容易失足墜落呀!媽媽詳盡為她描述出斷谷深坑之所在,以便女兒留神小心。攀上巔峰便能享譽國際,不過大多數人無能攀抵。那兒冷風呼嘯,藝術家很是寂寞,也認清了自己的孤獨。而只要母親繼續活著,繼續規畫著艾莉卡的未來,那麼這孩子就只有一種可能:站上世界之巔。
音樂家無害且無辜的表情閃過她的臉龐。「她」裝作剛剛正沉緬於音樂綺思的神秘力量,昇華至更高的情感尖峰,她腦海中的思緒絕對與塵世俗事無關。人們彷彿異口同聲地說出:不可能是這女孩幹的,她帶了這麼挺累贅、機關槍般的東西。衆人總是看走了眼,一如尋常。
心不甘情不願地,小提琴終於被手臂勉強地托起,架於下巴。戶外,太陽笑得燦爛,流水召喚。太陽將引誘妳當著他人面前褪去衣衫,那可是屋內老太太們一直命令她不能做的。她用左手手指緊緊按住小提琴上悲痛的鋼弦。莫札特受苦的精神,呻|吟著,哽咽地,受迫由小提琴的共鳴箱裡不斷流竄而出。莫札特的鬼魂由地獄深處傳來尖聲吶喊,因為拉小提琴者毫無情感,但她仍被迫讓音符持續流竄。音符邊尖叫、邊呻|吟,由樂器裡不斷蠕動而出。在琴聲可及的範圍內,「她」已不必害怕批評,因為重點是有樂聲響起,這就昭告著,女孩已征服了樂器,超越了有形,達到另一種更高的境界了,她只是把軀殼留下,恍如垂死的框架。女兒這因蛻變而留下的軀殼,將被小心的找出所有曾供雄性利用過的蛛絲馬跡,然後徹底抖去。完成演奏後,她可以再縮回自己那已被巧妙脫水、上漿、弄得僵直筆挺的身軀裡。現在,她的身軀毫無感覺了,而且也無人有權觸摸。
表哥這年輕人最愛的,莫過於表演他新學會的摔角動作。在這兒,在山上,他仍可以得到崇拜。另外,他還懂一些複雜的柔道伎倆,經常演出新的妙技。假如鄕下人不曉得此種運動,是無法抵抗此動作的,無法逃離表哥的掌握。歡笑如嘶號般地由旁觀者口中噴出來,連輸家都高高興興地加進來大笑,試著表現,縱使輸了還是很有風度。女孩們在表哥身邊蹦來蹦去,像成熟的果子掉離果樹時那般。年輕的運動家表哥只消把她們揀起來,吞下去,就行了。山上女孩們試著靠近他,用自各兒的眼角打量著自己,然後嘻笑喧鬧。她們打山坡滑下來,還咯咯笑,再飛奔到小石堆或薊草叢裡嘰嘰吱吱的叫。年輕的表哥站在她們上頭,勝利了!他攫住女孩的雙腕,又扭又壓。他動用神秘擒拿。很難捉摸出他到底想幹什麼,但女孩如天竺鼠,被他優勢的力量及鬼祟技巧壓服,只能跪下來,趴到他的腳邊。誰有力量抵抗表哥這個年輕學生?假如他心情好,他就讓匍匐在地的女孩親吻他的腳:要不然,這傢伙根本不讓她起來。心甘情願的被害人親吻了他的腳,還盼望有更多的吻:那會吏甜美吧,因為那些親吻是私下授受的。
沒有人注意到發生了什麼事,他們都忙著午餐。表哥馬上釋放掉「她」,倒退一步。為表現教養起見,他沒要表妹做本運動收束前通常該做的吻腳。他前後搖晃,做一下柔軟體操,尷尬地蹦跳起來,接下來大跨步跑開。草原吞噬掉他的身影:老女人叫他來吃午餐了。表哥已經飛奔離開了,他已經蹦離巢穴了。他保持安靜。很快他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有兩個人跟在他背後跑。他們突然消失了。母親沒看見他的人影,溫吞地責備他真粗野:她花那麼多功夫來準備午餐,但他居然沒吃一點兒。
然而艾莉卡與別的音樂詮釋者都有一個相同的目標,那就是:比別人強。
流行變化得很快。洋裝仍保持最佳狀態,只是沒人穿過罷了。也沒人想瞧瞧它。它的鼎盛時期就這樣含苞凋零,一去不復返,即使能夠迴光返照,至少也要再等二十年吧。
「她」數度回頭,探看電車裡那心思大亂的女人,然後踏上熟悉的路,回到熟悉的家。「她」嗤笑那女人,忘記幾分鐘後,母親大人那如乙炔銲接器般的火燄將會叫「她」渾身發燙:「她」會被燒成一團灰,原因是,「她」回家晚了。屆時將沒什麼藝術能叫她覺得安慰:儘管人們把好多事情歸譽於藝術,特別是療傷止痛。但當然啦,有時候是藝術先造就痛苦的。
然而,「她」及時彎下腰,打算試試她那新的惡毒把戲。首先,「她」必須布置好她那體積龐大的樂器垃圾,讓它們在自己周圍組成一道防線。然後,她假裝在綁鞋帶,以掩飾她為電車上的左鄰右舍所設下的圈套。接著幾乎是漫不經心的,她向那些看起來都一樣的女人中某一人的小腿肚上狠狠地擰了一把。保證那寡婦立刻會出現明顯的瘀傷。那花容失色的女人,立即跳了起來,猶如夜間燦爛奪目、輝煌耀眼的彩光噴泉,最後勢必會成為衆人矚目的焦點。那寡婦簡單扼要地勾勒出她良好的家世背景,再惡毒預言她的人際關係網絡(尤其是她已死老公的),鐵定會叫傷害她的人慘不堪言。她要求叫警察前來,但沒有警察會來的,畢竟他們無法什麼都管呀!
