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二
艾莉卡已經達到她的極限。人必須適可而止。已經太過分了,她重複以往常講的話語。她站了起來。很久以前艾莉卡便劃定好自己的極限,用鐵鑄的條約牢牢固守。她由制高點巡檢一切,那兒才允許她看得老遠,橫越鄕間。視力好絕對有必要。但再一次,艾莉卡不在乎要不要看得更遠。她離開了。
海畔有逐臭之夫,克列默先生就愛這個。
她得跟男同學,即未來的男人們,一起演奏室內樂,而且還被迫編成管弦樂團,這在她體內激起苦痛:有種渴望似乎總是潛伏在她心中。這也是她外表擺出巨大驕傲的原因,但是,值得她這麼驕傲的東西是什麼?媽媽拜託、懇求她絕不要忘記任何東西,因為她從不肯原諒自己。「她」無法忽視最細微的錯誤:它們會一直刺扎她好多個月。她經常會固執地沉思,賣備自己怎麼會那麼做,但反悔已遲!小提琴老師組織小小的,自我陶醉的管弦樂隊,自己指揮。其中,首席小提琴手擁有絕對的權力。她一定要跟最有權力的人肩並肩,如此他們才會拉拔她。自從睜眼看到她媽媽以來,她一直與力量為伍。在演奏休息時間,擔任首席小提琴手的年輕男生總是在讀書,為的是準備即將到來的學位考試,至於其他小提琴手則紛紛向他看齊。他說,很快他就得認真的生活了,他這麼講,意思是,接下來他要上大學了。他在計畫諸般事項,而且很勇敢地提出來討論。有時候,他會心不在焉地往「她」瞧過來,複述著像是數學或世界主義的方程式。反正他也不會與她四目交投,因為很久以來,她的眼睛總是莊嚴地瞧著天花板。在他身上她沒看見正常的人類,她只看到了音樂家;她沒注視他,所以,他該了解:對她而言,他實在不足道哉。但在體內,她幾乎要著火了。她好像油燈的芯,燃燒得燦爛尤勝一千個太陽,集中在人稱陰|部,腐臭得油脂四溢的鼠狀地帶。有一天,為了叫那個年輕男人注視她,她猛力地蓋下自己木製的琴盒蓋,砸到自己得用來運指按弦的左手。她痛得尖叫起來。他可能會向她看過來。他可能會對她獻殷勤。但,不行,他得服兵役,先把它熬過去吧。他想到中學教的自然科學、德文以及音樂。三項當中,音樂是唯一他已經熟練到某種程度的科目。為了叫他認出她是女人,並在心靈的筆記簿上把她登錄為「女性」,她在休息時刻單獨為他演奏鋼琴。她的鍵盤技藝很好,但他只由她每日生活中的實際模樣,難看得可怕來判定她——她笨拙得叫人無法讓她進駐心房。
你可以聽到土耳其語母的聲音在大聲咆哮。接下來立刻出現第二種語言:滿是喉音的薩爾維亞克羅埃西亞語,尖銳高亢的男聲最高音。男人成群結黨,焦躁不安,像支小軍隊,水滴般往這兒匆匆而來,接下來往左轉,鑽到怒吼不已的高架火車軌底下的地方:高架橋下頭的拱洞之一開設了脫衣舞場。這空間利用得如此有效率,任何角落、縫隙,沒有一公分是無用之地。無疑的,土耳其人由他們的清真寺已隱約熟悉這種穹頂拱形。或許,這一切叫人回憶起蘇丹的後宮。高架橋的拱洞,挖空了,充滿裸體女人。每個女人都有機會,按班輪流。像縮小版的維納斯堡。唐懷瑟來了,他用他特殊杖棒敲打著。這拱洞由磚頭蓋成,這兒來了這麼多男人,呆看著這麼多漂亮女人。這家開給嫖客的小店精準地塞入這拱洞,像手伸進手套:裡頭裸女伸展著,匍匐俯臥。女人們輪班上場。她們依循不叫人完全滿足的原則,循一整串的脫衣秀場輪來換去,如此常客總是能在特殊間隔時間看到新鮮的肉體。不然,老顧客就不會再來了。畢竟,他們帶來大好金錢,硬幣一枚接一枚,塞進永不滿足的裂隙孔洞。就當一切正轉火熱時,又得塞另一枚硬幣了。一手塞,另隻手則不知不覺地把男人精力汞倒出來。男人在家裡吃飽了可供三人的食物,而來到此地,他卻漫不經心地把他的精力撒往空洞風中。
有個黑髮女郎採用很有創意的姿勢,好讓所有觀衆都能瞧透她。她坐在某種陶匠用的轆轤上旋轉著。但,到底是誰推它轉的?首先,她把自己大腿挾緊,什麼都看不到:但大家殷切期待著,緊張得不敢吞口水。接下來她繞過幾個窺孔時,慢慢地張開腿。有時,雖然所有人都在相等的時間內努力著,但某個窗孔能瞧見的,卻要比另一個來得多,因為,轆轤一直在轉動。硬幣猛塞進投幣孔,鏗鏗鏘鏘的聲音好緊張。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再冒險多一點,或許你就會得到更多。
艾莉卡把她的錢包放在音樂公事包裡帶來,裡頭塞滿硬幣。很少有女人曾這樣來逛過,但艾莉卡喜歡自己決定要的。因為如此,她才是她自己。假如很多人都做某事,她就偏喜歡做完全相反的事。若某些人說走吧,艾莉卡自個兒會說留下來,而且對此相當自負。唯有如此,她才能叫他們注意到她。現在,她決心來這兒。
「她」從不會讓自己置身於看來會很軟弱的處境,遑論比人矮一截。這正是她停留在現有處境的原因。她只進行熟悉的階段,即學習與服從:她從不追尋新的領域。壓弦時,樂器悲鳴,壓力也把血液由她指甲底下擠出來。學習要求她得明理:一分努力,一分收穫,她被如此告知。她媽媽則要求服從。假如妳冒險,妳就毀了。這也是來自母親的告誡。當「她」一個人在家時,她會割自己,傷害自己,以發洩對別人的恨意。她老是在等候,等候能割害自己而又不被查覺的時刻。關門聲才剛消失,她便掏出自己小小的隨身寶物,男人用的全功能剃刀片。剃刀原本是用初次合成的五層塑膠模造成漂亮模樣,「她」把刀片剝下來。她已相當熟練如何使用刀片;畢竟,她得為她父親刮鬚,剃過父親全然空洞的額頭下,那鬆軟的臉頰。父親的額頭此時已不再為任何念頭而黯淡,沒有任何意志叫它起皺。這刀片註定要用在「她的」血肉上。這片薄薄、優雅、泛藍光的工藝品,易彎曲,有彈性。刮臉用鏡子有一側能放大影像,她坐在前頭,張開兩腿,割上一刀,叫進入她身體的孔穴放得更大一些。她由經驗得知,這樣的剃刀片割傷不痛,因為她的臂、手及腿經常充當實驗品。她的嗜好就是用刀片割自己的身體。
搭電車吧,這條路線通往藍領工人階級住的郊區。她的月票在這條線上不適用,所以她得買票。她通常是不會到此一遊的,這些區域是大家沒必要不會前來的。她的學生沒幾個是從這兒出身的。這地方音樂播放的時間,絕不會比你投幣進點播機裡點歌的時間長。
大街小巷張開口,但因為艾莉卡不敢下定決心進入,接著就關閉起來。有個男人湊巧對她眨眨眼,她只直直瞪視前方。他不是色狼,而且她的陰|道沒有潑剌地張開:它箝閉著,硬如鋼鐵。艾莉卡昂起頭,像巨大的鴿子,準備叫那男人滾蛋。男人被自己所引發的不可收拾的情勢嚇壞了,失去一切胃口,不想使用或保護這個女人。艾莉卡傲慢地拉尖自己的臉龐。
「她」天真無邪的心願隨年紀成長,變化成毀滅的貪欲,一種想滅絕的欲望。只要別人有的東西,她也要有。假如她得不到,她就把它毀掉。她開始偷東西。上繪圖課的頂樓畫室裡,東西不翼而飛:大批水彩、鉛筆、畫筆跟尺等。一副有真珠色鏡片(時髦新發明!)的太陽眼鏡也失蹤了。她太害怕了,以至於把自己的斬獲丟進第一眼看到的垃圾桶。所以,別人也無從發現她持有贓物。此外,這些東西也對她毫無益處。媽媽總在搜尋,永遠都能發現她私下節省電車票錢,去偷買巧克力棒或冰淇淋甜筒的證據。
「她」優於其他人。她媽媽把她放在高於他們的地方。「她」把別人遠遠拋諸腦後,踩在底下。
她像穿上征獵的馬靴,母親還替她加裝馬刺。她高高昂起頭,鼻孔咻咻噴氣,口中吐著白沬,她大跨步到學校,叫犯人永遠被踢出學校!灰套裝與衣主都離開了:離開視線了,但沒離開心中,而且糾纏了好一段時間,刻下斑斑血痕。套裝的衣主被處罰,變成化妝品店店員。她的餘生都得因沒受完義務教育而受苦。她永遠無法變成本有可能當上的人。
聽衆,像被迷醉而由糞堆拉來的貨色,展現著那麼醜惡的色彩,此時細看著艾莉卡。他們向光亮眨眼。有人除掉燈的墊飾,讓燈光能不受阻礙地照射出來。這些就是艾莉卡的聽衆了。假如你不曉得他們據說是人類,你是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眼睛的。艾莉卡遠比他們優秀,而他們已然向她聚集過來,由她身邊掠過,說著廢話。她在自己的孵化箱養大這批年輕聽衆。動用不老實的手段,如哄誘、勒逼、恐嚇,她下令叫這些年輕人到這兒來。唯一不是強迫而來此地的,大概就是克列默先生了,那個苦幹實幹的學生。其他人呢,寧可去看電視、打乒乓球、讀書,或者幹其他一樣愚笨的事。他們都應該來。他們似乎沾沾自喜於平庸!只是,他們還膽敢爭辯莫扎特、舒伯特!他們佔據教室,像脂肪島嶼,浮游在樂符的羊水當中。他們臨時吸收一下,但不懂自己在喝的是什麼。畢竟,有草根性的人大力推崇平庸。他們揄揚它,說其中大有價值。他們相信自己很強壯,因為他們是多數。中間階級沒有恐怖,沒有焦慮。他們抱在一起,沉溺於溫暖的幻象。假如你位居中庸,那麼你就獨自與一無所有為伍,而且肯定失去自我。他們是多麼滿足於這種狀態呀!他們的存在當中,沒什麼會挑起責難的,也沒人能因為他們存在而責備他們。甚至艾莉卡指責說,某音樂詮釋並不成功,但碰到平庸這道鬆軟、有耐心的牆壁,也只反彈得無影無蹤。瞧,艾莉卡是孤單單地在另一邊:無法為自己的現況而驕傲,反而得設法報仇。每隔三個月,她就強迫別人通過她打開開的宅門,以便這些綿羊能聽她表演。他們表現出由自滿到無聊的一切光景,衝來撞去,咩咩叫,當有個不可思議的傢伙攔住他們:他把外套擱在椅下,現在找不到了,叫他們全都仰天跌成一團。一開始,他們都想進來,接下來,他們都想儘速離開。他們幻想著,他們要是能愈快抵達另個草場,音樂的草場,他們就能愈快離開。但接下來,短暫中場過後,先生女士們,布拉姆斯的一切好戲才要登場。親愛的學生們,今天,艾莉卡的地位倒不是失敗,真意外,居然是有價值的資產。因為他們全都目瞪口呆地呆瞧著她,即便私底下他們討厭她。
