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喔,該死。」他再次喃喃咒罵,但已經太遲了。
巴比沒有繼續在墓地四周兜圈子。離約定時間還剩一分鐘,他駛過敞開的黑色大門,開向矮丘上的廢墟。
「D.D.……」巴比坐起身,無論他的意願如何,現在他已經醒了,對D.D.提供的情報一點興趣都沒有。雖說他跟D.D.是多年舊識,但這不會改變現在是凌晨兩點半的事實。「如果你跟你的朋友想要騷擾哪個新上任的嫩咖,直接找你們部門的小鬼好不好。我已經老到沒辦法玩這種遊戲啦。」
新上任的麻薩諸塞州州警局警探巴比.道奇的咕噥聲更加響亮了。「我昨天才剛報到。你不能叫我在上任的第二天就去犯罪現場。喂。」他的腦細胞遲了好幾拍才清醒。「等等——」
「一群小鬼。昨晚找到的,我猜他們喝了些有趣的飮料,甚至還擁有其他的嗜好。他們覺得帶手電筒闖進這塊地很好玩。之後他們不會再幹這種事了。」
D.D.直走向他。
吵雜聲越來越大,發電機的嗡鳴轉為悶悶的吼叫。他低頭用外套領子蓋住耳朵。在警界服務了十年,巴比見識過的犯罪現場絕非少數,他很清楚這個聲音,他很瞭解這種氣味。
「你確定沒跑錯地方?」奇德問。
他從花崗石大道的出口下了交流道,往左開上格利文大道,再往前接到莫頓街。他跟一輛老舊的雪佛蘭轎車並排等綠燈,隔壁車上的兩名年輕黑人男子瞭然地掃了眼他開的福特皇冠車款,並裝出最呆滞的表情。巴比友善地對他們揮揮手。燈號一變,那兩個孩子硬是往右轉,倉皇嫌惡地加速離開。
左方傳來沙沙聲。巴比轉頭看到兩個人從另外一條小徑走進這塊空地。前頭那位中年女性身穿全套防護裝,跟在她背後的年輕男子是她的助理。巴比馬上就認出那位女性的身分:法醫總監辦公室的克莉絲緹.卡拉漢,上級指定的法醫人類學家。
「三十分鐘,巴比,別開收音機,別聽無線電。看到現場之前,你心中不能有任何先入為主的成見。」她頓了一下,低聲補充道:「巴比,口風牢一點。這個案子不會太好看。」說完,她掛斷電話。
「你知道馬特潘那間曾經是精神病院的機構吧?」波士頓警局警https://m.hetubook.com.com探D.D.華倫在線路的另一端發問。「怎麼了?」
兩幢廢棄的高大磚房盤踞在矮丘頂上,瘋狂碎裂的窗戶對著地上的眾人眨眼,長得太過高大的橡樹和山毛櫸對著夜空張牙舞爪,乾枯的枝條剪影構成無數隻扭曲的手掌。
然而,兩年前,他的職業生涯脫了軌。那次巴比不僅親臨犯罪現場,還射殺了一個人。最後他所屬的部門上級宣布他的用槍時機無誤,可是一切都變調了。六個月前,他簽下退出特種戰術行動小組職位的申請書,沒有人挽留他。最近他通過了警探的考試,大家都相信巴比的警界生涯會有個新的開始。
「他們還在附近嗎?」
D.D.沒有撒謊。波士頓警局有案子要忙了,從周圍車潮來看,這案子還不小。
「喔,該死。」
整排的購物商場漸漸被住宅取代,巴比開過兩旁擠滿三層樓住宅的街道,那些房子看起來一幢比一幢疲憊荒涼。過去數年來,波士頓有不少區域經歷了住宅更新,海灣沿岸的平凡住宅變成奢華的公寓,荒廢的碼頭成為會議中心,整座城市在刻意的策略之下換上嶄新的風貌,為的就是跟雄偉的地下隧道相互配合。
D.D.要他在三十分鐘內抵達現場,他只要二十五分鐘就夠了。這樣他還有五分鐘可以搞清楚這到底是什麼狀況。
