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消沉
04
「唉唷,你這故事火藥味還真濃。」
我笑了。我說的那句話,我就把槍放下,換個方向,整整糾纏了我好幾天。我是帶著什麼樣的怒火寫那本書的?它是哪一種痛苦的延伸抑或扭曲樣貌呢?
我們在一間咖啡廳裡,心理治療師饒富興味地盯著我:
看我沒有任何動作,她坐上沙發,那姿勢清楚地顯示她這次決心要好好把這件事說清楚。的確,她馬上開炮:
「可是並沒有什麼可回答的。」
幾年前,當時我計畫寫一本小說,描繪企業人際關係的殘酷——應該說圍繞著這個主題,或以這個為切入點——我拜會了一位專門研究職場傷害和社交心理風險的治療師。當時,我想給自己計畫的小說來一個血腥暴力的結尾。我想知道這樣的結果,從心理層面來看,是否可能,是否有真實感:一個飽受侵害的女子,數禮拜以來,不斷地、日復一日地遭人言語騷擾,她是否可能犯下暴力罪行,甚至謀殺?這個女人有可能付諸實際的行動嗎?
「我不確定妳是否還有選擇。」
「充滿恐懼和遲疑。妳一再地提醒讀者妳設下的這些防護措施:『各位先生,各位女士,這是一本小說,希望能貼近事實,但這只是我單方面對事情的看法,我不敢說,也不容許自己這麼說,我尤其不想說。』我不想一一贅述了。妳已經一腳跪在地上了,就是這樣。妳打開了一道縫,他們藉由這條細縫進攻,更容易擊中妳。妳錯了,岱芬,妳向他們表和圖書示妳在乎他們,擔心他們的心情,如今他們就是利用這個弱點要讓妳一敗塗地。」
L望著我。她的臉色一沉,聲音瞬間變得異常溫柔:
我始終沒把這段插曲告訴L。
當天晚上,L到我家。她想確定我是否安好,順便聊聊這件事。她認為發文的人跟寄匿名信的是同一個人。而且她認為面對這些攻擊,一定要予以回擊。
我不要,我不想再來一次。我想回到虛構的小說裡,我想保護自己,我想尋回創造的樂趣,我不想再花兩年的時間去掂量每個字、每個逗點,面對一個又一個難解的惡夢,半夜裡驚醒,心跳快得像要斷氣。
我只是在想L來我家之前是否喝了酒。她的言詞激進,不理性。儘管如此,在她誇大煽動的言論底下,我彷彿聽出了一些道理。為了讓她平靜下來,我說我會好好想想。但是她還沒完。
可是,我真的有理由大驚小怪嗎?L是個年紀跟我相仿,一輩子都在撰寫別人人生故事的女人。她對文學懷抱著極端激進的看法,但是我覺得她這個看法論述豐富,直覺認為這是個值得辯論探討的議題,但必須是在不傷感情的前提下,亦即不針對我這個個案來討論。
「沒錯,文字是一項武器,岱芬,他媽的一種大型的毀滅性武器。文字的威力甚至比妳所想的更強大。文字可以是防衛型、射擊型、警報型的武器,是手榴彈、
www.hetubook•com.com飛彈、噴火器、戰爭武器。它可以毀滅一切,但同樣也可以重建一切。」
我向奧利維致謝,感謝他的通知,然後掛上電話。當L為了同一件事打電話給我時,我正在思考這個情況。她大致描述了那些訊息的內容,但是拒絕逐字念給我聽,她覺得既傷人又無用。重點圍繞在我前一本書出版後所造成的傷害,以及打從我很小的時候開始,一路造成的傷害,我有病,我摧毀了身邊所有的一切,我有邊緣人格,有毀滅性,我捏造故事,混淆日期。我寫的書完全與事實不符,我故意漏掉某些事來圓謊,歪曲事實,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掩蓋我的病。整個夜裡,訊息一條接著一條,有的彼此矛盾,大罵我透露太多,接著又說我說得還不夠,說我刻意沖淡真相,或刻意誇大,總之,什麼都罵,內容也互相矛盾。L認為這些貼文的內容已經引起群組成員的注意。有些人終於忍不住建議發文者去看醫生。一整夜,這個人前言不對後語的發文,以及愈來愈辛辣的言詞,已經讓他毫無信譽可言。
她不需要我的附議,繼續發表高論。
對,我早該和她保持一些距離,至少幾天的時間,然後我終於,能重新投入工作。
「他們必須明白這只是個開始,妳知道。妳已經做了許多防護措施,妳無意傷人,妳踮起腳尖輕聲行進,還隱瞞壓下了許多事,妳排除了最殘酷最暴力最黑暗的部分,他們竟因為這樣對妳大加撻伐www.hetubook.com.com!妳想知道原因嗎?因為對他們來說,這是軟弱的表現。妳事先做了防護,妳想繼績當那個連蒼蠅都不敢傷害的好女孩,妳把讀者拉進來做見證,妳什麼都沒做,讓讀者看清妳的內心。
一天早上,我的朋友奧利維打電話告訴我,我的臉書發生了一些令人擔心的事,就是我的讀者替我設立的臉書專頁。我完全聽不懂他到底在說什麼,什麼牆的,有人昨天夜裡一直在那面牆上登錄關於我的恐怖訊息。有個宣稱是我的親戚的人,發表了十來篇貼文,指控我許多不堪入目的骯髒罪行。我的朋友怕記者看到這些訊息,搞得滿城風雨。我有辦法聯絡到群組管理員嗎?這個群組是我的編輯建立的嗎?