表哥注視著「她的」眼睛,跟她講她該笑一笑。「她」幹嘛那麼嚴肅?他跟她講,試試做體操,可以讓「她」笑,而且通常對她有益。表哥是這麼愛運動,所以他笑開來特別大聲,嘴巴嚼著,三明治殘屑飛濺開來。他幸福地呻|吟,舒服地伸懶腰,像陀螺般旋轉,倒在草地上,像死了一般。可是別擔心,接下來他又跳了起來。現在正是時候,他想秀秀招牌的摔角擒拿好讓小表妹快活快活。他表妹高興了,但他阿姨卻氣惱了。
艾莉原本還會在晚上參加演奏會,但次數愈來愈少了,取而代之的是閒坐在鋼琴前猛敲亂彈,報復自己埋葬了的鋼琴家生涯。不然呢,她就像邪靈一般,在學生的演奏彩排上徘徊不去,在那裡媽媽總是可以透過緊急電話連絡上她。有時呢,艾莉卡喜歡跟談得來的同事合奏技巧繁複的室內樂,即使這樣媽媽仍舊會打電話找她。艾莉卡干犯慈威,頻頻要求媽媽不要再打電話來,這超出了母親的職權範圍,畢竟她已成人,能夠自己決定晚上幾點回家。但媽媽不理會她的懇求;因為只有媽媽才能決定什麼可以,而什麼不行。一般人想與她的女兒會面,媽媽也予以管制,結果,到最後想見艾莉卡的人愈來愈少,甚至沒有幾個人想跟她講話,母女之間的這場爭議也就不再是個問題了。艾莉卡的職業同時也是她的情人:具有神聖力的音樂。音樂填滿了她所有的時間,容不下別的事物。沒有什麼比優秀的音樂家傾注全力的完美演出,更賞心悅目的事情了。
那頭母野牛懂了,憤怒到全身活塞般的關節突然卡住,不能動彈。過後不久,她肯定會把生命中的這些片段,一邊大啖牛肉燉黃豆,一邊描述給朋友聽。靠著這故事的長度,她把性命拉長了:雖然實質上,在她講述這故事之際,時間也在無情的流逝,也因此,剝奪掉她得取新經驗的機會。
學習三年後,鋼琴學生得進入下一個階段;為此,他必須通過考試。幫學生準備升級考試的工作,大多指派給艾莉卡;她必須督促懶散的學生,當他們是機械引擎,催加油氣,用力捶打,尖刻批評,好讓它提高轉速。有時候,這批「學生引擎」真不上道,寧可做別的事,一些與音樂無關的事——比如說,往女孩兒耳裡灌甜言蜜語。艾莉卡不喜好這類舉止;只要有辦法她就試圖阻止。經常,在考試之前,艾莉卡會傳教般的訓話。她說,詮釋作品時,最糟糕的不是彈錯了音,而是整體精神掌握錯誤,這才是最要命的,音樂的精神若掌握錯了,無異於褻瀆作品。她顯然在對聾子說教,因為學生們早就對她敬畏得充耳不聞了。對許多她的學生而言,音樂的意義只在於能從工人階級的深淵,爬上藝術那乾淨而高不可攀的殿堂。以後,他們也想變成鋼琴教師。他們害怕自己在考試演奏時,會汗水淋漓,因害怕而手指發抖,指尖會被加速跳動的脈搏壓迫著,滑移至錯誤的琴鍵上。艾莉卡當然可以在那兒大談她的詮釋觀點,但學生所求的,其實只是彈奏作品時,能從頭到尾彈得正確無誤就好。
直到很晚表哥才回來。傍晚四下靜默,只有夜鶯在小溪彎啁啾。他們到陽台玩牌。蝴蝶半無意識地在煤油燈周遭飛舞。「她」倒沒被光圈吸引過去。「她」獨自一人坐在自己房內,隔離於人群之外:人群也忘了她,因為她是如此沒有份量。她不跟任何人推擠爭搶。她小心地翻開纖巧的包包,取出剃刀片。她到任何地方都帶著它。刀片像新娘對新郎般微笑著。「她」謹慎地試了試刀鋒,嗯,是剃刀該有的鋒利。接下來她把刀片在手背後割了幾下,但沒深到傷及手筋。一點兒也不痛。金屬片劃過她奶油般的手。一瞬間,裂痕打原先完好的組織迸開來;接下來,賣力馴服下來的鮮血由障礙後頭衝出來。她一共割了四下。夠了,再多她就會失血至死。剃刀片總是拭淨後再包起來。殷紅的血液慢慢由傷口滴流下來,弄髒流經的一切。它湧出來,溫暖、安靜,感覺不能說不舒服。它呈現液態。它不中斷地奔流著。它把一切弄成紅色。四道刀痕,不停地湧著。在地板,在被褥,四道細細的小溪結合成激怒的湍流。只消跟隨我的淚,淚流就會帶妳而入。一直一直地,它流呀流呀流。
艾莉卡每個月上一次咖啡館,媽媽完全掌握她在哪家咖啡館的蹤跡,也能打電話到那兒找她。媽媽對於自家建立的安全與習性架構網絡,運用得相當自如。
