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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我們試了三十九次一起站上內胎，終於成功了。這很好玩，我喜歡倒下來和手牽著手的部分。當兩人必須努力的只是一起站著的時候，維持感情還真是簡單呢。

我不知道，我說。既哀傷又隨意吧？我猜，就像失去一個朋友？你會說錯一些事、你會忽略顯而易見的事、你會有怪異愚蠢卻不好笑的言行。崔維斯告訴我卡夫卡或某個類似的人說過，瘋狂，或許可以這樣定義：強烈的衝動想要寫出來，又強烈地相信沉默是金，然後在兩者之間企圖取得妥協。哦，我說。好吧。

我很確定我姊是「藥頭」。我們在教會看過一部電影，名叫「嘿，你順利過關了！」就是講一個像泰雪的女孩變壞了，偏離了正途、選擇了比較少人走的路、走上了罪惡的大道。

艾恩來接她時，我進到客廳看報紙。我再放上「愛爾蘭流浪者」的唱片，放得很大聲。

是啊。

我想起我媽告訴我們，俄國的門諾教徒在深更半夜逃走，慌亂地想要找個地方，任何地方都可以，只要可以讓他們自由的地方。他們只需要外人能夠寬容對待他們獨特的孤僻心態。她說。諾蜜，去找我的錢包來。她的錢包永遠不會放在同一個地方。我在餐廳地板上找到她的錢包，拿去給她，她抽出兩張五十元紙鈔給泰雪。

我躺在床上回想各種談話，為我說過或沒說的話感到痛心，一直到我聽到我爸上樓，回到房裡他那張大床上。我們輪流在各自的床上躺著、在夜裡偷溜出去、在暗夜裡開車閒蕩、假裝周遭仍有些什麼存在著。我躺在床上想像另外一個人在體內長大會是個什麼情形。他會害怕嗎？我聽到我爸開始他那特別的整晚的招牌打鼾聲，鼾聲聽起來像是快要被掐死卻不肯死的樣子。聲音會愈hetubook.com.com來愈強，然後就停止呼吸——我數到十七，他才又爆出氣息——然後再從頭開始。我站起來，走進他房間，把他翻過身對他說：爸，這次整整十七秒！你得去動那個腺狀腫的手術啦，不然你會把我逼瘋。對不起，對不起，他說。可是他睡得很熟。他側躺著，身體像個起司捲，兩手夾在兩膝之中，一副正在禱告的姿勢。我把他的被子拉到肩膀上。我注意到他肩膀上長了些汗毛。我想像著他住在「安養之家」的模樣。我把臉湊到他的臉旁邊，輕聲說：十、七、秒。然後坐在床上，看了他一會兒。我還看了他梳妝台上的塑膠鳥。因為晚上的關係，小鳥已經停止低頭喝水。我看向窗外。我告訴自己那些白色蕾絲窗簾總有一天要拿下來洗一洗，它已經變成和我學校地板同樣悲哀的灰色；也跟「嘴巴」嘴裡那些尖尖的牙齒武器一樣灰。

然後他們要走了。艾恩握握我的手。他說：要好好過，小傢伙。他也和我媽握手，但是我媽說，哦，別這樣，就去摟了摟他。他說，嘿，謝啦。然後他走出去，坐在車裡，我和我媽就在前門輪流和泰雪擁抱。

我聽到我爸回家、輕敲泰雪的房門，我媽說沒事，親愛的，我們在房裡，你自己做個三明治吃吧，冰箱裡有新鮮的火腿。

泰雪進到客廳說，哦，我的天，諾蜜。不過這次她臉上帶著笑。這是真正溫柔、誠心的笑容，讓我難過得要命。這笑容中沒有諷刺、沒有虛情假意。我知道有可怕的事就要發生了。她已經讓自己自由了。真正的笑容就是這個意思。我知道。她跟我說我可以接收她的唱片。