艾莉卡純然由音樂組成,而且她並非那麼老。這就是她的學生評價他實驗模型的方式。克列默甚至一開始就高一階:不是由福斯汽車(VW)開始,而是歐寶車款(Opel)。華特.克列默,偷偷陷入愛情,用牙齒咬緊某指的指甲,作為證據。他的臉全紅了,暈紅擴散開來,他及肩的頭髮是暗金色的。他適度配合流行,適度聰明。他沒有什麼太醒目突兀、太過份的。他讓自己的頭髮長長一點,以便看來不會太前衛,但也不會太老氣。他不蓄鬍髭,雖然經常有誘惑叫他那麼做。但他總是成功地抗拒了這種誘惑。有朝一日,他要給他老師長吻,感受遍她的身體。他要用他野獸本能來與她相逢。他要穩穩地摩擦她,彷彿是某個拙拙的笨蛋把他推向她,意外碰到。那時,他會把她壓得更緊,然而會道歉。最後,他會有目的的壓著她,可能會穩穩地用身體摩擦她,要是她准的話。他會照她的吩咐做,他要從她那兒受惠,然後把經驗運用到往後更嚴肅的多樁愛情上。他很高興能由老得多的女人之處學習,因為你不必那麼在意她。他很想學會如何跟年輕女郎周旋,但她們總不想忍耐太多廢話。不知這跟文明有無關係。克列默這個年輕男子必先紮穩他的地盤領域,接下來他就能夠安全地跨過疆界。很快地,他就要吻他的老師,要她幾乎窒息。任何地方,只要能夠,他就要把她吸吮周遍。她准他咬的地方就咬遍。隨後,他會意識清楚地沉溺於最極度的親熱。他會先由她的手開始,接著一路而上。他會教她怎麼去愛,或者至少接受老是被自己否定掉的身體。
地平線漆滿光譜的各種色澤。在遠處,飛機龐大而難以辨認的形影飛掠而過,引擎咆哮的巨雷變得輕柔,僅約略聽到。它們是音樂的巨人、詩章的巨人,用龐大的迷彩包裝起來。數十萬位元的資訊打「她」訓練有素的心中一閃而過。一團發瘋、陶醉如洋菇的煙氣冉冉升起,接下來,在嘔吐咳嗽聲中,慢慢降落到地面。細而灰色的粉塵迅速覆蓋所有設備,所有試管及毛細管,一切試瓶及螺旋凝結器。「她的」房間變成堅岩。灰色。既不冷也不溫。介於兩者之間。粉紅尼龍窗簾布在窗畔啪啪作響,但不是因任何一陣風抖動之故。室內陳設整齊,沒房客居注。沒有屋主。
由大約一百張唱片組成,此外一無所有的音樂會開始嗥叫了。各種不同m•hetubook.com•com尺寸及型態的唱片。孩童的血肉被噴擠,射入它們當中。樂符是由孩子們的聲息造出來的。不必動用到鍵盤樂器。唱片的包裝殼是由母親們縫好的。包裝殻還含有小小的圓形刷子,以便清理這些樂器。唱片的軀體,被溫暖氣息的凝結物覆蓋滿。這麼多樂符是被小孩子們創造出來的,借助於呼吸。不必任何鋼琴來提供支援!
艾莉卡觀看得很仔細。不是為了學習。她的體腔內沒有攪擾或激動。但她一樣想要瞧。她自有樂趣。每當她覺得忘我,某種凌越她之上的東西就會把她梳理得好好的腦袋按到窗格上,她要繼續看。那個漂亮女人蹲踞的搖搖檯繼續旋轉著。艾莉卡忍不住了。她必須繼續看。她自己是禁止進入的。
障礙隱伏在臭兮兮的教室裡。每天早晨,教室總是充滿平庸學生的汗臭味:那些男孩的父母已是忙得手心透手背了,對待孩子就只能像瞎弄著心中的電子鍵盤,努力叫他們至少學業及格就夠了。到下午,教室才能解除煩惱,重獲新生;因為,有特殊音樂天份的學生來。
很快地,女人跟吵死人的小孩都被艾莉卡甩在身後了。畢竟,她們不時得停下來!她們是絕對無法跟上迅速流逝的光陰的。艾莉卡像篷馬車隊般往前開拔。這兒是住宅區,但不算好就是了。身為人父的男人零零落落地回到家,很晚才進到家門口,準備像駭人的鎚子般撲往家人。最後回家的汽車車門搧閉起來,驕傲而自得,因為,這些小小的自動車可以載走任何東西,是全家人最心愛的。它們散發柔和的光亮,停在路邊,擱在後頭,其主人飛奔去吃晚餐。沒有甜蜜家庭的人都期盼能有一個,但他從來不會努力去建構,即使抵押貸款慷慨地調降利率,幫了不少的忙,但結果仍一樣。在本地有家的人,比起其他地方的人,更願意把自己大部分時間耗費在他處。有愈來愈多的男人行經艾莉卡的路線。女人們呢,彷彿聽到魔法,都消失在本地稱作「公寓」的洞穴裡。她們不敢在夜間的這個時候跑到戶外,除非有家裡成員伴同——還得是成人才行,如此她們才敢去喝啤酒或拜訪親戚。她們的活動不顯眼,但有必要,到處皆有飄散。廚房的氣味。有時則是輕微的鍋子碰撞聲及叉子的搔刮聲。帶點兒藍調的家庭生活戲碼由某個窗子慢慢呈現開來,接下來又一個,接下來又好多個。雕花玻璃窗閃閃發光,裝飾家人團聚的夜晚。建築物的正面都變成平板的背景,其後有可能什麼都沒有;大家一樣平凡無奇。唯有電視的聲音才是真實的,它們才能算是真實發生的事件。本地所有人同一時間都經歷相同物事,除開某個獨居者吧,他把頻道轉到教育電台。這個個人主義者收到通知,說要開感恩聚會,提供事實與數據。這個年頭,假如你要與衆不同,就必須付出相對代價。
他會小心教會她一切與戀愛相關,且不可或缺的東西,但接下來他就要轉身,去找更有報酬的目標,更為艱辛的事務,攸關雌性之謎。永恆之謎。有朝一日,他將變成她的老師。他不喜歡她老是穿那些暗藍褶裙跟襯衫,而且對靴子幾乎毫無自知。她的衣服應該年輕鮮艷。彩色!他會跟她解釋,他指的顏色是什麼。他會向她展示,真正年輕與色彩斑駁指的是什麼,並適當享受它。當她知道,實際上她是多麼年輕之際,他就會離開她,去找更年輕的女人。克列默說,我感覺妳蔑視妳的身體,而妳只珍視藝術,柯赫教授。妳只看重最迫切的需求,但是,光是吃跟睡,是不夠的!柯赫小姐,妳誤認外表是自己的敵人,且唯一的朋友是音樂。幹嘛,只消瞧瞧鏡子,看妳的倒影,你就會發現,再沒比妳自己更好的朋友。所以,就把你自己打扮得美一點兒,柯赫小姐。盼望我能那麼稱呼妳。克列默先生很想跟艾莉卡交上朋友。畢竟,這個不成形狀的死屍,這個鋼琴教師,她的職業跟她臉上的鼻子一樣,都很平淡,但她仍可以發展:總之,這只臭皮囊還沒太老舊。嗯,她相形之下還算年輕,跟她媽媽相比。那個病態扭曲的老女人,真是生物界的笑話;這個歡天喜地的白癡,攫住自己的理想,像鬼魂般活著,會被本年輕男人整得團團轉,由他世到今世。她會享受到愛情的喜悅,等著瞧!今年夏天,甚至早在春天,華特.克列默就要去激流泛舟了。他甚至能沿著水門繞圈。他已征服自己的元素,便是水。而他將依樣畫葫蘆,壓服他的老師艾莉卡.柯赫。挑個好日子,他甚至會向她展現獨木舟的結構。下一步呢,她得學會怎樣保持獨木舟流暢活潑。屆時,他會一直叫著她的名:艾莉卡!這母鳥會感覺她的翅膀在成長;此男人將悉心關照它。
鋼琴琴鍵開始在手指底下歌唱。反文化的尾巴真龐大,向前行動,它捲曲時輕輕地沙沙作響,一毫米一毫米地結成紮實的圓圈。骯髒的錫罐、油污而有剩菜剩飯的餐盤、油膩的銀器、發霉的水果麵包、破碎的唱片、撕裂而皺摺的紙張。在別人家中,冒蒸氣的熱水咻咻流入浴缸。有個女孩漫不經心地嘗試新髮型。另一個則在替裙子挑選合宜的上衣。這兒有好多新鞋,鞋頭好尖,等著首度穿上腳。電話響了。有人接聽。有人在笑。有人在說著什麼。
鄰近的小室裡,衝刺推擠的幫浦排洩掉他們的重擔了。很快,他們又會裝滿,而他們的渴望必須得再度獲得滿足。倘若你運作時卡住了,那麼待到排洩,你的花費就得更多些。假如你忙著看,忘記運作你的幫浦,那麼更得如此。所以,老闆們才會經常招募新的女人,當作分神的利器。呆鳥會呆呆地看,忘了擠弄。
克列默先生說,只要事先講,幾乎任何時候,他都能借到他父親的車。他的手在黑暗中摸索,再浮現出來時,空空如也。
巴赫終於停歇。他的份兒已經結束。兩名演奏者、男女主人都由他們的凳子起身頷首。他們是有耐性的馬,埋首於日常生活的飼料袋,日常生活已經再度奮發了。他們說,自己毋寧是向巴赫的天才鞠躬,而非向喝采得很微弱的群衆:那些人什麼都不懂,而且還愚笨到甚至無法發問。只有艾莉卡的媽媽拍手拍到手痛。她大叫,棒極了!太棒了!她的鑑賞力獲得女主人微笑支持。
華特.克列默大步跨過來,幫他的鋼琴教師穿上狐皮領子的冬季大衣:上課這麼久了,他相當熟悉她的大衣。另外,他再用黑色的波斯羔羊皮大衣把鋼琴教師的母親給打包起來。他想繼續談話,真不該被打岔的。他談起有關藝術與文學的種種,生怕艾莉卡小姐會因剛慶祝完今晚的勝利,忽然對音樂暫失興趣。他愛護她,恨不得把整排牙齒咬進她嘴裡。他幫她套進衣袖,甚至勇敢地把她及肩的長髮拉出領口,在狐毛領子上安排整齊。他提議陪伴兩位女士到電車站去。
克列默先生嘴巴裡的話結冰了。他費力地講些有關滑雪的事,滑雪季快開始了。由本市不必走多遠,就能抵達最棒的滑雪坡道,幾乎每個角度妳都會喜愛。這不是很好嗎?教授,來試試看吧,年輕人應該聚在一起。那兒我們可以找到跟我年紀相同的朋友,教授,他們會待妳很好的。媽媽終結掉這段談話:我們不是那麼喜愛運動。她們總是從電視上看,此乃她們最接近運動的方式。在冬天,我們寧可窩在家看好看的懸疑劇。我們通常偏好,嗯,什麼都躲開。我們知道我們要躲開什麼,而且我們寧可不知道要去哪兒。人有可能失足跌斷腿呀!