艾莉卡不准跟平常人交往,但獲准聽取他們的讚美。很不幸,專家們倒沒有讚美艾莉卡。附庸風雅的命運女神不懂音樂,盡抬舉別人。祂忽略了艾莉卡,掉頭不顧。畢竟,命運之神只想公正無私,不想宥於外表迷人的面具而上當。艾莉卡本就不漂亮。就算以前她想把自己弄得美美的,母親也會立刻下令,要她算了吧。艾莉卡對命運張開雙臂,但沒有用,命運絕不會把她變成鋼琴家。艾莉卡像廢木屑般被丟置在地上。艾莉卡不懂,何以如此;多年來,她早已彈得如大師一般好。
直到一天,音樂學院裡一場重要的音樂會上,艾莉卡徹底失敗了。她在成群的競爭對手面前,在場內唯一支持她的母親面前,失敗了。為了這場演奏會,母親花光了最後一毛錢,只為讓艾莉卡盛裝出席。過後,母親摑了艾莉卡一巴掌。因為,就算是個徹底的門外漢,無法由艾莉卡的指尖聽出演奏失敗,也能從她臉上看得一清二楚。更糟糕的是,艾莉卡沒為大多數平凡的來賓選擇一首適合的曲目。她違背媽媽氣急敗壞的警告,決定演出梅湘(Messiaen)的作品。這孩子連想偷偷進駐群衆心裡都別想了:雖然普羅大衆始終受她母女倆所鄙視,母親的原因在於,她向來只是人群裡毫不起眼的小角色:女兒呢,則因為她從來不願意變成群衆中某個毫不起眼的小角色。
不過今天歸今天,算了,該去睡了!媽媽躺在她結婚時買的床上下達命令。但艾莉卡還在她的鏡子前打轉,媽媽的命令像把利斧般砸往她的背後。艾莉卡很快地摸摸一件迷人合身的雞尾酒宴洋裝,圖案是鮮花,勉強地碰了碰衣緣。衣上的鮮花從來沒呼吸過新鮮空氣,也沒沾過水。這件洋裝呢,誠如艾莉卡向母親保證的,是由維也納市中心區頂級服飾店買來的。洋裝的手工及品質可以持續到天長地久。它像只手套般貼合艾莉卡的身材。可不准吃太多垃圾食物!艾莉卡一瞧見這洋裝時,心中浮起個念頭:這件衣服我可以穿好多年,而且它永遠位居時髦的頂點,絲毫不會降級。跟她媽媽講這種論調是徒勞無功hetubook.com.com的,媽媽真該好好檢討一下自己的動機,難道她年輕時沒穿過類似的洋裝嗎?但是,基於原則,她否認了。不管怎樣,艾莉卡認定:買這件洋裝很有道理,它絕不會過時,二十年後都還能穿。
數到二時,艾莉卡給了個偏離事實很遠的答案。她兩手拎著塞滿樂譜的公事包,媽媽一把奪過來——馬上就發現解答所有疑問的難堪答案。四冊貝多芬奏鳴曲曲譜與一件顯然是新買的洋裝擠在提箱窄窄的四隅當中,叫人生氣!媽媽斥罵艾莉卡買了這東西。之前掛在店裡時,釣衣鉤穿透洋裝,如此柔美艷麗,太誘人了。可現在它像塊破布擱著,被媽媽火炬般的目光釘透,無所遁逃。買洋裝的這筆錢可是銀行的存款,現在,居然被提早花掉了。這件洋裝本來是奧地利儲蓄銀行購屋優惠存款帳簿裏,一筆隨時隨地都能教人賞心悅目的款項,現在,錢太早被花掉了。洋裝成為銀行帳簿裡一則取款記錄,每次都赫然在目——只要妳不嫌鑽到內衣櫃很麻煩,因為帳簿就擺在那兒,由一堆床單後探出頭來。可是今天帳簿卻淪落到了外頭,被提走一筆款子,現在呢,結果顯而可見:以後只要想知道這筆大好存款下落何方,艾莉卡就得穿上洋裝證明它的去向。
他們該受罰。由「她」來罰。然而到目前她始終未能除掉他們。她搖撼他們,弄成稀爛,像大狗撕咬獵物。只是,他們仍然不請自來,搜遍她的內部,觀察「她」最深沉的思想,接下來他們竟敢宣稱自己對這些思想無能為力,因為他們不喜歡。什麼?他們真那麼過份,敢說自己不喜歡魏本(Webem)或荀伯格(Schonberg)。
艾莉卡倏地衝到衣櫥。她有不好的預感,而且過去好幾次她的懷疑最後都證實沒錯。今天又有東西不見了:深灰色的秋天套裝。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媽媽盤詰艾莉卡為什麼這麼晚回家?艾莉卡輕蔑地把最後一位學生整得無地自容,再放他下課,已是三小時前的事了。艾莉卡,妳一定認為我無法查出妳去哪兒了。為人子女應該不必媽媽詢問就老實報告才對。但是,因為艾莉卡會撒謊,所以母親大人從不相信她。媽媽等著,開始數到三。
