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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賊

作者:漢娜.汀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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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5

第一部

5

「瑪麗,去看能不能找到幾條毯子。」農夫說。
仁恩很快把剩下的甘草糖放進口袋裡,嘴裡仍殘留著軟糖的滋味。他舔舔嘴,想起神父們在教堂中吟唱的聖歌,於是用口哨吹了起來,隨著旋律調整呼吸。當他快吹完時,他注意到農夫的妻子站在梯子的中央聆聽著,臂彎裡抱著一團毯子。
「我們的父親是個軍人,我們的母親出自名門望戶,他們有一天在樹林中相遇,她出外採野菇,而他——我也不知道他在那兒做什麼。也許他因為大多時間都在打仗,早就忘了安靜的感覺,忘了被樹環繞、不必擔心有人從背後突擊是什麼滋味;也許他只是站在那兒,望著樹枝在天空中搖擺,什麼也不想。然後我們的母親來到他身後,她身上穿著綠色的連身裙,跟腳底青苔一樣綠。兩人安靜無語,一起看著天空。」
「別走太遠,」班傑明.納伯喊道:「森林裡可能有東西會要了你的命。」
仁恩一邊聽著枝葉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一邊解下褲子。晚風徐徐,星光閃爍,他聽見頭上樹枝晃動作響,樹幹搖擺發出的吱嘎聲。有某個不知名的東西從他左邊跑過去,他急忙跳開,卻一頭撞上旁邊有刺的樹叢,他一邊拉扯被枝枒纏住的頭髮,一邊急忙跑回馬路上。
仁恩口中咬嚼甘草糖的動作剎時停頓下來。
仁恩拉開綁繩,拿出那兩張頭皮在燈籠下仔細端詳。褐色那塊又小又硬,看起來像野豬的毛,皮膚上冒出粗亮平坦的毛孔。金色的那塊比較軟,但是跟麻布一樣乾躁。仁恩能夠清楚看到毛髮和皮革的黏合處。
「只要不細看,效果還不錯,至少騙過那個神父。他一下子就把你放走了,不是嗎?」
門開了。
「只有一些雞和一隻牛,」農夫說:「還有那匹馬。木椽上有蝙蝠,但應該不至於吵到你們。」他把毯子交給班傑明。
她那美麗的身影站在陰影中,半明半暗,正是他想像中母親的樣子。他想就這樣一直吹下去,但是曲子已經到了結尾。她轉頭把手搭在扶手上,繼續下樓。
班傑明.納伯拉起仁恩,拍拍他膝上的泥,提著他的胳臂跨過門檻。「我們真是感激不盡。」
「看過什麼?」
「那表示這男孩將跟著你的親戚過日子?」
「你遲早會知道。」
班傑明.納伯雙手插腰,看著面前的大地,好像那片土地屬於他似的,然後他轉身對男孩說:「我們再來好好地看看你。」
那是棟小房子,屋www•hetubook.com.com後有個菜園和五、六英畝地。屋頂是石板瓦搭成的,煙囪立在正中央。門前有枝玫瑰花叢,幾株花|蕾在冷天裡堅毅地綻放。班傑明.納伯敲敲門。沒多久,窗後出現了一根蠟燭,窗框稍微推高,一枝槍管伸出來,瞄準他們。
「我們真是感激不盡。」
「誰?」
「你要我什麼話都不要說。」
「跟著學。」
「給您添麻煩,我很樂意付您酬勞的。」班傑明.納伯說,手伸進口袋裡假裝摸索。「我擔心的是這孩子,他這個樣子實在沒法再走下去了。我們已經趕了一天的路,他真的累壞了。」
「我希望能再看看他們。」仁恩說。
