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
她忽然想起罰單一事。罰單在海灘上，墨水因為雨滴而模糊不清。但她祈禱罰單在樓上，她該上去找找。奧利佛深信，要嘛就一次說完所有的大小壞事；而這麼做的理由很周到，因為如果能夠讓母親只生氣一次，何必反覆惹她生氣？有時母親會發現奧利佛沒告訴她的事，但奧利佛會解釋成，他只是在等待壞事累積到某一種程度。
「喂！」芮瑪說，「喂！」她放開史丹佛的狗鏈，追上那女子。
走廊上的鐘在一刻時響了；半點時響了；四十五分時響了。她聽見兩隻狗邊吠邊下樓。沒多久，房屋深處傳來悶悶的電話聲、接著是環保拖鞋踩上走廊的聲音。有人輕敲了芮瑪的門三下。
我替她泡了杯咖啡，但她沒喝。我給她看我父親年輕時的照片，比我現在還年輕，還有一張以賽亞弟兄的公關照，陽光灑落在他身上。我問她，如果有方法可以得永生，她會選擇永生嗎？她沒回答，反而說：「和我聊聊麥斯威爾．連。就是你花錢請他來的，是吧？」
「她戴了連帽T恤的帽子。」芮瑪說，「我沒看到頭髮和項鍊。她只在這裡待了一分鐘，而且只在廚房。」
海邊還有另外兩人，一個是穿著綠色連帽運動衫的女子，另一個則是穿著橘色的雨衣的男子，他是動物管制局的人。他沒有生氣，反而有點抱歉地告訴芮瑪，上面那片海灘才可以不用繫狗鏈遛狗，於是分別替兩隻狗開了兩張罰單。雨打在罰單上，墨水散開了，芮瑪看不清楚罰單上寫了什麼。
報紙上全是這些報導，但芮瑪只想著說明早上的事，她誤會愛狄森的意思，卻還沒意識到是自己沒搞清楚，反而開始描述早上有人不請自來的事，但說得簡短，沒有補充太多戲劇化的細節。
一名亞裔女子牽著一隻大白狗走上前往海灘的階梯，這時芮瑪和兩隻臘腸狗才正要下去。女子開口說話，大白狗停了下來，讓兩隻小狗先走。芮瑪經過她身邊時，那女子又再htｔｐs://m•heｔｕｂｏok.coｍ.cｏm次開口，只是她的英文不太流利，她解釋自己下午要出門，但晚餐前會回來再散步一次。這不禁讓芮瑪好奇，畢竟是在和狗講話，難道就不能用比較擅長的語言和狗溝通嗎？
這兩隻狗是名作家A．B．艾莉的狗，他沒聽說過A．B．艾莉？（他不認識。但他認得這兩隻狗，上次牠們在海邊亂跑，他放牠們一馬，只有警告。果然亮出愛狄森沒有達到預期效果。）
不知他聽過麥斯威爾．連這號人物嗎？A．B．艾莉愛寫的就是麥斯威爾．連的書啊。（不會吧！他昨晚才在電視上看了麥斯威爾．連的節目。一個小時的人生就這樣一去不復返。）
雨水順著芮瑪的帽子滴了下來，外套的肩膀部位把水吸了進去。海水是陰沉的灰藍色。蒙特利半島隱沒在層層雲牆後，天空和海水的界線交融在一起，像是有人用鉛筆畫畫卻沒擦乾淨般。鷗鳥在淺淺的水岸上用喙戳食。一隻鵜鶘低飛掠過水面，大大的翅膀末端如同槳般地沾進水裡。芮瑪蹲了下來，解開手裡的狗鏈。
2
我想了一會兒，她是不是出於私心而想知道這一切。我覺得她可能是凱薩琳的女兒，她看起來有點像那個頑皮的凱薩琳。
她轉過身來，首次在白天欣賞無才園的外觀。房子漆上了白色和天藍色。用木板一格一格釘成的屋頂像魚鱗般地蓋著一面牆，金色的薄殼沿著屋簷嵌在屋頂的輪廓線上。圓圓的屋頂上有一隻鯨魚圖案的風向標。芮瑪看見自己房間的百葉窗向下拉了一半。往下看，二樓有個面海的陽臺。芮瑪心想，如果天氣暖和些，如果這是自己的房子，她有時也會想睡在陽臺。
「大家都買得到生命之符。」蒂妲說，「這不能代表什麼。」
1