「她」往山腳下去了,身影倏地變小,再見了。沒有回程的旅行。她順著自己的經度軸坍倒。我們走了,往下走。樹木、有野玫瑰作籬的小小樓梯,還有人,都由她身旁飛掠而過,消失於眼簾之外。它們像被猛拉到上頭。她的肋骨被濟壓,表哥的胸毛打她頭頂消失了,他泳褲的邊緣也閃不見了,懸吊住他睪丸的繩子湧現眼前,有如小型、紅色的埃佛勒斯峰突現出來,下頭還有東西。接近一看:長、細、往下垂的毛在大腿上緣。突然,下山的動作停止了。到了大片平台。她的背後不曉得哪兒,骨頭被粗魯地壓著,關節嘎嘎作響:它們被扭擠在一起得太用力了。她已經跪了下來。萬歲!表哥再度成功,不知不覺間就逮住女孩。她跪在來度假的表哥跟頭,一個放假的孩子的前頭有另一個、。她偷偷看,眼前像罩著歡樂,薄薄一層眼淚在「她的」臉上閃閃發亮,而又自接合處迸飛開來。這樣無用的舉動真的對她有好處,而且他很歡喜自己的勝利。她被按到阿爾卑斯山的泥土中。要是當地年輕人這麼惡劣對待她的孩子,媽媽可是會大為吃驚的——女兒天賦奇才,向來是人人崇敬的。
本地區的居民不是政府機關的小官員,就是悶不作聲的上班族。小孩很少。栗樹正在開花,普拉特遊樂場裡樹林的鮮花怒放。維也納森林裡,葡萄開始轉成青色。但很不幸,柯赫家母女不得不放棄前往一遊的念頭,因為她們沒有車。
「她」用弦樂器、管樂器,還有厚重的樂譜,撞向人們的前胸後背。她的武器在人堆裡彈來蹦去,把人們的脂肪當作是橡皮緩衝器。有時興致一來,她會一手拿著樂器與盒子,並握住拳頭,邪惡地往別人的冬季大衣、長雨衣或厚厚的防水羊毛夾克撞去。她在褻瀆奧地利國民服裝,而衣服努力逢迎她,硬如鹿角的鈕釦一撞之下全部開花。她想跟神風突擊戰機飛行員一較高下,用自己當成武器。接下來,她再度用樂器(有時是小提琴,有時是較沉重的中提琴)較窄的那一段,殺入已被工作整了一天的人叢當中。假如電車當中人很擠,也就是說大約傍晚六點左右,那她只消略為晃來晃去就能傷到很多人。本來,窄小空間是不容許人真的大搖大擺。社會慣例如此冷淡地包圍周遭空間,但「她」卻是特例。而且,媽媽喜歡再三對她解釋說,她是個例外,因為她是「母親」唯一的小孩,她必須走在正常的行車軌道上。每天,在電車上「她」目睹自己永遠無法成為的模樣。「她」耙犁過通勤旅客灰色的人潮:那些有票沒票、剛擠進來或準備離去、來處孑然一身而去處半無指望的人們,灰頭土臉的。有些人甚至屁股還沒坐好,就得離車而去了。
媽媽呢,沒事先通知,就鑽開「她的」頭蓋,把手插|進去,自信滿滿,接著又挖又搜。媽媽把一切都搞亂了,又沒一件歸回原來位置。她迅速揀選後,刨出某些物事,仔細檢查,然後丟掉。接下來她重新安排別的一些,使勁地用刷子、海綿及抹布完全拭過。下一步,她用力地把它們脫水,塞回去,方法如同你把刀子塞進絞肉機。
有個老女人剛走進電車,但她沒知會車掌。她認為自己能把行蹤保密。事實上,很久很久以前她就什麼都洩露光了,而這一點她自己也知道。付錢太麻煩了。她的手提包裡,已經裝好通往永恆安息的票了;那張票對電車也必然有效。
艾莉卡頭昏眼花地由演奏台上退下,滿面羞慚。迎接她的是那唯一的聽衆:她的母親。至於艾莉卡的老師,一位曾經相當知名的鋼琴家,嚴厲地責備她不夠專心。大好的機會就這麼浪費掉,機會一去不復返。不久後,將再也沒有人會嫉妒艾莉卡,再也沒有人會以她為偶像了。
「她」自覺對一切都漠不關心,因為,她被排除在一切之外。別人走得更遠,甚至由她上頭翻爬過去。她這個障礙看來是這麼渺小。健行者大踏步往前,但她卻仍在路上,像張油膩的三明治包裝紙,可能微風吹來時輕輕翻撲幾下。包裝紙無法跑多遠,它就在那兒腐爛掉。腐爛會耗時數年,單調乏味的數年。
她的耳朵有一隻老湊著外頭的噪音聽,表哥跟女孩兒們製造出來的噪音。她傾聽著,他像把自己健康的利牙咬進時間的肌肉,狂吞猛啖。她了解,時間分秒流逝,於是愈發痛苦。她的手指如鐘錶,規律地把光陰彈入琴鍵。她練琴的小室,窗子用柵瀾隔起來:欄竿組成十字架模樣,擎起來朝向狂野喧囂的屋外,彷彿有吸血鬼在窺探,看有無血漿可以吸吮。
陽光照耀下,維也納森林的枝葉,在山坡上閃閃發光。
