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哦,殺了我吧,我回答。
我拉不動你,他說。
說來可悲,不過如果沒有菸,我真不知道我要怎麼辦。我試過戒菸,也試過改抽焦油含量較少的菸,但我想我絕不會忘記抽「甜伍長」的感覺,它是我的品牌。這很難解釋,不過擁有某個東西,例如品牌,讓人感到很爽。當我到店裡買菸時,我會在心裡想,哦,有了,我看到櫃子裡有我的品牌了,這真的讓人很安慰。這是你的品牌?收銀員會問,我就會說是啊,是我的。這就像有些人看自己愛看的電視節目就會說我要回家看「我的」節目了,好像那真的屬於他們,就像我爸擁有「讚美詩」一樣。我總是羨慕擁有節目的人,讓他們可以在每天同一個時間有事可做。像電視這種東西,能夠帶給混亂的人生多大的停頓能力與懲罰啊!這也正是我的「甜伍長」能帶給我的。它們是我的逗點,我的句點,說不定也會是我的結束呢。等我四十歲我會想辦法戒菸,誰過了四十歲還想要抽菸?說真的,誰過了四十歲還想要活著?到了四十歲,我砍雞脖子大概已經砍了二十三年;也該是時候了。
我才沒有,我說。
哦,我說,你說的根本是狗屁。他聳聳肩。
他們有個女兒住在「黑森林」。她很喜歡運動,從前是我的主日學老師,有時候還會為我們哭泣,因為她很愛我們,想到有朝一日我們會在煉獄被燒成焦黑的屍體就受不了。我們教室的窗子可以通到教堂後面的安全門,我們常常趁她離開教室去補充絨布板時溜走。她真的會為了美術和工藝而變得很興奮,尤其是把通心麵黏在瓶子上,再用噴漆噴成金色的古老技藝。有這麼多種方式可以服侍耶穌,她對我們說,這不是很教人興奮嗎?有一次她問我和班上的其他女孩,如果我們是體操選手,而且還是很胖很胖的體操選手,我們會不會想參加奧運、然後贏一面金牌?不會?可是,基督教的意義正是如此啊,她說。
我等她,他說,還用手抓了抓胯|下。
你以為你是心理醫生之類的哦,我問他。
可是你媽,他說。和你爸?我是說,萬一我說錯了,你再跟我糾正哦……你認為他們倆彼此來電嗎?
我一定是在思索這些的時候睡著了,因為當我醒來,崔維斯坐在貨車裡,我全身都淋溼了。我走到車窗邊拍著。他把車窗搖下一道縫。
操,老兄,把東西給她啦!
等我的男人,我說。他從我旁邊的車窗探頭進來,笑嘻嘻的。我看著他https://m.hetubook.com.com兩隻手。他曾經在屠宰場工作過,學會兩手各抓四隻雞,指間夾著雞腳。他會用力很快地一甩手就讓雞的腦袋和脖子分家,然後丟上輸送帶,總共八隻雞,整整齊齊排成一排。他一直很喜歡泰雪。看來天氣要變好了,「金梳子」說。我點點頭。看來綠色先生來到鎮上了,他說。太好了,我說,把錢遞給他。他從後口袋拿出梳子,往他的金色黑人頭戳弄一番。崔維斯把頭抵著方向盤。
我把手圍在嘴邊,當成喊話筒,然後說請從屋頂上下來。我再說一遍,現在就從屋頂上下來。我爸站起來,小小的閃電似乎就從他頭上四處輻射出來。他站在那裡,像是比較不那麼憤怒不那麼威嚴的摩西的兄弟,從不知道什麼山上走下來一樣。我問他在做什麼,他指指屋頂排水槽,說,清理這裡。我說那好,可別掉下來了。我回到我房間,從窗戶看出去。我懷疑我爸是不是故意要等打雷閃電才上屋頂清理什麼。大塊大塊凝結的髒東西往下掉,我如果把手伸出窗戶就能接到。
