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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身處

作者:麗莎.嘉德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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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我父親等下就到家了。」
「我早就知道你做了什麼好事!」他宣布道。
「好啦好啦,隨便你啦。」
「是那傢伙給的。」
我還幹下了第一次的反叛行為:加入教會。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看到那條兩旁點綴著橡樹、只有一個出入口的狹窄街道。
他已經拎起兩個行李箱,我堅決地站在原處,雙臂環胸,一臉執拗。「你選了名字,地點讓我選。」
我幾乎是飄浮著回到家,雙臂環在身上,滿臉夢幻的笑容。
我們兩個在西雅圖都過得很好。父親繼續找了間希爾斯百貨公司謀職,他沒有透露前一份工作的經歷,被上級視為天生的管理人才,立刻登上經理的寶座。我轉入另一間擁擠、資金不足的公立學校,混入那群沒有名字、面容模糊、成績中上的學生之間。
我跳舞似地飄過震驚的父親身旁,飄進我那間沒有窗戶的小房間,躺在床上整整八個小時,讓自己沉溺在快樂之中。
二十二歲那年,我終於熬過在不同學校間轉來轉去的求學歷程。我在星巴克上班。我常常走路,用省下的錢買了臺縫紉機,開始自己的事業,製作客製化的窗簾,還有相配的抱枕。
等到警察回來,他負責應付那些人,我在小小的廚房裡熱雞湯。其實我不怎麼餓,只是想讓我們的屋子聞起來跟托瑞斯太太家一樣。我想讓媽媽回家。
我父親率先開口:「你進房間。帶走兩樣東西。隨便什麼都可以。可是要快點,安娜貝爾,我們時間不多。」
我十四歲那年,她終於解脫了。堪薩斯市。我們在那裡住了九個月。我父親晉升為希爾斯百貨公司汽車用品部門的經理。我正在想著第一次參加舞會的事情。
母親的肩膀抖得更厲害了。我放下背包,退入房裡,盯著這個漆成粉紅色跟綠色的小空間。
既然母親已經選定了去處,我們的名字就交給父親決定。現在我叫做莎莉,父親是安東尼,母親成了克萊兒。很好玩吧?新的城市,新的名字。真是一場了不起的冒險。
我想相信父親早就知道這些事,但一直到今天,我依然無法確定他的想法。至少,對母親跟我來說,我們每換一次名字,就丟棄了一些自我。最後我們成為沉默的虛影,跟隨在父親狂亂的疑心之後。
車裡沉默了好久好久。
「我們該聯絡誰呢?」
爸媽都穿著厚重的毛料外套,看起來有夠奇怪,今天是個相對來說相當溫暖的十月天呢。
他把我丟給托瑞斯太太照料,我們坐在她的公寓裡,四周充滿濃郁的墨西哥辣椒跟墨西哥玉米粽的氣味。我欣賞著她掛在窗前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亮色系條紋窗簾,還有棕色破沙發上的鮮艷花朵圖案抱枕。我很想知道如果能再擁有一個真正的家,那會是什麼感覺。
「可是是你帶回來的。」我堅持道。
父親在門口迎接我,腳邊堆了五個行李箱。
父親回來了,他鄭重地謝過托瑞斯太太,領著我離開。
一直到今天,我始終搞不清楚我們住過多少城市,或是用過了多少假名。許多新面孔、新城鎮、同樣的老舊行李箱糊成一片,造就了我的童年。我們抵達某個地方,找到最便宜的一房公寓。父親隔天就找到新工作,他總在類似的行業裡打轉——沖印店員工、麥當勞經理、銷售員。母親攤開我們為數不多的財產。我則是轉入新學校。
那晚,爸爸第一次睡在我床上。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但事情不是那樣的。
我很想知道要是埋葬在錯誤的墓碑之下,神還會帶你上天堂嗎?