草莓冰淇淋在融化,金屬調羹被忘卻似地插在裡頭,只因有個女孩覺得有話非說不可,而另個女孩又予以嘲笑。第二個女孩的髮型向上攏,上頭有巨大的塑膠髮夾,閃爍微光如珍珠母,她重新調整一下。兩個女孩的動作都流露著濃濃的女性韻味。淑女特質由她們身體倒洩而出,像小小的清溪。塑膠粉盒打開了,小鏡片的閃光中,某個地方又用粉紅霜新描過,另個地方再以黑色強調。
這兒你還可以發現春宮書籍、雜誌、錄影帶及八厘米電影帶,產品上頭積塵的程度各不相同。可這些物件不曾移動過。客人沒有放影機或電影機。表面有各式稜紋的保險套銷路就好得多了;充氣式娃娃亦然。顧客先瞧過真品後,再來買仿製品。很不幸,顧客無法把漂亮裸女拿到自己隱密的小房間,幹她個爽。這些女人沒經驗過任何深奧的事情,不然她們就不會來此賣弄身體。她們欣然而來,並非扭捏做作。對女人而言這不算工作。客人會很高興地挑選其中任何一個,是哪個並不重要;她們都一樣。你幾乎無法分辨她們誰是誰,最多是靠她們的髮色。男人,相形之下,個人人格就很多了;某些男人愛某種東西,另一些則又愛別的。由另個角度來看,窗戶後頭,越過障礙後,那撩人噴火的淫|女只有唯一渴望,窗那邊的驢蛋應該握著老二一直前後擠弄,直到射了,軟垂下來。如此,男人、女人各有所獲,氣氛就輕鬆下來,變得不錯了。一切都有個價錢。只要付錢,就能得到自己所選擇的。
同一時候,「她」則因如此迅速呈報本犯行而獲獎勵。她獲准用便宜的皮革殘塊做個豪華的書包。如此,「母親」才能確定「她」空暇時間在做有用的事,但其實,她真的沒空。「她」花了好久的時間才完成那個書包。現在,東西是做好了,但沒人有辦法(或者有機會)說這是她的。「她」是唯一一個擁有如此不尋常書包的人,但她事實上又沒那個膽子拎它走出門!
就如口腔,這種身體開口處確實不能稱作美麗,但真有其必要。她完全自主,總比任由別人擺布來得好。它還在她手中,而且很有感覺的在她手上。她的了解堪稱精準,能割多久,該割到多深。開口就擱在鏡子的保護螺絲處,這樣才能照見割開的地方。快!在有人來之前。因為對解剖學幾無聽聞,而且運氣更背,她竟把冷冷的剃刀鋼片塞入自己體內:她相信那兒應該有個洞。孔穴割裂開來,此變化叫她驚駭,而且鮮血噴迸出來。血倒不是不常見,但此時現身卻叫她心裡無比暢快。一如往常,並無痛楚。然而,「她」割錯地方了,把上帝與自然之母不尋常結合的地方分隔開來。人絕不能割開,故此報復很快到來。她沒有感覺。一瞬間,那兩瓣肉片,被割了開來,彼此互瞪,被此一突然出現的裂痕嚇了一跳;那裂痕以往沒有啊。它們共享喜樂憂愁這麼多年,此時它們被分離開來!在鏡中,那兩瓣肉片也彼此瞧著,側面翻轉過來,以致於不曉得自己是哪半片。接著血液決然地射了出來。血滴湧出來,開始流,與同夥混合,變成紅色的涓流,接下來在個別涓流聚合時,成為一道叫人心神寬慰的紅色溪流。血叫「她」無法看見自己割開了什麼。那是她的身體沒錯,但疏離得好可怕。她以往真不了解,原來人是無法控制傷口的路徑的:跟洋裝上的切口,或是那種有洞兼破裂的切痕不同,你可以用小輪子在個別的破洞上滾壓,因此能夠控制。首先,「她」必須止注流血。她嚇到了。陰|部及畏懼向來是她的兩大盟友,通常一起出現。假如兩者之一沒預先告知就來造訪,那麼她就能保證:另一個絕不會落後得太遠,等會兒就會來。媽媽可以檢查夜裡她是否有把手放在私處外頭;但假如母親想控制「她的」恐懼,她必先撬開女兒的腦袋,自個兒把恐懼刮挖出來才行。
為阻住流血,「她」掏出常見的素面纖維包包;其優點每個女人都知道,並為此心存感激,尤其是從事運動或各類活動的人。這種包包很快就取代了金色紙板做的后冠;那種后冠是給小女孩戴著參加兒童化裝派對時用的。然而,「她」從未參加過兒童派對,從未知曉何為后冠。當王后的冠冕突然滑落入她的內褲,女人這才曉得她生命之所在。玩具后冠,一度擱在頭上,為她放射出幼稚的驕傲,此時落在帶孔的木頭上,而且就落在那等候斧頭劈砍的孔洞上。公主此刻已長大。但這仍是見仁見智的事。某個男人要的只是表面用薄板裝得還不錯,不必太花梢的家具;但另一個男人則要求一整組高加索胡桃木製的家具。至於第三個男人,唉,又只想把柴薪堆得又大又高。不過,他還是有繼續成長的空間:他可以把自己的柴薪堆置得良好,以節省空間。堆放整齊的地下室,比起塞得亂七八糟的地方,肯定能塞進更多的柴火。而且前者的火比後者燒得更久,原因是木頭較多。
這孩子,其才華聞名方圓數英里,居然跌倒了。她真是笨拙得可以。她行動時,通常像裝在麻布袋裡,套及頭頸,碰到東西就跌跤,手腳像打穀連枷般搖晃。「她」高聲埋怨說,這些絆馬索怎麼會放在她要經過的路上,全是別人不留神害的。「她」自己則從不必受責備。目睹此光景的老師們都迎合、安慰著這女孩;過度的音樂訓練與要求讓她只能在壓力下蹣跚而行。一方面,「她」犧牲了自和_圖_書己全部的空閒與時間,獻給音樂:另一方面,「她」叫自己在別人眼中看來很滑稽。縱使老師們都觀察到了,但每逢說到「她」,他們也只視她為一個放學後心中不會只想著荒唐無聊事的學生罷了,除此之外,其實老師們心中都隱隱對她感覺厭惡。荒謬的侮辱壓在她心頭,她只能努力地在家把它們卸掉,與母親一同把它們卸掉。媽媽氣急敗壞地跑至學校,大聲抱怨其他學生,說他們想毀掉她的寶貝。如此更讓其他人的憤怒,全集中擊打在她的痛處上。惡性循環於焉出現。抱怨的背後,無端產生更多導致抱怨的原因。學校午餐廚房裡裝滿空牛奶瓶的鐵架就擋在「她的」路上,並引發了它們不曾獲得過的囑目。其實「她」全部的注意力在上學時都偷偷集中於男同學身上。由她眼睛的最角落,她偷覷那些未來的男人,而她的頭呢,保持抬高,晃到完全相反的方向,裝作沒注意到他們——與其說是男人,毋寧說是正在練習男子氣概的男孩。
進行到巴赫最後樂章時,克列默先生兩邊臉頰,左邊跟右邊,都泛起紅暈。接下來他將擎一朵紅玫瑰於手上,準備梢後獻禮。他無私地尊敬艾莉卡的琴藝;他尊敬她背影隨著節奏而移動的方式,她頭部搖動的方式,也尊敬她能如此明智地權衡出音色之細微差異。他瞧見她上臂肌肉的表演,他因為血肉與動作的碰撞而興奮。肉體遵循著被音樂所引發出來的內心動搖,克列默熱烈盼望著,有一天他的老師也會遵從他。他在自己座位上手|淫。一手不知不覺地猛烈抽拉自己的生殖器,這最厲害的武器。這學生禁不住要打量艾莉卡的身材比例,要克制自己真的很辛苦。他拿她上半身跟下半身做比較,下半身或許有點太豐|滿,但基本上,他喜歡如此。腰以上呢,有點太纖細。腰以下,嗯,有其長處。但克列默喜歡艾莉卡整體外表。他獨具慧眼地發現,柯赫小姐真是讓人看來愉悅的女人。假如再進一步,她把下半身稍多的肉推上來點兒的話,她就會相當迷人。當然啦,相反的情形也有可能出現,但克列默就不會那麼喜歡了。假如她把下半身某些多餘的肉鉋平些,整個身材就能非常勻稱。但如此她又太瘦啦。就是這個小小的不完美,才叫克列默這個發育完全的學生,對艾莉卡如此想入非非,也就是充滿慾求。假如你想操控女人,只要叫她自覺身材還有不足之處,你就能俘虜她。此外,這個女人已看得出有些老了,但他還年輕。克列默除了音樂之外,還有個第二目標。現在,他顯然決定好了。他癡狂於音樂,而且還暗暗戀著他的音樂老師。以克列默個人的觀點看來,柯赫小姐正是年輕人生命序曲中,絕佳的欲求對象。這個年輕人雖然是打最小的階悌開始爬,但越爬越快。每個人早晚都得有個開始。很快,他就能把初學階段拋諸身後。就像新手上路,一開始先買部小小的二手車,接下來只要他成為有經驗的老手,就能用較新且較大的車款來汰換前車。
單單她的視線,便足以叫等待中的顧客讓開路來。有個男人流口水地接手她留下的空位。顧客群當中湧現一條路,艾莉卡昂首走過,大步離開。她走著走著,步伐像機械,一如稍早時她看脫衣舞時那般。艾莉卡做任何事都全心全意。做事情絕不准三心二意,她媽媽老是這麼要求。不能有含糊的事。沒有藝術家能容忍自己作品當中有不完整或半生不熟的地方。有時,作品不完整是因為藝術家太早過世。艾莉卡一直走。沒什麼被撕破,沒什麼因此而褪色。她什麼也沒完成。
艾莉卡瞧著。她所窺看的目標把自己的手掌塞在胯部,嘴巴形成小小的〇型來展示她的愉悅。這麼多雙眼睛注視著她,她好興奮,閉上自己的眼,再度睜開,眼珠子翻白得老高。她抬起雙臂,按摩自己的乳|頭,叫它們站得直直的。接下來她舒服地坐下來,把兩腿叉得開開的。此時你可以由下往上的角度,看進這個女人。她耍弄似地玩自己陰|毛。她誇張地舔自己雙唇,值此同時,一個又一個做運動的男人,其橡皮蠕蟲昂首怒起了。她整張臉流露出要是她能跟你搞,那該有多麼妙呀。但是很不幸,因為需求量如怒瀑狂濤,那是絕對做不到的。只有用這種方法,才能大家一起,而非只有一個男人,得到這些東西。
她渴望男人懂得很多,又會拉小提琴。一旦她要求,他就會愛撫她。可是那頭高山公羊已經循著碎岩往上爬,準備飛逃,沒那個力氣再去查出,她猶埋躺在石礫下的女性特質。他的觀念是:女人就是女人。接著他還小小戲謔一下雌性,說她們出名的地方只在無常善變:喔,女人!每次當他暗示「她」應該開始演奏之際,他只是注視著她,但實際並未理解她。他並未決定要反對「她」,他只是下決定時,根本沒想到「她」。
