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24
「你需要三個小鬼把風?」
湯姆又尖叫道,「我的孩子!」
仁恩看著班傑明,他的臉色跟領航人手上的紙一樣白。麥金迪拉開書桌裡的一個抽屜,拿出一把槍,放在桌上,所有的人注視著他把一個盒子裡的子彈倒在手上,開始裝進手槍裡。
辦公室的另一邊有扇俯視工廠樓層的大窗。班傑明拖著身體靠向大窗,把手伸過去檢查每個角落,想找到開口,但找不到。他沉重地垂下手。
「替我們把風的。」班傑明說。
「我要尿尿。」易奇說。
「我為什麼不認識他?」
仁恩看著雙胞胎爭吵,心裡有種抹不掉的感覺:是這兩個雙胞胎的厄運,害他們落入這個地步。他真希望當初湯姆沒有領養他們,他真希望自己從來不曾是他們的朋友。
班傑明牽著仁恩的手,他有一個指甲被拔掉了,仁恩看到他指關節上的瘀青,當他們轉身離開時瘀青變成小黑點。領航人擋在門前,從口袋拿出那張讀過的單子,對半,再對半折起來。
靠近的時候,麥金迪身上的味道聞起來像薄荷。仁恩看到他不只臉上有斑,連脖子甚至手上都有。他的腋下染出兩團汗漬,在漿熨過的襯衫上形成橢圓形。他拉住仁恩,把他的袖子推高,瞪著他的殘肢。仁恩想要抽回,但麥金迪抓得死緊。他觸摸著那傷疤,把它握在手心,不斷地推壓仁恩的骨頭,直到仁恩叫疼。
大禮帽和草帽拿著槍進入,在門口兩邊就位,後面跟著正把皮手套戴上的領航人,然後他撐住門,讓一個穿黃色西裝的人進來。
領航人帶著隊伍穿過女工,繞過一排又一排的作業檯,走上一個由兩人守衛的樓梯;一行人經過時,守衛恭敬地讓開。樓上的走廊鋪著綠花圖樣的長地毯。地毯相當厚,仁恩的鞋底深深地沉陷進去,安靜無聲;他想起孤兒院後面的樹林裡,長在樹枝倒下處的翠綠苔蘚。
那人走進來,好像這樣就可以證明他很偉大似的。他的西裝外套甩在肩上,吊帶緊繃,綁著粉紅絲帶的衣袖推得老高。他幾乎跟約瑟夫神父一樣胖,跟球一樣突出的肚子垂掛在腰際,肚子跟隨著他走過房間,在大書桌後面坐下。他看起來滿臉不快,好像其他人全聚在這裡麻煩他似的。很明顯地,這個房間的每樣東西——牆上的畫、他們腳下的地毯,還有窗戶那邊的工廠——全屬於他,西拉斯.麥金迪。
「看一下,」麥金迪說:「把槍管上寫的字讀出來。」
湯姆的指甲掐進仁恩的手臂。
麥金https://www.hetubook.com.com迪從口袋拿出一塊手絹,擤擤鼻子。「這個故事編得很好。」他說:「現在換我來跟你說一個故事。從前有一隻豬喜歡在糞裡吃睡滾,有一天豬的農夫主人切了牠的喉,清了牠的內臟,把牠的肥屁股煎成培根吃了。故事結束。」
他看見他的朋友。雙胞胎臉上的泥土已經乾了,留下厚厚一層褐色的泥巴硬塊,他們身上到處都是凝固後裂開的泥塊,一直高到手肘處都有。布拉姆的腳被巡夜人的馬鞍絆住,易奇整個人跌到路旁。班傑明慢慢地、小心地下馬,他的衣服破成碎片,臉又紅又腫,看起來簡直像另一個人。
「恭賀升遷!」他大喊,同時把兔唇推向旋轉鋸刀的工作區。他一轉身,兔唇滾動著雙眼又看了班傑明一眼。她咬咬嘴唇,抓了一把鋸屑灑向機器上的血跡,木屑立即變紅,她把它們拂到地上,用腳推到機器旁。
仁恩等著班傑明編出一個更好的故事,一個讓他們脫身的故事。但班傑明只是呆站在那兒,束手無策,他的臉好像更腫了。仁恩知道唯有靠自己孤注一擲了。他走向前,脫下外套蓋在地毯上,用力搓著,努力想擦掉那血漬。他突然察覺到房裡的靜默,轉頭一看,所有的人全都注視著他。
