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背叛
03
她有六個月的時間無法開口說出一個字。我感覺得出這段往事有多麼地痛苦,現在依然。
這是一項計畫。一場冒險。我必須深入訪查,這不會是輕鬆的差事。L不會那麼簡單地打開心扉。她知道如何保守祕密。
暴風雪颳了好幾天,他們被迫待在屋內。玻璃窗的水氣愈結愈厚。一連幾天,除了風聲呼嘯和他們的聲音之外,什麼都聽不見。於是一個可怕的念頭浮上了她的心頭,再也沒有離開過她。她愛的這個男人已經不愛她了。
呼出的熱氣撲上手心。字詞回來了,逐一地,慢慢地回來了。於是,她知道她就要尋回失去的聲音了,而且今後絕對要一直說下去。她又說出了幾個新字彙。
她在醫院一待就是六個月。當時她二十五歲。她想盡辦法盡可能地不吃那邊給她的藥。她把自己鎖在沉默之中:她的喉嚨裡大概被一大團棉花卡住了,之後棉花不斷地脹大,終至塞住整個喉嚨。一種柔軟又厚實的物質保護著她。
有一天,她領悟到她不能一輩子不說話。她必須轉身回頭,重新找回失去的聲音。她必須面對這件事。有好幾天,深夜裡,躲在棉被底下,一個人練習說話。她低聲喃喃自語,壓低音量一字一字地拼出簡短的詞彙,手摀著嘴巴不讓別人聽見。
出城的路上交通有些壅塞。當時我們大概開了二十多分鐘,我根本連問都沒有問,L就開始述說她是怎麼認識她老公的,在一個交通完全癱瘓的運輪業罷工夜。她深陷車陣中,先有一個男人走過來敲她的車窗。反射性的戒心使然,說起來是有那麼點可笑,她鎖上車門並往前開到紅綠燈前。那個男人再次往她的車走過來,那一瞬間她以為他又要找上來了,但她看見他坐上另一輛車。此時他臉上出現一抹諷刺的笑,她覺得自己的反應好可恥。大概是因為這樣吧,走了沒多遠,她讓另一個搭便車的男士上了車。他很高,年紀比第一眼看到他時感覺大一些,他滑進她旁邊的座位,然後打量她。她馬上被這個男人身上散發的混合著香水、菸草和皮革的味道吸引。他們就這樣走了一段路,沒有交談。之後,他們把車停在一條小路上,兩人一起去了巴黎的某間旅館,裡面幾乎都是空房。L想要尚恩。他坐上她的車的瞬間,她聞到他的味道的瞬間。天濛濛亮的時候,她就知道她會跟他在一起。因為在此之前所有的一切,在那瞬間起,突然像是從來不曾存在過似的。她當時十九歲,他二十八。
車子在國道上狂1,我不由自主地猛瞧時速表,一邊提問。這是第一次,她回答了我的問題。我於是得知她跟尚恩一起生活了六年。然後他過世。他們相遇時,尚恩是牙科醫生。他跟另外兩名執業醫生合開一間診所。他們倆結婚前幾個月,一起買下一間公寓。緊接著一、兩年後,尚恩停止看診。雖然他花了六、七年的時間念醫學院,但他對當牙醫已經沒有興趣了。當L開始進入代筆這一行時,尚恩已經跑去當快遞員了,後來又改做調酒師。他常說想在他們家附近開一家精緻的雜貨鋪,或一間舊貨鋪。後來又說想去國外生活。然後他什麼都不說了。在她身邊,尚恩慢慢地陷入一種無語的愁緒中,而她竟沒有料到這愁緒之可怕。
L把車子開過來,我們婉拒了至少還得等上一個小時才有的救護車。
「妳一定非常難過。」
周遭白雪覆蓋,一片寂靜,偶爾被他們逐漸懂得分辨的聲響劃破。他們遠離一切,孤立山頭。山中無甲子,時間彷彿被無限拉長,這一切跟他們之前的認知迥然不同。
一天夜裡,她醒了,骨頭療痛,呼吸急促,還發燒。她感覺得到床單底下自己的身體散發出來的熱氣。她以為她染上了