紳士們很快都離開了艾莉卡,現在,她已不在乎有沒有紳士了。男人散發出來的魅力很虛弱,而旦他們也一直不怎麼賣力。男人不想惹麻煩,不想跟艾莉卡這般不凡的女人交往。只是,他們再也不會碰到這樣的女人了。因為,這個女人獨一無二。他們注視艾莉卡,轉過身,接著離開。他們沒想要了解她獨一無二的藝術家特質;他們寧可跟自己一般的平庸知識與機遇打交道。對他們愚鈍的小刀而言,這個女人像塊太厚的肉了。但他們知道一項事實:這女人很快就會枯萎、毀滅了。他們了解這件事,而且絕不會為此夜不成眠。艾莉卡萎縮成木乃伊,但男人們只會自顧不暇的幹著他們那令人生厭的勾當,彷彿罕見的花朵並不需要水漿的滋潤似的。
克列默先生穿梭繞過衆人,走向她,用過節時才有的快樂藍色眼眸對她微笑。他雙手伸向她鋼琴家的手,說道:恭喜。另強調說:教授,語言無法道盡。艾莉卡的媽媽打岔進來,斷然禁止有握手行為。不應該有那種象徵友誼的舉動,因為有可能扭到手筋,而妨礙她的演奏。拜託,手應該維持在它天然的位置。嗯,我們沒必要對這些三流聽衆那麼特別吧,對不對,克列默先生?他們該當得到的,是暴君親臨:我們該鎭壓,壓迫他們,收拾掉他們。應該用大棒子敲他們!他們要的是痛苦跟一堆激|情,因此每個作曲家該做的是替他們受罪,有所體驗,再小心地記下來。他們要的是叫喊跟尖號,不然他們就會一直叫喊尖號。出自無聊。至於灰調音階、細微差異、精巧區別,他們總之無法掌握。在音樂,一如在別的藝術領域,要重疊並列尖銳差異、野蠻對照,實在容易多了。但那是垃圾,別無所有!這些羊羔不懂。他們什麼都不懂。艾莉卡挽住克列默的手臂;此一親密的姿態叫他顫慄。這些健康的十多歲年輕人血行絕佳,體溫良好,他在其中是不會寒冷的:這些野人都吃到撐飽了,這個國度的文化是由野蠻人統治的。就看看報紙吧:它們比自己報導的事物更野蠻。有個男人,小心翼翼地把他老婆、小孩的肉切成碎片,保存在冰箱裡,以便來日再吃;但他不比報導這則新聞的報紙更野蠻。報紙甚至一一點出他們的姓名。克列默,想想吧!現在我得去跟維爾羅教授打招呼了,你別介意。等會兒見,克列默先生!
輕音樂播放之間,艾莉卡跟克列默講,她父親喪失神智,死在史坦霍夫精神病院。正因為如此,人們必須體貼艾莉卡,她受夠了,受苦這麼多。但目前正值健康壯盛,艾莉卡不想再多說,但她的確拋下一些暗示。這個女人,盼望從克列默掠奪些情感出來,悍然動用這種手段。因為她受苦,這女人值得享受每一盎司她能擠出來的雄性利益。此年輕男子的興趣,於是粗暴地被喚醒了。
一開始,她很樂於打扮自己,綱琴家耶,雖然當時沒在進行演奏。那些男人當中,以往從來沒有任何鋼琴家進到他的窩,坐上他的沙發上。每個男人立刻收束舉止,像個紳士。這個女人則盡情享受寬廣視野,居高臨下地看男人。但做|愛時,可是沒半個女人能保持浮誇威儀的。年輕男人很快就攫住快樂的特權,不管在室內或室外。車門不再打開等候:樂趣遭譏笑為笨拙。接下來女人聽到謊話、被欺騙、虐待、經常沒接到電話。存心叫她如墮霧中,揣測他的意圖。寫過一兩封信,往而不返。女人等呀等,終究落空。她也不問自己為什麼要等,因為,她害怕答案比等候更苦澀。但就在同一時間,男人已開始跟其他女人打交道,另有生活了。
除開太陽眼鏡,她極渴望得到某個女生穿在身上的那套灰色新法蘭絨套裝。但,衣服老是被穿著,要偷到手真是很困難。資以彌補,「她」做了些叫人嘆為觀止的偵探動作,最後發現那套裝是女生未成年賣淫賺來的。好些天她連續跟蹤穿灰色套裝的女孩:結果發現,音樂學院跟布利斯托酒吧——還有寂寞的中年商人——全都在同一區。那個同校女生,正值豆蔻年華,才十六歲,不當舉止一下子就被識破(該用法律及校規伺候!)。她跟媽媽講那件她很想要的套裝,還有她在哪兒可以自己掙到錢。這些話由她雙唇吐出時,帶著偽裝的天真無辜,為了好讓媽媽高興女兒竟如此的無知,甚至因無知而幸福,或許媽媽還會為此誇獎她。
她的嘴,她的鼻——一切都變成箭頭模樣,指著同一個方向,它劃破本區,彷彿在說:繼續走。一群年輕人對艾莉卡作出蔑視的稱呼:女士。他們不知道自己正在跟教授打交道,也就毫無敬意。艾莉卡的格子圖案百褶裙蓋住膝頭,高低不差一毫米。她還穿了件絲質水手領子一衫,上半身包得密不通風。她的公事包一如往常夾在臂下,嚴密地扣了起來。艾莉卡早就把她一切可以打開的東西都關上了。
艾莉卡一個人分到一間豪華包廂。她沒必要等,她是女士。別人得等上許些。她左手握著自己的錢,方式跟握小提琴一樣。有時在白天,她會暗暗計算,自己省下來的硬幣到底能看多久。喝咖啡吃點心的休息時間,她少吃一點兒,藉此省下更多硬幣來。此時,藍色的聚光燈由女人肉體掃掠而過。就算是顏色也經過精心挑選。艾莉卡由地板揀起一份衛生紙;它沾滿精|液,皺成一團。她把它拿起來,湊到鼻端。她深深地吸氣。別人辛勞努力的結果。她邊聞邊看,消耗掉自己僅有的一點點生命。此地也有倶樂部,可供人照相。每個客人都可按照他自己的心情與品味,挑選想要的模特兒。但,艾莉卡不想動,她要的只是看。她只想坐在那兒看。用力地看。艾莉卡,看而不摸。艾莉卡從來都感受不到什麼,甚至沒機會自己愛撫。她媽媽就睡在她身邊,監視著艾莉卡的雙手。這兩隻手被認定是用來練琴的,而不是在毯子底下,像螞蟻般跑來跑去,匆匆地爬到蜜罐上頭。最後,就算艾莉卡用刀割刺自己,她也幾乎感受不到什麼了。但換成用眼睛看,她反而能達到最敏感的極致。
來自她左右兩方,她聽到舒服的呻|吟與叫嚷。艾莉卡.柯赫回答自己說,我個人是無法做到那樣的,我還要更多。有東西撲嗒飛濺,打到夾板牆。兩壁不難清理,它們的表面很光滑。她的右邊,某紳士愛戀地刮鑿一些字眼在壁上,「聖母瑪麗亞他媽的妓|女」,德文寫就,正確無誤。男人在這兒塗鴉得並不多,他們另有要事得幹。畢竟,提到書寫,他們並非都那麼在行。而且,他們只有一隻手有空閒,因為,另一隻手必須得不停塞錢進去。
有個世界對她開啟了,那個世界的存在他人不曾懷疑。樂高遊樂園(Legoland)、「迷你夢都」(Minimundu)小人國,由紅、藍及白色塑膠瓦做成的微型世界。藉以連結此世界的衆多「膿皰」釋放出同等微小的音樂世界。「她的」左手有如僵硬的爪子,因無可救治的遲鈍而麻痺,虛弱地搔刮過幾個琴鍵。她想要衝天而飛,到奇異的領域,那兒感官為之呆鈍,心靈因而畏縮。她甚至沒去過加油站,樂高世界這兒就有很精確的模型了。「她」什麼都不是,只是一隻笨拙的工具手。被低沉的心靈羈絆。背負死氣沉沉的重量。障礙物阻擋「她」,有手槍頂著「她」,但手槍從未真正發射。空有錫做的螺絲束緊器。
諸位親愛的愛樂者與來賓,備有餐點。來賓們急急衝到餐桌,因吃巴洛克蔬菜燉肉而嘴唇咂咂作響。學生們一開頭兩腳還互刮得嘰吱作響,腦袋充滿邪惡欲望,但缺乏執行的勇氣。他們逃不開「獻身藝術」此一雞籠,儘管板條其實相當薄。艾莉卡穿著絲質上衣及簡單、長及地板的黑天鵝絨燈罩裙。她的頭幾乎不必動,就瞪了幾個自己的學生,視線之鋒利足以切割玻璃(與艾莉卡搞砸自己大型演奏會時,她母親投向女兒顱骨的視線正正相同)。那兩個學生在交談,因此打岔到主人的介紹。他們不會有第二次警告了。座位第一排,就在女主人旁邊,艾莉卡的媽媽坐在特殊躺椅裡,拿一盒糖果吃著(她是唯一獲准這麼做的人),同時飽啖女兒帶來的關注、和圖書尊榮。
外頭,總還是有什麼在召喚著,但她故意拒絕參加,如此她才能吹噓根本不屑參加。她要的是頒給「完成成功絕不參加」的獎章、臂章,如此她才能不必被測度、衡量。她是游泳得很笨拙的動物,腳掌呆鈍,蹼又多孔漏水,不規則地依循著母親溫暖的排泄物,划盪向前。她焦急地探出腦袋。彼岸在哪兒,它跑哪裡去了?想匍匐爬上暗霧朦朧的對岸太困難了,她乾脆溜回平淺的入水處,次數極其頻繁。
趁著高架鐵路橋下陰暗之便,克列默做了個膽大包天的嘗試,他短暫地攫住教授的手。讓我握妳的手,艾莉卡。能把鋼琴演奏得那麼好的手。瞬間,手冰冷地滑離了他的羅網,消失無蹤。一口氣吐了出來,接下來氣息又沉靜了。艾莉卡的舉止彷彿沒注意到克列默的企圖。第一次沒能起火點著。但那隻手的神經已有動靜,只因艾莉卡的媽媽幾乎走在他倆身邊,距離好近。媽媽已變成一節旁掛的車廂,以便監視兩個年輕人在前線有何動靜。此時街上沒汽車,人行道到了這裡變窄了。艾莉卡感覺有危險,立刻轉頭拉住她蠻勇的媽媽。克列默的手兀自在路邊滑落下來。
「她」則是疲憊的海豚,無精打采地準備做完她最後的把戲。海豚用口鼻頂推彩色汽球,層層疊高到真可笑,推球這個動作已變成固定的老套:這動物疲倦地瞄一瞄氣球,深吸一口氣,接下來叫球像陀螺般旋動。在布紐爾(Bunuel)的作品「安達魯之犬」(Andalusischer Hund)當中,人們瞧見兩架堂皇的演奏會鋼琴。接下來是兩頭驢子,半爛而流血的驢腦袋懸垂在鍵盤上頭。死的。腐臭的。隔絕在萬事萬物之外,在全然沒有空氣的空間中。