可是D.D.直接打電話找他。巴比一邊拉起長褲、套上長袖襯衫、往臉上潑水,一邊得出結論:D.D.不是在尋求州警局的協助。她需要的是他的幫助。
又一個紅燈。巴比放慢車速,瞄了手錶一眼,距離約定時間大約還有八分鐘。他往左轉,繞過希望山墓地。從他的後視鏡可以看到那一片曾是波士頓州立精神病院的廣大廢棄土地。
巴比遲了半秒才聽懂她的意思。「有多大?」
「好啦,巴比,輪到我們了。」
兩秒鐘後,他再次聽到她的聲音:「警報解除。」
在藍色防水布下藏了一堆防護裝,從鞋套到頭套一應倶全。他套上白紙般的防護衣,D.D.則是換掉沾滿泥土的鞋套。防護裝旁邊擱著兩副蓋住眼睛跟鼻子的面具,D.D.沒有戴,所以他也沒拿。
巴比繞過墓地的最後一個轉角,終於看到他今晚的夥伴。他們就擠在那塊地左側的角落。巨大的光束穿透骨骸般的山毛櫸
和-圖-書枝幹,與沉滯的夜色相互推擠,今晚月亮沒有露臉。還有更多的紅色與藍色刺眼光束來自在林間穿梭的警車警示燈,支援的警力順著蜿蜒的道路衝向精神病院院區一角。他在原地等待,打量曾是病院的建築物,那間三層樓廢墟相對來說小得不得了,但那些警察沒有停下來,反而繼續深入林間。
這裡人真多,跟波士頓警局長久以來的辦案政策有點矛盾——每個進入犯罪現場的人都要寫報告。這樣可以阻止一票愚蠢的巡警,更重要的是能夠擋住那些自命不凡的大人物。
半夜的電話鈴聲當然是這份工作的一部分,問題是那些電話應該要來自州警局的同僚,而不是波士頓警局的警探。
他翻了個身,抓起枕頭堵在耳邊。
「有很多穿西裝的傢伙。」巴比打量周圍的人員。「嗯。」
「沒有。急救人員替他們打了鎮靜劑,然後全部帶走了。這樣最好,他們對我們來說沒有任何用處。」
他還聽得到發電機的運轉聲,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聲響。他彎腰查看幾叢灌木底層,感覺腳下的泥土越來越溼黏。他走過一小片空地,注意到一堆廢棄物——腐朽的樹幹、磚頭、幾個塑膠桶。非法廢棄是此地多年來的問題,但大多集中在圍籬邊緣。這裡離外圍太遠,大概是精神病院留下來的東西,或是來自最近那些建案。那堆東西有新有舊,在如此微弱的照明之下,他看不太出來。
十一月的夜晚略帶寒意,氣溫降到攝氏五度以下,一片薄霧浮起。周圍沒有半個人,手電筒的光芒照亮被多名警方人員踩過的小徑,他踏著前人的足跡,靴子踩出沉重的腳步聲。
隔了不到一秒鐘他就醒悟了。他知道D.D.為什麼會叫他過來,也知道在那個洞穴裡會看到什麼東西。D.D.的指尖拂過他的肩膀,輕微的觸碰讓他嚇了一跳,縮起身子;她立刻收手,陰沉的藍眼睛嵌在太過消瘦的蒼白小臉上。
巴比往右轉,駛過第二幢廢墟,這幢磚房比前一幢小了些,屋況更糟糕。車子擠在路旁,前後保險桿貼在一塊,警探的轎車、法醫的休旅車、犯罪現場鑑識人員全都在搶停車位。
「看什麼?」
可是今晚大家都在這裡。在炫目的聚光燈下兜圈子,跺腳招來一點暖意。案發現場似乎是空地後方那片藍色防水布,但是從這個角度看不到任何遺體殘骸,或是犯罪現場的證據,即使是那片防水布也沒有透出絲毫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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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比隱沒入深淵之中。