和圖書感冒或什麼病毒之類的,她躺在自己的床上等著太陽升起。透過窗戶,她看見附近公寓大樓的燈亮了,天空慢慢地由黑轉灰。當鬧鐘鈴響,她下床泡茶。就在那裡,一個人在廚房,她試著開口說話。她好像,出於直覺地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麼事。嘴巴發不出一點聲音。她走進浴室,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她開始刷牙。然後檢查口腔內部,敲敲脖子的淋巴結,想咳出一點聲音。什麼都沒有,連嗯哼都沒有。喉嚨沒有發炎,淋巴結沒有腫大。她一整天待在家裡,足不出戶。她張口試了好幾次,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一、兩個鐘頭後,我出門準備前往李察.勒諾大道的市集,下樓梯時摔倒了。我很難詳述事情發生的經過。我想我大概是單純地忘了我正準備下樓吧。短短不到一秒鐘的時間,極短的腦波連結中斷,我一隻腳往前踩,就像我在平地上前進一樣。接著就滾落十幾級階梯,悶聲重重摔到下一段樓梯上。幾分鐘後,我發現我站不起來。鄰居幫忙叫了救護車。他們把救護車停在公寓門前,堅持要我躺在擔架上。他們把我抬進車內,此時救護車旁已經有一小群人好奇地圍觀,其中一名男子把圍觀民眾阻擋在外。車門關上的瞬間,我看見L出現在那一小群人當中,神情驚慌。救護人員跟她說會送我去聖路易醫院,她大喊著說她會開車到醫院找我。
回到小木屋,她看到了尚恩的屍體。那已經不算是尚恩了,因為整顆頭都沒了。頭被轟斷,血流滿地。L望向自己的腳邊,這才意識到她剛剛踩過她老公的一片頭顱,嚇得連忙往後退。黑色頭髮黏附著鮮血。
半小時後,L在醫院急診室找到我。平常,親友是不能進入治療區的,但是L沒花多少時間就說服了那裡的人讓她走進防火門,陪在我身邊。同樣地也沒花多少時間,她就找到了一張椅子,坐在我躺的擔架旁。我問她是怎麼進來的,她說她跟值班的實習醫生說我有重度憂鬱症,有她陪在身邊讓我安心比較好。我無從得知這番說詞是玩笑話,或是她真的這麼想。總之,我知道她說服的功力一流。
我們決定分住樓下的兩間客房。要到我和法蘭索瓦的房間,必須爬樓梯,樓梯對我來說太危險了。
L看著她,對她說話。她想說點什麼。剎那間,她想起了以前學過的一首詩。「我是如此夢想著擁有你,以至於習慣了緊緊擁你影子入懷的雙手,或許因此忘了該順著你的身體線條彎曲。」
哈囉。
就在這段等待的時間裡,L第一次開口對我談她自己。
他們每天套上雪鞋出門。他們不停地看書。他們不再做|愛。每到晚上,一碰到枕頭就睡著,酷寒令人疲憊。儘管燒著暖爐,他們仍時時刻刻得跟寒冷對抗。抗寒的戰鬥稀釋了時間,日子感覺更漫長。她慢慢地忘記了尚恩情況不好這件事,因為尚恩感覺好像沒那麼糟了。
我被送進去照X光,L回到等候室。X光照片顯示腳掌蹠骨沒有移位,但第五塊裂開了。
岱芬:
不久後,我離開急診室,腳尖到膝蓋之間套上了夾板固定,動彈不得。
我再也不能否認這些信對我造成的傷害,和對我的詆毀。
所以當我打電話給他,告訴他意外發生的經過,並詢問我是否可以到庫爾瑟萊住一小段時日時,這大概是他乍聽意外的擔心之情過去之後,馬上很高興地答應的原因之一吧。的確,這是個絕佳的主意,特別是假如有伴一起住在那裡的話。那棟房子是間平房,不用上下樓梯,而且我也有地方工作。很不幸的,他沒辦法提早回來,他跟一個四人小組一起出差,飛行、拍攝、與作家會談,
和-圖-書
這些都是很早以前就安排好的。但比起我一個人單獨住家裡,被幽禁在高高的七樓之上,知道我跟一個朋友一起住在那邊,他會比較放心。反正我有鑰匙,隨時都可以上路。那次通電話,法蘭索瓦反覆擔心地詢問我摔下樓梯的情形:我是怎麼弄成這樣?我心想我什麼都沒弄,什麼都沒有。但現在,我有了一個計畫,宏遠的計畫。因為以L為主題寫書的念頭始終沒離開。從這個角度放遠來看,跟她一起到鄉下,把她留在身邊,讓我相當高興。如此地理所當然。無可迴避。
