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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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他們到家後,」布朗姆接著說:「房子會起火。」
仁恩想像在威廉的新家裡,有晚餐正等著他。農夫的妻子一定會拿出最好的餐盤,如果他們有的話;有的,仁恩認為他們一定有好的白瓷餐盤。桌上會有一小盅從後門外採來的野花,粉色、藍色、黃色的小野花。還有麵包,溫熱、切好放在籃子裡用餐巾蓋著的麵包。桌上會有燉肉,熱滾滾的一大鍋,肉入鍋前醃滿了香草料,咬起來又軟又嫩。還有堆積如山的馬鈴薯、玉米粒,和喝不完的新鮮牛奶。農夫的妻子會倚在門邊看著門外丈夫的馬車抵達。她背後的窗台前,擺著一盤專為他們三人準備、待涼的黑莓派。
她不會介意他的手是殘廢的。一點也不會。
易奇騎在仁恩胸口上,布拉姆扭著他的手,迫使他張開手指。仁恩又踢又咬又抓,但心裡很清楚他一定會輸。石頭從他手裡溜走了。其他人任他躺在泥土裡喘氣,聚集在一旁看著他們剛搶到的東西。
在修道院的農舍裡,約瑟夫神父給自己倒了杯酒,舒適地坐在椅子上,他腳下放了個暖腳爐一個小鐵盒,裡面裝滿從廚房火爐拿來的木炭。他一邊監督著孩子們工作,一邊把兩腳放上去。有時他打起盹,長袍起了火,但神奇的是他永遠能適時清醒,用手裡的酒水將火澆熄。
「別在這擋路。」
「滾開。」
仁恩坐在地上,挑揀著葡萄,拔掉果葉和果藤,把腐爛和未成熟的果實放到一邊。從田間拿進來的籃子裡常有蜘蛛、小蟲,有時候還有細小的黑蛇。仁恩的手指被葡萄汁液染成紅色,顏色要好幾天才會褪去。
www.hetubook.com.com那天下午,約瑟夫神父睡著後,威廉的石頭被攤在農舍的地板上,男孩們吵著該怎麼分配。威廉收集的石頭約有三、四十塊,有的像金屬一樣發光,有的帶著褐色和黑色的紋路,有的呈紅橘如夕陽般的顏色。但是他的收藏中最特別的要算一顆許願石:一顆滑軟,中央有完整一圈白色圓紋的灰色石頭。它能讓人的願望成真。
「很難說,」約瑟夫神父說:「任何事都有可能。」
為了安撫自己,仁恩開始偷東西。一開始是偷能吃的小東西。仁恩將火爐清理完畢之後,會站在廚師前面,通常那男人看了仁恩的手一眼,就轉過身去留意堆積如山的甘藍菜,一邊大聲吼叫某人來洗豆子。這樣剛好給仁恩足夠的時間把剩在桌上的麵包偷塞一片入口袋。
「痲瘋病。」
「我許願讓約翰神父摔斷脖子。」
聖安東尼修道院裡,每個男孩都收集石頭。他們把石頭當成珍貴的東西密藏,彷彿累積夠多的石頭之後,就能為他們鋪出一條通往新生活的道路。掘地的時候只要挖的地方對,會發現很多稀有的石頭——一片片的石英、雲母或者石鏃。他們保存、交換並且無比珍愛這些物品;有時候石頭的主人被領養走了,但它們仍留在修道院裡。
「你手上拿了什麼?」