「幸運的男孩。」麥金迪開始喘起氣。他放開仁恩的手,掐掐他的臉頰。
女孩跌坐在地上。工頭用破布把她的手裹起來,扶她出去。不一會兒他重返,大步走向兔唇,把她帶到旋轉鋸刀旁。
「那個是誰?」
「這完全是個誤會。」班傑明說。
「說再見。」麥金迪說。
「是的。」
班傑明好像準備談買賣似地握著雙手,「我的姊姊和她的家人上週死於熱病,鎮裡擔心那種病會傳染,所以沒有告知我們就把他們埋了。我知道之後就把他們全找了出來,好幫他們安排一個基督教的葬禮。」他擠出一個笑容,仁恩看得出他很痛。
領航人跳下馬,把仁恩用力拽下來。過去一小時,仁恩拉緊馬鞍騎在前頭,看著領航人操控著馬韁,感覺到他緊貼在背後,聞著熱氣與皮革的味道。仁恩把傷疤藏在衣袖裡,他的脈搏隨著馬蹄躍動,直到他們抵達北蔭鎮。
班傑明語氣生硬地說:「我沒事。」
他們全跑過去,班傑明小心地檢查他的腳。他才一碰,湯姆就尖叫,於是班傑明要他安靜。他脫掉大衣,撕掉上衣的一塊布,用來纏在湯姆斷掉的腿上。
班傑明的笑容消
和-圖-書失了。
「那不少錢啊。一定是幹了些有意思的事才能值那麼多。」
樓梯上的另一組門被推開,門裡是工廠的核心地帶——有一排排的工作機具、機器、材料,和女孩。一盒盒的捕鼠器靠著牆邊堆放著。成堆的木板和鋸木屑積在牆角。女孩們把木材疊在一排旋轉刀上,切斷,疊起,切斷。切下的木塊被拿到另一個走道組裝;有些女孩用黏膠刷子把木塊邊緣塗上膠,有些用老虎鉗把它們夾緊,然後在角落釘上釘子。
班傑明搖頭。
麥金迪放開仁恩,接著拿出一個金懷錶。他打開錶蓋,看看仁恩再看看那錶,然後他雙手抱陷入沉思中,好像沒興趣再跟任何人鬧嘴。班傑明閉上眼睛,其他人等著,感受著房裡的熱氣。
「我們該怎麼辦?」
工廠的工頭是個禿頭、四十幾歲的男人,正沿著一排排的走道走著,吹熄夜班用的燈籠。當他經過仁恩旁邊時,廠房後面突然傳來一聲尖叫,幾個女孩起身急奔過去。一個站在轉輪鋸刀旁的女孩把手放在嘴裡,血沿著她的下巴淌流。
布拉姆上前握住湯姆的手,易奇握住另一隻。教員茫然地看著他們,閉上眼睛,失去了意識。班傑明抓過仁恩的手指,把它們壓在他用布綁住的地方。他要仁恩對綁縛處持續施壓。仁恩緊緊壓住,感覺到湯姆腿上的脈動。
「再見。」他說。
「你老家住哪裡?」
「我不容許這種事在我的鎮裡發生。」麥金迪轉向領航,「他值多少錢?」
走廊盡頭是一道開啟的門。帽男把湯姆抬進去,仁恩跟著。那顯然是間辦公室,一部計算機佔據了角落的大半位置,一堆報表躺在一個堆滿東西的書架旁,中間是一個巨大的木製書桌,桌上佈滿平行交叉的刻痕和污跡,抽屜的把手擦得亮晶晶。書桌佔據了房間大部份的空間,仁恩和雙胞胎在四周列隊站立,好像那是個餐桌。
「一個方向一個。」
「你受傷了。」仁恩說。
「他只是個孩子。」斑傑明小聲地說,那把槍依然抵在他腦後。「他不值錢。」
「你覺得我們能要求看醫生嗎?」仁恩問。
班傑明湊近說:「『義人的靈魂在上帝手裡。』」
「這個怎麼辦?」
仁恩看著班傑明,等他給出什麼信號,但班傑明只是害怕地緊繃著臉。仁恩用力嚥了口口水,他想到以前在約翰神父的書房等待被處罰的感覺,那種沉默比鞭打更難受。他慢慢後退,而那一退似乎打破了迷咒,麥金迪命令領航人放下指著班傑明腦袋的和圖書槍。