我走進客廳，大聲放著一張「愛爾蘭流浪者」的唱片，直到她醒來大叫這是怎麼回事？哦和圖書，我的天！我坐在綠色大椅子上，故意裝成又邪惡又輕鬆的樣子。我慢慢放下假裝在看的報紙，注視著她。好啦，我說，你醒啦。那也許現在你願意回答一些問題了？哦，我的天，她說，然後跌跌撞撞邊罵邊衝出客廳。我本來以為一個小小的喜劇會使她軟化。你會在地獄裡被火燃燒！我大叫。永遠！我覺得好像聽到她在房間裡笑著，不過我不確定。我跑回房間，撲到床上抽抽答答地哭了起來。

就在這個可以察覺的藥頭時期，有一次我和爸出門散步，我要他牽著我的手。他告訴我說他希望我能在善意的忽略下茁壯，像非洲堇一樣。

哦，那我會的，我說。然後他說我要能像植物一樣茁壯，只靠他那微小的希望是不夠的。不過他還是牽了我的手，這使我以為事情會好轉，雖然當時我仍不知道到底哪裡出了什麼錯。

我猜這回泰雪一定惹了大麻煩，真不曉得她會再出什麼事。以前從沒有不好的事發生在我們身上，所以我甚至無法想像可能的後果。我走進她房間，拿出她的高中畢業紀念冊，凝視她同學的黑白照片。我躺在她床上，想像艾恩趴在我身上，撥開我眼睛前面的頭髮，兩隻強壯的手捧著我的臉，一邊對我說他多麼不應該這麼做，但他就是無法克制，我們永遠都不能告訴泰雪。永遠都不能。

我們在黑暗中四處晃蕩，討論著愛碧蓮在天堂的別墅，「Delta Dawn」這首曲子就在我們腦袋裡揮之不去，那是描述瘋女人癡心等待負心漢的歌。我們想！起輕輕和聲，崔維斯卻說我跟不上旋律。我的心思都放在歌詞上了，我說。就是關於走路到車站的那一段。我沒告訴他我剛剛有種很糟的感覺，就是這首曲子其實是關於我的m.ｈeｔｕbooｋ.ｃｏｍ•coｍ。然後崔維斯也說：嘿，這就像你耶，諾蜜。雖然喉嚨間的淚水已經快把我哽住了，剛好那時我想起崔維斯說我一被激怒就會變得很無趣，而無趣可是滔天大罪。於是我就仰頭大笑出聲。我拿水潑他，他也拿水回潑，於是我臉上所有的水看起來都一樣了。

我媽把一些被子和枕頭放進一個垃圾袋，搬到屋外艾恩的貨車上。她又把麵包和水果和當天她才剛買的新鮮火腿放進一個盒子裡，艾恩把盒子拿出去。

好像他們知道一樣——愛碧蓮要永遠住在哪裡。太誇張了，「誇張」不是正確的字眼，我說。可憐的愛碧蓮。

那天早晨我媽回家，發現兩個女兒在各自的房間裡哭，只是各有各的原因。我是因為相信泰雪將來會為了她的罪而被火像奶油般燃燒，而她……怎麼說呢？

一天晚上，艾恩在半夜送泰雪回家。我聽到他壓低說話的聲音和她輕柔的笑聲，還有門非常安靜地開了又關的聲音。我聽到我媽打開她的房間門，下樓往廚房去。之後我什麼也聽不到，於是我又睡著了。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哭，直到聽我媽說，乖，什麼事啊？怎麼啦？泰雪說我想我快要發瘋了，我受不了了，那些全都是鬼扯的騙人的，通通都不對，它們快要把我害死了，快要殺死我了！媽，真的！接著發生的事把我嚇了一大跳。我聽到我媽說，我知道，親愛的，我全都知道。然後我媽也開始哭了，雖然沒有那麼激動，但她哭泣的節奏卻像完全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我記得當時心裡想：她們兩個有著同樣的悲傷嗎？為什麼我媽不生氣？是什麼要害死泰雪？毒品？犯罪？《先知》、《流浪者之歌》或《南回歸線》之類的書嗎？我媽說「我全都知道」，是說那些——不管是什麼ｈｅｔｕｂｏoｋ•coｍ.cｏm——正在殺害泰雪的東西？或者她是說她知道那些全是騙人的？我很肯定就是從那時候起，每天晚上我的臉就會開始發痛，好像腦袋裡突然塞滿了想法和建議，多到根本放不下。也許我只是嗆到了？每件事我都搞錯了。我顯然以為泰雪說過藥頭的生活是不對的、是會殺死她的。在我的想像中，她就是過著在城裡賣毒品、和一個壞男孩鬼混、堅持共產主義的想法、要我爸滾下地獄的生活。過段時間後，我又開始覺得好多了，因為泰雪就要返回正途了，她發覺自己需要拯救，而且上帝、我媽、我爸，還有「嘴巴」，以及其他每個重要的人士都願意原諒她。所以我們又可以恢復成正常的家庭，甚至偶爾還可以冒出些爆笑聲。