另一個晚上,我回家時,在公寓樓下大門聞到了L的香水味。我以為是巧合,或者是嗅覺方面的幻覺。
上了車之後,送我回家的路上,L一路默不作聲。過一會兒,她提醒我,家住七樓,又沒電梯,法蘭索瓦也不在,我的日子會很難過。單靠一隻腳跳上樓就已經是件吃力的差事了。而且上了樓,下樓又成了問題。我又是個一天不出門不行的人,事情看來很難辦啊。
尚恩留下了。
我把這張用打字機打出來的信塞回信封,跟其他信件擺在一起。焦慮如血水般在公寓裡蔓延。
不過,現在沒有人會被矇騙了。妳榮耀的時刻,妳的操縱手段、下流卑鄙的伎倆結束了。再也沒有人會同情妳。我每天都會聽到人們對妳出版的東西發表的惡意批評,無所不在,商家、路上、晚餐聚會。所到之處不是嘲諷,就是冷笑,妳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沒有人在乎妳的故事,還有只有妳自己覺得好笑的幽默。我知道妳小時候還有青少年時期,心理非常不平衡,甚至可說是心理有病,妳把這些病態描述得非常精采。妳的書震撼了大眾。不過,這已經結束了。
一切準備妥當。
抵達目的地時,我讓L先下車打開庭院大門。藉著車燈照明,我觀察她的一舉一動,她先拉開一邊鐵門,然後是另一邊,非常用力,活力充沛。我心想,握有鑰匙的人是她,這句話是從意識皺褶底層冒出來的,還是出自哪本偵探小說?總之話中一語雙關的意涵我心裡非常清楚。她打開鐵門後,轉身對著我,一副勝利之姿,靜電捲起的髮絲繞著她的臉有如一圈閃爍的光環。接著她回到車上。
妳這類的扒糞蟲,餘生一定是在悔恨中度過。妳的行為只加重了妳的精神病況。妳以為只要妳從媒體面前消失,人們就會忘掉妳為達目的到處跟人上床的下賤行徑嗎?妳撤底地完蛋了。更慘的是,妳根本沒意識到這一點。
據醫生的說法,夾板得至少四個星期後才能拿掉,這段期間腳不能著地。
「嗯,不是吧……應該是因為是真實事件,才有膽敢挖得這麼深。」
然後我看見L的車子再次停在咖啡館的落地窗前。她揮手示意她會下車進來找我。
她第一次重新開口說話的那一天是星期二。護士端著早餐走進她的房間。陽光將窗戶鐵欄杆的影子投射在隔壁床的牆面上。年輕的女護士以在醫院、診所或老人安養中心等,這類由身體健康的人照顧身心障礙人士的場所裡時常可以聽見的愉悅口吻對她說話。
我就這樣待了好一會兒,在黑暗中觀察,努力想辨認出一點動作、一點衣飾、身形豐|滿與否。隨後那抹身影開始往後退,終至完全消失。
我。
活著。
還是小孩子時,妳就已經讓人覺得害怕了。妳渾身散發不安,大家都看得很清楚,也都這麼說。所有的人。這個情況一直沒有改善,甚至更嚴重。因為現在您貴居文學界了。https://m•hetubook.com.com
「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因為我們周圍不斷地有人傷心,有人萎靡不振,有人擔心受怕,有人痛苦煎熬,他們的人生遭遇重大衝擊,第一次,我有了把L的故事寫成書的念頭。
尚恩死了,但她還活著。
「你看過多少上映中的電影說是取材自真實故事?讓人不禁要問那些傢伙,是不是靈感都沒了!」
能說話了。
L重握方向盤,把車開到屋子前面,然後對我說,這座庭院簡直像是地雷區。的確,沿著馬路那一帶,有好幾個地方,因為鋪設化糞汗水管挖了很深的大洞。這是鎮公所發包的工程,紅白相間的路障,這裡一個,那裡一個,提醒路人工程進行中。
她小心翼翼地扶我坐進車子前座。我們先繞到藥局買醫院開的止痛藥和拐杖。
我們即刻啟程。