班傑明猶豫了一秒後,放開仁恩。他的手往上舉,最後停在腦後剛剛被槍抵住的地方。仁恩看著他,心跳如鼓聲在耳裡咚咚作響。
「現在他配了。」麥金迪移動肥身體。他的波士頓腔調好像磨刀板,吐出來的一字一句好像碎片。「那些男孩是誰呢?」
「是的。」
「我們必須想出:他到底知道什麼,他要什麼。」班傑明沿著下巴摸索,他把手伸進嘴裡,抽搐了一下,拔出一顆被打斷的牙。
領航人打開門,指著地毯,大禮帽和草帽蹲在湯姆兩側,用地毯把他捲起來,他們一聲不吭,好像以前常做這種事。布拉姆和易奇站開,看著湯姆消失在地毯裡。帽男一人一邊,把地毯拉到走廊,雙胞胎跟在後面。
雙胞胎恐懼地望著麥金迪,他們一直握著湯姆的手,圍成圓圈;但他們迅速地放開湯姆,好像他剎時變成有毒似的。
兩個帽男被派去處理掉屍體,留下來的割開繩索,鬆綁湯姆。他被綁在一塊從馬車解下的板條上,拖曳在騎馬人後面。前四分之一的路程哀叫不停,他最後終於不支暈倒,讓大家都鬆了口氣。
易奇開始啜泣,仁恩感到一陣心疼的罪惡感。「這裡一定有什麼東西可以讓你用。」他說。他在房裡到處找,直到找到一個插滿鉛筆的舊果醬罐子。他把鉛筆全部倒出,把玻璃罐遞給易奇。易奇似乎鬆了口氣,他跑到牆角,解開褲頭。尿好之後,他拿著那罐鮮黃的液體站在那兒。
所有的人都等著班傑明回答,易奇的肚子咕嚕叫,門邊的湯姆移動呻|吟了一下。牆上有個鐘,仁恩之前沒聽見,但現在清楚地聽到鐘在他們頭上搖擺不停。
「是不是誤會我們很快就會知道。」帽男把湯姆放在地毯上,齜牙咧嘴地離開,領航人把門關上,上鎖。
站在書桌後面的麥金迪把玩著槍,眼睛在男孩的袖子和臉上來回地巡著。
班傑明瞄了大門一眼,領航人在那兒清著刀子,眼睛一動也不動,定定地看著班傑明。「我不懂。」
班傑明靠著牆,小心地探查自己的肋骨,他的嘴m•hetubook•com.com唇腫成原來的兩倍大,眼圈也割傷了,還有瘀青。
「因為他還不配認識你。」領航人說。
仁恩等著班傑明開口,做出一個解釋,為什麼這是個錯誤,為什麼他們不能分開;但班傑明幾乎不看他。
「在這裡等著。」領航人說。
做鐵工的集中在廠房中央,有些裝鉸鏈,有些上軸柄。細鐵絲從齒輪的一邊穿進,另一頭穿出,像一條條捲曲的蛇一樣垂到地上。有個女孩把剪斷的鐵絲線拿到另一排女工那裡,讓她們裝在捕鼠器上。兔唇女孩靠在其中一排桌子上,手又黑又油膩。
「拿來。」仁恩接過罐子,玻璃是溫暖的。他把蓋子蓋回去,拉開一個抽屜,把罐子藏進去。湯姆開始呻|吟。
班傑明猶豫不動。
麥金迪把玩著衣袖上的絲帶,最後把注意力放在地上,湯姆的血正慢慢滲進地毯。
麥金迪抬起眉毛,用手槍示意領航人,領航人用槍抵住班傑明的腦袋,整個房間更安靜了,好像大家全停止呼吸,唯有班傑明,開始像溺水似地咳個不停。大禮帽攫起仁恩的領子,把他拉到書桌前。
下一秒,仁恩已經被拖離那房間,走回綠色毛茸茸的地毯上。領航人扔他下樓,他們走過捕鼠器女孩,女工們繼續工作,假裝沒看到他,但仁恩注意到有幾個人放下手上的活,注視著他。兔唇女孩還在原位,他們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領航人把他推進另一道門,穿過迴廊,最後來到一間堆滿紙張和箱子的儲藏室。