警察來了。急救人員也來了。我看著他們移動她的屍體,看到一個橘色的空藥罐從她口袋滑出來。一名警察撿起藥罐,他對我投以憐憫的眼神。
我想我爸媽在佛羅里達過得很開心。或者,至少他們決定在此定居。母親替我們的公寓增添各種裝飾品,父親重拾素描的興趣。他不用去上班的夜晚,母親會在窗邊擺好姿勢,我躺在沙發上,盯著父親靈巧的筆法,看他用小小的炭筆素描捕捉母親逗弄似的笑容。
那天下午,我從學校回到家,發現爸媽兩人站在家中前廳。我父親是麻省理工學院的數學教授,極少在晚上七點前返家。可是現在他就站在母親鍾愛的花朵圖案沙發旁,腳邊整齊地堆了五個行李箱。母親正在哭。我一打開家門,她馬上別過臉,似乎是想掩住她的表情,但我依然看得出她的肩膀不住顫抖。
麥特帶我去看電影。我不記得當時看了哪些片。我忙著在意他環在我肩上的手臂、我汗溼的掌心、還有急促的呼吸。看完電影,我們去吃冰淇淋。外頭下著雨,他拉起自己的外套蓋在我頭上。
「我媽媽,我媽媽,我媽媽!」我放聲尖叫。可憐的托瑞斯太太,我們從沒對她笑過,或是揮手打招呼,她用力打開門,衝進我家前廳,雙手掩住突然溼潤的雙眼,向我宣布我母親死了。
家庭是一個體系。
有時候我依然會想起麥特.費雪。他現在結婚了嗎?是不是生了兩個小孩?他有沒有說起他碰過最瘋狂的女孩?某一夜吻了她之後,她就消失得無影無蹤。hetubook.com.com
「波士頓。」我說。
「這樣她就能一直貼在我們心上。」他說。
我回到客廳,父親已經走出門外,把行李箱往車上塞。媽媽雙手握住分隔客廳跟廚房的柱子。我一度不認為她會放手。我想她會挺起胸膛,叫父親停止這一切愚蠢的行為。
然後我走進廚房,開始烹煮砂鍋鮪魚。
「親愛的,出去吧。你父親說得沒錯——我們得儘快離開。」
「你不需要喜歡那些體系。」他如此教導:「也不需要相信它們、認同它們。可是你一定要瞭解它們。如果你能夠瞭解體系的概念,你就能活下來。」
「你知道我們什麼都不能跟他們說,對吧?」等我們回到安穩的公寓裡時,他反覆提醒我。「你知道我們一定要非常小心,對吧?辛蒂,我不希望你說出半個字。半個字都不能說。現在的狀況非常、非常棘手。」
之後,在那件飄散古龍水香氣的外套之下,他吻了我。那是我的初吻。
警察說他走出人行道,高速駛過的計程車馬上奪走他的性命,他的身體飛到二十呎的高空中,額頭撞上金屬燈柱,臉頰碎裂。
「上車再說。」
只有父親維持住那種近似無情的歡愉。「鳳凰城!我一直想在沙漠中生活看看。辛辛那提!現在我終於來到屬於我的城鎮了。聖路易斯!這裡是最適合我們的地方!」
家庭是一個體系。
我總是留了一頭黑色長髮。小時後母親會幫我梳成辮子。不過現在我已經步入青少年時期,垂在臉頰兩側的長髮被我當成難以穿透的簾幕。某天,我認為我的頭髮會掩蓋彩繪玻璃的美麗真貌,於是我走進街角的理髮鋪,剪掉長髮。
我們驅車前往坦帕市。父親說母親一直想看看佛羅里達州。歷經了許許多多新英格蘭的冬季,能住在棕櫚樹與白色沙灘間不是很棒嗎?