每當艾莉卡知道有東西不見了,她馬上了解罪魁禍首是誰,嫌犯只有一個!妳這爛女人,爛女人!艾莉卡氣得發瘋,向這位上級主管吼叫。她抓住媽媽那一頭暗金色頭髮的灰白髮根。上美容院很貴,能省則省,所以艾莉卡每個月用刷子跟染髮劑替媽媽染髮一次:現在,艾莉卡猛然扯住自己親手美化過的頭髮,扯得很用力。媽媽痛得哭了起來。艾莉卡住手時,手裡已滿是一撮撮的頭髮,她目瞪口呆地瞧著。化學染髮劑已然傷害頭髮的韌性,何況頭髮天生也沒那麼堅強。艾莉卡不曉得如何處理這些失去光澤的暗金色頭髮,只好走進廚房,丟到垃圾桶。
電車內,不管掛在扣環上搖得厲害的站客,或是幸運有位子可坐的傢伙,都提高警戒地自老舊的身軀引頸而望,但是沒用,還是瞧不見任何嫌疑犯。就算他們成群結黨,打算對付用硬物虐待他們腳部的人,也找不到元兇。「有人踩到我的腳趾了!」接下來有人張嘴,污言穢語就如洪水傾瀉而出。究竟是誰幹的?惡名昭彰到全球都知道,「維也納第一電車法院」正在開議,簽發逮捕令,好立即通過判決。每部戰爭影片裡,至少會有一個人自願從容赴義,就算是自殺任務亦然。但是,在電車內踩人這個狗娘養的懦夫,卻躲在衆人寬容心的背後,安然無事。一批年屆退休之齡的工匠,肩上扛著工具袋,費力擠殺出電車,打算靠著勤奮的力量走到下一站去。電車乘客就像一群綿羊,只要闖入一隻公羊惡意攪擾,破壞和平安寧,他們別無選擇,只有下車到外頭去,才能呼吸到迫切需要的新鮮空氣.。假如你回家還想與老婆對罵,你就得有足夠的氧氣才行,不然呢,輪不到你罵贏她的。
有個愛樂管弦樂圑的樂迷讀著節目單上的引言,忍不住告訴別人,他內心最深處與音樂的痛苦一起悸動的程度,有多麼深邃。這也難怪,之前他才剛讀過節目單啊!貝多芬的痛苦、莫札特的痛苦、舒曼的痛苦、布魯克納的痛苦、華格納的痛苦。這些痛苦現在是他唯一的財產,而他是「保時鞋廠」或是「柯茲勒建材批發公司」的老闆。貝多芬既然操持恐懼的槓桿,那麼老闆們也叫工人心生驚惶。這兒另外還有位「女博士」,與痛苦打交道也很久了。過去十年,她一直試著探索莫札特「安魂曲」的終極秘密。迄今,她仍茫然無所進展,因為他的作品淵博難窺,超出我等理解範圍:女博士把它稱作音樂史上最輝煌的代表作品。本說法對她及少數其他人而言,是無可批駁的。有些事物,不管你耗費多大心血,都無法一探究竟,知道這一點的只有少數天賦異秉者,女博士是其中之一。又有什麼好解釋的?何況這類作品不屬於塵世,根本就是無可言說的。相同的道理對於偉大的詩歌亦然,人們不應去嘗試分析。有個神秘陌生人,穿著車伕的黑外套現身,致送安魂曲的後謝。博士,還有看過莫札特電影《阿瑪迪斯》的人,都曉得:那個神秘的陌生人就是死神呀!只要想到這些,她就會在偉大音樂天才的外殼上咬開個洞,強迫自己鑽入。要想與天才同在,機會可是罕見的少。
表哥偏好只穿很薄的短像貼身內褲,而且也喜歡女孩穿剛開始流行的短短小小的比基尼。他帶著朋友,用尺測量女孩得呈獻給他的東西,卻還一邊嘲謔,她根本沒有獻上的必要。他跟鄕下女孩們打羽毛球,努力唆使她們玩這種比別的東西更需要專注、集中的運動。女孩拿著球拍時,他握住她的手;她只穿著短小的比基尼,怪難為情的。她是女店員,不斷存錢才買下了身上的比基尼。她要嫁給醫生,就得先秀出自己的身材,準醫生才能知道他將得到什麼。他沒必要盲目亂買。表哥的陽|具、陰囊很勉強地塞進小袋子般的褲裡,袋子用兩條細繩黏合著:繩子繞過他屁股,在左右體側各打個結。結打得漫不經心;他可不是斤斤計較的人。有時,結鬆掉了,男孩就得再綁一次。這種泳褲真是迷你呀。
艾莉卡喜歡想到華特.克列默(Walter Klemmer),一個俊秀的金髮男孩,最近他一直是上午最早現身,傍晚最後離開的一個學生。艾莉卡必須承認,他真孜孜不倦,像隻海狸。他是電機學院的學生,攻讀一切與電有關的知識,並專研電有哪些能裨益人類的特性。最近,他總是耐心的聽完所有學生的練習彈奏,從初級生斷斷續續的指法練習,到蕭邦F小調第四十九號作品「幻想曲」那最後一聲的高亢乍止。他好像有無數時間可隨心所欲,但對於課程進人最後階段的學生而言,這實在不太可能。有一天,艾莉卡問他何不試著練習荀伯格,總比徒勞無益地坐這兒聽,根本沒有收穫來得好。他沒有別的課程要上嗎?不必上演講課,不必上實習課,什麼都不必做嗎?她這才知道,原來學校正在放假。她怎麼沒想到呢?雖然艾莉卡身為教師,而且教的學生這麼多。但音樂學院的放假時間與大學不同。而且,嚴格說來,藝術是沒有假期的:藝術將如影隨形的追蹤著你,但對藝術家而言,這才是正確的。