「這是甘草糖,」她說。看他沒有動靜,她說:「給你吃。」
農人看了仁恩一眼,轉回爐火並小聲地說:「你沒有注意到嗎?」
「好吧,」班傑明放手:「我剛剛說的就是你想聽的嗎?」
「我們的父母。」
「中國,也去過一次印度。」
仁恩不知道該如何作答,但他想到自己本來就不該多說話的,所以也就釋懷了。
「啊哈,」班傑明.納伯答,好像沒全聽懂似的。然後他重複:「啊哈!」握著農人的手使勁地搖晃個不停。
班傑明將毯子丟在牆角的稻草上,坐下,脫掉靴子,把它們上下顛倒,拍出不少沙石,然後再度穿上。仁恩雙臂交叉摩擦取暖,心裡想著他這位兄長所去過和看過的每個地方,經驗過那麼多次的冒險。仁恩滿腹疑惑,竟不知如何開口。
一直到背後的大門鎖上時,仁恩才知道害怕。午禱就快開始了,每天午禱的時候約翰神父會帶領大家唸前十顆念珠的《玫瑰經》,今天仁恩不會在場,而是在外面跟著一個陌生人走在路上。太陽、草和樹好像都知道,即使是一路行經的空氣也感覺到了。他不曉得該說些什麼,只能努力追隨班傑明.納伯的腳步。
「你常旅行吧?」農人說。
「你結婚了嗎?」
女人離開桌邊,爬上一個靠在煙囪上的梯子,消失在他們頭上,爬進天花板下方一個狹小的空間裡。男人們繼續抽煙看著爐火。
「大象。在印度。我有一次在圖片上,一本書的圖片上看過。」
他們等著。爐火劈啪響。
農人起身輕拍仁恩的背:「來,」他從妻子手中接過毯子,「我帶你們去穀倉。」
他們圍著桌子坐下,農人的妻子很快將爐火點燃,煮了點咖啡,端上吃剩的冷肉派。仁恩把食和-圖-書物狼吞虎嚥地塞進嘴裡,滋味跟他想像的一模一樣:牛肉柔軟可口,蔬菜和肉汁混煮到熟滑,派皮捲得完美無瑕,在他的唇齒間留下新鮮奶油的香味。男人一邊看仁恩吃東西,一邊討論著到溫罕鎮的最佳路線。碗盤都見底後,農夫拿出煙草請班傑明抽,兩人拉了椅子坐在壁爐前。
他們走進漆黑的深夜,農人舉著燈籠在前面。樹在風中搖擺,相互撞擊。農夫將穀倉門上的插銷打開,推開門讓班傑明和仁恩進去。穀倉其實是個高架抹草棚的小屋,飄著稻草香味,恰好可以把動物糞肥的臭味掩蓋過去。仁恩聽到動物被燈籠的光線干擾,在廄欄裡移動,發出各種聲響。穀倉一邊放的正是農夫駕到聖安東尼的那輛馬車。
班傑明.納伯扯扯仁恩的外套,上上下下檢視一番。
「把褲子穿好。」
「注意到什麼?」
「跟著我的叔叔嬸嬸。他們自己沒有小孩。」
仁恩和班傑明.納伯繼續前進。他們經過幾片田地,爬上一座山坡,到達山頂時兩人都不免氣喘噓噓的。仁恩將視線遠眺著山峰的邊緣和山谷的盡頭,滿山都是樹木,樹葉是飽滿的秋天顏色,攫取著下午的陽光——黃、紅、橘之外,還有赭紅、朱紅、品紅和金色——好一幅豔麗閃亮的景色。
「明天一大早,我太太天會來擠牛奶。」農夫看了仁恩一眼,欲言又止,但終究什麼話也沒說,轉而走向他的馬。那匹褐色母馬抬起頭,鼻子舒服地摩著農夫的脖子。他拍撫馬的前額,在牠的鼻子上再度親了一下。「我把燈留給你。」聽起來像是對他們說,也像在對那匹馬說。然後他把燈籠放在地上,關門離去。
「威廉已經睡了,」農夫說:「我相信他明天一早看到你,一定會很高興。」他轉向班傑明.納伯,伸出手說,「我們也從聖安東尼領養了一個男孩。」
當他推開樹叢時,班傑明.納伯雙手交背,長長的大衣飄揚在風中,抬頭望著樹梢。順著他的視線,仁恩看到前面山坡上有間農舍,大路旁有一條小路通向穀倉。農舍沒有燈火,但煙囪裡還冒出縷縷炊煙。
「他們要一個伴,不是工人。」班傑明說:「況且這男孩有其他優點。」