這裡面有什麼啊,我問。她打開錢包,給我看裡面的東西:一支唇膏、一把塑膠手槍。你都準備好了哦,我說。然後她問我知不知道耶穌喝不喝酒。我說不知道,她說你看吧,都沒有人知道耶穌壞的一面。我走過院子,她就抱住我的腿。唯一能讓她放手就是答應扮我那「有名的鬼臉」,然後假裝我的臉無法恢復正常,再做出驚慌的表情。這已經是老套了,我猜。沒啥新奇,不過總能逗她哈哈大笑。
春假過後,他開始和另一個女孩約會,她偷了STP機油的貼紙給他貼在坐墊上,跟他在鎮上各處形影不離,我才漸漸明白我們已經玩完了。
我姊拔智齒時的止痛藥仍放在爐台上方的櫃子裡。我拿了兩顆和我的「甜伍長」,就出門到亞伯丘,呆望著城市的燈光。
我不是,可我只是這麼說說罷了。他吐了個菸圈。
你知道嘛,他說。
我會告訴你的,我又說,希望聽起來和氣些。這話聽起來很好萊塢,不過實情是你不能惹火「金梳子」。他是個希罕的案例,能夠在鎮上自由自在生活,卻完全置身教會結構之外,既不在乎也不離開。他離任何責任或罪疚或這類東西都很遙遠,這使得他和另一個也完全被排斥的居民艾頓,幾乎可以把他們那骯髒的小拖車隨便停在樹叢中愛做什麼就做什麼。「金梳
和圖書子」先是辨識出這個社區驚人的一種需求,接著就去滿足這個需求。我想這並沒有什麼不好,就連門諾.西蒙斯本人都會為這個傢伙的生存本事向他道賀哩。他倆甚至同樣擁有遠離世俗的狂熱,差別只在於「金梳子」可以從這種狂熱中大撈一筆。
看到會告訴你,我說。
「金梳子」吐了口口水,把一個塑膠袋從開著的窗子丟到我大腿上。最近有沒有看到你姊?他問。
哦,你都溼了,他說。所以我就往後靠,看著車窗外。我對他說他的「火與雨」版本毀了我的靈魂。只是沒有很大聲說出來。
那挺悲哀的耶,我說。沒有父母。他就哈哈大笑,說我有別的啊。然後他舉起拿菸的一隻手,和拿著一瓶「老東西」黑啤酒的另一隻手,說這是我媽,這是我爸。他送我回家時,我爸媽正在前院打羽毛球,我媽穿著在美國買的白色帆布鞋和六分褲。我爸,當然穿著西裝。他們向拍特揮手,我必須把他的「爸媽」藏好,否則我永遠也不能再跟他一起去兜風了。結果我果真再也不能跟他一起去兜風,因為他開始和狂野的法國女孩瑪香約會,現在他倆還在一起。通常她會載他在大街上來回開著,她坐在他旁邊,幾乎就坐在他身上,然後抽著「杜莫里哀」菸,一根接一根地抽,一趟接一趟地抽,一晚接一晚地抽。她看起來真兇,不常笑。柏特常會裝瘋賣傻,她就一手朝他胸口用力往後一推。她有件「美|臀」牌牛仔褲,褲腿兩側鑲著鐵釦。有時候柏特把車停在「男人婆」的停車場上,在燈光下,把音樂放得很響,兩個人坐在汽車前蓋上,就像「雷雨路」歌詞裡描寫的小鬼。
我們坐在「金梳子」拖車外面的貨車裡。崔維斯抓住我的手,放在他大腿上。摸到了嗎?他問。當然,我說,我的手就在它上面耶,又不是木頭手。
我十二歲時,柏特在「日落餐廳」外接我,讓我開了一小段鄉間小路。當我告訴他我必須回家時,他就問我為什麼,我說不然我爸媽會擔心。他告訴我說他沒有父母;其實他有的,不過他們都被趕出鎮了。他和奶奶住,他爺爺住在後院一間小屋裡,食物都是裝在乳瑪琳盒子裡送過去。他很久以前就因為生病而被趕出教會;不過長老不認為酗酒是種病,所以並沒有這樣告訴會眾。
哦,我說,真好,「人類的處境」。這不錯,一個與世隔絕的門諾教派小男孩突然間變得像巴爾札克之類的人關懷起人類來了。你看看這裡
和圖書