「我錯過公車。我跟老師討論回家作業的細節。我……所以我自己走回家。我不想打擾你上班。」我隨口亂講,雙頰通紅,語氣跟平常大不相同。
「可是我好害怕!」
直到那天,我從學校回家,發現一個個打包好的行李箱、雙親臉色陰鬱。這回我不需要發問,逕自走進房間,抓起蟲蟲,找出我的小毯子。然後走到車邊,鑽進後座。
我沒有拿走我的日記。沒有拿走摯友朵莉.派翠瑟利給我的那些充滿塗鴉紙條。甚至連我的相簿都沒有拿走,至少那上頭貼了我母親的照片,能讓我在接下來的這幾年細細品味。那時我只是個嚇壞了的孩子,我的舉止是如此幼稚。
我想我父親早就知道我會選擇什麼。我想他早就預見這一切,甚至在更早的時候就已經知道得一清二楚。
和*圖*書而她只是伸手撫摸我長長的黑髮。「我好愛你。」她一把抓住我,狠狠擁抱我,溼漉漉的臉頰貼在我頭頂。下一刻,她推開我,俐落地抹抹臉。
我告訴自己現在我已經是個大人了。我告訴自己我不需要害怕任何事。我父親主導了我的過去,但現在我擁有我的未來,而且我絕對不會浪費時間到處逃跑。選擇波士頓是有原因的,我就是要待在這裡。
在許許多多的過往時光中,我最想回到那一刻——年幼時在臥室裡的三分鐘。我的手指滑過貼滿貼紙的書桌,略過相框裡祖父母的照片,跳過鍍銀的雕花化妝刷跟過大的手拿鏡。我走過一冊冊書本旁,甚至沒有想到我收集的彈珠或是幼稚園的美術作品。我還記得自己拼命在我最愛的狗狗布偶和最新的寶貝——新娘禮服芭比之間做出選擇。最後我帶走我的小狗蟲蟲,接著抓起我珍愛的嬰兒毯,深粉紅色的法蘭絨周圍縫了一圈淺粉色的緞布包邊。
父親整整一個星期沒跟我說話。
為什麼要買墓碑呢?上頭刻印的只有謊言啊。
我替自己選了希耶娜這個名字,我父親成了比利.鮑伯,可以簡寫成B.B.。他翻翻白眼,不過還是依著我的話。既然我選好名字,下一個城市就得讓他來選。我們前往西雅圖。我父親一直想看看西海岸的風貌。
萊絲莉.安.格蘭傑。這是我母親的真名。萊絲莉.安.格蘭傑。父親在玻璃瓶裡裝滿骨灰,然後我們把鍊子環在頸上。剩餘的部分全都隨風而逝。
我跟著母親走到車旁,轟轟夾在腋下,雙手捏著小毯子。我們的位置一如往常——父親在駕駛座,母親在副駕駛座,我則是自己坐在後座。
我知道我的話越來越少。我知道我媽媽也是這樣。
「你去哪了?」他問道。
我回到家。我母親——那時候她的名字是史黛拉——趴在沙發上,怎麼搖都搖不醒。我只剩一點模糊的回憶,約略記得自己衝出門外,用力搥打鄰居家大門。
要是你一輩子都在逃離那些壞東西,你應該會想像若是它真的追上你,會有什麼下場。我猜我父親永遠不會知道那是什麼感覺。
司法審判絕對是一個體系。天主教教會——他可以為此發表長篇大論。還有團體運動、聯合國、美國小姐選美大會等等當然都不例外。
「我被拖住了——」
「你選了名字。」
父親皺起眉頭,瞪著我好一會。「你隨時都可以打電話找我。」他斷然說道:「孩子,我們已經密不可分了。」
「別跟我爭辯你的新名字。」他說,我揚揚眉毛,我的新身分是譚雅.尼爾森,麥可的女兒。「我花了好大功夫才在倉促之間搞定這些證www•hetubook•com.com件。」
他揉揉我的頭髮。
父親將小小的本田轎車往外倒車,開到社區車道上。山毛櫸黃色紅色的葉子繞著圈子飄落,在車窗外舞動。我展開手指貼住車窗,彷彿能夠摸到那些葉子一般。
那天下午,我跟牧師說了好久好久。他戴著厚厚的眼鏡,一頭稀疏的灰髮,臉上掛著和善的微笑。我回家的時候已經過了六點,父親等著我,桌上沒有晚餐。
我們等了三個月才等到他們把媽媽的遺體送回來。有關當局要驗屍,我一直無法理解這件事。總之有一天媽媽回來了,我們從停屍間陪她到葬儀社。她躺在棺材裡,標上別人的名字,被送進火化爐裡。我父親買了兩個用細鍊吊著的小小玻璃瓶。一個是他的,一個是我的。
所以我買了新衣服。說是為了辯論隊。星期一晚上我開始去布施廚房當義工——我跟父親說這是學校的要求,每個人都要花許多時間進行社區服務。剛好有一個年輕人跟我一起待在廚房。棕色頭髮。棕色眼睛。麥特.費雪。
「噓。」我伸出一根手指,按住他的嘴脣。「噓。」
我好想念母親。