蠟燭的火光微弱暗淡,不足以照明,仁恩先是撞上疑似凳子的東西,接著可能又撞上了桌緣。女人把蠟燭放在桌上,再點了一根蠟燭。她把新點的蠟燭放在從天花板垂下的燈座上,蓋上長杯狀的防風玻璃hetubook.com.com罩,頓時整個屋子微亮了起來。這時,仁恩看到先前到聖安東尼挑孩子的那個農人,身穿睡衣站在壁爐旁,手中依然握著那把獵槍。
班傑明翻個身,瞪著木椽。過了很久,久到讓仁恩相信他不會回答時,班傑明突然開口,「他們被謀殺了,被一個可怕的人給殺了。」
「我要上廁所。」班傑明.納伯停下腳步,重新綁好頭髮,指指樹林說:「廁所就在那兒。」
走了不到半哩路,他們來到一叢藍莓矮樹,這是仁恩離開過孤兒院最遠的地方。仲夏時,男孩們會被派到這裡來採藍莓。夏天能夠到石牆外面,總是件讓人興奮的事,仁恩總把那份心情跟藍莓的味道、莓漬,和那一不小心就掐破的藍莓外皮聯想在一起。現在是秋天,藍莓叢看起來完全不同,葉子已轉成橘紅色。
班傑明只猶豫了一秒。「沒有。」
仁恩看著班傑明.納伯安頓下來準備過夜,心裡的提防之心卻越來越深。班傑明抓起一把乾稻草,包在一塊毯子裡,再抓起另一把稻草,塞進長大衣和靴子裡。然後他把大衣的領子翻起,裹住臉,用另一塊毯子把肩膀包起來,把自己捲成一顆球,躺在剛才鋪的床上。整個過程純熟俐落,好像他過去一輩子每天都露宿在外。
「我知道我剛才說了些什麼。你沒聽到嗎?進屋前我跟你說什麼?」
仁恩猶豫地走向路旁的樹叢。
仁恩把頭皮收回袋子裡,找了堆稻草坐下。他聽到雞隻在籠子裡沙沙作響,細爪抓搔著。一陣寒風穿過穀倉的板條木牆。「我們的父母到底怎麼了?」
班傑明把燈籠提起拿近。
「聽起來真嚇人。」農夫的妻子說。
一隻飛蝶繞著燈火徘徊,影子在牆上伸展。仁恩拉緊衣領說:「你為什麼要騙我?」
「他殘廢。」
那男人伸手拿起燈籠,把它吹熄。夜晚籠罩著穀倉。「那好,」他對著橫陳在兩人之間的黑暗說:「當你再也聽不下去的時候,你所聽到的就是真相。」
班傑明.納伯的腳程飛快,輕易避過地上的車輪壓出的凹痕,長靴一溜就跨過了馬糞,他之前在聖安東尼時所抱怨的戰傷,此刻似乎不見了。仁恩勉強跟上,很希望班傑明能再多說一點關於他們父母的故事,但隨著樹枝變成暗影,黑暗像天幕般籠罩大地,他始終沉默不語。「我們要去哪裡?」仁恩終於忍不住了。
「那裡是什麼樣子?」
「也使我更加珍惜新英格蘭的好。」班傑明說:「我www•hetubook•com•com想念下雪。」
「別傻了。」班傑明說:「我從來沒去過印度。」他把一條毯子捲摺起來放在頭後面,「你最好睡一下,我們一兩個小時後就得啟程。」
農夫一眼就認出仁恩,臉上閃過一絲複雜、幾乎是難堪的表情。他放下獵槍,眼光凝視著睡衣前端。再度抬頭時,他說:「看起來最後還是有人要了你。」
「嗯,」他說:「你還有一隻手,對吧?」
農人的妻子從高櫃上取下一個罐子,從中拿出一個黑色、捲成一團的東西,遞給仁恩。仁恩瞪著它,不確定該不該拿。
「但你說你的親戚是農人,他對他們沒有用處的。」
「我們的母親有個哥哥,有人叫他豺狼,有人叫他虎豹,也有人怕他怕到什麼也不敢叫。但他深愛他妹妹,愛到不允許其他任何人擁有她。因為顧忌到這個哥哥,我們的父母不得不隱瞞他們的婚事,直到父親再度接到軍令,派調西部。他們魚雁往返,彼此之間的美麗書信如飲食般維繫著兩個人的生命,但信件常有延誤,且不時會寄錯地點,因此整整遲了半年後,父親才知道她懷了他的孩子。」
「一接獲消息他就逃兵了,離開部隊和他的馬匹,千里迢迢,越過森林小河,翻山越嶺趕了回來。在這同時,她極盡一切隱藏懷孕的事實。臨盆之際,卻被哥哥發現了她的祕密。他砍斷了她的手、腳和鼻子,凡是我們父親所愛戀的部位,全被一片片割掉,直到她體無完膚。」
