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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要什麼？」他問。但她不回答。為了讓屋裡有點聲音，他開始吹起口哨。雙胞胎停止哭泣，安靜無聲。他們那麼安靜，仁恩還以為他們已經死掉了。他坐起來注視著他們的睡臉，直到確定他們還有氣息；一轉身，他們的母親又消失了。

多年以來，那張「受鞭凳」曾經承擔過仁恩和許許多多男孩的重量。仁恩記得第一次趴在上面，是被彼得神父抓到撒謊的那次。現在凳子上木面的刮痕更多了，接合處也快裂成碎片，看起來搖搖欲墜。

「母親投水自盡，」約瑟夫神父把小孩的濕衣服往地上丟，黑暗中喃喃自語。「真是厄運一場，沒有人會要這兩個的。」他摩搓著兩個小男孩的手臂和腿。「他們需要保暖。」他迅速把兩個小孩放在仁恩床上，匆匆走到走廊去找乾衣服給他們穿。

神父翻了一頁書，手指順著書脊中央滑下，唸出：「在巴杜亞這個地方有個叫李奧納多的年輕人，某天於憤怒下踢了母親一腳，之後他深為自責，向聖安東尼告解。聖徒告訴他必須把犯罪的部位除去，他因此砍掉了自己的腳。聖安東尼聽了之後，前往探視這位受傷的年輕人，用手一摸就把他的腳重新接上。」約翰神父闔上書，但手指仍停留在書頁上，「我想你也許會對這個故事感興趣。」

他闔上書本閉起眼睛，想像那顆許願石正躺在井底。他握過它，雖然只是短短的一剎那。仁恩把手握成拳頭，想要記起它的形狀。他感覺得到皮膚下血液的流動，和-圖-書石頭的熱流瞬間竄到指尖，他所有的願望全攤在面前。仁恩把手舉到月光下，慢慢地打開，盼望那石頭再度出現。但是那個晚上，男孩的房間裡沒有出現任何魔法，唯有仁恩的手掌，張開在空空冷冷的黑夜裡。相隔幾排的床上，另一個男孩開始哭起來。仁恩把臉埋進枕頭；他很高興自己把石頭丟進了井裡，現在再也沒有人能夠用它來許願了。

雙胞胎不再出聲，呼吸逐漸平息下來。側躺的仁恩想著聖安東尼把李奧納多的腳接上的事：不知道有沒有留下疤痕，或許聖徒能把他的腳踝變得平滑完美。他把手伸進毯子裡，拿出《聖徒的一生》。

房間聞起來有煮魚的味道，其實那是瀰漫著整個孤兒院的身體油垢味。油垢味從男孩身上散發出來，滲進桌椅和整棟建物的石牆。在一群善心老奶奶的協助下，男孩們一個月得以洗兩次澡，同時清洗自己的床單。每到那時神父們會打開所有的門窗，讓空氣流通，只是效果不彰。清潔日當天晚上還沒過完，混合著尿床、擔憂與病痛的氣味已經又回來了。

「痛不痛？」隔壁床的易奇關心地問。

約翰神父的書房位於修道院二樓。很多事情都出自這個小房間：諭令或賜福、每個孩子可以配給多少食物、就寢前的程序為何、禱告時間的安排、哪些事情不可以做、職責的輪流調度……所有規矩的訂定和處罰執行的聲音，全都出自這個小房間。仁恩被帶進這個房間的紀錄包括和-圖-書：私藏食物三次，夜間擅自離床六次，未經允許爬上屋頂十五次，還有說髒話二十七次。他對這個房間十分熟悉，他也知道神父下手鞭打他的力道比打其他男孩輕——他們的鞭痕看起來好深，好明顯。

仁恩天生就是個有信仰的人。孤兒院後面的樹林裡有條小溪，仁恩總喜歡把手放進溪裡，讓水流穿過手指。他注視著樹葉和樹枝漂流而下，感受水流的力量拉扯他的手腕。這份拉扯的力道有時也在他禱告時出現——一種會被帶到一個更深刻之處的感覺，只是他從來沒有勇氣跟著那份感覺走。每當心底出現那份放開一切的衝動，他就馬上從水裡縮手。

「是誰打你？」

「到底是誰打你？」

「除非他被海盜抓走。」易奇說。

仁恩想要轉移注意力。他感覺到鞭痕開始撕裂，刺痛貫穿全身。他的口水淌下，在地上滴成一灘。

「你不該打我。」布拉姆說。

「罪惡不單存在你的肉身中，」約翰神父起身朝著仁恩走來：「它是你靈魂裡不能抹滅的一部份。每項罪行都會留下無法抹去的污點，除非你虔誠告解，並且要經歷上帝的審判之火來滌淨罪孽。」他闔上書本，把書歸回原位。「聖徒是我們的典範。下次你受到誘惑之前，應該多想想他們。」神父從衣袖裡抽出鞭子，檢查了一下，拔掉樹皮上的一道細絲，「我通常都會那麼做。」他指一指「受鞭凳」，仁恩乖乖走過去，脫下褲子。

男孩們全醒了，躺在黑暗中瞪著天花板https://www.hetubook.com.com上的長木椽，傾聽著。小孩常在夜晚輪流哭泣，不用多久下一個男孩又會開始。仁恩知道，那些細細的啜泣聲一起，他就得等好幾個小時才能再看書。