母女倆正在存錢,想買間大坪數的公寓。她們現在租住的公寓太老舊了,簡直該報廢拆除。搬進新房子之前,她們還可以指定哪兒要有壁櫥,甚至就連隔間都能隨心所欲地安排。沒錯,她們的新居將採用最新的建造系統,所有的一切都是量身打造,完全符合客戶的個人需求。您只要付錢,愛選什麼就選什麼。媽媽呢,老人年金只有一丁點兒,所以她來挑選,由
和圖書
艾莉卡付錢。在那間未來科技所建造、大坪數的嶄新公寓裡,母女將有各自的天地,艾莉這邊,媽媽在那邊,兩人井水不犯河水。然而,她們還是可以在共同的客廳碰頭——假如她們有此意願:啊,她們彼此相依為命,當然會碰面啦。就算在這兒——這個破爛到快要解體的房子好了,艾莉卡已經有自己的天地、自己的窩,由她管理,不過同時也被媽媽管理。但那只能算是臨時的天地,因為母親隨時都可以自由進出:艾莉卡的房間沒有鎖。為人子女是不能對母親藏私的。這兩個老女人,乃一對有毒的母蜘蛛,不但專注的傾聽著自己的俘膚,還幾乎要將她吮乾。她們穿著阿爾卑斯山上傳統的農婦服飾,還有花圍裙,她們對服裝的體貼程度,甚至好過對待她們的囚犯。她們鎮日沉浸在自我的傲慢中,想著:雖然這孩子將享有國際美譽及財富,但她還是會保持謙卑,這有多棒呀!雖然目前她們限制了自己的女兒、孫女兒,不讓她與世界接觸,但唯有如此,有朝一日她才能不只是屬於母親及祖母的,她將屬於全世界。她們跟世界講要有點耐心,最後總會得到女孩的。
優秀的晉級學生,讓艾莉卡有複雜的樂趣;他們都很努力。她可以使勁在他們身上形塑出各種東西:舒伯特的奏鳴曲、舒曼的八首鋼琴連篇曲、貝多芬的奏鳴曲,此乃這些學生學琴生涯中的高潮樂章。充當他們工作器具的是貝森多夫(der Bosendorfer)鋼琴,將從中流洩出無數複雜混音。鋼琴旁,矗立著教師版的貝森多夫鋼琴教本,除非是兩名學生要練雙鋼琴作品,否則只有艾莉卡夠格彈。
陽光玩撫著他們的腦袋;人走過小水漥,水就激濺起來,在太陽下閃閃發光。「她」練她的鋼琴,外頭笑聲一陣陣地迸射起來,似在癱炸,但她不理睬。「她的」母親已經火急地跟她講不可以分神。媽媽站在玄關的台階,也在笑。她笑著,手上還端了一盤餅乾。媽媽說,人生青春只一度,但在尖叫笑鬧聲中,沒人聽到她講什麼。
此時,有個女人跟「她」問路,但「她」沒回答。雖然「她」的確曉得地點,但「她」沒作答。女人不死心,鑽遍全電車,把乘客推到一邊,以便她能由座位間往外窺看,找到自己下車的站牌。她是遊逛者,不屈不撓於林間步徑,而且她有個習慣,就是用自己如瘦柴的手杖去挑開蟻丘,把螞蟻由自己入定般的生活中叫醒。她叫那些被打擾了的生物噴出酸液。有些人除非懷疑有蛇躲在底下,不然每塊石頭都要翻一翻,她也屬其中一員。每塊林中空地,不論多小,都會被蓄意翻耙,想找看看有沒香菇或草莓之類。他們就是這種人。他們榨乾每件藝術品的精血,大嚷大叫地解釋給其他人都知道。到公園裡,他們會用手帕先擦拭長一椅再坐下去。在餐廳,他們要先拿餐巾把銀餐具擦亮。他們會用細齒的梳子從親戚的西裝掃一過,看能不能獵捕到頭髮、紙條或是油漬。
除了成為鋼琴教師,她還能幹痲?對大師級的鋼琴家而言,這一步真是困難。突然,她必須得面對講話結結巴巴的新生、麻木不仁的舊生。想想,那些音樂學校及學院,還有家庭教師們,真是充滿耐性,竟收容了一大堆根本是垃圾,或充其量,只該出現在足球場上的學生。一如過往,無數年輕人總前仆後繼的投入藝術學習。他們大多數是被父母逼來的,而他們的父母,其實對藝術一竅不通,唯一知道的只是,藝術確實存在。單是這點就足以叫他們欣喜若狂。當然,藝術本身淘汰了許多人,因為必須有所限制。有天份與沒有天份的限制。身為鋼琴教師,艾莉卡特別喜歡劃定這樣的界線。選擇與淘汰可以彌補過往無數的心理不平衡。畢竟,她一度被視為活躍出衆的山羊,不同於那些柔順、無奇的綿羊。艾莉卡的學生猶如一堆粗糙的雜燴所組成,當中沒有任何人曾真正接受過藝術的薰陶。若想從中找到「貴族品種」,真是難上加難。偶爾,在一年級的新生中,艾莉卡還能勉力挑出一兩個,教會他們彈奏克萊曼悌(Clementi)的奏鳴曲,至於其他學生,就只能任徹爾尼(Czerny)的初級練習曲把他們折磨得精疲力竭。那些學生接下來會在升級考中被刷掉,儘管他們父母堅信自己的子女很快就要能領略精髓、突飛猛進了,但其實他們根本無法分辨出什麼是榖,什麼是糠。