身為警察,這是一個讓人心情愉快的輝煌時刻。
「我可不想讓你這位警長失望。」巴比懶洋洋地應道。
他看到一片空地、一頂帳篷、還有一群靜悄悄的刑案調查人員。
錄影師從防水布下探頭,等待D.D.的指示。
她對著後頭比劃,地上有個兩呎見方的開口,微弱的光線從地底下冒出。金屬梯子的頂端突出地面,他心中升起似曾相識的奇異感覺,彷彿他應該知道眼前這一切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下去?」
這景象讓他頸子後的寒毛全都站起來了。
「誰發現的?」
奇德將巴比的警徽甩回他掌中。巴比繼續朝著丘頂前進。
「你是領頭的?」
電話鈴聲響起。
兩人背後傳來清喉嚨的聲音。「警長?」
「感謝你願意跑一趟。」她說。兩人尷尬了一會,他們都在想現在是不是該握手、碰碰臉頰還是什麼的。最後D.D.伸出曲在背後的那雙手,解決了這個問題。現在他們是工作上的夥伴。
「攝影師已經拍了一輪照片。」她乾脆地說道:「我們在等錄影師完成他的工作,然後你就可以下去了。」
她消失在梯子下。
開發絕對不會停止。即使是在這片陰影籠罩的精神病院勢力範圍內。
「我先下去。」D.D.說:「降到底的時候我會大喊『警報解除』,到時候你再下來。」
「大約十呎長、六呎寬的空間。一次只能進去三個人,再多就沒辦法轉身了。」
這是最讓巴比起疑的地方。
「現場在地底下,入口在防水布下面。別擔心,我們已經架好梯子了,要下去一點都不難。」
「不知道耶。我在導航系統輸入『犯罪現場』,然後就被帶到這裡了。」
從巴比位於南波士頓的三層樓住家出發,沿著九十三號公路直走就能抵達馬特潘。清晨三點到五點大概是九十三號公路最空曠的時段,因此他一路上沒有遭遇到擁擠的車潮。
身旁又是一陣騷動。D.D.神奇地從藍色防水布下鑽出來。巴比的視線從她蒼白的五官一路掃到她身上披的防護衣,還有她背後那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巴比.道奇對於半夜臨時出勤這檔事毫不陌生。他曾在麻州州警局特種戰術行動小組擔任狙擊手近八年,時時刻刻都處於待命狀態,就連大部分的週末跟重要節日都不例外。那時他一點也不覺得困擾。他很享受這份挑戰,身為精英小隊的一分子令和-圖-書他精神百倍。
到目前為止,那些傳言還沒嚇跑開發業者。奧杜邦學會已經將其中一個角落開闢成熱門的自然保護區。目前這裡最主要的建築工事是替麻州大學建造全新的研究室,而馬特潘本地謠言四起,說這裡要蓋國民住宅,或是新的高中校舍。
不過聚光燈的位置離這裡還有一段距離。遠處樹林間冒出強光,巴比只聽得到發電機的嗡嗡聲,這臺裝置在某輛休旅車上的機器忙著提供辦案所需的電力。顯然他得要徒步往前走一段路。
電話鈴聲響個不停。
第一幢廢墟聳立在他的左手邊,切成一格一格的窗框反射他的車頭燈,磚房頹然攤在地基上,前門掛著大鎖,屋頂從內部開始解體。
奇德茫然地盯著他。巴比嘆了口氣。「華倫警探邀請我來這裡。如果有什麼問題的話就去找她吧。」
聽到她的新頭銜,D.D.緊繃地笑了笑,但她沒說什麼。這個時間地點不適合聊這種話題。
咕噥。他勉強扯開一邊眼皮。凌晨兩點半。「媽的,媽的,媽的……」他抽出一隻手,往床邊翻找話筒,湊到耳邊。「幹嘛?」
