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
親愛的連先生：
箱子裡的信比芮瑪想像中的還多很多，全都亂七八糟地放在一起，有的在信封裡，有的沒有信封，有些是打字的，有些是手寫的，芮瑪完全無法理出順序。麥斯威爾有沒有回過任何一封？這讓她好奇。她希望自己記得問。雖然她並不如愛狄森所想的，對這些信抱有太大興趣，但她卻不好意思直說。她寧可拿下來的是上面寫著她父親名字的盒子。
P.S.：貓的事當然是開玩笑的。
若她發現，這麼多年來，麥斯威爾都是錯的，對他也太嚴厲了。他已經有很多事可煩惱，他總是很煩悶。但她同情賓恩，而且大家都理解原因。
和你打賭，如果你在貓爪上抹毒藥，不管味道如何，貓會立刻把爪子舔乾淨。貓很注重自己的身體，我是知道才這樣說。我養了二十二隻貓。
她想，也許明天再來仔細找找這封信的第一頁，也許再來讀讀《冰霜城》吧！看看那樁命案是不是因為有人想要謀殺那隻貓。當然，這種理由還是不足解釋其他命案，但殺兩個人總比殺三個好。而且只有殺貓的那椿是預謀的，殺妻才是第一樁謀殺。
2
你最忠誠的康絲坦斯．威靈頓
我知道你還沒準備好聽我說，但你最好離開她。她根本配不上你，而且不只有我這麼認為。你知道什麼才能讓你感覺好過一點嗎？答案是狗毛和海魚。你就和A．B．艾莉攤牌吧！那是過去式了，你該換個新女朋友。你要告訴她，外面的讀者都很關心你，希望你幸福快樂。我的意思是，這其實都由她決定，對不對？我們這些普通人，可以花十年思考自己的婚姻有多棒，思考我們到底是不是上輩子修來的好福氣，思考是不是因為我們都做對了。結果呢？結果是我們的老公費盡心思地想在烤肉會或家長會之夜裡，試著搞上我們的每一個朋友，而且從來都沒有人告訴我們，全世界就剩下我們不知道這回事。真實人生不是故事，只是每件發生的事。但只要艾莉女士願意，你隨時都能開心。所以，當她不讓你覺得開心時，這就很討厭了，如果你要一直繼續悶悶不樂，那我永遠永遠都不要看你的書了。如果是我作主的話，我會從你的嘴巴開始，讓你猜猜接下來會有什麼驚喜。ｍ•ｈｅｔｕbｏｏｋ.cｏm•ｃｏm
閣樓讓芮瑪很失望。閣樓不是那種裡面有小木馬、鳥籠和婚紗的浪漫閣樓。也不是有著動物標本、人體模形和婚紗的詭異閣樓。裡面滿是箱子，有些箱子裡擺著愛狄森已出版的書，只是都沒拆封過，有第一版的樣書、翻譯的樣書、大字版、讀書會版本、精裝版、大平裝版和小平裝版。
伊頓信紙上的黑色墨水寫著：
親愛的麥斯：
P.S.：我小時候讀了很多書，不是因為誰曾經鼓勵我讀書，而是因為讀書是一種很好逃避現實的方式。我一直認為書裡的角色其實是真正的人。我知道你不是真的，但對我而言，你是活生生的人！我想我這輩子的經歷可以寫成一個很好的故事，也許能夠鼓勵其他像我一樣的孩子，讓他們靠自己而有所成就。
「這是麥斯威爾的信？」蒂妲問。
你真誠的鮑伯
芮瑪用手電筒照亮標籤，讓蒂妲讀出來，有：「評論與訪問，一九八二～八五」、「地圖和平面圖」、「一九六二州長選舉」、「不好的開頭」、「編輯通信」。
「他星期五下班後就會過來。可以給他一個房間嗎？我不喜歡他天黑了還上公路。」
目前最有意思的東西是一排塑膠聖誕老公公，每個都有四呎高，數量多得有點奇怪。芮瑪數了數，總共有八個，而且全像拍照般地靠牆排排站。
「馬汀打電話來。」蒂妲筆直地轉頭看向芮瑪，以及在她們之間的手電筒光束下漫飛的狗毛和灰塵。「我兒子。」她說，「我不是模範母親，都是他爸在養他。他找了一份好工作，是個很乖的小男孩。唉，也不小了，都二十六歲了。」
芮瑪把這封信歸類在不適合的求婚信中。她希望這種信可以不要寫得這麼隱諱。
我不會解謎，但我滿懂自己的。我白手起家，開了一家加油站和一間雜貨店，沒有貴人幫忙，現在我要存錢買自己的船了。我就這樣週而復始地在大家來度假的地方生活著。就是要存錢，擬個計畫。總之，我想說的是，在這裡總是有人「了」你的。和圖書
