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23
「我們來這裡幹嘛?」
「我警告過你的。」班傑明說。
班傑明拿著一把長圓鍬走過來,推開男孩,把圓鍬推進去,他試了三次,他們才聽到圓鍬刃卡住木材,接著是棺木裂開的聲音。班傑明把圓鍬拉出來,湯姆拿著兩條兩邊掛著大釣鉤的鐵鍊過來,那是掛生肉的鍊子。鍊子放入墳墓裡時,仁恩想起在肉販店看過。
來了五個騎馬的男人。因為身後跟著月亮,他們看起來像五棵樹,影子在前面伸直。他們戴著大小、形狀都不同的帽子:有圓頂黑禮帽,也有草帽,還有巡夜人的無邊軟帽、大禮帽,以及綁著一條血紅細帶的帽子。中間那個身穿一件黑色長馬袍,胯|下的馬匹看起來好像等得不耐煩似的前後搖擺,焦躁不安地猛扯韁繩。
騎馬人把大衣的領子往後拉了一下,是那個戴紅手套、在歐蘇利文酒吧砍斷酒保手臂的人。他那垂放在馬鞍旁的手上握著一把長槍。
「聽我說,」班傑明發出氣若游絲的聲音:「聽我說。」
班傑明微笑,「一定是誤會了吧。」
「我沒事,你閉嘴。」
「嗯,那你們該學學了。」湯姆再灌一口酒,清清喉嚨開始唱。他的歌聲很高亢,出人意料地好聽。
仁恩只能隱約看到陶利的身影,如一團亂放的土堆。他還躺在樹下,眼睛閉著。仁恩不想置他的朋友於不顧,但自己被拋棄在墓地則更慘。他不再掙扎,他的力氣不見了。班傑明鬆手把他放在地上,又把他帶回馬車上。
眼看陶利的樹越來越遠,仁恩想像他的朋友正在黑暗中呼喚他。他身旁的十字架與墓碑沉默不語。車一轉彎,墓園也跟著消逝,仁恩把臉埋進夾克裡。
墓園中央的墓碑是石板做的,旁邊有一些大理石做的甕和天使,悲傷地俯視著墓碑上的名字,哭泣著。班傑明指向最遠處說:「我在墓碑前放了白石頭做記號,在黑暗中,你們應該還是能找到。」
「納伯先生。」穿馬袍的男人喊道。
「他死了嗎?」
仁恩頓了一下才明白。他從口袋裡拿出那把熊刀,有點擔憂地交給班傑明。班傑明把刀子滑入女人的禮服領子下,一口氣切下整排珍珠釦子。珍珠彈在空中像米粒,散落在草地上,成為月光下的微粒。
青蛙出來了。稍早下過一場雨,現在當馬車穿過黑暗中的沼澤時,四處傳出蛙鳴呱呱,此起彼落。班傑明坐在駕駛座上,腳下擺了一盞燈籠,湯姆坐在他旁邊,陶利和男孩們坐在後面,石子路崎嶇顛簸,他們抓緊著車緣。馬兒費力地拉著他們穿過暗夜,每隔約半哩,牠便停步不走,好像完全放棄了,直到班傑明揮起馬鞭,牠才又繼續前行。
湯姆伸手抓了一具屍體,對仁恩點點頭,一起把它拖到馬車邊緣,屍體很重。仁恩覺得喉嚨底卡著沙塵。湯姆用力將屍體推下車,仁恩眼看著它掉在巡夜人的馬前,把他連人帶馬絆滾落地。
布拉姆和易奇注視著身邊那一堆屍體,兩人如木娃娃般僵滯。湯姆咳了幾聲,從大衣內拿出酒瓶,長飲一大口。喝完後,他抹抹嘴。
大禮帽檢查仁恩的口袋,拿走了熊刀。然後他抱起仁恩和*圖*書,走到雙胞胎旁邊,把他放在兩人中間。雙胞胎從頭到腳趾全沾滿了泥,臉上塗滿爛泥。仁恩這輩子第一次無法分辨他們誰是誰。
一個生氣勃勃的年輕人,滴哩滴哩,
遇見一位女孩,
抱她躺下,滴哩滴哩,
躺在樹蔭下。
遇見一位女孩,
抱她躺下,滴哩滴哩,
躺在樹蔭下。
「真的嗎?」湯姆說:「那你有什麼好辦法叫他別動不動就勒人脖子?」
「你沒必要打他。」仁恩說。
「他對我們沒有用處。」