「我可以給你一槍,懲罰你犯下的一切罪孽;或者我可以將你移送法辦,領取七百元賞金。以你那一串精彩的罪行,準被吊死無疑。」麥金迪擦完槍,旋轉著槍膛,一下,兩下,然後他朝湯姆點頭,「他會把那地毯毀了。」
麥金迪躺坐在他的椅子上,「男孩留下。」
「我不要錢。」麥金迪說。
「他叫納伯。」領航人說。
班傑明的頭陡然後傾,好像原本是靠著那槍管支撐自己。他張開眼睛,「我願意付你比賞金更高的價碼。」
「你是孤兒?」
「你染指墓園,」麥金迪說:「這樣不太好吧。非常不好。」
「求求你,」班傑明說:「請聽我說。」
「你很幸運。」領航說。然後他帶上門並上了鎖。
仁恩注視著麥金迪長著斑的臉龐和鼻樑上的腫塊。他看得出這個人開始沒耐性了。
「這兒。」工頭說,拿了塊破布給她。
仁恩不敢撒謊,「聖安東尼。」
布拉姆和易奇目瞪口呆地注視著血從他腿上流下。「他要你們過來。」仁恩和_圖_書說。
仁恩環視著房間,猜不出工廠老闆麥金迪還可能要些什麼。從這個地方看起來,他已經很有錢,椅子都套上高級皮革,銅燈閃閃發亮。書桌上有一套金筆,後面的牆上掛著一組獵狐圖,圖上有個領著一群獵馬的號手、首當其衝躍過山丘的騎士、成群在草叢間散開的獵狗。還有那一小群紅色些狐狸,有時在原野上飛奔、有時恐懼地擠在一團,差點兒就要被發現了。
「回位!回位!」工頭大喊。那些女孩猶豫了一下,便匆匆回到她們的作業臺。發出那尖叫之後,那女孩再也沒有出聲,只是站在那裡,流著血。仁恩看著她四周的鋸木屑開始變成深色。
「告訴我,納伯先生,你是教徒嗎?」
「你有沒有摸過上帝的手?」麥金迪用手絹擦拭著槍管上的刻文,好像被班傑明看一眼就會留下污點。
領航人從大衣口袋裡拿出一張折起來的公告單,開始朗讀,那些名詞一個接一個掉在房裡:縱火、搶火車、搶銀行、搶馬匹、普通竊盜罪、逃兵、非法賭博、投機、假冒執法人員、假冒海軍軍官、假冒傳教士、非法佔據空屋、漂泊流浪、行為不當、持槍攻擊、亂丟垃圾、遊蕩,以及販賣假貨。
騎馬人一行進入北蔭鎮時,橋下的老漁夫們紛紛避開,流浪漢躲進巷子裡,寡婦們關上商店的門,把百葉窗拉下。唯一迎接領航人和他的俘虜的,是從捕鼠器工廠冒出、在清晨陽光中發散的煙霧。仁恩記得從屋頂上往下看時這棟建築的樣子——穿制服的女孩魚貫入門,大海匯成小河。
「你今晚就得離開本鎮,」麥金迪說:「我不要再見到你,不要再聽到你的名字,不要再讓任何跟你有關的事傳到我耳裡。」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著班傑明。
領航人朝地上吐口痰,用拳頭在工廠大門上猛敲了兩下,另一個帽男打開門。工廠裡面聞起來像個教堂——冰冷,潮濕帶點土味。一群人登上主階梯。兩個人架著湯姆走在最後面。四周全是機器運作隆隆的攪動聲,甚至能夠感到腳底的地板在震動。
「七百塊。」
她看到他們進來了。仁恩一進門就瞥見她。看到班傑明傷腫的臉時,她停下了手上的工作;但現在她的頭低在捕鼠器上方,雙手迅速動作,操作針線似的操作著那些金屬線。
布拉姆撞了他一下,「你剛剛早該說。」
「我們一定要嗎?」
麥金迪關上槍匣,把槍伸出來,「看一下這上面刻的字。」
班傑明搖頭,轉頭看著大門,有人來了。
「無名小卒。」班傑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