有幾張海報從堆得高高的紙箱上垂落。最上面的是哈里遜．福特，他披著一件藍色的工作服，膝蓋上有一本書。芮瑪看不太清楚書名是什麼。她試著猜想，哈里遜．福特會看什麼樣的書？但她一點頭緒也沒有。至少，他沒有在讀這本書。她把這張海報放到一邊，看到下面那張海報。是愛狄森。那串凶器垂掛在她的頭上，還有一個用蠟筆畫的氣球在旁邊，看起來好像連環漫畫。她在讀《俗麗之夜》，芮瑪會知道是因為她看過這張海報。海報上面寫著：美國圖書館協會的名人讀書系列。芮瑪還是大一新生時，這張海報曾掛在學校圖書館裡。直到被安東尼奧．班德拉斯捧著《唐吉訶德》的海報取代，大家都看得出來，更換海報一事的確是一大改善，但就算愛狄森是教母，至少也要權衡一下，再決定要不要說出這件事。
亞曼達．陳敬上
最無聊的街道
芮瑪的眼睛適應光線後，發現了有趣的東西。她差點踩到一個底座是人面獅身像的檯燈，但沒有燈罩〉沒有燈泡，也沒有可以插插頭的地方。人面獅身像的鼻子被削出一個缺口，芮瑪不知道那缺口就像真正的人面獅身像上的磨損？還是有人最近不小心摔到它而造成的？芮瑪不曉得的是，這個檯燈其實是一個叫做「謎之文學獎」的獎座。就本質上而言，這個檯燈具備了細膩的形象考量，因為人面獅身像和亮光結合。愛狄森這幾年贏得大小獎項，包括這座在一九七九年以《均等命運》一書贏回的戰利品。她其實比較喜歡能吃的獎座，但能吃的獎座實在少之又少。
芮瑪開始注意這個閣樓。在她看來，這些箱子不只是令人悲傷的雜物，也不僅僅是一本書、一個夢想、一場人生而已。嗯，聖誕老人……芮瑪心想，有些東西我們能夠保留，而這裡都是些留下來的東西，只是緊握著這些殘骸又能成就什麼？如果把燈的外型做得像人面獅身像，真正的人面獅身像會比這燈大？還是小？如果一隻鳥抓著一隻鞋，那到底還算不算是一隻鞋？
蒂妲沒有念出這個盒子的標籤，反而從芮瑪手裡接和*圖*書過手電筒，因為閣樓的空間被箱子堆得愈來愈窄，已經無法容下她們兩人。也許那個標籤對蒂妲來說根本沒什麼。芮瑪看不見她的表情，只看到那尾黑色眼睛眨也不眨的蛇樣刺青。
「臘腸狗很貪吃。」愛狄森又對芮瑪說，「最開心的時刻莫過於放飯。但牠們的背部不能承受重量，我們必須冷血又殘酷。」芮瑪想起早餐時看到的蛋和土司。有些人就是更冷血、更殘酷一點。
當然，大家會以為《冰霜城》是推理小說。但我們能夠確定嗎？從封面是看不太出來。如果是恐怖小說，那隻貓可得單獨出現。連先生，這個世界比你知道的還大，而結尾的真理通常都仰賴一開始你自己的定位。我認識你父親，大家都認識他。今天並不是因為尊重他，而是因為他有這個權利。
「妳會喜歡馬汀的。」蒂妲對芮瑪說。背對著蒂妲，愛狄森在黑暗中向芮瑪使了一個眼色，嚴厲且衝著她。
「這個家永遠歡迎馬汀。」愛狄森看了芮瑪一眼。
那個盒子裡的東西很有可能與賓恩這個角色有關，與她父親無關。或許是芮瑪眼花，說不定那是寫著：賓州、賓士、或是賓果……
橫條紙上用鉛筆寫著：
箱子大到蒂妲需要用雙手才能搬起來，於是她把手電筒交給愛狄森。燈光在閣樓裡閃動，照到人面獅身檯燈、餐桌椅和芮瑪的鞋子；掃到聖誕老公公，刷過那個一角壓壞的鞋盒，讓柏克萊的眼睛反射光線。
你需要我，但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
一九八五年三月十七日
皇帝街一四一〇號
芮瑪對這個女人有好感，因為這個女人覺得她父親被人冤枉。她在信堆裡翻來翻去，試圖找出第一頁？但信沒翻出來，手上倒沾上一層灰。她把箱子放在地上，去洗手，準備睡覺。
史丹佛在愛狄森的懷裡坐立難安，直到牠把鼻子放在她肩上，從愛狄森的髮縷間，一臉憂鬱地看著芮瑪。「妳覺得牠又胖了嗎？」愛狄森問蒂妲。
自從父親過世後，她就無法專心看書。所幸這些信都很簡短，就像是書本以外的另一種閱讀方式。那天晚上，她就寢前讀了幾封。
「答對了！」愛狄森說。