現在他們來到教堂的院落,那裡沒有守望臺,沒有鐵門,也沒有鎖。墓園位在一片開放的原野上,除了一排石牆和防止亂走的牛群跑進去的簡陋木攔,毫無防衛。
湯姆已經開始挖了,仁恩看得出來,那是一排新翻的墳墓,總共有四小堆,上面有兩個中等和兩個小的十字架——酒保和他的家人。
班傑明把小刀還給仁恩,「把她的衣服脫下,這禮服至少能夠賣個五塊錢。」他把男孩們留在原地,逕自走向湯姆,兩人開始挖起下一個墓。
仁恩想回答,但是他的肋骨痛到無法開口。他看到班傑明在跟領航人說話,他知道這回他必須編造出一個偉大不凡的故事,才能幫他們脫身。他想像班傑明一字一句吐出,編造著故事。他開始祈禱,好像字句是玫瑰念珠,每重覆一句便獲得更多勇氣和力量,直到撥完整圈念珠。
「你自找的。」班傑明說。
「這些人是誰,你怎麼挖到的,我們全不管;」那男人說:「但是你不准把他們帶走。」
這時班傑明從座位站起,不斷地揮舞馬鞭,那些騎馬的人整頓好後又追了上來,仁恩回頭,看見他們穿過塵土,策馬前進。仁恩的臉頰被樹枝打個正著,耳朵轟隆隆地全是馬車和馬蹄聲。騎士中有兩個拿著手槍,超越了他們,從馬車旁飛奔而過,到了前面的窄路,調頭回轉。
經過河旁的樹林後,接著是寬闊、層層疊疊的原野。木籬笆劃分著每家的田地。附近的房舍偶爾會射出亮光。布拉姆和易奇竊竊私語,偷看著靠在他們旁邊睡覺的陶利。湯姆倚著駕駛座的一邊,臉色蒼白,一副宿醉的樣子。馬車撞到一塊凸起的地面時,他發出痛苦的呻|吟。
他們掉進了一個沼澤,馬車全翻了,沉了一半,輪子毀了,淌著淤泥。布拉姆和易奇站在沼澤邊,守夜人用槍指著他們。湯姆在馬車下輕泣,他的下半身浸在泥沼裡,圓頂黑禮帽和草帽正把他拉出來。
湯姆喝醉了帶著雙胞胎出現之後,總共花了一天一夜才清醒過來。酒醒後,又搖搖晃晃走入山德斯太太的花園,捲起身體在一棵大迷迭香花叢旁躺了幾個小時。當時雙胞胎站在窗前看他,擔心地咬著唇。仁恩看著他們磨破了的鞋子,以及完全不合身、用繩子綁著的外套,他們完全不知道要去哪裡,而仁恩也不想給他們預告。
「是拉丁文的。」易奇說。
班傑明把韁繩綁在樹上,從車上搬下那些粗麻布袋。他對陶利點點頭,「叫醒他。」
更多靴子,帶著爪子的靴子。仁恩想求助,突然感https://www.hetubook•com•com到有一絲空氣進入口裡,他吸吮著,一口,又一口。
「腿斷了。」
那柄圓鍬在陶利手裡像把玩具鏟。他皺起眉頭。
男人們跨過柵攔,班傑明帶頭。他們一走,仁恩便蹲在馬車旁,假裝在修理某種東西,希望這樣就不必跟他的朋友們作任何解釋,但是他們已經湊上來了。
「小心!」仁恩尖叫。
莎拉,撒姆爾之妻,她是穿著結婚禮服下葬的。禮服不是絲綢,而是硬粗的亞麻布製的,沿著頸部和肩膀繡著粉紅色的花,衣領到手腕處繡著一排珍珠釦子,手上套著一副長手套,是鉤針織的。
班傑明停住馬車,抬頭看著那男人。「我不認識你。」他說。
布拉姆拉著仁恩,好像這樣就可以逼仁恩說出實話,但是仁恩把他推開。
「我們沒聽過那些歌。」
班傑明停下馬車。
班傑明喝了一口,把酒瓶子丟回去。
湯姆在薄霧中現身了。他的肩上扛著那把鐵圓鍬,安靜地走到陶利後面,揮鏟朝陶利的頭部敲下去。陶利僵了一秒,身體抽扭了一下後拖著班傑明一起癱在地上,他的身體重重跌下,撞擊地面時發出打雷般的重響。
「拿去,」湯姆說,把瓶子傳給布拉姆,「唱,你們只要跟著唱滴哩滴哩那部份就好。」