這是場聽衆真正自願而來的私人室內音樂會,在「多瑙河運河」街的古老貴族家中寓所舉行:他們是俄國革命後才由波蘭移民來的家族,居住在維也納迄今有四世代。為此音樂會特別開啟家中兩架豪華鋼琴,及蒐羅豐富的樂譜。更值得一提的是,相形於本地人熱中蒐集汽車(愛到心坎裡),此家族所擁有的卻是一批古老樂器。他們沒有汽車,但卻有幾把可愛的「莫扎特」牌小提琴及「莫扎特」牌中提琴,同時有精美的柔音提琴,掛在家中牆上,舉辦室內音樂會時,會由家族中一位成員負責看守,若被取下肯定是為端詳硏究,不然就是因為失火。此家族熱愛音樂,而且希望他人也受薰陶;用愛的耐心,若有必要,也可強迫。他們希望讓許多青少年接觸到音樂,因為,獨自一人在音樂的草地咀嚼,其實沒什麼樂趣。他們也像酒鬼或嗑藥者,絕對樂於把自己嗜好與他人分享,人數愈多愈好。孩子們被詭計吸引而來。比如人人盡知的小胖孫,濕髮黏滿頭,動不動就大呼求救:還有那個鑰匙兒童,一開始堅決抗拒,但最後也得投降。演奏當中不會請吃餅乾。在曲間神聖的安靜時刻更不准偷吃。椅墊上沒有麵包屑,沒有油污,一號鋼琴罩或二號鋼琴罩上頭也沒紅酒酒漬,更絕對沒黏著嚼過的口香糖!孩子們由外頭帶進來的任何垃圾都會被過濾掉。更粗野的小孩就乾脆淘汰掉:他們絕對無法在樂器上有什麼成就。
艾莉卡當老師時總是穿戴整齊,今天當她離開學校這個音樂總部時,毫無歉意。她離開得並不醒目,還伴隨有銅管齊鳴,和唯一一把小提琴的哀泣:同一時間,每件樂器聲音大作,直透窗外。她踏上室外階梯,幾乎悄無聲息。今天,母親沒在等候她。艾莉卡立刻堅決地走往自己過去已走過幾次的方向。這條路並不直接回家。或許,有條龐大的惡狼正倚在銹跡斑斑的電線桿上,牙裡還叼著前一個被害人的殘留物、。艾莉卡倒願意在自己單調的生命中放個里程碑之類的事件,用自己的瞪視來邀請那頭狼。她會打老遠盯住他,聽到皮膚被撕破、血肉扯開的聲響。可要等到那個時候,畢竟得待到入夜很深。這種事就像音樂,半真半假如霧,隱隱浮現。艾莉卡堅決地走開。
「母親」猛拉緊操控「她」的繩索。所以,兩隻手突然伸出來,再次彈奏布拉姆斯,這次更好了。布拉姆斯繼承古典樂派的部份,很是冷漠,但他悲哀或情感湧現時,卻又相當動人。然而,「母親」不曾被布拉姆斯感動過。
一條假睫毛黏到真睫毛上。眼淚流了出來。有道眉毛被用力地描著。同一支眉筆在臉頰的黑痣畔畫了個黑點。梳子的柄反覆插|進高高的髮髻,以便放鬆那堆頭毛。接下來,很快再用夾子固定住某些頭髮。襪子拉了上來,接縫口拉直。漆皮皮包甩上肩帶離開。襯裙在短短的波紋皺絲裙子下沙沙作響。女孩們付完帳,離開了。
艾莉卡這個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生物逼近,土耳其人跟南斯拉夫人的勢力範圍就往後退。突然之間,他們覺得束手無策;只是,若照他們的習性,他們可是會強|奸任何自己幹得到的女人。他們向艾莉卡撕喊著,但她聽不懂,真幸運。她保持頭抬得高高的。沒人來抓住艾莉卡,甚至連醉漢都沒這麼做。此外,還有個老者監視著。他是老闆,還是店經理?少數幾個奧地利人貼著牆壁。在群體中沒有人能保持本我身份,此外,他們只能輕輕掠過平常避之唯恐不及的人。雖然不想,但他們的身體仍然互相碰到了,但真的想要的身軀接觸卻又不可得。很不幸,雄性性衝動真是強烈。時間幾乎已到週末盡頭,這些男人的現金連要買杯純白酒都不夠。本地人腳步沉重而躊躇地沿拱洞牆壁走過。脫衣秀場前一個拱洞是滑雪用品店,更前一個是腳踏車店。那些地方現在都入睡了,店裡一片漆黑。然而本脫衣舞場,友善的燈光往外直射至街上,吸引厚顏大膽的蛾類,黑夜的生物。他們花錢來換取些東西。每個客人都跟下一個客人嚴密地分隔開來。夾板做的小亭子為客人量身打造得真是精準,合乎它們的需求。這些亭子小而窄,但來此臨時逗留的住客剛好都是小人。此外,亭子愈小,就愈可以把更多個亭子塞在一起。按此方式,相形之下數目很多的男人,就能在相形很短的時間內,找到舒適解脫。
艾莉卡步出電車,繼續往前走。她既不看左,也不看右。有家超市正在打烊,員工把門關好,再仔細檢查一番。前門,有最後離開的家庭主婦們正在閒聊,如有規律的引擎顫動聲。女高音總是蓋過男中音:今天的葡萄真是爛透了,塑膠貨籃下的最糟。原來,今天沒人買的原因就在這裡。這一切就當著所有人的面前傳開,既大聲又粗鄙,像是堆由抱怨及憤怒堆成的垃圾。上鎖的玻璃門後,收銀員正在跟她的帳目奮戰。她就是找不出,錯誤出在哪兒。有個孩子坐在小型的速克達機車上,另有個孩子跟著他跑,哭鬧著說:他也要坐,不是說好了嗎?艾莉卡心想,附近地區這類型的速克達機車應該已經很少見了。某次她也得到過——一輛作為禮物,她好高興。但不幸的是,她不能騎,原因是,媽媽說街道好危險,車子會壓輾死小孩。
那些年輕男人會跟艾莉卡打混,性是起頭,但接下來他們就會取消性事。他們關掉動力,只留下一絲煙氣。艾莉卡試著用熱情與歡樂來留住他們。她用她的拳頭擂著死壓在她身上搖晃的力量,她如此激動到忍不住尖叫。她的指甲尖尖地刮過每個對手的背部。她感受不到什麼。她佯裝快樂,佯裝受不了,以便男人最後該停止。男人是停止了,但下次他還會再來。艾莉卡感受不到什麼,她一直沒能感受到什麼。她沒有感覺,猶如雨中的一片瀝青紙。
客人舒解了躁憂,卻留下他們珍貴的精|液。清潔婦很肯定,這些種子不會發芽——雖然,你若詢問了,每個男客都會向你保證,他個人是多麼地有生殖力。通常呢,每個亭子裡都有人。這種生意是聚寶盆,是金礦。來自外國的工人自成小群體,耐心地排隊,開女人的玩笑來殺時間。這種亭子的小小空間與他們住居的房間成等比,他們的臥室有時只是一個房間的幾分之幾。他們已習慣擁擠的房間,而且,他們甚至能在這兒,在隔間中找到隱私。每個男人分個亭子。在這兒,他與自己獨處。只要他把硬幣塞進去,漂亮女人馬上就出現。有兩間單一廂房的「公寓」附帶有個人服務,是專供較顯赫的紳士使用的,但幾乎總是空無人用。來這兒的客人很少能有地位到能夠做此特殊需求。一艾莉卡,徹頭徹尾的教授,則進入廂房。一一有人遲疑地向她伸出手,但接下來很快就縮回去。她不走進工人區,她步入專供付費客戶的區域——較重要的區域。這個女人想看的東西,自己在家中鏡子裡就看得到,而且還遠為便宜。男人們嘖嘖稱奇,大為驚訝,他們偷偷摸摸來這兒看女人花的每一分錢,都是硬拗下來的。獵艷者由窺孔偷看進去,而他們養家的錢就浪費掉了。男人想偷窺時,沒什麼能阻礙他們的。
對克列默而言這是趟獻殷勤的旅程,途中他不停地動口說話。他的嘴缺乏歲月細緻的摺痕,徒勞地開合著。他想跟艾莉卡談諾曼.梅勒寫的小說,此人受克列默的推崇乃男人兼藝術家。克列默由那本書中收穫良多,艾莉卡會不會有全然不同的見解?艾莉卡沒讀過該書,討論不了了之了。這樣子是無法實現任何交流的。艾莉卡願意用任何東西來換回她已逝的青春,而克列默倒想把他的青春拿來交換經驗。年輕男子俊秀的臉孔在街燈、在亮晃晃的商店櫥窗襯托下柔柔發光;在他身畔,鋼琴家發皺捲曲,有如情欲|火爐中燃著的一張紙。她沒膽量看他。若有必要,媽媽肯定會努力分開他們。艾莉卡只敢用單一字眼回應他,很冷淡,他們愈接近電車站愈是如此。母親大談感冒的危險,詳細描述著生病時的諸般症狀以資警告,避免兩個年輕人之間有任何互動。艾莉卡贊同她。人是該小心當下,別招惹什麼,否則明天就太遲了。克列默先生做絕望的最後嚐試,使盡渾身解數。他高聲說知道避免感冒的好法子——人只要預先讓身體保持堅強即可。他建議去洗桑拿浴。他建議到澡池好好泡些熱水。他推薦一般的運動,還有最刺|激的一種:尤其是激流泛舟。此時還是冬天,到處都是冰,人只好勉強做其它運動來湊湊數。但春天很快就會來了,那是激流泛舟的最好時機,因為河流滿是正在融化的冰雪,而且會拖動一切。克列默再度推薦去洗桑拿浴。他建議長跑,越野跑步,一切健康跑步。艾莉卡沒專心在聽,但她的兩眼掃視過他:接下來覺得尷尬,視線立刻移開。並非有意地,她由自己逐漸老化的肉體囚籠內往外凝視。她不會一路去酒吧。媽媽絕不准她碰酒吧。不論艾莉卡說什麼,克列默也不會那麼做。這個熱情如火的戰士再向前做出進一步的摸索,像年輕公牛,沿著圍籬踱步。他是想接近母牛呢,還是存心想進到新的草場?誰曉得?他推薦運動,以便你能玩得高興,甚至還能透過你的身子,發展出對自己身體的感覺。教授,妳大概不相信人享受自己身體的程度能有多大!問妳的身子它要什麼,它就會告訴妳。一開始,妳的身體可能會看起來平凡無奇。但接下來,哦,天哪!它變得生氣勃勃,而且肌肉開始發展。它會在新鮮空氣中舒展。但它也曉得自己的極限。克列默能由自己最愛的運動「激流泛舟」裡得到這一切的益處。有個微弱的回憶閃過艾莉卡心頭:她好像在電視上看過激流泛舟之類的東西。某次週末電影播放前,曾插播過一段運動大觀。泛舟的人穿著橙色救生衣跟頭盔。他們擠進小舟或類似的奇妙東西,好像嫩桃子在利口酒瓶裡。他們經常翻船跌到水裡。艾莉卡微笑了。她一瞬間回想起其中某男子,她曾大聲為他加油,接下來又立刻忘了他。那一切仍是微弱的欲望,而且她也一樣立刻忘卻。嗯,我們快到了!
