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8
酒保在睡覺。他的身體陷在凳子上,臉趴在吧台,旁邊有一碗湯,湯濺滿木檯面,滴到他已經沾滿各種酒漬的骯髒圍裙;他的頭四周全是小的品脫酒杯。仁恩左顧右盼想著如何把他叫醒,但是沒有人注意到他。
班傑明停了一秒,輕拍仁恩的下巴,「先看好他,別讓他殺人。」說完他把衣領拉高,兩步不到他已經消失在人群裡。
「我們多了一個幫手。」
「這個交給你們。」那人跟其他人說,脫下帽,走進擺盪門。
湯姆吐出長長一口氣。「失去好夥伴是一件憾事。」
班傑明和仁恩在酒吧後面找到湯姆,他面前全是空酒瓶,正在給自己倒下一杯酒。他看起來老了好幾歲,眼袋黑腫,臉上爬滿許多線條——因趴睡在桌上而留下的、如山脊的線。仁恩滑進他旁邊的鋪墊長椅,班傑明在他對面的凳子坐下。
兩個殯儀員想把酒保的身體拉直,但他太僵硬了,他們只得把他滾到地上;酒保手上依然拿著湯匙。一個抬膝,一個手繞過他的胸膛從腋下抬起,旁邊的酒客連忙起身推開座椅,那些男人笨手笨腳地把酒保抬向出口,一步一步慢慢走,酒保的手臂在頭的上方隨之揮擺。酒客們有些藏著臉,有些眼睛盯著紙牌或是手上的啤酒泡沫。
湯姆又倒了一杯,他的口齒開始含糊不清,這句夾雜那句,仁恩必須向前靠近,很專心才聽得懂。
「他們在這裡都撐不了太久,不是嗎。」那人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小袋子,迅速蓋住酒保的頭,在頸子上打個結。「老闆呢?」他問那女孩。
綠皮膚的女孩拉起仁恩的衣袖,把臉藏在袖後。他感覺得到她的呼吸,溫熱地吹進貼著他皮膚的衣服。那男人m.hetubook.com.com切著手骨時,酒保的手臂跟著搖晃。完事後,戴紅手套的人撿起他掉在地上的帽子,吹吹灰塵,用手指把帽子拂平,重新戴上。然後他拿起酒保依然握著湯匙的手,坐回原桌,指著綠女孩說:「給我拿點燉肉。」
「沒錯,」湯姆說,「但我是說真的。」
「我剛認識班吉時,他正在跑路。我對他多麼賞識啊!收容他,禮遇他,供他住又給他吃,教他如何冒險如何脫身。我還教他玩牌,教他不讓女人玩弄。現在我們命運緊緊糾纏在一起,哪一天我們恐怕會被同一條繩子給吊死。」
她身後的大門猛然推開,一道日光射入,三個穿黑衣的男人走進來,來到仁恩旁邊。他相信他們一定是發現了陶利,便進來要抓他。但他們只是站在酒保旁邊,最矮的那個伸手摸摸酒保的眼皮,把它拉高,底下的瞳孔看起來很生硬,跟彈珠一樣發光。
帽子的主人起身,牆上瞬間如陰霾遮幕。仁恩首先看到他遠遠分開的雙眼,兩隻眼睛距離很開,使他的臉看起來好像往內凹,留下一片寬闊的空白。他的皮膚蒼白,長髮緊貼在兩腮。他穿著皮大衣和紅手套,手套的顏色跟帽帶一樣鮮紅。
仁恩再把舌頭伸進威士忌,想看看這回可以在口裡含多久,一種溫熱的感覺從喉嚨深處冒出,「班傑明不也是你的好兄弟嗎?」
那兩個殯儀員停下腳步,紅手套一靠近,他們立刻丟下手中的酒保屍體。「不是故意的。」其中一個說,另一個則退得老遠。旁邊的酒客見狀紛紛欠身,移到酒吧的另一邊。戴紅手套的人一語不發,眾目睽睽之下從腰帶中抽出一把大刀,擺在死去的酒和圖書保腕上,割下他的手。