仁恩想狠踢他一腳,「我們哪兒也不去。」
孤兒們沒答聲。
湯姆不斷咒罵雙胞胎,直到他們動手幫忙。仁恩清除石頭時,布拉姆跟易奇輪流挖掘,挖地的工作好像永遠不會結束,他們越挖越深,直到「砰」地一聲,鏟子碰到木頭。仁恩蹲到洞邊,看到淡色的松木棺材遠遠躺在下面,好像頭從毯子裡冒出地面似的,從土裡鑽出一角。
起風了,樹葉在頭上沙沙作響。湯姆一臉痛苦地從車上滑下,手裡拿著燈籠和鏟子。他跨過柵攔,邊走邊在濕露的野草中鏟出路來。雙胞胎從車後爬下來,杵在路旁,來回地瞪著仁恩和那墓園。
「我會唱聖歌。」布拉姆大膽回答。
「等等,」班傑明抬手,「這些人是我的親屬,我僅剩的親人,他們應該跟我的家人葬在一起,而非跟乞丐、無名氏一起被亂葬在荒郊曠野。我打算把他們帶回家安葬,就是這麼簡單。」
你和我,滴哩滴哩,
如今合而為一,
我們一起共眠,滴哩滴哩,
再也不分離。
如今合而為一,
我們一起共眠,滴哩滴哩,
再也不分離。
「你要跟他留下?你要我把你丟在這?」
布拉姆試著啜了一口酒,做了個痛苦的鬼臉。易奇也喝了一口,立刻咳嗽不已,把喝下的全都吐出來了。但是歌曲唱到和聲處,他們小聲地加入湯姆的歌聲。
「嗯,聖歌對振奮士氣沒啥幫助。〈滴哩滴哩〉這首怎麼樣,或是〈邦妮,我的邦妮〉?」
仁恩望著黑暗中弓著肩膀的湯姆和班傑明,「釣魚。」他答。
班傑明把雙胞胎趕向墓園,「去找記號,」他說:「太陽出來之前我們就得收工。」
湯姆靠過來,「這下子他的頭肯定會比我的更痛。」
馬車轉了彎,輪子噹啷作響,布拉姆和易奇隨之晃來晃去,他們撞到仁恩和圖書旁邊的木板,立即抓緊仁恩,手指掐進他的皮肉裡。
仁恩注視著紅手套在馬鞍上移動,嘴裡嚼著煙草,手指不斷地纏繞著手上的韁繩。
仁恩試著把眼光放在她的禮服上,不敢看她的臉。她的臉很恐怖——皮膚僵硬,像石蠟一樣冰冷,頭髮像稻草。班傑明拿掉吊鉤,空手把她拖到草地上。她的禮服沾著泥土,她那白色的小皮靴像兩棵塗色的樹枝從裙底冒出來。她的嘴唇變紫,微微張開。
「把他推開。」班傑明出口咒罵,湯姆和男孩們趕緊過去把陶利從他腿上推開。
他們把最後一個麻袋抬上車,湯姆用毯子蓋住所有屍體,從手袋裡拿出酒瓶又開始喝了起來。雙胞胎爬上後座,累癱了。班傑明登上駕駛座。
他們快到路口時,一股不安的感覺籠罩上來,仁恩向外傾,看到前方遠處浮現出人影,有旅人朝他們而來。班傑明一一咒一聲挺身坐直,湯姆把另一件毯子蓋在屍體上。
大禮帽扛著仁恩。他的帽緣很寬,是用緞子做的,角落有個黑紅色的污漬,跟陶利在街燈下殺死的那個人所載的帽子一樣,仁恩很肯定,但是這個人比較老,下巴長著鬍鬚。「領航人,」大禮帽說:「我又找到一個。」
「你們不會唱嗎?他們沒教你們怎麼唱歌?」
布拉姆搖搖頭。
「該你報答我們了。」
「還差一點兒,」湯姆說:「是了,行,套住了。」
「抓緊。」湯姆大喊。
他們花了好幾個小時才全部挖完。男孩們腰酸背痛,手指起水泡。班傑明在墓園和馬路之間來回地走,留意著有無任何動靜,每次回來他看起來都更緊張了些,並連聲催促大家加快手腳。
馬還活著。牠的鼻孔噴出急促的呼吸,快速地眨著眼,好像有一群飛蟲試圖侵入。仁恩想起農夫如何親吻牠的鼻子,心中興起了一股罪惡感。領航人重新裝上子彈,裝好後他劈啪蓋上槍匣,用槍抵住母馬的頭,耳朵正下方,砰地一聲開槍。槍聲在沼澤上迴響。