媽媽拿了件自己編織的,淡藍色的安哥拉毛呢夾克,披上艾莉卡肩頭。在此節骨眼兒,潤滑劑絕不能突然凍結,不能讓摩擦阻抗升高。那件小夾克就像茶壺上的保溫蓋。有時,某些貪用的物件,如衛生紙捲筒,也有此類自製的小盒放在上面,還有彩色的逋絨球。它們也用來裝飾汽車後窗。就擱在中央。艾莉卡的總絨球就是她的頭,驕傲地抬浮著。她蹬著她的高跟鞋,巡禮過鑲花地板平順如冰的表面(今日,地板受力最強的區域是用便宜的細長絨毯來保護)。艾莉卡朝年紀較大的同事走去,以便由專家的口中獲取恭維。母親輕輕推她向前。母親一隻手在艾莉卡背後,在她的右肩胛,在安哥拉夾克上頭。
接下來柯赫與克列默一搭一唱,像二重奏地談論著當地的音樂會生意,心緖有點兒檸檬青帶黃毒液。像極活潑板曲子。他們的二重奏早就彩排得很好了。兩位音樂家都沒參與過該行業。他們只獲准以顧客的身份參與,雖然他們的評價極其傑出!儘管如此,他們只不過是聽衆,迷惑於自己知識的魔障。這對二重奏之一,即艾莉卡,本來可以參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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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並未實現。此家族不會花任何不必要的錢,唯有音樂才應該在此演出,純粹而自動。音樂應該自己打通途徑,進入聆聽者的心。畢竟,此家族沒義務為此花錢。艾莉卡等於是向學生發出傳票。教授只消揮揮小指頭。孩子們就會帶來驕傲的媽媽、驕傲的爸爸,或是兩者一起,甚至家族核心成員一個不缺的全出席音樂會,這才算符合學琴的前提。學生們了解如果不出席,那麼分數肯定會很差。只有死亡才算唯一藉口,可以不出席此藝術盛事。其他理由是職業藝術愛好者完全無法理解的。艾莉卡.柯赫教授當真傑出。
巴赫的音樂旋成急板,而克列默,隨著自然而生的飢渴,細細地看著他鋼琴教師的背部:她的身軀被鋼琴凳阻斷了。他能瞧見、鑑賞到她的身體,就這麼多了。他無法看到她的正面,因為有個胖媽媽擋住他的視線。(他最愛的座位今天被人佔走了。上音樂課時,「她」總是坐在第二鋼琴的地方。)那個巡洋艦般的母親旁邊還陪伴著她兒子,像小小救生筏,初學者,穿著黑褲、白襯衫,領口打個有白斑點的蝴蝶結。男孩已坐在椅子上打瞌睡,像暈機的乘客,只盼飛機早點降落。藝術讓艾莉卡翱翔到更高的空中走廊,幾乎飛到大氣之外。華特.克列默焦急地看著她,因為她正飄走,離他愈來愈遠。但是,他不是唯一極力想伸手,不由自主想碰觸她的人。她的媽媽依然攫住繩索,持續牽控著這名喚艾莉卡的風箏。別放走風箏線了!它已然猛力拉扯得這麼激烈,母親不得不踮起腳跟。在天空那麼高的地方,強風總是繞著風箏激烈呼嘯。
中場休息結束了。請就座。接下來是布拉姆斯的歌曲集,由年輕女高音主唱,她還是學生。然後,音樂會就結束。柯赫與哈伯柯恩二重奏被讚揚備至。喝采聲比上半場結束時響亮許多,因為大家再次感受到,這個家庭音樂晚會終於結束了。叫好聲也甚至更多,不僅來自艾莉卡的媽媽,還來自艾莉卡最優秀的學生。母親與最優秀的學生,各自以眼角細細打量對方,兩人都大聲叫好。但接下來卻變為互相狐疑。一人要某東西,而另一人吝於施捨。燈光現已完全打開,連燈架亦然,在此美麗的瞬間,一切不需節省。男主人眼中含著淚水。艾莉卡剛剛演奏完蕭邦的作品,當作安可曲。主人想到夜晚的波瀾,他祖先的故鄕。女高音跟她迷人的伴奏者艾莉卡都收到巨大的花束。兩位母親跟一位父親現身,他們j樣都送花給教授,因為她幫忙他們的小孩。那個有天份的女高音聲樂家只得到一束花。艾莉卡的媽媽用衛生紙把花束弄乾,以便拿回家。我們只消把這些漂亮花兒拿到電車站,電車就會把我們舒舒服服地載送到幾乎直抵家門口的地方。你開始懂得節省計程車資,最後你會得到公寓。不得不開奉的朋友想幫忙,願意用自己的車載她們,但媽媽跟他們講不必了。謝了,真的不必。我們不接受幫忙,而且我們也不會施捨。
有個四歲大的孩子,臉被媽媽的巴掌以旋風般的力量打得往後轉。一瞬間,孩子的腦袋無助地旋轉,像失去平衡的水果布丁,很費力才能站穩腳跟。孩子的頭最後恢復水平,回到正常位置。但接下來它放出恐怖的哭聲,故此暴躁的母親突然又把它打得東倒西歪。現在,孩子的頭像被看不見的墨汁標記好了,註定命運會更糟。媽媽有那麼多沉重的袋子,要奮力拚鬥,她真寧可看到自己的小女兒消失跌到陰溝裡。瞧,為了打女兒,她得不停地把袋子放下,如此只加添自己的勞苦。然而,這種額外的花費力氣似乎值得一耗。孩子雖然非出自願,卻學到暴力此一語言。在學校,她不必教就能自然學會的又太少了。她知道幾個字眼,最最必要的那幾個,儘管在她的啜泣加眼淚聲中,你很難了解它們是什麼。
有個飾墊撐靠在鋼琴燈畔,光線變得極為黯淡。那個飾墊讓兩個演奏家像被包裹在有魔力的紅光之中。巴赫熱誠地跑了出來。學生們穿著星期天最好的服裝,或是父母們認為他們最棒的服裝。爸爸、媽媽們把子女塞進這戶波蘭人家的前廳,以便父母們能享受些和平,小孩們能學到點安靜。波蘭人家的前廳裝飾有巨大的新藝術鏡子,鏡雕花描繪裸體的處女,伴同葉葉睡蓮,小男孩直直地站在上頭。稍後,回到演奏廳時,換孩子們坐前排,成人在後排,因為他們才能居高臨下。時候到了,長者們幫忙主人夫婦把音樂會打岔下來,介紹某年紀較輕的同好。
艾莉卡愈來愈覺厭惡。他怎麼還不走!叫他把他的手一起帶走吧。快走!他是生命對她所丟擲出的恐怖挑戰,正常時她會接受挑戰,如同忠實地去演奏音樂作品。終於,電車站浮現眼前,玻璃樹脂做的遮風站設有照明,這叫人安心。裡頭等車的乘客小凳上亦有照明。眼前沒有背後行搶的盜匪跟殺手,這兩個女人可以輕易地打發掉克列默。有盞燈光芒閃閃。另有兩個人在等車,一對婦女,沒有人陪,沒有保護。夜這麼晚了,電車班數較少,還有,真不幸,克列默還沒走。不可能有什麼殺手隱藏在暗處啦,但或許會出現哦,那麼她們還需要克列默吧。艾莉卡在發抖:他真該住手,別再試著靠近她。電車來了!很快她就能跟媽媽詳細討論這整樁事了,從遠處,一旦克列默先生走了。他終究得走;接下來他會變成徹底討論的話題。最多像根黏在皮膚上叫人發癢的羽毛吧。電車到站了,載走慶幸不已的柯赫家兩女士。克列默先生揮揮手,但女士們可能拿著錢包跟車票吧,沒回應。
華特.克列默仍然沒喝酒或吸菸;然則他精力過人。猶如吸杯相黏似的他不斷跟在老師後頭,由咯咯叫的客人群中開路而過。他黏著她。若她需要他,他就在手邊。若她需要男性保護的話。她只消一轉頭就會跟他撞個滿懷。事實上他盼望來一下這樣的體檢。短暫的中場休息幾乎結束了。他張開鼻孔,用力吸入艾莉卡曾駐足處的空氣,彷彿他是到了阿爾卑斯山高處,罕有人跡造訪之草地,所以必得深深呼吸。為了什麼呢?帶最多氧氣回市區。他由艾莉卡淡藍色夾克衣袖上除去一根脫落的頭髮,獲得道謝作回報,哦,天呀!艾莉卡的媽媽隱約感覺到什麼,但她不能不欣賞,他的禮貌真好,又有責任感。他的舉止跟眼下習以為常、兩性之間視為必需的一切,形成強烈對比。克列默先生對艾莉卡的媽媽而言,是年輕卻有古風的男人。
媽媽似有所感,但還不能說出來。只要關愛降臨,艾莉卡就會產生五味雜陳的感受。我們祈求它不會變成雞蛋大小的冰雹,冰雹可是會把她打得千瘡百孔的。主人也送了一大盒糖果給她:華特.克列默由她手上奪了過來,背著。他還拿著橘色的百合花束。扛著各式各樣的東西,其中沒半項跟音樂有關。他們三人(跟主人夫婦殷殷道別之後)邁步往電車站。年輕人應該走在前頭,媽媽跟不上年輕人的腳步。此外,媽媽想從背後看得更清楚,聽得更多些。艾莉卡已經在猶豫,可憐的媽媽得拖著步伐跟在他們後頭,孤伶伶一個人。通常,柯赫家的兩名女士喜歡手挽手走著,討論艾莉卡的成就,毫不漸愧地讚美。但今天,有個年輕的雄性新貴取代了忠實的老母親,讓她像被丟棄的破爛,擔任殿後。母威之繩繃緊了,要把艾莉卡拉回來。它們挾緊她,因為母親走在後頭。是媽媽提議那麼做的,結果卻叫事情變得更糟糕。假如克列默不是那麼不可或缺,艾莉卡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走在母親身邊。兩個女人就可以把今晚演奏會裡發生的事拿出來反芻,而且還可以大嚼糖果盒裡的東西。先預嚐一下,家中客廳裡正等候著她們回家後的安樂、溫暖。她們甚至可以趕得上看夜間節目。在經歷了這充滿音樂的一天後,接下來這麼做應該是最好的收尾了。那個男學生靠她愈來愈近。他不能保持距離嗎?溫暖、冒著熱氣的年輕身軀就挨在妳身邊,真是叫人尷尬。這個男人怎能這麼無拘無束、泰然自若到叫人畏懼,艾莉卡慌了。他應該不是故意用他的健康來叫她覺得有壓力吧,是不是?兩人在家,沒別人能分享的感受,顯然受到威脅了。除開母親,還有誰能保障她們那四壁家中有和平、安寧、秩序跟安全?艾莉卡體內,每根肌肉及纖維都渴望盡快回到家,門關起來,坐進電視機前的那把軟軟安樂椅中。她有她習慣的椅子,媽媽也有她自己的:媽媽的腳經常發腫,所以還擺個波斯單人坐墊。因為克列默若不走避,她們的家居生活將會出錯。他該不是想強行闖入她們家吧?艾莉卡情願爬回她媽媽體內,在她子宮溫暖的液體内輕輕搖晃。外部跟內部一樣溫暖、潮濕。只要克列默一舒服地靠近,她就當著母親面前僵直身子。