「我記得。」
仁恩放下杯子,然後又拿起來,在木桌上留下一道濕圈印子,一個薄薄完整的圓圈。他想到孤兒院牆外,塞巴斯丁的低語呢喃:「我該早把願許了的,我應該一拿到手就把願許了。」
女孩端著一大碗燉肉回來,仁恩看著她迂迴穿越人群。他閉上眼睛,但一點兒也沒用,那大刀前後拉鋸的動作,那酒保鮮紅的截肢,歷歷在目,就好像被鋸掉手的是他自己。他緊緊壓住他的傷疤,把指甲用力地掐進去。
仁恩手中的那杯麥芽啤酒斜向一邊,他不記得它是如何從吧台上到他手裡的。他把酒杯抓穩擺平,謝過那女孩;女孩給了他一個不怎麼熱心的微笑後回到工作裡。仁恩搖搖晃晃地回到座位,班傑明和湯姆正專注地看著那個戴紅手套的男人;他正用酒保的手在喝湯。
仁恩想要編個有趣的故事,但女孩膝上淡細的汗毛令他腦袋一片空白,「被獅子吃掉了,」他終於說出班傑明講過的某個故事。「馬戲團的獅子,名字叫皮耶。」那個名字很不自然地從他口中吐出。
「沒錯。」仁恩說。
仁恩想待下來,但班傑明又看了他一眼,他只好離開座位穿過人群;他知道得花上好一會兒才能說服湯姆。但他很擔心,這代表陶利必須繼續等待。
湯姆驚覺坐起,「你不能收留他。」
仁恩覺得有點罪惡感,但依然回答:「他跟我說他把那些人打得頭破血流,一命嗚呼。」
女孩急忙跑進廚房,其他酒客踢點木屑蓋住地上的血跡,坐回原位。那兩個殯儀員鬆了口氣,抬起屍體快速離開。門關上,日光躲回角落,只剩幾盞燈火閃爍。所有的男人——在場m.hetubook.com•com的每一個——頓時之間又開始交談,就好像在那屍體被搬走之前,他們一直都屏住呼吸。
仁恩拿起酒杯,試探性地啜了一口,吞下,酒精在口中像火在燒。
「他已經把殺他的人幹掉了。」班傑明說。
房間突然變窄,不斷向後抽遠,仁恩覺得自己好像正探身進入聖安東尼的那口井,聽到了水的回聲。那回聲中有一種仁恩曾經歷過的恐懼,他就快記起來了,那份恐懼,他幾乎快碰觸到了,但他耳中盡是酒吧男人的低語聲,然後他發覺綠女孩正拉著他的手肘,「你的酒快潑出來了。」
「他是被賣進去的。」湯姆說:「他的叔叔把他賣進去,好償還賭債。軍隊派他往西,他目睹人被砍得肚破腸流,還想把胃腸推回肚子裡。」湯姆的頭垂落桌面,嘀咕著:「那時他只不過是個孩子,比你大不了幾歲。」
女孩湊過來問,「你的手怎麼了。」
「我得照顧陶利。」
酒吧很擠,班傑明和仁恩穿過人群時沒引起什麼注意。很少有人交談,這裡都是沉默的男人,打從昨天(也許前天)就在歐蘇利文消磨了。
「他被人殺過,」湯姆說:「你想那些殺他的人不會發現他又活蹦亂跳的出現了嗎?」
「布拉姆和易奇。」仁恩說。
「有他幫忙,我們可以賺兩倍。」班傑明丟給仁恩一個銅板,「給我拿點麥啤酒和苦啤酒。」
「拿去。」她說。仁恩付了帳。她把酒放在吧台上,拉起裙子開始揠膝蓋上的疤。
有個女孩捧著滿滿一托盤的酒走過。她看起來大約十二歲,在客人之間小心靈活地穿梭。她掛著小耳環,膚色有一點點綠灰色。她把啤酒給了正在玩牌的一桌男客人,回到酒吧裝滿和*圖*書盤上的空杯。仁恩跟她點了班傑明要的東西。