其他男孩也注意到了。首先是鼻涕蟲愛德華,然後是盧卡和馬克斯。仁恩知道他要趕快把握機會,否則其他男孩馬上就要群起圍攻他。於是他抬手重重朝布拉姆的下巴揮了一拳,再從易奇的臂彎下躲過,衝出農舍,用盡全力衝向井邊。他想在其他男孩追上他之前把石頭藏起來,同時又祈禱他們不和圖書會追來。但是男孩們不但追來了,而且緊追在後,帶頭的布拉姆眼看就要拉到仁恩的手臂。他真的拉住了,兩個人一起跌滾在地。
仁恩只見過那許願石一次。它本來屬於塞巴斯丁,他給仁恩看過一次,但不讓任何人摸它,怕它失去魔力。塞巴斯丁說他要把許願石留著,等到哪天他真的遇到麻煩時拿出來用。入伍時他也把石頭帶在身上。後來,在孤兒院的石磚牆外,雙唇因日曬而龜裂的塞巴斯丁從小搖擺門外告訴仁恩,有人趁他睡覺時偷走了許願石。「我不該等的,」他哭著說:「我應該一拿到手就把願給許了。」
神父正在仔細端詳酒杯裡的酒,檢查沉澱在杯底的黑色濾渣。然後他看著那群孩童,每次一有同伴被挑走,他們的反應都一樣:工作時沒人講話,臉上掛著悶悶不樂與忿恨的表情。約瑟夫神父把杯子放在地上,推開暖腳爐:「我覺得我們應該來為威廉禱告。」他說。
「夠了!」約瑟夫神父喊:「壞事只應該發生三次就停了。」但男孩們欲罷不能,想像著各種淒慘事故,並以自己想出來的惡事沾沾自喜。
他把留下的東西藏在離井邊一呎遠的小裂縫裡。只要靠在石牆上,仁恩的手就能伸進裂縫裡,還可聞到地底水流的味道。他的收藏品包括一塊破掉的藍白色陶瓷、一片在林子裡發現的蛇皮、一串從約翰神父那兒偷來的玫瑰經念珠,還有最重要的,他的石頭。
聖安東尼少數幾個年紀夠大,但卻一直沒人要的男孩,最後都被送去當兵了。其中有個叫腓特烈的,人很肥胖,呼吸有困難,經常一聲不響就暈倒在地上,士兵在夜裡把他帶走。仁恩從小男孩寢室的窗戶目和圖書睹那些軍人拖著腓特烈走過前院,穿過木門,他的身體癱軟,兩腳在鵝卵石路上無力彈跳著,從此音訊全無。
「我許願:希望能得到一個石鏃。」易奇說。
「沒什麼。」
約瑟夫神父對仁恩並沒有特殊待遇,男孩所有的工作仁恩都得照做,但他倒是找到了一些辦法幫他。田裡採收果實時,他在仁恩的手腕上綁個籃子;他教仁恩怎麼用臂彎穩住漏杓,還幫仁恩把漏斗放在手指和殘肢之間。有時候仁恩得花上比其他小孩多兩倍的時間做同一件事,約瑟夫會講一兩句鼓勵的話,那些話對仁恩很受用,能幫他順利完成工作。
「我希望被領養。」
「這樣不夠。」布拉姆說。
他從來不偷難以藏匿的東西。他偷襪子、鞋帶、梳子、禱告卡、鈕釦、鑰匙,還有十字架,凡是被他看到的小東西都偷。有時候他把竊物留下,有時候歸還,有時候他把它們丟進井裡。大家在聖安東尼神像前祈禱求回的那些失物,大多可以算在仁恩頭上。
其他男孩紛紛加入討論,每個人對威廉和他的新爸爸會遭逢什麼樣的厄運,都有自己的看法:他們被困在蜂群裡,被成群野狼追,得了關節炎、水痘和瘟疫。
仁恩聽著他的朋友們紛紛開口許願,他從來沒有這麼恨過人。他奮力往前爬,把石頭搶了回來,如果他沒得許願,那別人也別想。雙胞胎扯著他的衣服,他死命想脫身,心中的恨意激發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他彎腰向前,把石頭奮力丟進井裡。石頭無聲無息向下墜落,只剩他的喘氣,接著是一道極輕微的濺水聲。仁恩知道,石頭落水了。
「拿出來。」