此時,他倆微妙地通過中間音階,過渡區域,如鬆垮灰塵的境界,那兒是中產階層最感輕鬆的地方。舒伯特墜入瘋狂——就像變暗,誠如阿多諾(Adomo)之描述,開啟了舒曼。大調幻想曲中的舞蹈。它流入極遠處,進入虛無,成為不帶有意識的神格化。它變暗的一無自知,除「自身別無所指。二重奏的兩人停頓片刻,以便享受他們在此不合宜場所談論的事務。兩人都認為自己比對方懂得多:他這麼想是因為他年輕,她則因她成熟。他倆輪流較量彼此對無知者、沒理解力者(其中好多人就被聚攏在本地)的憤怒,想壓倒對方。請瞧瞧他們,教授!只消正眼看一下他們,克列默先生!訓練者與受訓人因定下蔑視的契約而連繫起來。大衆說著某種健康,乃非病態,因而奢豪地陷溺其中,此時,這些大衆所指的東西,正足以讓舒伯特與舒曼的生命之光消褪,導致極端相反。健康——真噁心!健康是把現狀變形。維也納愛樂交響樂團上的那些演出名單,那些乖乖牌,是最叫人反胃的因循苟且者。您想想吧,他們把像健康之流的東西當作評判音樂的重要標準。嗯,健康總是跟勝利者站在同一邊,虛弱的只能瘦瘐而死。然而,這些洗桑拿浴(sauna)跟大小便得很快的傢伙,真該得到的是失敗。就說貝多芬吧,是他們認定為健康的的大師——但是,唉,他聾了哪。還有那個十分健康的布拉姆斯。克列默小心翼翼地拋出話題(而且投籃得分),說他向來認為布魯克納很健康。克列默得到尖刻反駁。艾莉卡謹愼地揭開,自己因為跟維也納及奧國各省音樂界打交道,而得到的傷口。要到她退休才能好呢。敏感的人會被燒傷,像纖弱的蛾。艾莉卡.柯赫說,正因如此,那兩個極度病態的作曲家舒曼與舒伯特(兩人名字頭一個字相同)才最貼近我瘀傷的心。不是那個思想全部離他而去之後的舒曼,而是在此之前的舒曼,僅毫髮之距前的他。他微有預感,自己的心智將會逸失:他因為自己的隱隱預知而痛苦,苦到最細的微血管去,他發狂,進入天使與惡魔合組的唱詩班之際,失去有意識的生命。只是,儘管他已不再完全曉得自己,他仍最後一次抓住有意識的生命。他滿心渴望,試著捕捉漸漸消失的迴音,他悲悼失去最寶貴的東西,就是他自己。就在這個階段,在那個時候,人才曉得喪失自我是多麼慘重,接下來,就會被徹底拋棄了。
圍著看的觀衆熱烈地摩擦、按摩著,同時被一部巨大但無形的搗麵團器攪和起來。十部小幫浦正以最高速率在搗奶狀物質。窺看亭外頭,有些顧客正私下先擠掉些乳白物,這樣他們才能少花點錢。每個男人都懂得如何去幻想,女人正跟著他一起打發時間。
要進入最後曲目之前,我們先稍微聊一聊。克列默很好奇,並惋惜這類家庭演奏會快成絕響。首先,大師已死,此時他們的音樂漸無生氣,因為,人們只願聽流行歌、搖滾樂及龐克音樂。如今晚主人般的家庭已不復存在。較早之前,還有很多人像他們。歷世累代的咽喉科專家,對貝多芬晚期的四重奏,是覺得吃飽饜足,而非筋疲力竭。白天,他們得替喉嚨痛的病人塗藥,到晚上,他們能與貝多芬廝混,就覺得有所報償了。今天,學術界什麼都不幹,只曉得隨著布魯克納(Bruckner)「動物狂歡節」大象(Elefamemrompeten)的節奏跺腳,把大量讚美歸到那個鄕巴佬流行歌曲作者頭上。克列默先生,輕視布魯克納是年輕人的小過失,好多人都曾犯錯。相信我,不到年紀老上許多,是無法理解他的。你應該避開流行的見解,直到你已能掌握得更廣闊,我親愛的同事。克列默很高興,能從夠從有份量的人口中說出「同事」此一字眼。他接下來開始用深刻的行話,提及舒伯特與舒曼陰沉地墜入瘋狂。他談論他們微妙的濃淡光影與細微差別,動用像蛾類灰中又有色差作為比擬。
開幕曲是巴赫的雙鋼琴協奏曲。第二鋼琴係由某年長者彈奏,他更早時曾一度在布拉姆斯音樂大廳演奏,一架鋼琴全由他個人演出。那些時代已成過去,但來此地最老的聽衆https://www.hetubook.com.com們仍然記得。逐漸逼近的死神似乎還無法攫住這個名叫哈伯柯恩博士的老紳士,還無法重演他(死神)一度曾在莫札特、貝多芬,還有舒伯特身上施展的奇蹟。舒伯特似乎沒活多久。雖然年事已高,但老教授說,在我們開始之前,先歡迎艾莉卡.柯赫教授,負責演奏另一部鋼琴鍵盤的夥伴,他還殷勤地親吻了她的手——奉行民族習慣。
「她」被緊緊纏縛於每日功課,像埃及木乃伊,但沒人渴望看到她。整整三年,她渴望買一雙高跟鞋。她未曾放棄或忘記過。她必須固執才能如願。她可以先把她的固執應用在學巴赫的無伴奏奏鳴曲,直到她能得遂心願,得到高跟鞋,因為媽媽很技巧地向她保證,把巴赫駕馭自如,就能換到鞋子。她是永遠得不到高跟鞋了。直到有一天她自己賺到錢,她才能買。高跟鞋對她展現的方式,一直像誘餌。媽媽用這種方法,一點一點地誘使女兒彈出亨德密特的作品。媽媽愛女兒的程度,實在要比這孩子愛高跟鞋的程度,多出許多。
垃圾,無限大的一堆,作梗在「她」與「別人」之間。有人取得新的定型髮膠。有人讓新的指甲油與唇膏相互搭配。錫箔在陽光中閃亮。有道陽光陷在叉子的齒上,在刀的邊緣。叉是叉,刀是刀。微風輕敲,洋蔥皮躍了起來,衛生紙躍了起來,黏膩膩地沾滿甜甜的覆盆子糖漿。底下一層層在腐爛,滿是灰塵又支離破碎的東西,有腐敗的乳酪皮及西瓜皮,玻璃碎片及發黑的消毒棉花團,一切命運相同。
此時,有個染成紅髮的噴火女郎搖擺自己豐|滿的背部,姿態直衝衆人眼簾。多年來,吝嗇的男士們因她有口碑的皮下脂肪而極度勞累。然而為了錢,她秀更多給觀衆看。右手邊的包廂已瞧見女人的正面,現在,左翼的包廂也看到了。有些男人喜歡由正面來評價女人,另些則由背部。紅髮女郎移動腿臀,正常時用在坐或走的肌肉。今天,她用肌肉來討生活。她用右手撫摩自己:手上指甲血紅。她的左手在自己乳|房周遭搔刮著。她用尖尖的人工指甲用力拉起乳|頭,彷彿它是橡皮做的,再讓乳|頭彈回去。她的乳|頭似乎不屬於身體。紅暈乳|頭訓練有素,知道即將動用它了!只要是男人,此時做不到的就永遠做不到了。只要是男人,現在還覺得孤單的,該罵的就只有自己。而這種男人,不管願不願意,他都得持續孤單上好長一段時間。
諸如此類克列默先生全然不曉,他搖擺而前,像活生生的花束,靠在較年輕的柯赫女士旁邊:較老的柯赫女士跟在他後頭。他真是太年輕了。他不了解自己是多麼年輕。他冒險地斜睨一下他的老師,崇拜而意圖不軌。他跟她共享了解藝術的私密。他敢打包票,身邊的這個女人一定跟他一樣,努力的在想,怎麼做才能不造成傷害地,成功擺脫掉後頭的母親大人。他該怎樣做才能邀請艾莉卡去喝杯酒,好讓今天能結束於歡慶的音符中?克列默沒再多想。他覺得自己的老師很純潔。快把媽媽送回家,快把艾莉卡帶出來。艾莉卡!他叫她的小名。她裝作不懂,而且加快腳步,如此我們才能前進,如此這個年輕男人才不會有什麼古怪的一時性起。他應該做的就是走開!有這麼多條街道可以供他消失不見。一旦他離開了,她跟媽媽就可以閒聊起,這男學生偷偷愛慕著她。妳今晚要看佛雷亞斯坦的電影嗎?當然了,我死也不會錯過它。頓時,克列默先生知道了,沒什麼可以期待的了。