她們所居住的農舍俯臨山谷,而眼線們就住在山谷裡。眼線們習慣用雙筒望遠鏡瞻仰她們的房子。他們怎不先花點心思管好自己的房子呢?夏天到了,度假的旅客們終於從城裡來到此地,但眼線們流短蜚長到根本忘了該回轉自家大門,忘了該是好好經營旅店生意的時候了。小溪由草地蜿蜒流過。一大片榛樹濃蔭突然切斷視線,無法追溯小溪;而小溪呢,不露痕跡地流淌到麂於下一個農夫的農場草地。她們房子的左邊,有大片山區,其上遍生野草,並向上婉蜒,止於森林邊際:森林有一部分隸屬於私人,剩下的則全歸國有。放眼望去,四野都是茂密的松樹林:然而,鄰居的動靜仍是一目了然,你瞧得見我,我瞧得見你。母牛沿著小徑閑踱至牧場。屋後,左邊擱著成堆的木炭,右邊有塊空地,還有草莓園。上方則是雲朵與飛鳥,其中還有鷹與鷲。
女兒回來了,激動地哭泣著,很懊喪。她咒罵媽媽是惡婆娘,但希望媽媽能馬上跟她和好。親一下,然後和好。媽媽詛咒說,艾莉卡的手會爛掉,因為她打了媽媽,撕她頭髮。艾莉卡啜泣著,愈哭愈大聲。她很難過。畢竟媽媽為了她犧牲自己,骨頭都老了,頭髮也掉了。循慣例,艾莉卡馬上就後悔自己對母親的所做所為,因為她愛媽媽,媽媽自她還是嬰兒起就認識她了。艾莉卡最後一如預期地姿態軟了下來,儘管她還在大喊大叫。而媽媽很有意願、太有意願想讓步和解;要真的對女兒動怒,她也做不到。我們還是來煮杯咖啡,一起喝吧。喝咖啡休息時間,艾莉卡對媽媽更感抱歉了,她最後的幾絲怒氣在吃蛋糕時消失無蹤。她檢查媽媽頭上幾塊凸了的地方,但不曉得該說什麼,誠如她不曉得該怎麼處理扯下來的髮一束。她額外又灑了幾滴眼淚,憂心忡忡了起來,因為媽媽年紀大了,不會活得天長地久;另外,也因為艾莉卡的青春已逝。不然,講得更廣泛些好了,因為一切都消逝了,少有會回頭。
然而,她們還是會經常仔細挑選好終點站,然後去搭電車。跟著大批乘客一塊下車後,自個兒興高采烈地宛若郊遊。母親跟女兒,活像夏雷.法蘭肯斯坦(Charley Frankenstein)筆下的「野姑媽」般,肩上扛著背包。事實上,只有女兒扛著,保護媽媽戔戔可數的微薄財物,還得遮掩,好讓好奇的行人不要隨便打量。腳下的裝備是鞋跟紮實的布羅格牌鞋子。還得防範雨水淋濕,「步行者指南」上不都是這麼提醒的嗎?預防勝於事後補救。母女倆精力充沛的大步前行。但她們不打算唱歌,正因為了解音樂,她們不想讓自己的歌聲褻瀆音樂。媽媽興高彩烈地說,今天真像回到十九世紀初詩人艾興多夫(Eichendorff)的時代呀,大自然的精神、看待自然的態度最重要!自然本身尙在其次!這兩個女人都秉持著這樣的精神,所以,無論在何處遇見自然,她們都能自得其樂。如果她們碰到的是潺潺小溪,她們會馬上靠過去喝水。只希望母鹿沒有正好往裡頭撒尿。假如她們遇見的是粗壯的樹幹或林下茂密的草叢,她們就會自己到上頭去撒尿,不尿的人,就負責看守,以防有鹵莽之人不慎瞥見。
媽媽突然來到音樂學院接艾莉卡,惡意地說:那生氣蓬勃的小夥子好像愛上妳了;她確實不懷好意。她要艾莉卡跟她去散散步,兩個女人,手牽著手,巧妙地交纏著。天氣太好,激發著母女倆想去散步。商店櫥窗裡太多好看的東西——優雅的鞋子、錢包、帽子、珠寶等,無論如何不能讓艾莉卡看到。母親來接她的原因,正是如此。媽媽帶著艾莉卡繞了好大的圈子,她的理由是,天氣實在太棒了。公園裡百花齊放,玫瑰跟鬱金香綻露笑靨。是鮮花自然就不必要衣服。媽媽跟艾莉卡談論著自然美,不必任何人工妝點。自然美本身就是美,就像妳,艾莉卡。買那些小玩意兒,何必呢?