當我掛上電話,L已經把車停在我家樓下的咖啡館前面了,她讓我下車到裡面暖暖身子,這段時間她上樓準備出門的東西。她跟我說她一個人到我家拿幾件東西就行了。我同意了。我這一摔害我累慘了,在急診室待了那麼久,而且痛的感覺再次如潮水般一波一波襲來。我沒有力氣爬七層樓。
一天晚上,他甚至還說他覺得很快樂。
夜幕落下,車子靜靜地疾駛。
因為這番追憶,L第一次推心置腹地說出心底話。
有。
剎那間,我滿腦子想的只有這個:一部以L為主題的小說。我所知道的她。她那些異想天開的念頭,她嫌惡的東西。她的一生。
我的腳很痛,不過身體其他部位,除了幾處挫傷之外,功能似乎都正常。傷勢顯然沒有那麼緊急,我等了很久才被帶去照X光。這段時間,L一直在我身邊陪我。我已經好幾個星期沒跟她見面了,我必須承認我很高興看到她。我們之前的爭執已如過往雲煙,我真的沒辦法怨她。我想那個時候我已經完全地接受L人很怪,神經兮兮,過度偏執,又捉摸不定的事實,只是沒有計算到其中的危險。神經兮兮,捉摸不定,又偏執的怪人,我認識的不少,就連我自己大概也是神經兮兮,捉摸不定又偏執的怪咖吧。再說,我對她的疑慮也許根本毫無根據。是啊,她是希望能幫我專注心力,才自作主張地寄郵件給我的朋友。她或許沒有意識到她這個舉動會帶來多大的影響。而我自己也不確定是不是要因為這件事氣她一輩子。因為還有別的啊。她為我做的一切。過去的幾個星期,L義不容辭地幫助我,陪伴我,安慰我。
L說完後,情緒明顯激動。
我拉上窗簾,呆呆地站在厚重的窗簾後面好一會兒,我從布幕的縫隙中窺探那抹身影是否又回來了。但,它沒再出現。
一個禮拜過去,尚恩想回家。他覺得很不舒服,很有壓迫感。他需要回到城裡,需要汽車的噪音、喇叭和鼎沸人聲,但L完全不想放棄。他們說好要盡可能地堅持下去,直到物資用盡為止。她想繼續這個實驗,堅持到最後一刻。
她說得對。現在已經不是創造虛構人物,讓他們毫無生命地走動,無異於可憐的破舊人偶的時候了。
L開門,把行李拿進屋內。hetubook.com.com我帶她參觀了一樓,然後讓她一個人上樓,我還不太會用拐杖,沒辦法陪她上去。
十月的某個早晨,信箱裡又躺著一封匿名信。信封還是同樣的格式。
我不知道話題是怎麼轉過來的,大概是我們聊了醫院,聊了在醫院的日子,然後L暗示她曾在某個精神療養院待了好幾個月。我問了一些問題。一開始,她回答得閃爍支吾,接著慢慢說開了。她的丈夫葬禮結束後的隔天,她失去了語言能力。就這樣,一夜之間。事先沒有任何徵兆。
幾天後,因為一直沒有她的消息,她的家人開始擔心。有人帶她去看了門診,她忘記是誰帶她去的。
我們靜靜地開了大約十來分鐘。然後L開始講她先生的死。我想她之所以選擇這個時間點來說,是因為我們不可能面對面。這一點是我跟露意絲和保羅在一起時注意到的。當時他們年紀比較小,他們老是在我們一起在街上走路,並肩坐在地鐵上、火車上,或者我在煮飯的時候講心事。他們的青少年時期,母子間最緊張的對話都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展開的,當我們多少得分心忙別的事的時候。
幾天後,地鐵上,我的對面坐著兩名青少年,他們剛剛看完電影出來。其中一個根據他在《哈囉電影》雜誌上看到的資料,向另一個解說剛剛他們看的電影,說它非常接近事實:劇情幾乎全部都是真的。第二名青少年臉上毫無驚訝的神色,點頭稱是。
她停了一下。我記得我跟她說了好浪漫的邂逅,或如電影情節般的初遇之類的話。我敢肯定,在那當下,我心裡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
有人嗎?