一九三〇年，該教信徒約莫有三百https://www.hetubook.com.com餘人，但在十七號公路成了前往海邊的唯一道路後，信徒人數立即驟減。該地短暫轉手到一位不具名的好萊塢音樂劇製作人手上，他後來又賣給幾位金主，在一九六八年，現任地主買下該地，附帶的條件是僅存的八名信徒必須留在此，且於八年內每年輪流支付一萬美金換取食物、衣物和住所。
《冰霜城》序曲
芮瑪有很多合理的解釋。
她很快歸納出一九六三年死亡事件——從我父親開始，直到後續的一連串命案——的結論。我不怪她，記者不就是期待每個故事背後都有黑函、性|愛和謀殺？
不繫狗鏈會干擾到誰？這片海灘這麼荒涼。（但法律對這種事情很直接。無須多餘條款解釋。）
我花了許多歲月忘卻這個事實。我說，她搞錯了，然後請她出去。如今我獨自一人，只有冷咖啡、薰衣草香水和菸味為伴。我無能為力，只能回憶往事。
兩隻狗兒很討厭在下雨天出門，唯一的辦法就是牽著牠們出去。不知芮瑪會介意嗎？她可以戴上掛在廚房門上的雨帽，塑膠袋在流理檯上，「就讓牠們活動一下，」蒂妲說，「牠們一冷就會想回家。」
今天有個女孩來到我家，她說自己是名記者。女孩的髮色是棕金色，臉尖尖的。她是為了一份地方報紙的全彩版面而前來了解永生營的歷史，大家對宗教社區又起了興趣，都是因為蓋亞納的集體自殺事件。
「沒關係的。」芮瑪伸出手，但那女子只是微笑地朝階梯走去。她繼續走進柵門，踏上人行道，經過無花果樹旁邊。芮瑪開門的時候，女子向後退了一步，她沒交出柏克萊，反而推開芮瑪走進屋裡。
蒂妲指著《不潔之水》娃娃屋裡的小小玻璃天井，那瓶成為凶器的無甜香檳王酒瓶倒在蕨類植物上，木塞完好如初。娃娃屋裡一切安好，但身穿燕尾服的男子屍體卻不見了。
芮瑪直到聽見ｗｗｗ.ｈｅｔｕboｏk.com•coｍ蒂妲回來的聲音才又下樓。已經中午了！愛狄森和蒂妲都在廚房。水滾了，茶壺嗶嗶叫，水蒸汽噴上窗戶玻璃。蒂妲在煮香腸。收音機開著，是約翰．佛格堤（John Fogeny）的「漫步在狂風暴雨中」（Walking in a Hurricane）。整個場景舒適，還有音樂伴奏，芮瑪祈禱自己不要毀了這一切。
那名女子站在廚房中央，緩緩轉身，仔細看了看櫥櫃、海報和盆栽，接著把柏克萊的鏈子交給芮瑪，說了聲「好棒的廚房喔」，便循著進屋的路線走了出去。芮瑪站在門邊，確保她走下了樓梯，然後在那女子離開後鎖上家門。
她長得如何？愛狄森問。是不是紅髮？戴著埃及安卡生命之符的項鍊？有個女書迷會躲在沙灘，有次有人倒垃圾時發現了她。芮瑪看不出愛狄森是否不高興，如果是，那麼不高興的程度有多少呢？她沒看芮瑪，有些人生氣的時候就是不看你，但芮瑪不知道愛狄森是不是這種人。收音機傳來的背景音樂正說到「歡迎收聽KPIG電臺」。
第二天下雨，不是傾盆大雨，而是規律的滴答細雨，芮瑪起床時足以聽到海面上的雨聲。她不記得做了什麼夢，只有惡夢才會記得。一般人從噩夢裡醒來總會鬆口氣，芮瑪可不一樣，她會心情不好。她自己的生活就是這樣：寂寞孤單，被人拋棄，身邊淨是些不對的人。這讓她無能為力。但做夢也可以做點好夢吧！她決定繼續躺在床上，直到肚子餓得受不了。
芮瑪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注意海獅攻擊的新聞。（除非大家都對動物攻擊事件感興趣？）有時她能從自己房間聽到海獅的叫聲，看來聖克魯茲的確有許多海獅。
七〇年代，嬉皮占據了空屋，直到被人趕走。目前唯一的商店是一間藝術玻璃公司。里克的老農舍是少數碩果僅存的建築，聖城的發展以小溪、瀑布、懸崖、溪谷及其他潛力無窮的十個地方聞名，地主想要m.hetubook.com.com將該地保存為公園，而不是發展成住宅。