時光飛逝,而我們在歲月中消逝。艾莉卡跟她保護殼般的媽媽一起關在鐘形玻璃杯罩中。只有別人從外面抓住頂頭的玻璃紐往上提,才能打開玻璃杯罩。艾莉卡是嵌在琥珀中的昆蟲,時間不具任何意義,也沒有所謂的年華老去。她沒有往昔,也不必庸人自擾。好久以前,這隻昆蟲就喪失爬行的能力了。艾莉卡在「永恆」的烤箱裏烘烤著。她與自己鍾愛的作曲家快樂地分享這份永恆,但要談到受愛戴的程度,她當然無法與他們相提並論。她只能在偉大的音樂原創者眼界下,勉力謀個小小空間。
媽媽頭上的髮更少了,站在艾莉卡經常舉行私人演奏會的客廳裡哭泣。艾莉卡是客廳音樂會有史以來最棒的鋼琴家,原因是沒別的人曾在這兒演奏過。媽媽兩手發抖,但仍握著新買的洋裝。假如她想轉賣掉,那動作得快一點兒。這種圖案,罌粟花大如甘藍菜,只能穿上一年,之後便會永遠銷聲匿跡。媽媽的頭受傷了,傷口就是頭髮不見的地方。
鋼琴教師艾莉卡.柯赫旋風般衝進自己與母親合居的公寓。媽媽總喜歡把艾莉卡叫作她的小旋風:女兒的速度能力絕對快如鬼魅。她正想逃開母親。艾莉卡快三十一了:她的母親老到足以當她的祖母。她父母成婚多年,千辛萬苦,才生下這孩子。然後她爸爸突然離開,把香火傳給自己女兒。艾莉卡進場,她父親就退場。結果呢,艾莉卡學會動作該如何迅速。她有此必要。現在她秋風掃落葉般衝進公寓,盼望神鬼不覺地回到自己房間。但是,母親森然出現,擋面攔住,把艾莉卡逼退到牆壁邊,質問她——國家與家族既一致承認她是母親大人,她便同時身兼檢察官與劊子手。
幸好,在艾莉卡陰鬱的衣櫃裏獨缺了一件新娘禮服,媽媽可不想變成丈母娘,她比較喜歡當個普通的媽媽,她相當滿意於現狀。
畢竟,付足車票錢的衆人,擁有這三先令的權利,遇上查票臨檢行動時,尤其能證明這一切。那時,大衆會驕傲地秀出打有印記的車票,據此享有坐在本電車的權益。如此,乘客便能得到救贖,結束好幾週以來提心吊膽、老是懷疑查票員會意外出現的那種煎熬。
她就是要在那一站下車,那女人想問的那條街道,跨出車廂時,她朝她冷笑了一下。
母親為鷹,祖母是鷲,嚴禁她們的小孩——亦即被監護人——離開窩巢。她們大塊、大塊的鯨吞著「她的」生命,鄰居們也藉流短蜚長的譭謗蠶食著她。層層剖開,只要還暗藏有生命活力在顫動,不管多麼細微,都會被判定為腐敗,虛速排除。酖於遊逛對妳的學業有害。小溪下游,攔魚堰邊,年輕男子正在潑水嬉鬧。「她」覺得自己被他們所吸引。他們在大笑,輕快地潛入水底。在鄕下土包子當中,「她」肯定能閃亮耀眼。她向來就是被受訓來發光的。她被精雕細琢,被教導成,自認為是太陽,是行星環繞的中心點。她只消站著,衛星就會自動朝拜。她曉得自己高人一等,原因在於,有人老是這麼跟她說。只是,唉,任她自以為是吧,還是別驗證的好。
但是她愛慕虛榮,可悲的虛榮。艾莉卡的虛榮是母親的眼中釘,教她寢食難安。艾莉卡唯一要學習革除的,就是她的虛榮。愈早愈好,因為等到晚年(很快就到了),虛榮可是沉重的重擔。光是老年本身的累贅,就夠教人吃不消了,怎能讓虛榮也來湊一腳。這個艾莉卡呀!往昔偉大的鋼琴家會虛榮嗎?他們可不。艾莉卡唯一該捨棄的就是虛榮。若有必要,媽媽有辦法磨平稜角,那麼在艾莉卡的性格裡,就不會有任何多餘的廢物牽絆住她了。
媽媽嘲罵艾莉卡太謙虛。妳總是落在最後!貴族式的矜持沒有屁用,人應該至少都要在三名內;低於第三名的就是垃圾,媽媽這麼說。她最知道了,她只要孩子得到最好的。她不會讓她女兒在街道晃蕩,畢竟,她不應該為了參加體育競賽而忽略了練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