包廂裡聞得到消毒水的氣味。清潔婦確實是女人,但她們看起來不像女人。她們毫不在意地,把來此偷窺的顧客們濺灑出來的精|子,倒進髒兮兮的垃圾桶。此時,皺擠得不成模樣僵硬得像水泥的衛生紙又擱在那兒了。跟艾莉卡有關的只是,艾莉卡來了,清潔婦終於能休息一下,放鬆一下自己發疼的腰骨。她們彎腰下來的頻率不計其數。但艾莉卡只消坐著窺看就行了。她甚至沒把手套拿下來,如此她才不會碰到這間味道強烈的小室裡的任何東西。或許她戴著手套,這樣別人才不會看到她割腕的疤痕。帷幕為艾莉卡揭開了,幕繩拉動,由舞台兩側看得到她。整場秀是為了對她有益而演出的!體態變形的女人無法受聘於此。面貌姣好,身材不錯是基本要求。每個來應徵的女人都得經過徹底的體格檢查;沒有一個經營者會不先戳戳刺刺就買下某頭母豬的。在音樂會的舞台上艾莉卡從來不可能這麼做,所以,別的女人就代替她這麼做。她們的評價是依照雌性曲線的尺寸來判定的。艾莉卡一直在看。只要眼線描歪一下,一把硬幣就毀了、浪費了。
「她」只消注視此情此景,「她的」臉就會馬上浮現不以為然的神情。「她」認為當她凝視一棵樹時,她的情感當真是獨一無二;她可以由松果瞧見奇妙宇宙。她使用小小琴棒來敲探現實;她是熱誠的語言牙醫。很簡單的白松樹樹頂,她看來變成寂寞、白雪皚皚的山巔。
她下定決心了:此生此世,即便是自己最不在意的,就算是心裡最最角落的邊緣,她也不會將它交託給任何人!她要把一切保留下來,而且,若有可能,再予增加。你就是你所擁有的東西。「她」堆疊陡峭的山崗,她的知識與能力形成滑溜、白雪皚皚的尖峰。只有最勇敢的滑雪者才能抵達頂峰。年輕男子隨時可以滑溜在她衆多斜坡上,他可以滑入冰層的裂隙,掉到無底深坑。「她」已經把鑰匙給人,以便開啟她珍貴的心,開啟她有如細磨冰柱的思想。但,她隨時可以把鑰匙收取回來。
有幾根油膩的小湯匙在人行道上閃閃發亮,可能在吸海洛因。街燈如鳥,一群群人圍聚著爭辯,顯然是因為有人說錯話了。艾莉卡得小心留意,有太多她不熟悉的事情了。輕摩托車啟動的聲音此起彼落,嘎然刺耳的噪音扎入空中。接下來,他們迅速消失了,彷彿有人在哪兒等候著他們——在教區長他家,那兒他們即將開會,到了那兒,他們就打算立刻擺脫掉輕摩托車,只因會攪擾到和平與寧靜。通常是兩個人共乘一輛虛弱的輕摩托車,以便利用車上空間。不是每個人都買得起輕摩托車的。在那兒,小汽車通常也都坐滿了人。常常有曾祖母之流的婦人坐在車裡,四周擠滿親戚;他們帶著她往墓園裡去兜風作樂。
緊鄰脫衣舞場有小型情趣商品店。你可以在那兒買到消火的東西。沒有女人,但為了彌補此缺憾,有緊繃的尼龍褲|襪,上頭有許多裂隙,正反面都有。回家之後,你可以把褲|襪套到老婆身上,接著就能長驅直入,而且你老婆不必費事脫掉。另外還有兩個圓洞的背心。女人由洞中把酥胸突出來,而她其餘的上半身則包覆於透明布下。背心的襯裡還有小小的流蘇與皺摺,色系由暗紅到黑色,任君挑選。黑色穿在金髮女郎身上更好看,而紅色則與黑髮較搭配。
克列默不停的說話。艾莉卡則維持靜默。她與異性打交道的少許經驗自心頭匆匆掠過,但那些回憶都很糟糕。事實上也無法糟到哪兒去。有一次是個推銷員,他在咖啡館,打算抱艾莉卡:她最後屈服了,只為叫他住嘴。赤身露體的可悲回憶,加上某個年輕的法學學生跟某個年輕的中學教師,只此而已。此後,好多年過去了。終於在某次音樂會後,有兩個學院中的人拉住她的外套兩袖,像握住機關槍槍筒,她失去了武裝,而他們卻有更危險的武器。這類經驗每發生一次,就更加深艾莉卡想回到母親身邊的念頭,愈快愈好。媽媽並未起疑。以此方式,艾莉卡品味過兩間或三間單身漢的窩,有小廚房及坐浴浴桶的那種。對她這個藝術美食家而言,那不啻劣等牧草場。
華特.克列默自甜蜜十七歲起,每晚必定到這裡,當時他開始嚴肅致力於鋼琴,非僅為了樂趣。他在這兒會因為演奏而得到鼓勵——現金之類的獎賞。
音樂學校暫時寄居於本校園。嘈雜的樂器蝗蟲般砸打在沉靜的思想空間裡。整個白天時候,學校被持續不斷的價值、知識及音樂所淹沒。音樂學校的學生各種身高、體型與模樣都有,甚至還有高中畢業生與大學生!他們協調一致,努力製造聲響,不論獨自一人,抑或成群結隊。
「她」看待自己如未來的明星,焦急地等待著自己的價值能在人生的股市裡快速上升。她靜靜地等,愈來愈靜,等有人來選她,接下來輪到她選擇他。他該是出類拔萃的男人,有音樂天賦,但不自負。然而,這個男人已經作好抉擇了:他想主攻英文或德文。他的驕傲名正言順。
每隔十分鐘,「維也納市鐵道」就會在頭頂轟隆作響。火車搖撼整個拱洞,但是,女孩們無法動搖地保持輪換。她們早已摸清訣竅,習慣四周的噪音。硬幣進來,窗戶就打開,玫瑰色的肉體跑出來——真是科技的奇蹟。你絕不能摸到女郎的肉體:你辦不到,因為有牆壁隔著。外窗用黑紙掩蓋著,裝飾有可愛的黃色飾品。有塊小鏡子塞在黑紙上,讓你可以瞧見自己。誰曉得這是幹什麼用的。可能稍後你才能用來梳理自己的頭髮吧。
「她」咬住內心生活的氣泡,愈來愈用力;對此別人一無所知。她的思想最核心處認定,自己美如天仙,而且本核心集中在她心靈,不借外力。別人看不出這種美麗。「她」想,她很美,賦與自己模特兒般的臉孔,一切都存在心裡。媽媽肯定會下令叫她停止。她可以隨心所欲變換各式臉孔:有時是金髮美人,有時是褐髮女郎——不論如何,其中總有紳士們喜愛的一張臉。她也同意各類偏愛,因為她想要紳士們喜歡她。她一切都好,就是不美。她很有天賦!應該是很可愛,但注意看卻不可愛。她看來很普通,母親一直這麼跟她講,為的是,好讓女兒不認為自己漂亮。媽媽用最卑鄙的方法威脅她:她若想俘虜任何人,唯一可靠的是「她的」知識及能力。媽媽威脅說,要是她看到女兒跟男人在一起,就要把她殺掉。媽媽保持警覺:她檢查、獵捕、算計、結論、處罰。
到家門口,媽媽咯咯責備的聲音由兩人共居、如孵蛋保溫箱般的小公寓裡傳了下來。只希望艾莉卡旅程中沒感冒(她撒個小謊,說自己到別的地方去了)。女兒套上溫暖的浴袍。她跟母親一起吃塞滿栗子跟其他好料的鴨子。這是盛宴。栗子由鴨子開膛剖肚線冒出來;媽媽畫蛇添足,一如往常。裝胡椒鹽的瓶子是鍍銀的,而刀叉等銀器則是純銀。女兒今天臉頰紅撲樸的,母親很高興。盼望臉頰發紅的原因不是發燒就好。媽媽親艾莉卡的前額,用雙唇檢查。吃甜點時,艾莉卡還得量體溫計。很幸運,發燒只是可能原因之一,現在排除了。艾莉卡身體正是最健康的年紀,猶如母親羊水裡,滋養得很好的魚。
霓虹燈光如冰冷的湍流由冰淇淋店、舞場冒了起來。街燈桿呈鞭子形狀,成叢光線活潑地由上頭懸垂而下,照在模擬的高爾夫球球道上。寒冷如激流般輕快顫動。與「她」年紀相同的人們憑靠在蠶豆形的桌子周圍,享受習慣帶來的可愛、和平與寧靜。高高的玻璃杯,裡頭有長長的湯匙,看來就像很酷的花朵:棕黃粉紅,巧克力香草覆盆子。彩色而冒著寒氣的杓子在天花板燈光照射下,幾乎都染上一致的灰色。閃閃發光的舀挖器擱在水盆裡,冰淇淋殘漬絲絲地浮漂在水面。取樂就是要輕鬆愜意,根本不需要老是證明自己。年輕人的側影在自己點的冰淇淋塔前面放鬆下來。鮮艷的小傘由玻璃杯裡突出來,把糖酒櫻桃、鳳梨塊跟巧克力片的殘屑掩蓋住。來逍遙的顧客不斷把匙匙冰涼送進已經降溫的體腔,冷上加冷:不然呢,他們就只漫不經心地任由好東西融化,一邊跟朋友說著比冰淇淋還重要的事。
艾莉卡想做的一切就只是觀看。這兒,在這個亭子裡,她變得什麼都沒有。沒什麼東西與艾莉卡是相稱合適的,但是她,她完全適合這個小空間。艾莉卡是有人形的緻密工具。大自然似乎沒在她身子留下孔隙。大自然猶如大師在每一個真女人都造個孔洞的地方,艾莉卡卻感受如硬木。造就艾莉卡的木頭,在還堪取材的森林裡,是海綿狀、要腐爛、沒人理睬的木頭,而且潰爛正散佈開來。然而,艾莉卡還昂首闊步,像是皇后。體內,她正在潰爛,但她仍目光如炬,瞪著土耳其人,叫他們知難而退。土耳其人倒願意拉起她回到生命,但她的傲慢把他們嚇了回去。艾莉卡全身每一寸像皇后般,跨入本維納斯的巖洞。土耳其人沒說什麼叫人感覺溫暖的話,然而也沒口出不敬。他們只是讓艾莉卡入內,帶著她裝滿樂譜的手提箱。她甚至可以直接繞過等待行列的最前頭,沒人抗議。同時她還戴著手套。入口處的男子真勇敢,用「女士」稱呼她。他說,請進,招呼她進入他的客廳,那兒小盞燈泡光線柔和,照在乳|房跟陰|部上,彫鑿出毛茸茸三角形狀,因為,那是男人第一眼會看的東西,這是定律。有男人注視著艾莉卡這個什麼都沒有的女人;他瞧見的是純然欠缺與空無。瞧過這個什麼都沒有之後,他就能瞧見別的萬事萬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