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在教堂裡,她常常唱得最大聲,所有讚美詩的歌詞她全都會。當她唱起歌時,總讓我聯想剛從籠中放出來的小鳥或政治犯。在我真的很小很小的時候,我會把頭埋在她大腿上。我可以看到一根根的汗毛從她的尼龍襪穿透出來;她會揉揉我的背。進行聖餐禮時,女人互相洗腳,但卻不脫襪子。哦,她說,一下子就會乾了。她還彈一下手指打了個櫃子表示有多快。不過男人卻會脫下襪子,那些恐怖腳丫子的模樣我可真是看了個夠。
我站在山丘頂上好久。我告訴自己,等天涼下來我就回家,可是過了好久天才涼下來。我在泥土上拼寫崔維斯的名字。我也練習我的新簽名,這是崔維斯幫我設計的。基本上是一個大寫N,然後是一條橫線,好像連接死者心臟機器的那條線。這部分讓我很困擾,不過崔維斯說這像謎一樣才好。我還試寫了幾種更花稍的簽名,但都不怎麼樣。泰雪曾經警告我不要試過頭。很久以前我的名字是諾奧蜜。但是泰雪不會念。我們本來一個叫娜泰雪,一個叫諾奧蜜的。
什麼?我問。
做完禮拜她會用乾脆又直接的方式說:我們走吧。按理,我們應該穿過中央通道,走到後面和「嘴巴」及信徒一一握手。但她通常都抓著我和我姊的手,把我們從風琴邊的前門就帶出去。她會說,呼,裡面好熱,我需要透透氣。
我猜外公是我媽心目中的英雄,她很想念他。她懷念坐在烤盤裡從樓梯上滑下來,還要外公用懷錶幫她計時。她懷念他踩高蹺繞著院子跑,然後敲她住在二樓的窗子。當她十三歲時,外公就教她開車,要她自己一個人短期「出差」到安大略。我媽很愛開車;我媽和我爸總會開車出遊,兩人中間堆了小山高的「青箭口香糖」包裝紙。他們會到邊界附近的小城去吃午餐或點心,或只是喝喝咖啡。
你要是人不在眼前,我們就比較容易尊敬你、把你想成有偉大計畫的人。咦?我剛剛這麼說了嗎?
我回房躺在床上,盯著靠近枕頭而在牆一半高度的舊血漬,和以往一樣想拿塊布把它擦掉。這片血漬是我從單車摔到石子地上後,從我臉上流出來而形成的。
什麼?她m.hetubook.com.com說,然後就去放了一張唱片。
天終於涼了,北風吹來,要不是因為隨著風也帶來了死雞味,就真能讓人神清氣爽。於是我就回家了。
這種牌戲和速度有關。我媽常讓我熬夜到超過午夜好陪她玩「荷蘭式突擊」;她簡直玩瘋了。再一局,她甚至會在各回合之間,還在洗牌時就先說。我會把頭趴在桌上,閉上眼睛。有時泰雪在我們正在玩牌的中途回到家,她看到就說,哦,我的天,你們在玩「荷蘭式突擊」,我媽就說好啦,我玩夠了,謝謝你啦,諾蜜,很好玩呢。我想她是用「荷蘭式突擊」來讓自己保持清醒,直到全家人都平安回到家為止。不過當時我並不知道,她的擔心都不表現出來,從來都不。她不喜歡公開讓人看到她的痛苦,雖然終究有那麼一天她還是得公開展示。
我姊姊會說,哦,是嗎?我還真覺得運氣太好呢,也不過是從十四號戰俘集中營搬到五十四號攝影棚。當泰雪說著這類話,我媽就會笑她,泰雪就會把嘴一吸,讓兩頰凹陷進去。
我外婆希望我媽把房子收拾得乾淨些。你需要動機嗎?她問她。我媽說不用,她不需要動機,因為她沒那麼狂熱到在乎有個乾淨房子。一個乾淨屋子,我外婆說,就像一張名片。如果「被提」發生時,你正好不在家,上主降臨人間來到你家,祂可以從屋子的乾淨程度了解你是祂的羔羊。然後怎樣?我媽問。然後祂會等你回家,我外婆說。而如果我的房子很亂呢?我媽又問。祂就會靜靜離開,我外婆說。哦,我媽說,我明白了。但我從來也不知道她是真的知道或者只是隨口說說,或者只為了維持讓人生氣的好玩神情。
當時我騎著我的小單車,載著一大盒泰雪的「靠得住」衛生棉飛快地往家裡趕。十分鐘前,泰雪從浴室裡小聲指示我到媽的梳妝台拿錢,買她需要的東西,以免她「流一馬桶的鮮血」。那個衛生棉的盒子體積很大,簡直像個小冰箱,整盒放在我的把手上,完全擋住了我的視線,所以前輪就撞到路邊,我控制不住,臉朝下跌到別家鋪著碎石子的車道上,泰雪的衛生棉就飛到馬路中www.hetubook•com.com間,我的臉也湧出了鮮血。