布拉姆和易奇的床就在仁恩隔壁，打從他們被送進聖安東尼那天起就是這樣。仁恩依然記得那天晚上，約瑟夫神父拖著沉重的腳步，把雙胞胎抱進屋子裡。兩個小男孩全身溼透，顫抖著。仁恩看著神父把他們放在床上，解開包毯。

仁恩抓緊凳子，等著它隨時會垮掉。神父們每年都說會有人送來新鞋和新毯子，但它們卻從來沒有出現過。

那男孩被人發現埋在聖安東尼父親家的花園，男孩的父親立刻被逮，控以謀殺罪。聖安東尼來了後，碰了那男孩一下，男孩就復生了，睜開眼並指認出真正的兇手。書上沒有說後來怎麼樣，仁恩懷疑那男孩是不是又回到墓穴裡。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很不公平；仁恩心想，如果你命真該絕，應該頂多只須死一次。

「一定到了。」布拉姆說。

仁恩轉身望著窗外。他還沒準備跟他們和好。「你想威廉到家了嗎？」易奇問。

約翰神父從牆上的書架上抽出《聖徒的一生》這本書，回到書桌前讀了起來。他讓仁恩站在角落，等著。三十分鐘過去了。有時候約翰神父就這樣讓男孩等上幾個鐘頭。等待總是比處罰更難受。

「你如果不供出是誰打你，那你的食物減量配給，往後也和*圖*書不發給你過冬毛毯和鞋子。直到你說實話為止。」

仁恩用手肘撐住書，以獲得充足的月光閱讀。他翻到聖安東尼的盛宴日，六月十三。他還讀到，聖安東尼所行的神蹟，不止治癒李奧納多的腳；住在胡桃樹下的聖安東尼還能神奇地從一個國家變到另一個國家。他對魚兒傳教，派天使去感化小偷，讓驢子吐出乾草，還給敬虔的主人。他從暴風雨中救出漁夫，讓千百名異教徒改信天主，帶領修女穿過摩洛哥；最厲害的是，他救活了一個男孩。

現在仁恩移動著刺痛的腿，努力不要去理會那陣痛楚。約翰神父是右撇子，因此鞭痕大多落在左邊。他輾轉反側，眼圈抽搐，手臂上被布拉姆扭傷的地方還在隱隱作痛。他剝開膝蓋上剛剛開始結痂的疤，痂掉下來時他咬緊牙根，從齒間吸氣。

仁恩知道現在最好不要回答，因此一聲也不吭。他的左眼腫痛，臉因為被布拉姆壓在地上而沾滿泥土。這兩個雙胞胎死命扯著他的頭髮不放，直到仁恩說出他的收集品藏匿處才放手。接著他們拿走了仁恩多年來的收藏品，再趁著約瑟夫神父醒來之前躲回修道院農舍。約翰神父從書房裡聽到男孩打架的聲音，來到井邊只見仁恩一人全身瘀青流血，正為了自己失去的東西而哭泣。

房間另一端傳來哭泣聲。仁恩聽了一會兒後把書小心地藏進毯子裡。其他男孩被哭聲驚動，有人半睡半醒地嘀咕兩句。布拉姆起身吆喝，要哭的人閉嘴。另一個男孩出言咒罵。有人掀被下床。仁恩聽到hｅtuｂoｏk.ｃoｍ.ｃom他走在地板上的腳步聲，所有的男孩頓時噤聲不語，然後他們聽到很大的一聲摑掌聲「劈啪！」，哭泣停止，腳步聲回到床上。

小男孩靠著仁恩在毯子裡扭動。他們大約比仁恩小一歲，但卻佔據了大半的空間，讓仁恩很想把他們踢下床。易奇彷彿知道仁恩的心思，便緊抓住仁恩的睡衣，並且把那塊衣角咬在嘴裡；布拉姆則繼續嚎啕啼哭。仁恩開始想像他們漂浮在河裡的母親。他想像她的頭髮會是什麼顏色，他決定是金髮。他也決定了她的眼睛顏色（藍色）、皮膚（蒼白）、連身裙（粉色）等其他細節。他不斷想著，直到她清楚地站在眼前，滴著水，鞋子黏著泥塊，頭髮和樹枝糾結在一起。她雙手抱胸，好像很冷。過了好幾秒，仁恩才明白她在等他做點什麼。

當約翰神父打完他，轉身把鞭子收回衣袖裡時，仁恩伸手從書架上偷了這本書。他把書藏在衣服裡，蜷縮在凳子上，直到神父叫他回房。書皮緊貼在他身上，現在感覺很溫暖，跟活的東西一樣。

第一鞭有如電擊，總是叫人特別震驚。鞭子落在他的肌膚上時，仁恩盡量不動，汗珠在他的下背和兩腿間聚集。

小男孩的寢室是一間又長又窄、有著傾斜牆壁和狹長天花板的閣樓，裡面擺著一排排的吊床和單人床。屋裡有兩道上了栓的門，一道在入口處，另一道在寢室深遠的黑暗角落。仁恩躺在第二道門邊的床上，努力想要入睡，但是他的腿背依然刺痛，如炙火燃燒。

仁恩不想顯露出膽小的樣子。「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