「巴比,五分鐘後見囉。」她低聲說。
巴比把車停在一片雜草茂盛的空地上,旁邊還有三輛巡邏車。他抓起手電筒、紙筆,想了想,又帶了件保暖的外套。
「聽起來跟平常一樣有精神嘛。」
「犯罪現場。」
但這是他成為滿懷正義善心的警探之後的第一個犯罪現場,他想差異大概就在這裡。接著他穿過另一排樹木,猛然停下腳步。人。到處都是。大多數穿著西裝,大概有十五到十八個警探跟十多個穿制服的員警,還有一小群身穿厚重毛料大衣的灰髮男子。資深員警,巴比認出曾在其他幾位大人物的退休宴會上看過的熟面孔。他看到一名攝影師、四名鑑識人員。最後是一位獨行的女性——如果他記得沒錯,她的職位是地方助理檢察官。
「你的意思是波士頓警局負責的犯罪現場。恭喜。我要繼續睡了。」
有的社區得利。馬特潘顯然什麼都沒有得到。
「抱歉。」
據說這間病院在樹林間設址的用意在於提供患者「靜謐」的環境。擁擠的房舍、深夜詭異的尖叫聲和*圖*書、兩起血腥的謀殺案,即使過了數十年,地方居民依舊聲稱他們不時看到廢墟中亮起燈光,在一堆堆瓦礫下傳出讓人寒毛豎立的呻|吟低語,樹林間閃過可疑的影子。
「你一定要看看這個。」她說得簡潔。
負責錄影的警官點點頭,走向有發電機隆隆作響的那輛休旅車。
她轉身就走,沒有停步等他跟上。
他丟開枕頭,拉起棉被。
巴比再次皺起眉頭,試著思考現在的狀況。就常理來說,波士頓警局極度厭惡招惹其他單位的人員干擾他們辦案,更何況如果某個波士頓警局的警探真的認為她需要州警局的專業人員,她的上司會跟巴比的上司聯絡,其開誠布公的程度跟相親結婚有得拼。
最後他停在衣櫃前,就著小夜燈的微光找出他的警徽、呼叫器、點四〇克拉克手槍,還有——警探手中最有價值的武器——Sony迷你錄音機。巴比瞄了眼手錶。
電話鈴聲還在響。
這片廣達一百七十畝的都會綠地目前是麻州最搶手的開發地點。波士頓州立精神病院也曾是擁有百年歷史的瘋人院,是這一帶最讓人毛骨悚然的地區。
「調查每到一個段落,我們就重複拍攝一次。」D.D.跟攝影師說完,回頭對著聚集在周圍的人群說:「大約每個小時拍一次,紀錄最新的進度。吉諾,你想喝咖啡的話就去喝吧,休旅車上有個保溫壺。不過你別跑太遠,以防萬一。」
「你指的是華倫警長?」
他馬上就遇到第一個巡警。那位波士頓警局的員警站在路中間,身穿橘色安全背心,手拿高亮度手電筒。奇德看起來剛到長鬍子的年紀。看到巴比的警徽,他狠狠地皺起眉頭,接著他想到巴比是州警局的人,滿臉狐疑地咕噥幾聲。
她扮了個鬼臉,現在防水布旁只剩他們兩人,她的臉色更加蒼白了。「少說廢話了。」
「警長?哇塞。」
所以說現在他成了剛上任兩天的重案組警探,手邊分派到五、六件不太緊急的案子,足以讓他慢慢熟悉今後的職務。只要他證明自己不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蛋,上級或許會准許他主導案件的偵查。否則他只能期盼有機會撈個案子來辦辦,幸運的話,半夜還能被人叫醒出門辦案。警探們喜歡開的一個玩笑就是重大刑案只會發生在凌晨三點五分,或是下午四點五十分——沒錯,就是要讓早班人員提早來上班或是忙一整晚。
她揚起下巴。「我可是幸運D.D.呢。」
「三十分鐘內來這裡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