我們會坐在車裡等我爸,因為他總是會按照規矩走下通道去握手,而這會花很長的時間。我們的車經常都是停車場裡最後離開的一輛。
我媽有小孩、有丈夫、有書。她有輛車、有睡袍,還有白色蕾絲窗簾。她有朋友。平靜。事事都好。她住的鎮上每個人都認識她,都知道她是哪裡人;有時候這會讓她發瘋,但大多數時間裡她都很歡喜,因為這讓她感到自己隸屬於某個東西的一部分。她相信上帝,相信天堂。
我們本來要一起到布拉格去住,因為泰雪說要住就住那裡。當時我們坐在外婆的樹下,她告訴我說,在一個叫做哈薩克的地方有很多門諾教派的小殖民地,戰爭期間史達林要他們在那裡做苦力;他們通常一家子就有二十個小孩。你念一遍,她說。說「哈薩克」。我說了,她說不對,要認真地念出來,像一把刀在切東西一樣。這是我最喜歡的詞。這樣是有助益的,她說。「有助益」是另一個她很喜歡的詞;雖然她從沒說過什麼對什麼有助益,只說過有助益的。我練習說「哈薩克」一直念到正確為止。
我回到房裡,悄悄放了一張凱斯傑瑞特的唱片,然後躺在床上。我起來,走到廚房喝水,看到我爸已經進屋,正盯著廚房餐桌,像和桌子比賽誰瞪得久。我喝了水,向他說晚安,他也對我說晚安,但他的神情讓我認為他不會一整晚都這樣;我猜他要去明尼蘇達州喝杯咖啡。我可以看得出來,他會等家中其餘的人睡了以後開車到另一個國家,還邊聽著宗教電台的節目。
這或許會讓門諾.西蒙斯失望,不過我希望他知道,我可是用他提供的原料打造出一種新的信仰。我仍然相信有一天我們四個人全都會在紐約市相聚;搖滾樂手路瑞德也可以和我們一起生活。我們全都睡到中午才起床,然後在中央公園玩飛盤,然後看他在夜總會演出,我們可以做他的巡迴演出工作人員。別人會說嘿,那不是路瑞德和他那夥門諾家庭的巡迴演出工作人員嗎?
她很開心,對不對?我問泰雪。不然她為什麼要揮手?
噓,我說。我用手捂住她的
和-圖-書
嘴,她把我的手用力扯掉,叫我滾開。她站起來說好,這是一個花了五百年卻得到失敗結果的實驗。他要她做件事,泰雪說。接著她用口水吹成一個泡泡。
好多家人在半路上失散,我媽說,或者死掉,就被丟在路邊。根本沒時間埋葬。他們讓我們來到這裡,算我們運氣好。
我們家始終維持住混亂的程度。我爸會嘆口氣,逃進他那個同位素和碳元素的世界。我學過放射性元素的性質並不穩定,會慢慢喪失質量,因為它們的原子核一直放出射線。
「嘴巴」似乎還想繼續說,不過我媽已經從後車蓋上跳下來,慢慢倒退,朝屋裡過來。她一邊點頭一邊回頭看我們,好像在說好,可以,不過現在我必須回孩子們那裡了。最後他走了,她進到屋子裡。他要什麼,我問她,她說哦,哼,沒事。沒事?我問。她笑笑走到廚房,把鍋子裝滿水。我跟在她後面。沒事?我問。他要我到教會圖書館做事,她說。你要去嗎?我問。她就笑了,那種笑法讓我很不安。哎呀,諾蜜,她說,當然要去啦!然後又露出那種又用力又假又怪的笑,對這種笑法,我又佩服又討厭。
等我終於分好幾趟把單車和棉墊都處理好,回到家以後,泰雪說哎呀,我還以為我這輩子都要在這該死的馬桶上度過了。我走進我房間,躺在床上,把我臉上的細石子和凝血摳出來,抹在枕頭上方的牆上,牆上的抹痕看起來挺像中國字的。如果你仔細看我的右臉頰,你就可以看到一堆非常小的洞,簡直就像「雀巢愛若巧克力棒」。牆上的一抹棕色血跡讓我有種殺人魔王的困擾,不過我也挺喜歡它的,因為每當我看著它,它就提醒我在看的那一刻臉上「並沒有」流血。這些可是代表強烈希望的字眼,說真的。
我媽喜歡玩「荷蘭式突擊」紙牌遊戲,是賓州阿曼教派發明的。阿曼教派和我們互為旁支,不過他們受到真實世界的干擾比我們嚴重。
有一天,「嘴巴」到我們家,說要和我媽單獨到屋外車道上談談。她說,哦,拜託,漢斯,又有什麼問題嗎?我和泰雪從客廳窗戶看著他們兩個。我媽坐在汽車後車蓋上,背對我們,「嘴巴」則雙手和-圖-書抱胸對她說話,偶爾也聽她說,雖然我們看不到她講話,但有時候見她雙手往上揮,做出全世界通用的無助手勢。後來,她弓起背,把臉埋在手裡。我可以看到她脊椎的龍骨在夏天的罩衫下擠壓著(我說了「龍骨」和「罩衫」?哦,我一定有七十歲了)。我問泰雪他們在說什麼,她說她怎麼會知道。