,崔維斯,我們是在天邊海角的荒郊野外,這裡並沒有「人類的處境」。我多希望他能事先花點時間量一下字與字的距離,可以先用鉛筆打草稿嘛。我心想,要讓我們看起來不那麼白癡其實有很多很簡單的方法。我數了數柏特開車經過我面前的次數,二十三次。我猜如果柏特要找我,現在也該找到了。我和柏特唯一真正的一次談話是一場爭辯,我倒不記得爭辯些什麼內容了。我只記得柏特說,就到此為止。也記得這句話怎麼讓我說不出話又很洩氣。不過那是因為把話題結束是我的弱點,我很不喜歡這樣做,因此也不信任任何知道話題已經結束的人。
也叫不起我嗎?我問。他說當時閃電,貨車是最安全的地方。我穿上衣服,進到車裡坐在他旁邊。
好,崔維斯說,好。他說我需要放輕鬆。
「嘴巴」的老婆從不說話。她負責「基督新娘」,所以也許她在那時候會說話。可是,你要對「基督新娘」說什麼呢?我曾經有一段時間喜歡過她一個兒子,暑假時,我們坐在空地上的空校車裡,有時握著手,甚至還親吻。雖然我們是表兄妹,卻也不妨礙我們胡搞。我們會玩「公車司機與迷路女孩」的遊戲。他當公車司機,我當迷路的女孩。如果我要他送我回家,就得讓他親吻。
我坐在「達內爾麵包店」對面的空地上,邊用粉筆在人行道上寫些意義深奧的話,邊看著柏特開著他的「紅魅影」在大街上來去。他穿著一件剪掉袖子的牛仔外套,還用麥克筆在外套背後寫上「齊柏林」,剩下的「飛船」兩個字就只好寫到第二行。
我也在想,不知道崔維斯版本的「火與雨」進行得怎麼樣了,以及當他為我彈這首曲子時我該說些什麼。他在大街上接我上車,還跟我說我看起來有點像費里尼的老婆,我說她誰啊,他說我不會知道的,我問他,哦,是「法櫃奇兵」裡的人嗎?他說你真搞笑。我就問他想不想簽一份自殺協定,他說那很瘋狂耶,我沒吭聲,不過我倒是注意到他臉頰上有些番茄醬或什麼,我想我還是盡量不去管它,專心想歌曲和歌曲之間的空檔我該說些什麼就好。我花了很多時間思索歌曲和歌曲之間的空檔我該說什麼。我可以說夠勁或太棒或超有力或很豐富哦,或,嘿,很強耶。我也可以說超真實的。但不要再說,哇!太瘋狂了。我聽說有個女孩握起男孩的手,放在她的心臟上,讓他感受心臟撲通撲通地跳。這也不錯,我hetubook.com.com心想。可是如果崔維斯根本不懂,我要說什麼好呢?這是我的心臟?它正在跳?跳得很快吧?其實也沒什麼關係,因為他主要的興趣是在曠野中裸體跑來跑去,我也可以辦到。事後只需躺在地上,靜靜望著天空;我亂欣賞所有最後都需要安靜的活動。就那麼一次,我出於禮貌想要說點話,崔維斯卻把手放到我肚子上說,別說話,我們來讓呼吸變得一致。吸氣。吐氣。很容易的,諾蜜,對了,就是這樣。我覺得自己好像在做肺炎檢查。我就想啊,如果有顆石頭從一百呎的高度朝我們掉下來,我們能有多少時間躲開。
「嘴巴」倒說話了。你爸還好嗎,諾蜜,他問。你怎麼不自己去問他,我說,然後就騎車走了。
我沒有,他說,只是你爸總是讓我想到那個男孩,你知道嗎?就是把手指堵住堤防小洞的那個男孩。好像永遠站在那裡想要拯救這整個鎮,像個英雄一樣,可是又有點不太像,好像有點愚蠢。
不是,我不是說你愛撒謊,你爸是白癡,我說的是「人類的處境」。
回到家時,我爸在屋頂上。在上面感到很安全嗎?我問。他搖搖頭。他正蹲著,注視著某個東西。
我想騎單車上坡,但是騎不上去。我騎上差不多二十呎,然後就往後滾下坡,接著我就再騎。和別人一起做,這件事就會很有趣;但這件事做起來非常困難。這讓我想到或許我該戒菸了。不過後來我把單車留在坡底,乾脆走路上山。
所以,我說,你是在說我愛撒謊,而我爸是個白癡,但同時你還想上我?