新學校比之前那所還要大,課業壓力也更大。我那時候好像曾經交過朋友,可是我記不太清楚在佛羅里達的日子。我對某個非現實的時空更有具體的概念,午後時光忙著練習初階的自衛課程,連父母的面貌都顯得陌生。
「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
「那只是夢。」父親撫摸我的背脊,試著安撫我。
一開始我會做惡夢。很恐怖很恐怖的夢境,使我尖叫著醒來。「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終於等到了。我抓起《波士頓先鋒報》,在頭版看到我等待多時的新聞:過了二十五年,終於有人發現我已經死了。
我們回到公寓,這次不用我父親開口,我早在三個月前就已經打包好行李了。這次沒有轟轟也沒有小毯子,這兩樣東西都放在母親的棺木裡,跟她一同化作灰燼。
家庭是一個體系。
我喜歡波士頓。回到這個年少時待過的城市,我並沒有怕得雙腳發軟。事實上,恰好相反。在不斷變動的環境之下,我覺得格外安全。我喜歡在公眾花園裡漫步,在紐伯里街上瀏覽商店櫥窗。我甚至喜歡上了秋意,白天充滿橡樹的芳香,夜晚涼爽無比。我在北區找到一間小得要命的公寓,只要我想吃,隨時都可以走到麥克小鋪,吃他們家的現做卡諾里點心捲。我掛起窗簾。我養了隻狗。我甚至學會怎麼煮墨西哥玉米粽。晚間,我站在位於五樓加了鐵窗的窗戶旁,捧著母親的骨灰,俯瞰腳下一個個沒有姓名的陌生人來來去去。
後來我發現父親哭了。他蜷縮在沙發上,抓著母www.hetubook.com.com親破舊的粉紅色浴袍。他哭個不停,不斷、不斷、不斷地啜泣。
「跟鄰居們揮揮手。」父親指示道:「假裝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在我七歲時,父親第一次向我說明這個理論:世界是一個體系。學校是一個體系。鄰近社區是一個體系。城鎮、政府、任何由一大群人組成的團體都是體系。人體同樣也是一個體系,透過更微小的生物體系來支持其運作。
家庭是一個體系。
我不記得自己還曾做過什麼惡夢。更多的壓力把那些夢魘擠到一旁去。某天下午,我回到家,發現母親在沙發上昏倒了。她煮飯煮到一半就站不起來。我煮咖啡,灌進她嘴裡,從她的錢包摸出零錢,在父親下班前出門買一點生活必需品。
「噓。你還小,不知道什麼叫做害怕。這是當爸爸的工作。」
他瞪大眼睛,看得出他想跟我爭辯,不過規則就是規則。
我發現謊言跟任何毒品一般誘人上癮。之後我跟父親說我加入辯論隊,這樣我想在教堂待多少個下午都不會有人管我了。我可以聽唱詩班練習,跟牧師說話,沉浸在那個空間裡。
母親去世之後,你就該拋棄那些幼稚的舉動了。
那間小小的公理會教堂離我們家只有一個路口遠,每天往返學校的路上都會看到它。有一天,我探頭進去瞧瞧;隔天,我找了個位置坐下;第三天,我開始跟牧師說話。
家庭是一個體系。
我們並沒有住在棕櫚樹與白色沙灘間。爸媽從來沒有提過那些東西,不過,等到我長大成人,回想起來,才驚覺一位數學博士對於他的落腳處沒有太大的選擇權,更何況他還披著虛假的身分。於是我父親跑去開計程車。我喜歡他的新工作,這樣他白天大半時間都會待在家裡,而且讓個人專屬司機來學校接我回家的感覺真的很吸引人。
我父親常在只有一間臥室的小公寓裡走來走去,嘴上念個不停。「莎莉,你覺得如何?我們把棕櫚樹布置成聖誕樹吧!是的,長官,現在我們玩得很愉快!」我母親漫不經心地哼著歌,把客廳漆成明亮的橘紅色;在十一月買回一件泳裝,不斷咯咯笑;學習烹煮各種鬆軟的白肉魚時,看起來興致勃勃。
坐在教堂裡,看著鄰居們來來去去,我發現自己身上過大的運動衫有夠單調,鬆垮的牛仔褲一點都不合襯。我喜歡身穿鮮艷服裝的人。我喜歡那種讓別人注意到你臉上笑容的衣服。那些人看起來很快樂,很正常,充滿了愛。我敢說被人問起名字時,他們絕對不會停頓三秒才回答。
隔天早上我起床時,父親不在家。他差不多十二點才回來,把偽造的身分證丟到我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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