我可以聽到泰雪和我媽在說話，但卻聽不出確切的字句。然後我聽到我媽出了房間，走進廚房和我爸說話。我起床走進門廳，敲泰雪的門。她要我進去。她的親切讓我緊張起來。她穿著橘色的男孩襯衫，戴著有一顆藍色珠子的頸圈，光腳盤腿坐在床上。房裡看起來好漂亮，因為她把一件紅T恤罩在檯燈上，使得房間染上一片粉紅色光暈。想不想點香？她問我。你想不想聽唱片？我笑著在她旁邊坐下。她看看我。怎麼啦？她問。我哈哈笑了起來，那時候當我很難過或害怕就會大笑。那種笑是會讓人驚慌的。諾蜜，她說，別這樣。然後她用兩手摟住我，說一切都會沒事的，一切都會很順利的，老妹。我保證。我不願意讓她走。諾蜜，她說，我知道你在哭。請不要哭。我小聲跟她說我不要她下地獄，她就笑了起來，還說地獄不過是種比喻。當然當時我並不知道她的話是什麼意思，即使我懂也沒什麼差。我是個信徒，我相信我姊在往下沉淪。上帝是愛和*圖*書，諾蜜，她對我說。你只需要知道這一點，老妹。上帝是愛。她已經無可救藥了。

幾個鐘頭後，就在三更半夜，我起來了，走進廚房看到桌上有一張紙條，寫著我媽要到圖書館去弄書架什麼的，我爸開車去兜風。泰雪則窩在沙發裡睡著了。

崔維斯告訴我他的愛碧蓮姑姑在某年夏天發瘋死了，葬禮結束後，「嘴巴」說，好比小孩和智障者不能做出正確的決定，請耶穌進入他們心中一樣，雖然愛碧蓮從十六歲起就不上教堂，但仍會自動進入天堂。超誇張吧，呃？崔維斯說。他們還用整個晩上嚴肅地討論。

泰雪和艾恩離開鎮上的前三天，我正好滿十三歲。其實這故事的真正重心在她和我媽身上，我和我爸只是在舞台兩側來來去去的幕後工作人員，不太清楚前面的舞台發生了什麼事，但卻等著整齣戲能快快結束。她倆似乎有很多時間都用暗語交談。

又要摟抱了嗎？她說。哦，我的天。我們全都笑了。我爸待在他房裡，在黑暗中，待了很久，甚至沒有出來看「讚美詩」節目。

我睜開眼睛。就單單跳著，不行嗎？我問他。

是說發瘋是什麼感覺嗎？我問。

你的想法呢？他又問我一次。

我走進浴室，從星期一的藥格裡取出我的避孕藥。我的身體現在正處於開始相信自己懷孕了的初期。我想給女寶寶取名「信實」，這要比「諾瓦」好。等她進學校的時候，反正她也已經受夠了恥笑，就會沒事了。「信實」。

是清晨兩點，也許吧，或許三四點？月光下，我和崔維斯在水潭旁邊的一個輪胎內胎上跳著，一邊說起發瘋是什麼感覺。

我想會是周邊視力逐漸喪失，他說。哦，不會吧，我想。我知道他希望我說幾乎同樣聰明、但又沒那麼聰明的話。你的想法呢？他問。我知道你沒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