我媽跟泰雪說,我們原本很可能待在俄國,遭遇穀倉被火燒掉、肚子被刺穿。在戰爭中,她說,怪人總是第一個遭殃。
這當中有一次,「嘴巴」正在說話的時候,我媽轉頭看我們,向我們揮手。她在揮手耶,我跟泰雪說,泰雪說我又沒瞎。
在我們等候我爸弄完教堂裡的事時,我媽會直視前方掛著一個奇特的微笑。有時候我爸會出來說,我想我要走路回家。她就會說,哦,你怎麼現在才說,我和孩子們一直坐在這裡等你耶。那好,我爸會說,那我們就開車回去吧。不要,我媽會說,現在沒差了,你想用走的就走吧。我應該走回去嗎?我爸會問。哦,我的天,我姊會說。你想要嗎?我媽會問。我打算要的,我爸會說。那就去吧,她會說。於是他就照做了。他愛死她了,我是這麼相信的。
什麼?我問。那是什麼意思?泰雪指著他們。
我媽喜歡說起童年往事。當時我可以自由來去這裡,她會說,這個鎮。我媽家是最早來到這裡定居的家族之!我姊姊會笑說什麼地方?這個鎮根本是電影布景,這裡不准發生任何真正的事,這裡是個鬼城,是音樂劇「布里加東」描寫的每一百年才醒來一次的蘇格蘭小鎮。
別說了,我會說。我會用手摀住他的嘴。
當時我有個幻想朋友,他很討厭我,想要殺我;夜晚和我媽散步可以幫我忘掉這個問題。
你看那個混蛋,泰雪說。你看他那該死的……
回到家,我發現我爸坐在他的黃色草坪椅上。在練習坐嗎?我問。他閉著眼睛,像黑手黨老大一樣地聳聳肩,好像他必須去做該做的事。我真不願意承認,不過崔維斯說得還真對,我可以想像我爸永遠站在那裡,用一根手指堵住水壩上的小洞,企圖拯救整個鎮;而這個鎮報答他的卻只有嘲諷。他卻不知道,或者他知道但不在和-圖-書乎。或者知道,但卻不知道不然該怎麼辦。
我是說他們幾乎不留下任何東西,我媽會說。也許有十幾個小麵包,或是幾張毯子。他們大多數人都在半夜逃走。好啦,這可是陳腔濫調了吧——半夜,泰雪會說。人在大白天也會逃走的。
有一天我們會去那裡,諾蜜,她說。我們要解救那些孩子,帶他們到布拉格,他們可以和可愛的捷克情人坐在露天咖啡館談笑喝飲料。我也想要談笑喝飲料,但不想跟成群被解救的門諾教派小孩,,不過我還是點頭,並且說好。
她經常提起死去的爸爸,就我外公啦,他叫尼可德莫斯。他倆非常親,雖然有時候他記不得我媽的名字——即使當他還年輕健康的時候就這樣了。要記清楚十四個小孩的名字還真不是簡單的任務。十四個孩子當中,有一半還是嬰兒就夭折了。他那本又舊又皺的《聖經》還放在我們家櫃子上,裡面有幾頁可以讓人記錄些家族的生死大事,內容全是我外公寫的,但你可以看到有時我外婆會在旁邊註記更正他寫上的東西。他以為兒子彼得的第一個名字是華特,其實是艾柏特。華特是另一個比較大但死了的孩子。我外婆兩次劃掉華特,在彼得旁邊寫上艾柏特,先是在出生的地方,然後是在死亡的地方。她還在一個地方劃掉米娜,寫上明蒂,也改正他的喬治和海倫。
那是自然的反應,做媽的都會揮手,這時我們就應該微笑。於是我對著揮手的媽媽微笑,可是泰雪並沒有。
哦,這想法很新鮮嗎?泰雪會問她。
我看到齊林老師在街上,和他的小兒子一起,不過他正忙著綁鞋帶,沒注意到我。我想時間有點晚了,他兒子不應該還沒上床,不過我猜齊林老師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也許他正在進行夜間散步;我媽從前在我很小的時候常會帶我進行夜間散步,我們會談到星星和月亮,以及睡覺前要吃什麼樣的「晚早餐」。
這個嘛,他會回答,用大拇指和食指支著下巴。這些放射性元素會衰變以求穩定。我倒喜歡這樣,他會說。這正是熱力學第二定律的作用。我爸和他的第二定律。
可是誰在乎啊?我問我爸。
她在哭嗎?我說。嘿,泰雪,媽在哭耶,你也應該揮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