不過芮瑪也無法拒絕，於是拖著沉重的身子起床，著裝，下樓走去廚房。蒂妲已經出門了，但狗還等著，狗鏈已經繫上，牠們扯著鏈子，興奮到全身發抖。
他把皺皺的罰單遞給芮瑪後離去。早在這之前，臘腸狗就已經回來，還拴上狗鏈了。狗鏈讓牠們很訝異，而且也不喜歡。芮瑪在講話的同時，這兩隻小狗一直在她腳邊焦慮且生氣地繞著圈圈，好像在跳五月柱舞。很快的，她動彈不得，於是彎下腰來，解開小狗的鏈子。穿著連帽運動衣的女子走過來說：「好棒的狗喔。」她的帽子因為雨滴而閃閃發亮，鼻子紅紅的，而且還脫皮，似乎常常擤鼻子。芮瑪覺得她的年紀大約四十到六十歲之間。「真倒楣，被開單。有時抓得很嚴。讓我幫妳。」她從芮瑪手裡搶過狗鏈，把兩條鏈子分開，然後跨過史丹佛的背，一手抱起柏克萊。
芮瑪安慰自己，那女子才進來幾分鐘，自己沒看到她在房裡做什麼的時間一定更短。更讓芮瑪寬心的是，她也證明自己始終是對的，遛狗這件事的確超過她的能力所及。她上樓，換掉一身溼衣服，躺回床上，這裡才是芮瑪的歸宿。
3
芮瑪起身，打算上樓回去臥室，翻翻外套和褲子口袋，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帶了兩張罰單回來。但當走過蒂妲身邊時，蒂妲伸手拉住她，把她拖往廚房一角。
「瞧瞧這個。」愛狄森把《聖荷西水星報》的頭版遞給芮瑪。芮瑪讀了讀斗大的標題：「海獅攻擊舊金山海洋公園游泳客」，但愛狄森其實要她看的是位於下方版面的「待售：聖城」。
常常有人問我麥斯威爾．連的事，我有自己的一套說法，我把這套說法寫下來，深信不https://m.hetubook.com.com疑。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是我帶麥斯威爾．連進到永生營的。
她是克里夫蘭人，不知道有這種法規。（但海灘上有告示，她該做的就是先讀一讀。）
「妳不該讓陌生人進來。」蒂妲說，好像這種事得耳提面命一番。兩隻狗在吃飯時間很不尋常地躲開。需要牠們小小利齒的時候，牠們躲到哪裡去了？為什麼責任全推在芮瑪身上？。
聖城的報導讓她更不解。如果她讀了那篇報導，會發現聖城要價一億一千萬美金。聖城面積一百四十英畝，所有人是三個高齡八十多的老人。在一九二〇到六〇年間，是某教派的根據地，該教派以威廉．里克為首。《水星報》形容他從白領業務員搖身一變成為宗教領袖，參選過四次州長，卻從未勝選；也遭人指控重婚、詐欺、逃稅、煽動群眾和謀殺，但從未判定有罪。他死於一九六九年。
是蒂妲，她顯得朝氣卻又充滿歉意。電話是絲可琪打來的，她感冒得很嚴重，可能是流行性感冒，加上學校有一堆狀況，而且天氣也不好，她沒辦法來遛狗。她真的覺得很抱歉。事情還沒完，寇迪也沒辦法過來，他今天早上有個考試。當然也不能去詢問愛狄森，她已經開始工作了。而蒂妲則和牙醫有約，她在街頭打拚過，牙齒總是不太好。她說自己已經遲到了，如果她繼續遲到下去，不僅會錯過門診，還得付費，而且下次預約得再等上好幾週。
芮瑪覺得自己現在就得和這兩隻狗發展出這麼重責大任的關係實在太早。為什麼？牠們昨天才像長了毛的鎚子，在臥房門口撞啊撞的。如果牠們跑走了怎麼辦？再說，遛狗的活動量實在比芮瑪原先計畫度過早上的方式大多了。
她原本待在身後那座懸崖上的房子，要去不用狗鏈的海灘大概還要開車，這裡只要跳下樓梯就到達。（大多數去遛狗海灘的人都會開車去。她知道靠海的房子有多貴嗎？海灘管理員這輩子的薪水全部湊湊也肯定買不起這種豪宅。剛剛說住址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