馬車在路上彈跳,撞到一個洞,差點兒把仁恩甩出去。他緊抓著車緣,沒多久又撞上一個洞,布拉姆和易奇飛彈到車邊。仁恩用手指抓住布拉姆的上衣,用胳臂撐住他的重量。就在易奇快從他背後滑下之際,湯姆伸出一隻腳將他鉤住。
仁恩把鏟子推進土裡,用斷肢穩住把柄,鏟起一小把泥土。因為下過雨,泥土又濕又重,但表層則又硬又乾。他儘量不去看那十字架或刻在上面的名字——莎拉,撒姆爾之妻。他想到陶利說的:他躺在墳墓裡的時候,聽得到他們在挖他,他聽得到挖土的聲音。
「把刀子給我。」班傑明說。
「我們來唱首歌。」
班傑明沉下臉,「上車。」
黑暗中他們一群人圍在陶利旁邊,聽著他費力地呼吸。仁恩和雙胞胎使勁把他撐起,靠在一棵樹上。陶利依舊不醒人事,頭靠著樹幹,長袍下露出膝蓋。
「先把那個老的挖出來。」
「現在你們知道了吧。」他說。
仁恩轉向他的朋友,手上拿著那把刀。「我們怎麼辦?」布拉姆低聲地問。「我要回家。」易奇哭著。
兩名騎馬人離開隊伍騎進樹林裡,不一會兒從前頭抄截而來,向仁恩一行人逼近,是紅手套
和_圖_書和草帽。他們來到駕駛座旁,近得足以攫住班傑明,他們舉起槍。
「我不挖死人。」陶利說:「不為你,不為任何人。」
馬匹移動著,有好幾秒的時間,四周只聽見牠的呼吸。然後仁恩的腳開始移動,一步一步從馬車旁跑開,跳過木柵,跑向陶利;緊跟其後的是另一雙腳,仁恩聽到他們越來越靠近。班傑明把仁恩抱進臂彎裡,緊緊地抱住。
「他們會把我們殺了嗎?」
「不要跟我說話。」湯姆說。
他們鉤住屍體的腋下,把她拉上來。
「我不要。」易奇小聲地說。
「那陶利呢?」仁恩問。
仁恩看著他的朋友,唱歌讓他們好過一些。但是那首歌迴響在他腦裡,就像個警告。針葉無風,所有的樹好像都停止了動作在聆聽,仁恩抬頭注視駕駛座的班傑明,他垂著肩,沒有跟著唱歌,眼睛盯著前方的十字路口。
仁恩捏了一下陶利的手,他張開眼搖搖晃晃地爬下車,班傑明把一把鏟子推給他。
薰衣草藍,滴哩滴哩,
薰衣草綠,
當我為王,滴哩滴哩,
你便為后。
薰衣草綠,
當我為王,滴哩滴哩,
你便為后。
「我們要去哪裡?」易奇小聲地問。
「拜託,」仁恩說:「我們需要你的幫忙。」
仁恩又捏了一下陶利的手,呼喊他,但陶利毫無反應。他把耳朵靠在陶利嘴巴上聽著,過了一會兒才聽到一點呼吸聲,像風吹過水面,很輕。
墓園傳來一聲大喊,是班傑明在叫仁恩。男孩們嚇了一跳,全跳過柵欄,發現鏟子被丟在一旁,陶利正把班傑明舉在半空中,壓在一棵樹的樹幹上。
「你會拖累我們的。」
馬車走過一座吱吱嘎嘎、似乎永無盡頭的遮篷橋。過了橋後,他們轉向南行,這片鄉間盡是沼澤和溼地。仁恩留意著布拉姆和易奇,他們的表情混雜著一半擔心與一半興奮。他想到他們是如何從聖安東尼走到眼前這一步。他把手伸進口袋,摸到那片繡著他名字的衣領,他無論走到哪兒都帶著它,好像那三個字母可以保護他對抗這個世界。
「沒有他我們永遠也挖不完。」班傑明蹲在草地上,用力扯著頭髮。然後他抬頭看著男孩們,臉上的所有輪廓頓時銳利起來,他把鏟子交到仁恩手上,鏟子的手把因為放在戶外久了,摸起來很粗糙。
馬車下傳來一陣尖叫,是湯姆。他咒罵著拖他出來的人,然後開始低泣發抖。他後來一整夜都那樣嗚咽不停。戴圓頂禮帽的人再度出現。
「放他下來!」仁恩喊叫。
「老天爺。」班傑明掛在嶄新的藍大衣裡,雙腳在半空中晃來晃去,手猛拍著空氣,但陶利就是不放手。
