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我直視他的兩隻小腳從尿黃色的長褲褲管下伸出來,然後我再把目光慢慢往上挪移到他的臉上。
我問她要不要我再念一些《黑神駒》的內容給她聽,她說不用,這樣就好了,她只想睡個覺。然後她的聲音就沒了,至少眼前沒了。她摸模喉嚨,滿懷歉意地露個苦笑。我說好,沒問題。
你知道你臉旁邊有一點血嗎?她說。我就告訴她冷氣機的事。我還把買給我爸的塑膠鳥拿給她看。
我的地理老師從一間更衣室走出來,穿著一套檸檬黃的衣褲,這身衣服裡面沒有一根天然纖維。
我又回頭去看我的用藥資訊。我知道,我的身體會以為自己「有」了。
大致上還算成功。我看得出來麗蒂絲很痛,不過整個過程裡我們一起哼唱「點燃燭光」,一遍又一遍,像是安定人心的經文,終於大功告成,只是地上灑了不少水。把地上清理完,我輕輕拍她的頭,讓她的頭髮快一點乾,我們也討論要不要在她頭上包個頭巾之類的東西,免得她感冒了。不過我告訴她說,包起頭巾,她的頭髮就永遠也不會乾了,還有感冒是病毒引起的,不是因為頭髮溼的關係。只是這話聽起來有點蠻橫,我就對她說對不起,她說,不用,不用,不用對不起。
地理老師從更衣室出來,穿著一套薄荷綠的休閒服,上頭有巧克力色的刺繡。
我離開醫院,拖著步子走向大街,走到中途的那個空地,我於是停下來,點了一根「甜伍長」。
我們聊些雜事、聊她覺得怎麼樣、我的情況如何,還有一些很普通的事。然後我告訴她我剛拿到避孕藥的處方箋了。麗蒂絲不贊成婚前性行為,不過她還是對我說恭喜,還說她是真心的。我希望你們感情能夠發展順利,她說。可能不會,我回答。她點點頭。
起先她不肯。她摸摸頭,就像那是個早產兒一樣,然後說她知道這樣很糟,可是洗頭會很痛,我就再說一遍和圖書我會多麼多麼輕柔,只要她一痛我就立刻住手,終於她同意了。
到海邊?地理老師問。
沒有,我爸說。
我們很愉快地走到「許利茲金服裝行」。我們不走遠路,路上可以聽到各家各戶的人,說話啦、發出匡啷聲啦、彈鋼琴啦。我們聽到有全家人合唱「祢何其偉大」。我很想握他的手,不過那樣會顯得好可悲。
你覺得這個料子怎麼樣?他問。
這個嘛,我爸說……然後許利茲金先生說:你以為別人不看你的襪子嗎?他把下巴抵著鎖骨,製造出誇大的效果,然後說:他們才會看你的襪子哩。
哦,我說,我還得等幾個星期才能有作用。她點點頭,又笑了起來,然後我親了親她通紅的臉頰,說我很快會再過來,我愛她。
我走進我房間,把一件T恤丟到檯燈上,點了泰雪的一些香,放上一張「雷鬼之父」巴布馬利的唱片。我把「救贖之歌」放了大概二十遍。
當麗蒂絲處於「精神好」的時期,我們都會一起走路回家,走到剛好距離兩家一半路途時,正好在大街的一塊空地上,旁邊有個看起來像艘船的飼料廠,我們會在剛好那個地方學法國女孩親吻道別,左右臉頰各親一次,然後再親第三次。
也許是個好主意,我說。我也想賣掉一些工具,你覺得怎麼樣?
我瞇起眼看他。他為什麼要問一個瘋子的意見呢?