「那些是我的，和圖書不是麥斯威爾的。」愛狄森說，「除非有另外註明。」
灰塵讓芮瑪開始出現反應，她打了一個噴嚏，手電筒跟著晃了一下。愛狄森說：「保重。」
1
兩隻狗放棄抓老鼠了。芮瑪以為牠們只是一起玩耍，直到演變成不怎麼令人開心的場面。愛狄森費力地把上面那隻，也就是柏克萊，趕去旁邊；抱起底下那隻：史丹佛。「牠們是同一窩的。」她對芮瑪說，「當然是同一對父母。除了可怕以外，不會有結果的。」
你真誠的鮑伯．克羅寧
一九八一年七月七日
一九八一年七月七日
如果你認識我，你一定會喜歡我，我們之間有太多共同點了。我們都是由父親扶養長大，而且小時候都很寂寞。寂寞的小孩很難熬過來，不是嗎？我還小的時候，一心一意只想快快長大，到別的地方去，但現在我只求能夠回到從前，在不同的地方和不同的家人重新開始。現在我知道，你可以從殘缺的童年裡長大，你可以擁有「美好的人生」，但你對美好童年的渴望卻不會因此減少，往後的人生裡，你也無法擁有什麼美好的童年。不可能的。
努力讀手寫信讓芮瑪覺得好吃力，她開始在箱子裡翻找，看看有沒有打字的信。找到了！是一封長信的最後一頁，有幾個句點都穿透薄薄的半透明信紙。她先看到的就是她父親的名字。
懷俄明州傑克森霍爾
蒂妲往更裡面走。這裡的東西堆得更高，所以芮瑪也過來幫忙拿手電筒，讓蒂妲能用雙手搬開更大的箱子。芮瑪聞到蒂妲身上早晨健行的氣息，不是汗臭，而是樹林和泥土包覆著杏仁肥皂的氣味。
第一封信沒有信封裝，用褪了色的藍色墨水寫在三孔紙上。
光線從兩個隔板的通風口灑落進來，剛好夠亮，讓芮瑪可以大致看出裡頭的擺設。愛狄森帶了手電筒，打開後交給蒂妲，蒂妲開始移動堆疊的箱子，把上面的箱子搬開，才好看到下面箱子的標籤。灰塵揚起，在光線下飛舞。兩隻狗現在比較安靜，用很有效率又規律的方式嗅著鼻子。牠們在一堆老舊的餐桌椅下緩慢前進，有一剎那，椅子被牠們弄得搖搖晃晃的。
親愛的麥斯威爾：和圖書
重新再讀一遍好像是芮瑪能力所及的事。這和一般的讀書不同，尤其是如果你像芮瑪一樣，已經讀過好幾遍《冰霜城》。當你已經從頭到尾、從尾到頭讀熟一本書，重讀一遍也其實不必花太多心思。
蒂妲繼續說：「帕羅奧多市、訪問一九九〇～九二、照片和凡吐拉市、收據一九七四～八四、聖誕卡片……記事簿一九八九……」她把箱子整理了一下，然後繼續找下一堆箱子。擺在上面的箱子比較小，是一個鞋盒，其中一角被壓爛了，盒蓋用麻繩綁起來。當芮瑪用手電筒照那盒子時，她看到上面寫著「賓恩」。
最無聊的城市
就在全世界
最無聊的房子裡
你和我一樣，都很沉默。我太太總是要我多說一點。她會問：「貓是不是吃了你的舌頭？」或是「你到底在想什麼？」直到我說：「寶貝，妳絕對不會想知道的。」
……其他有動機，而且也有機會的人。所以——我不相信賓恩．藍尼索能夠殺人。在我眼裡，他看起來總是像正直的老百姓。我覺得你這次搞錯了。
那個眼色的代表：馬汀是個被人寵壞的討厭鬼。但芮瑪卻依舊以為：我知道我說過整層樓都是妳的，如今我很抱歉我之前這麼說。
這一眼的意思是：別擔心，馬汀不會在這裡過夜。但芮瑪解讀成：我知道我說過整層樓都是妳的，但我很抱歉我之前這麼說。
奧利佛如果還在人世，應該也快二十六歲了，這讓芮瑪忽然對馬汀反感了起來，馬汀二十六歲，卻不知感恩自己能夠活到這個年紀！這種不平衡的感覺讓芮瑪又打了一個噴嚏。「保重，」愛狄森說，但芮瑪不配這種關心，這只是徒增罪惡感。
我今年十歲，圖書館不讓我借閱你的書，因為你的書都在成人區。大人很愛管小孩子不能看的東西。如果這裡真的有謀殺案，那就讓他們都死光吧！不過驚喜來了！我還是讀了你的書，我有自己的管道。小孩可以在電視上看到你：卻不能讀你的書，你覺得怎樣？我家就是這樣。
「上次我們去診所的時候，桑奇斯醫生說牠瘦了一磅，」蒂妲說，「真是普天同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