謠言流傳著約翰神父收了士兵的錢,簽下某種合和_圖_書約把男孩賣給軍隊。總之,這件事一直在仁恩心底盤旋,只要一想到,他斷掌上的疤痕就隱隱發癢。每當來挑選小孩的人從他面前走過,每當他看著其他男孩被領走,每多長一歲,那個傷痕就更癢。
他把挑好的葡萄倒入酵酒器,那是個坐落在農舍中央的巨大機器。有些孩童擠在導槽下,手中捧著吊桶,等著接果汁;另一群則推動著酵酒器中間像風車一樣的曲軸。這個工作頗費力,要年紀大一點的男孩才能擔任,他們一人推一軸,繞著圓圈走。再過一年之後,仁恩就可以勝任推曲軸的工作了。
「他不需要我們的禱告。」易奇說。
「每個人都需要禱告,」約瑟夫神父說:「尤其是好運降臨到我們身上時,更需要禱告。」他嘆口氣:「因為厄運總是緊隨好運而來,而且壞事成三。」
為了瓜分威廉的收藏,男孩們不斷爭執著,聲音在農舍屋頂的圓椽迴旋,越來越大聲,有幾個人已經注意到那顆許願石。仁恩知道,一旦大家分完,他肯定沒機會得到那顆石頭。他一邊捲起袖子,一邊朝那石頭靠近。然後他假裝有人從後面推他,作勢往人群中央倒,跌在地上,左手的殘肢覆蓋著右手。人群將他擠開。
這時布拉姆和易奇交頭接耳,接著兩人離開人群,跟在仁恩後面。他們知道他偷拿了某個東西。他們雖然是他的朋友,卻也想分一杯羹。
「我希望能有一千個願望,而不是只能有一個願望。」
男孩們一邊繼續工作,一邊想著神父所說的,其中有幾個還竊竊自喜。
「我希望有玩具。」
「那我許願要糖果。」
男孩們繼續吵著,這時仁恩退到農舍的後面,那塊石頭已安全落入他手中。他張開www.hetubook.com.com手,往手心裡看,許願石是雨的顏色,邊緣很圓滑,他摸著那環白圈所在的凹陷處,心裡想著所有想求的願望。
仁恩試著想像威廉可能碰上的厄運,但是他無法抹去農夫抱威廉上車的那個畫面。威廉安頓下來之後,不知道會不會寫信來?有些被領養的男孩來信詳述他們的新生活:溫暖的床、乾淨的衣服,還有他們的媽媽為他們特別準備的餐點。男孩們好喜歡看這種信,不斷傳閱著,直到信紙破爛,墨水褪了顏色。
在他四周,孩子們正在替葡萄去梗、壓擠果粒,然後過濾葡萄汁。時值秋天,收成將近尾聲。約瑟夫看著他們把糖和酵母加進擠出的葡萄汁裡,用包乳酪的紗布把桶子覆蓋起來先放在一旁。再過一陣子就要把沉澱物過濾掉,將果汁倒進木製酒桶,再加進一點點已經釀好的酒,整批靜置,讓它們發酵。最後一個步驟是用虹吸管把酒導入酒瓶中,蓋上軟木塞封口。三個月後,這些酒就可以喝了。
另一個是塞巴斯丁,一個超級蒼白纖瘦的男孩。被士兵帶走六個月後,塞巴斯丁又出現在孤兒院的門口,樣子完全變了,沒有人認得出來。他面容樵悴,雙眼凹陷深黑,嘴唇撕裂,腿看起來好像斷了。塞巴斯丁推開那扇小木門——那扇他小時候被推進來的門,乞求神父們再次收容他。約翰神父走近他,喃喃唸了一串禱詞,然後上了兩道門栓。那男孩在門外待了三天,起先是哭,然後懇求,接著開始大吼大叫,最後詛咒,一直到體力不支才安靜。然後來了輛馬車,三名士兵下車把塞巴斯丁拖上車帶走。
「我相信他們在路上一定會被強盜搶劫。」
「你想,威廉的身上會發生什麼樣的壞事?」易奇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