我要正式吃避孕藥了。
哦,他看到我時這樣說了一聲。我瞪著他。幾星期前他才因為我在奏國歌時沒站好而把我關進更衣室。我跟他說:老兄,我不怎麼特別欣賞個別的國家。他說我是神經病。
她想看看處方箋,我拿給她看,她用戴手套的手拿著,凝視了好久,然後說,哇。我知道,我說。有點尷尬和哀傷。我不知道為什麼。
我不想走,可是也不知道接著要做什麼。我就站在她旁邊,緊抓著處方箋和那隻愚蠢的低頭和圖書喝水的塑膠鳥。蘋果香味從她的頭髮發散出來,她睜開眼睛,輕聲說了一聲崔維斯,然後指指處方箋。
什麼事?我說。他臉上一副很嚴肅的表情。眉頭皺著。什麼事?我又問。
哎呀,他說,我家裡有襪子。
不會,我爸說。
嘿,我說。
現在我的身體還有另一部分根本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回家的路上,我爸問我在不在意他那個樣子?他很哀傷,就像喝了太多酒一樣,但他從不喝酒,因為要是把耶穌的血喝光了,祂要怎麼辦?單是頭腦清醒就足以使我爸的世界轉個不停了。我在他肩上打了一拳,唱了「鷓鴣家庭合唱團」整首主題曲,又去戳他的肚子。別這樣,開心一點嘛。哦,別這樣,他說。然後我們默默走著。終於我爸說了:真的,我不算是個好父親。不對,你是個好父親,我說。不是,他說。他搖搖頭。你就是,我說。我這家長做得不認真,他說。不對,你沒有,我說。天老爺,他低聲罵著,這是他最愛用的咒罵,也是他唯一會用的咒罵,不過這個字的意思可以超廣泛的。
真有意思啊?他說。他拍拍我的膝蓋,然後下樓去看「讚美詩」,這是他最喜歡的節目,一群穿黑西裝的男孩和穿長裙的女孩,站在演唱台階上排成整齊的行列,唱半個鐘頭的讚美詩。你願意的話可以跟我一起看,走到門廳半路時他說。嗯,我心想。丟下小鳥嗎?在「讚美詩」裡,還有歌詞會在螢幕下方跳動,讓你可以跟著唱,不過我爸從不跟著唱。他只是收看。不過你有什麼好跟著「祂為我釘在十字架上」一起唱的呢?
現在不是探病時間,她說。
哦,好,他說。你在這裡。他告訴我打算摘下羽球網。從我媽走了以後,他撞上這個網子不下三四十次了。他都是從家門口直直走出去上班,眼睛看著和-圖-書下面,腦袋往前伸,然後,碰一聲!就撞上了網子。
我們帶著一套西裝和他永遠不會從包裝紙裡拿出來的襪子回到家。我們順路到「日落餐廳」吃甜筒冰琪淋,坐在外帶窗口邊的一張野餐桌。我們很安靜,只是舔著冰淇淋,望著天空,聽蟋蟀叫。
我們坐在他床尾,看著這隻鳥把頭浸到水杯裡,又抬離水杯。
對了,我爸說,你願不願意到城裡走一趟?你有沒有興趣幫我買一套西裝?他吸毒了嗎?
唔,我說,一邊把鼻子湊近她的頭,有蘋果的味道。然後我說,嘿,用吹風機吹乾好不好,麗蒂絲說她沒有吹風機。我本想幫她梳頭,她說不行。不過至少現在頭髮乾淨柔軟,聞起來很香了。
不對,她不希望沒被人打擾,我說。這時她又喀答喀答走開,去應付別的恐怖緊急狀況。
我聽到我爸和許利茲金先生說話。許利茲金先生從後面揉我爸的肩膀,說,怎麼樣,現在誰是大人物啦?我爸對鏡子裡的自己眨眨眼。我們走到襪子櫃去,許利茲金先生說,我爸就跟著他走到店後面,也就是我坐著的地方。他看看我,好像這些全是我的錯。
好,我說,我們不探病。我仍然走著。
麗蒂絲穿著她所謂的正常衣服,沒穿醫院的袍子,不過她正熟睡著。她頭髮真的有夠油的,她還戴著手套。手套是白色的,旁邊打摺,腕部還有珍珠鈕扣。
我坐在她床邊的椅子上,開始翻著《黑神駒》的書頁。我在想有沒有辦法可以趁她睡覺的時候幫她洗頭髮,這樣她就不會感覺疼痛。但是房裡的悶熱和我自己的疲累還有其他一切種種,總之我坐在椅子上就睡著了,等我睡醒,麗蒂絲一邊看著我一邊輕聲唱著「點燃燭光」,這是「滾石」在「頹廢大街」(這是一個專為門諾教派命名的專輯——如果有這種事的話)的曲子。這是她很喜歡的曲子,因為裡面提到了「上主」。