湯姆的故事講得支離破碎,仁恩知道如果他再等下去,那些話將如斷絲般,穿過桌椅和大門,飛離酒吧遠去,彷彿從未存在過。湯姆的頭趴在手臂上,好像睡著了。仁恩溜下椅子,正要離開時,教員抬起頭。
「我們再幹一票,」班傑明說,「再一次,然後我們就離開。」他好像突然急了起來,把房間鑰匙交給仁恩,「去求山德斯太太讓你回去。」
「你要去哪兒?」湯姆問。
「你說你的好兄弟叫什麼名字?」湯姆問。
「我的是克利斯欽。」
「他在軍中待過?」
女孩摳疤的動作停了下來,說:「你不太會撒謊。」
湯姆注視著面前的空杯,「我不想跟兇手有任何瓜葛。」
湯姆再倒杯酒,「我在這個酒吧待了兩天,聽得夠多了。」他環視四周,往前傾,壓低聲音。「那個捕鼠器工廠老闆,麥金迪,他經營了一個走私的黑市,鴉片、法國珍品貨、明信片、金牙、威士忌、鯨油、手槍、象牙鐲子和胭脂,什麼都搞,只要有人要。他的工廠掌控這兒的一切,每項買賣都要分一杯羹,要是得不到好處,他的人就耍狠。」
「我們得離開這個地方。」湯姆說。
「一杯就好。」
「那陶利怎麼辦?」
班傑明沒接話,他專心觀察著戴紅手套的男人用餐,好像從中學著某種重要的、某種多年來一直想學的技巧。他的臉色隨著那人舉起酒保的手臂而變化,直到變成一種仁恩從未見過的憤怒,然後他匆匆起身,扣起大衣。
「我們哪兒也不去,」班傑明說:「還沒。」
酒店沒有招牌,只有店名「丹尼斯.歐蘇利文」,以及建造日期,刻在入口上方的一塊花www.hetubook•com•com崗岩上。店裡,燈籠從大門開始,沿著牆上的鉤子和吧台上的兩條長鏈掛著,橘色的火光在店裡的男人臉上留下光影。角落裡的燈臺早已廢棄不用,坐在這裡的客人臉上陰影更深。粗糙槭木做的桌子表面被啤酒杯和百年來在上面玩牌的客人磨平。頭趴在桌上的人不難聞到上面所有的味道——幾千隻骯髒油膩的手和各種捲麻藥的味道。崎嶇不平的地板撐著搖搖欲墜的桌腳。厚重的長椅上是刀子亂刮劃過的痕跡。那些椅子搭配窮途潦倒的男人,永遠不退流行。
「好名字。」湯姆的頭又垂下,「要珍惜,別失去他們。」
「謝謝。」仁恩說。
班傑明把腳抬放在長椅上,「你自己說我們需要幫手。」
「你喝醉了。」班傑明說。
她指指後面的房間,好像這種事天天發生。
湯姆對紅手套點點頭,然後對仁恩做出一副抱歉的樣子,「我很喜歡我的手,我可不想失去雙手。」
女孩點點頭,她的辮子直直地垂在背後。仁恩想起那個把銅板放在他嘴裡的女孩,和她一樣有著滿頭像烏鴉翅膀的黑捲髮。這個女孩沒有她漂亮,但是她的眼睛是淡褐色的,仁恩從沒見過淡褐色眼睛的女孩。他注視著她穿過一道擺動的門,沒一會兒就端出仁恩要的啤酒。
「布拉姆和易奇。」
經過一張桌子時,有個殯儀員絆了一跤,使得死去酒保緊握在手中的湯匙撞掉了一位酒客的帽子,那頂帽子的帽緣跟牧師的一樣寬,上面繫著血紅的鬆緊帶;它像被風吹走一樣飛旋,最後落在欄杆扶手旁的木屑裡,變了形。
湯姆轉向男孩,「是真的嗎?」
仁恩玩弄著手中的鑰匙,湯姆倒了兩杯黃棕色的酒,把一杯推出來,「來吧,我一個人喝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