男孩們發抖又帶著嚴重的罪惡感,站在她身邊。易奇跪下開始細聲禱告,布拉姆很快地加入禱告的陣容。我們在天上的父……仁恩轉身走向旁邊的墓,看到地上躺著一個裸體的老人,他的陰|莖像一條軟垂的繩子,他的眼睛睜開,直直地瞪著。
「我正在挖的就是他。」湯姆的腳深陷入穴,氣喘如牛,臉上逐漸恢復血色。
接下來一片安靜,仁恩感到大樹好像過來要抓他,他可以聽到它們在樹皮下吼叫,m.hetubook.com.com張牙舞爪。他試著警告其他人,但是他的喉頭卡住了。他感到自己被抱起,每個動作都像有人用靴子重踩在他身上。
「我的耳朵進水了。」
「套住沒?」班傑明問。
他試著從肩膀處脫下那禮服,但是她的手很僵硬,沒有辦法彎曲,他不斷地威脅布拉姆和易奇,直到他們蹲下幫忙。雙胞胎此刻驚嚇過度,除了遵守命令,什麼也不會做。他們終於把她翻過身,切斷她背後的綁帶,從後面脫下禮服。仁恩沿著縫線割,她底下穿著一件簡單的白襯裙和束腹,背上有顆黑痣,兩個褐色的疤連在一起,像個很小很小的嘴巴。
「你會唱這首。」湯姆說,把酒瓶丟給班傑明。
仁恩一開口,陶利便不再遲疑。他抓緊著鏟子,好像要把它折斷似的,「跟我說挖哪裡就是了。」
他們對著母馬開槍,一槍,兩槍,牠的脖子連中兩槍,腿中了第三槍。母馬左右踉蹌,想穩住自己,但究竟不支倒地。馬車繼續往前,衝過了馬兒,車篷撞到地面破損。仁恩看到班傑明跌下馬車。馬車翻覆,旋轉,地球好像毀了,他們全被甩進深淵裡。仁恩的臉撞上某個東西,背部也被壓住。
他們拉了另一具屍體,頭上飛來一道槍聲,湯姆彎身躲過,開始用腳踢那屍體,終於把它踢下車,但是這次那些男人縱馬躍過屍體,繼續緊追不捨。
班傑明說到比手畫腳,連說帶演,領航人點著頭,專注地聽著,然後他拿起獵槍,用槍托朝著班傑明的臉猛揮過去,班傑明的鼻子噴血,領航人退了一步,好像怕被鮮血濺到;然後他對著圓頂禮帽和草帽說了些什麼,兩人開始毆打班傑明,打到他倒地不支,用手護著臉,哀求他們饒了他。仁恩閉上眼,蓋住耳朵。那些人動手收拾屍體,整理馬匹,把湯姆拉出馬車;但班傑明和湯姆的哀求聲持續不停,一直到仁恩的禱詞都唸完了,他們的哀嚎聲依然迴響在樹林裡。
班傑明的大衣往下滑,陶利施力把它壓在樹上,然後他的手往上,移到班傑明的咽喉。仁恩懸吊在陶利的手臂上,用力想把陶利的手臂往下拉,但是他的手臂就好像樹幹,紋風不動。
「你騙我們。」
紅手套從他站的地方看了仁恩一眼,「把他跟其他的擺在一起。」
仁恩拖著圓鍬,恍惚地走著。十字架下面有一塊石英,他撿起用拇指搓一搓表面,邊緣柔軟,帶著彩虹色的斑點在他手裡閃爍發光,他把它合在手心裡,轉向雙胞胎,「我們趕快挖。」
「好了好了,」湯姆說:「不要這樣,你還有你的好友!」
班傑明帶著男孩走向更遠的一個十字架,「不要整個墳墓都挖,只要見到棺材就行。」
班傑明聳聳肩,無意放下韁繩,然後他突然往前傾,劈啪重重地揮了一下鞭子。「哈!」母馬往前,衝過整排騎馬人。
「那本來應該是你。」領航人說。這時仁恩看到班傑明蜷曲在沼澤邊。他的藍大衣全破了,眼上被劃了一刀,右臉頰好像腫了。
「叫他閉嘴。」領航人說。
仁恩想要掙脫。
「沒有誤會,」戴紅手套的男人指向馬車,戴圓頂黑禮帽和草帽的圍了過來。草帽用槍戳一戳那些袋子後,剔開袋口,莎拉,撒姆爾之妻的臉露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