「那又怎麼樣?妳很幸運地掌握了讓大家羨慕不已的東西。妳不能什麼都不做,一副好像什麼都沒發生,好像妳不擁有這些東西似的。沒錯,寫作是一項利器,這太好啦。妳的家庭孕育了妳這樣的作家。他們創造了一個怪物,請原諒我的用詞,而這個怪物找到了方法,讓大家聽到牠的吼叫。妳以為作家都是什麼造就出來的?看看妳,看看妳的四周!你們是恥辱、苦痛、祕密、崩潰下的產物。你們來自無以名狀的暗黑之境,抑或走過那塊無名之地。你們是倖存者,各自以你們的方式存活下來,每一個人經歷過https://m•hetubook•com•com的都不亞於對方。然而儘管如此,並不是每個人都能獲得所有的權利。但這些卻給了妳寫的權利,即便寫出來會鬧得沸沸揚揚。」
「這名女子是否可能做出危險的舉動,就算是非蓄意的?如果你說不可能,我就把槍放下,換個方向。」
L怒氣沖天,不過如今我已見識過更情緒化的L。我努力想向L解釋這是不可能的原因:
第二天,訊息消失了。不是群組管理員認為太過火了,把它們通通刪掉,就是發文的人自行刪去。
「聽我說。如果我當時不寫這本書,我可能永遠不會寫。到了今天,我依然可以肯定地這麼說。這是一種試煉,我必須通過的試煉。像是某種入會儀式。可是,寫關於我、關於我的家庭,等於甘冒傷害他人的風險,甚至是那些我們自以為赦免了,或對他們讚譽有加的人。我不想再做這樣的事了。我的意思並不是我後悔這麼做了,而是我沒有力氣再重來一次。不要以這樣的形式。對,妳說得對,我手中是握有一樣武器,一樣截至目前為止,其他人無法觸及的武器。這些人,不管是誰,他們沒有發聲反擊的管道。他們至多只能寫匿名信給我,或想辦法到某一面不歸我管的牆上塗鴉。我,如果我出聲反擊,我敢說肯定有數千人會看到,而且一定會留下好幾年都塗抹不掉的痕跡。」
「有。當然有。他在等妳有所反應。寫書。證明給他看,說妳一點都和_圖_書不害怕。證明給他看,說妳是自由的,文學擁有無上的權利。把妳的童年、妳的家庭、妳這個人,通通寫出來,去翻啊。唯有寫作能找出這個人。妳已經起了頭,妳必須做個了結。」
對,我對她那番話裡突然出現的「他們」,早該多加留意才是。
我沒有反駁,沒有糾正,我沒有什麼好說的。
L激動的樣子讓我開始擔心起來。
當我終於搞懂——對於我這個不上臉書的人,這面大家都能看得見的牆,以及用虛構帳戶發表訊息等等,一時之間還真難以了解——他所說的會對我造成什麼影響時,我開始擔心了。不,我並不認識群組的管理人,就我所知,我的編輯跟他們沒有任何聯繫。
「妳家族的人這幾個月來不斷地挑釁,而妳卻冷處理。他還是她先是寫信,寫了幾次,妳沒有反應。所以他或她呢,把層級提高,想把其他人牽扯進來作證,因為他或她在等一個回答。這再清楚不過了。」
L很生氣,因為她認為我迫於威脅而畏縮不前,相反地,威脅應該要能激起我的鬥志才對。L氣得拉高嗓門,大力鼓吹我起而對抗。
再說,L是在為我辯解,為我說話。在當時那樣的時刻——充滿疑惑和險阻的時刻——L同情確實是無與倫比的安慰。
向他描述了故事背景之後,我用下面的話,明確地表達出我的問題:
對,L對我的事表現得如此關切,我早該有所警惕才是。
「我不想要這類型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