或者只是你自己以為的,崔維斯說。
看來棕色先生會加入綠色先——
她有一盒巧克力牛奶,她要我看她一口氣喝光。她喝完以後說,聽這個,然後開始上上下下跳,果然聽得到那些巧克力牛奶在她胃裡波動的聲音。
我做過一個夢,夢到柏特和「最高拳力女孩」(我不知道這個名字打哪來,不過她真正的名字對我們這種被壓抑的民族而言太難念了,而且我們當然很喜歡把人簡化成我們認為是其本質的名稱來代替〉坐在「男人婆」的聚光燈下,跳起老式交際舞,像舞王舞后般。柏特親密地說:「最高拳力女孩」,你願意和我跳隻舞嗎?她說,柏特,你知道我很樂意的。柏特就大口吸了她的「杜莫里哀」菸,然後丟開,讓它轉個圈掉到聚光燈外暗黑的柏油地面。然後他倆從車蓋上滑下,手牽著手,在停車場上來回跳著華爾滋,旁邊的人一個https://m.hetubook.com.com接一個過來圍觀,每個人都哭了起來,因為他倆是那麼美麗又注定要遭遇不測。差不多跳了二十分鐘左右,他們向觀眾鞠躬,觀眾有禮貌地鼓掌,然後他倆坐進「紅魅影」開走,車開到大街半路上,就騰空衝向黑暗。從我做過這個夢以後,我就聽說柏特和「最高拳力女孩」喜歡在穀倉塔頂共進燭光晚餐,還說他倆簽了自殺協定,只要一個人死掉,另一個人也絕對不能活下去。我不知道這個協定是不是用血寫的、放在哪裡,還有要過多久他們才去死。我也不曉得他們在飛出去以前有沒有先在大街上繞幾圈。
你是個撒謊成性的病人,他說,不過你說話也很實際,挺讓人害怕的,他說。
你這個急躁的爛人,「金梳子」說。他往左看看,又往右看看,然後豎直脖子往後看。我們在野地裡啦,我說。我要告訴多少人這件事啊,我心想。你想要找誰啊,我問他。FBI嗎?通常我不會故意衝「金梳子」,他是我們唯一的希望,是我們的私人「醫學中心」,不過這整個場面真的把我給惹毛了。
我想應該沒錯,我說。
你就讓我光著身體躺在雨裡嗎?我問。
是的,我說。你看那裡。我們望著路對面田野裡緊密聚集的一群馬匹。
你知道,我對他說,下雨或是快要下雨的時候,就連牛馬都會圍成一堆,互相保護。真的哦,他說。
「金梳子」從他的拖車走下來,繞到我這一側的貨車旁。怎麼啦,他問。
我生命中老是有太多東西不知道該怎麼選擇。往亞伯丘的路上,我經過騎著單車出遊的「嘴巴」和他老婆。Vo est deet,諾蜜,「嘴巴」說。他用我們民族的非羅曼斯語說跟我打招呼。他有很多灰牙齒,參差不齊,有些尖銳得像是一座座山脊。他老婆比手畫腳,算是稍微打了招呼。我比平常稍稍大聲地哼了哼,這大概是我能表現出最大程度的招呼了。這是你的母語,他說,指的是他剛剛對我說的那一段沒有文字的語言。他希望人人都會說它;英語讓他很痛苦。
我只是不喜歡你突然跟我談起我自己的生活,我告訴他。
鄰居小孩在院子裡玩,我正好走過,就做了件一向都做的事。我抓起她轉了很久的圈圈,直到我們兩個都倒在地上為止。我要她回屋裡,因為天黑了。她問為什麼,我認為這個問題比所有我被問過的問題都要來得帥。她的肩上掛著一個綠色的閃亮錢包。
你患了撒謊成性的病,崔維斯對我說。就像那部電影裡一樣,你記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