這麼做m.hetubook.com.com好貼心喲,她說。她很想念我爸問她「確實知道嗎」的模樣。你確實知道嗎,沃斯小姐?麗蒂絲的爸媽是很善良也很安靜的人,他們不太相信醫藥或銀行或社會保險,只相信神蹟。他們試著用番茄汁治療麗蒂絲的病,要她一加侖一加侖地喝。杭特醫師跟他們合不來。麗蒂絲有一次聽到他跟一位護士提到她爸媽,說他們是「那些信教的屁人」。麗蒂絲告訴我她的爸爸媽媽正為她的靈魂努力奮戰。
有沒有什麼假期計畫呀?地理老師問。
我微微笑著說,嘿,嗨,你醒了。她的眼睛比我上次看到時還要明亮。你還記得我們是「偵探婆婆」喬琪娜和艾柏塔嗎?她問。
是你,我說。
在大街和第一街路口等紅綠燈時,我爸從他那牆一般厚的眼鏡後面看著我,好像很驚訝我仍然在那裡。在等另一種綠燈嗎?我問他。我們到了「許利茲金服裝行」,一個瘦到極點、穿三件頭西裝的男人拿出置尺,要我爸站到鏡子前面。我坐在後面的地板上,看了各式各樣的「史坦費德」內衣褲一會兒。然後我拿出避孕藥說明書仔細看。
這有沒有讓你舒服一些?我問她。她笑笑,點點頭,然後閉上眼睛。這讓我感覺好一些了。
我努力想像我爸在海邊的情景。我看到一個坐在一張黃色草坪椅上的男人,穿著黑西裝打領帶,看著《地下室手記》。他露出笑容,看著我。我們走吧?他問。
這料子織的方式可以透氣,我說。你會喜歡它的多功能。
我走上我們家車道,朝著正在給黃色草坪椅「熱身」、好進行一場小小的凝視公路冒險的我爸揮揮手。他舉起一隻手,宛如推開一股潮水。推開險湍急流。
學校裡怎麼樣啊?她問我。
記得呀,我說。那好好玩。我們曾經有治病的能力。當我們的體育老師在課堂上用殘忍的話傷了班上女孩的心時,我們可以用神奇的力量治療她們。有一整年的時間,和圖書女孩們都會到大廳找我們,告訴我們溫絲女士在體育館對她們說了什麼,我們就用我們的力量治好她們。
呃……我才剛開口。
麗蒂絲今天情緒比較激動,她說。她不希望被人打擾。
從沒有,我爸說。
我沿著十二號公路走回家,感覺到每晚必發作的臉痛已經開始了,雖然現在下午才過了一半。巨大的半拖車載滿豬隻雞隻,每小時四千哩飛馳而過,距我左手臂只有三吋。我的右眼因為缺乏足夠的睡眠而抽動。我決定抄近路穿過鎮上,去醫院告訴麗蒂絲我拿到處方箋的事。
哦,哈囉,他對我爸說。我爸說哈囉。期待暑假吧?地理老師問。
你想他們會看你的襪子嗎?他問。我慎重地點點頭。他們會看你的襪子,我們異口同聲地說。
普普,我說。我聳聳肩。我告訴她我學到星期天早上清除家中院子的雜草是非法的。然後我問她,如果我動作真的很輕很輕,讓她幾乎沒有任何感覺,只會感覺到溫熱的水和我手的輕柔碰觸,那我可不可以洗她的頭髮?
是真的,我說。
不行,許利茲金先生說,我說的是配這套特別西裝的襪子。
到了醫院,我汗流個不停,頭上撞到冷氣機的傷口開始流了一點血。我的眼睛也繼續抽動。壞心護士看到我在大廳裡走動,拚命想要攔住我。
回到家,我把那隻喝水的塑膠鳥送他,他把梳妝台上的零錢掃開,把鳥放在那裡,就在我媽的照片旁邊。哦,他說。這真是個驚喜,真謝謝你。非常、非常謝謝你。
這件事的處理方式相當複雜。我們必須花上大約半個鐘頭的時間擬定進行的方式。這天她已經因為去了浴室兩次而用光了她的「空氣」,所以我們得讓她在床上洗頭。最後我們決定她斜躺在床上,然後把頭放在我腿上。我會放一盆溫水在我兩腳中間的地板上、正對著她的頭下方,再用兩手盛水沖掉她頭髮上的洗髮精,水就會流回盆裡。
諾蜜,我爸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