農夫把煙筒放低,「那你去過哪些國家呢?」
「任何基督徒都會這麼做的。」
農人和班傑明拉近椅子,看著正在把口中的甘草渣吐在手上的仁恩。
「陌生人不准踏入我的土地,白天晚上都一樣。」有個男人的聲音說,「走開。」
班傑明的頰骨下有些疤痕,是過度操煩而在皮膚上留下的印記。他的眉毛顏色稍微淡了一點,略嫌稀薄,不過鏡框彌補了這點,讓他看起來有一種厚實的模樣。「你沒問題的。」班傑明.納伯說完後起身,繼續上路往山谷走。太陽在他們身後西沉,聖安東尼孤兒院也隨著消失了。
「嗯,至少有一項才能。」農夫說:「你給我們吹點什麼曲子嗎,孩子?」
「你看過大象嗎?」
「我們需要一個睡覺的地方,現在有了。我跟他們說他們想聽的,他們才會把我們要的給我們。就是這麼簡單。」
「熱。」班傑明抽了一口煙,噴出一串煙霧,人往前傾,「整年都像夏天一樣,食物https://m.hetubook.com.com辣得無法入口,叢林到處都是大得能把人活吞的蟒蛇。」
「不是。」
班傑明把他的手腕拉到燈下,手指順著傷痕劃出皮膚被摺起縫合的輪廓。仁恩覺得被碰觸的地方有些麻木也有些敏感,表皮的小凸塊癢癢的。仁恩想把手抽回,但是班傑明抓得很緊。
「我會吹口哨。」仁恩鼓起勇氣說。
仁恩把那塊糖放在鼻子前聞一聞,味道奇怪,但不算太壞。農婦站在他身邊,饒富興味地看著他。他小心翼翼把那顆甘草糖放進嘴裡,軟軟的,聞起來比吃起來香,吞下後他感覺到胃被攪動了一下。他抬頭看了那女人一眼,努力擠出一個笑容。
仁恩乖乖立正站好,任那男人繞著他走。班傑明.納伯蹲下,拉起男孩的手仔細看著手腕盡頭皮膚縫合的地方。仁恩等著他臉上出現一般人會有的不舒服或驚嚇表情,但班傑明.納伯完全沒有,他只是皺了一下眉頭。
「我們打算前赴家叔經營的農場,」班傑明說:「我很多年沒上那兒了。」
「因為你不會想聽實話。」班傑明坐起,好像生氣了。他推開毯子,走向大門,把門打開。有一剎那間他停在門檻上,弓起肩膀佇立在冷冽的空氣裡,看起來好像就要離開走人。但最後他又關上門,來到仁恩身旁坐下。
「我不想聽了。」
「還有呢?」
班傑明把手伸入大衣口袋:「拿去。」他說:「你留著吧。」他把那個皮囊扔在地上。
班傑明.納伯對著那把槍點點頭,好像它是個人似的。「我們正要去溫罕鎮,但是迷路了,想看看能否借您的穀倉過一夜。」
「不要說話,」班傑明.納伯說:「你只要保持安靜,注意看我怎麼做,跟著學。」說完他拉起男孩的手向農家走去。
說到這裡,班傑明.納伯朝仁恩膝蓋後面彎處一踢,仁恩不由自主跌倒在窗前,眼前赫然就是那把長槍。
「吉姆。」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仁恩抬頭看到她燭光下的臉。她綁著褐色長辮,睡袍外面罩著一件長披巾。她把前額抵在玻璃上看他,然後轉身對著暗室低語,屋裡傳來一陣細碎的嘀咕聲,長槍收了回去。
仁恩照做。
班傑明點點頭。「我在一艘商船上當廚師,三個星期前才停泊在波士頓。」
「跟這位先生說說你會做些什麼。」班傑明說。
男孩往後退了一步,「但是你剛才說——」他開口。
仁恩扣好開口,把綁褲子的布繩綁緊。
「請進。」那女人說。
「手伸出來。」
「那就是我挑上他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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