我在咖啡館待了一個多小時,或許更久。我的頭感覺有些昏沉。我記得我看了好幾次時間。
我沒跟法蘭索瓦提起,沒對任何人說。
最後,我說:
在那當下,我沒有多想,她竟真的就這樣偶然經過那裡,就在那一刻。我很高興能看見熟悉的臉孔,一個我不需要打電話求救就馬上趕來的人,而且出現的時間點剛剛好,就像施了魔法似的憑空冒出來。
然而,一切突然變得豁然開朗。一切都有了意義。我們奇特的初相識,她如此迅速地在我的生命中佔有一席之地,甚至這次從樓梯上摔下來。突然,事情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揭露出它們發生的理由。
我當時心裡想的就是這些,當我們在十二號國道上疾駛,當L開始訴說她一直迴避的心事時。那是因為我們不是彼此面對面,因為我只能看到她的側影,讓她終於能跟我說她先生去世的事了。
我沒提過胸腔中那股始終不散的壓迫感,也沒提過那股穿透腹腔的酸灼感,每天一醒來,就開始流窟全身。
我想就是那個時候,這樣的念頭第一次閃過我的心裡。
她說她也會趁機幫我澆花,調低暖氣的溫度設定,然後再一起到旅館拿她的東西。
L愛山。愛離群索居,愛與生存環境對抗。她和尚恩經常一起爬山。她很早就計畫要到阿爾卑斯山深處的一棟小木屋生活幾個禮拜,與外界隔絕。當時他們剛慶祝完結婚三週年紀念,她希望尚恩能跟她去。他其實並不想去,但她很堅持。她認為這樣做可以讓他振作起來,是讓他找回自我的機會。最後他答應了。尚恩積極投入事前的準備工作,還自己做了些研究,了解他們該帶些什麼裝備。他們備齊了足以自給自足的所有物資、衣物、睡袋、露營用瓦斯、乾燥食品、各式各樣的罐頭。離開山上的最後一座小村子後,還需要走上一天才到得了小木屋。尚恩帶了卡賓槍以防萬一遭受野獸攻擊時防身用。這是一位酒吧的客人借給他的。
而她的真實人生,比我的更像一部小說。
就是這句話和*圖*書讓我久久不能自已,出自一個十五歲的小毛頭之口,腳上套的NIKE球鞋像是專門為了到別的星球走路製造出來的,意思如此尋常的一句話,卻是由如此奇特的句型所構成:真實事件才有瞻。真實事件原來具有意志,有自己的爆發力。真實事件是某種至高力量產生的結果,比起我們想得出來的情節,當然更具原創力,更大膽,想像力更奔騰。真實事件是造物主規劃的大型陰謀,威力自然無人能敵。
第四天,暴風雪終於平息,L出門呼吸新鮮空氣。她把尚恩一個人留在屋內,蜷縮在羽絨被中。她獨自走向樹林,突然,身後傳來一聲爆炸聲響。這聲槍響在寂靜的山林間迴盪,然而,幾秒鐘後,一切回復靜寂,沒有任何回音。她不禁納悶剛剛那是她的幻覺嗎?
L。
我不記得她是怎麼提到乾脆去庫爾瑟萊住的,但我很肯定這是她出的主意,不是我。對我來說,庫爾瑟萊不管怎麼說都是法蘭索瓦的領土。儘管前幾年,他多方為我著想,時時關心我,希望我在那裡能住得自在舒適。事實上,一樓有一間特別舒服的房間已經變成了我的書房。我依舊認為這個地方是他的,充斥著專屬他的生命脈動。我絕對不會自己一個人過去住。
她放聲大叫,但沒有人聽見。
第一位青少年想了一下,然後才說:
女護士停止動作,以同樣的口吻對她說:「這太好了,不是嗎?妳找回妳的聲音了。」她很想對她笑,卻哭了。不是低聲啜泣,而是無聲的淚珠,不由自主地,滾落臉頰。
L說完,我好幾分鐘沒說話。我很想說些安慰、同情的話,足以適切回應剛才這番赤|裸裸的坦誠相告。
我們在食物櫥裡找到了罐裝的濃湯和義大利麵。
L衝我笑了一下。
這次也是,她坐在我旁邊,證明她有能力理解我,撫慰我,找適當的話來說。才幾分鐘,我們就找回之前的默契。
一吃完晚餐我就睡了,我累壞了。
電話的尾聲,法蘭索瓦再度問我要跟誰一起去,當我第二次提及L的名字時,緊接著的是短暫的沉默。他再度提醒我要小心,我以為他的意思是要我們路上小心,要我小心不能動的腳,如此而已。
第二天早上,我就著日光往窗外看,不禁要想我是不是在作夢。一切看似如此尋常。
尚恩想走。她叫他自己下山,她想測試他的忠誠度。她說這話時口氣有些尖酸,以至於如今提到這個小細節時,聲音像是打了結。她已經記不清楚她說了哪些字眼,但字字嚴厲苛刻,同時還斥責他,又一次地想打退堂鼓。
講述真實人生的時刻已經來臨。
一個晴朗的日子,他們上山了。小木屋裡面是一個大廳,裡頭有暖爐、窗戶和一個小房間,房間沒有通往外面的出口。
我打開門,外面的燈光照亮部分的客廳,在地上投射出家具的影子。我沒有馬上開燈,大概是覺得有人在監視我吧,因為我毫不遲疑地走到窗邊往外看。對面公寓的樓梯間,好像有一抹人影。當我的眼睛慢慢適應了室內的灰暗時,我試著看清楚一些,此時印象幾乎已經變成確定了。有人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樓梯間的感應燈沒有打開,那個人大概沒想到有人會看到他吧。相隔這樣的距離,根本無法看清對方的臉,連是男是女都難以判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