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這一瞬間,我很高興我的父母已經死了。他們不會知道朵莉出了什麼事,或是我父親的決定對她女兒的摯友造成怎樣的影響。
「確實,在他心中大概也沒有這種東西。」
以前我們會在街上賽跑,看誰跑得最快。有一次我跌倒了,擦傷下巴,朵莉跑回來探看,當她彎下腰,我一躍而起,衝過終點線,贏得這場比賽。她一整天沒有跟我說話,但我還是沒有道歉,因為那時候對我來說,勝利比她臉上受傷的表情還要重要。
沒有人反對。道奇警探領頭,在洞口伸手要幫我。我拒絕了,自己爬出來。一陣風吹過,枯葉在樹梢高聲顫抖。我轉頭迎向刺骨的微風。然後我握起拳頭,感受指甲下的硬土,這是我摯友臨終之處的殘餘物。
「一定花了很多時間。」
我想知道她在這裡有沒有祈禱過。我想知道她有沒有祈求凶手讓她活下去,或是祈求上帝帶走她。我想要祈禱,我想要跪下來求上帝帶走我胸口的重壓,因為我覺得有人伸手插入我體內,捏住我的心臟。我不知道要怎麼撐過如此重大的苦楚,這讓我更想知道她父母多年以來究竟有什麼感受。
我的雙眼慢慢適應了房裡的亮度,覆蓋在周圍的黑影中混雜了探照燈的光點。我往牆上靠去,觸碰被鑿出淺淺凹槽的牆面,摸到壓實的砂土。
D.D.走上前站到我身旁https://m.hetubook.com.com,她的手掌就放在我那隻手旁邊,五指張開,掌心牢牢貼住土牆,彷彿要證明她比我更瞭解這個墓穴。「我們現在所站的位置原本放了兩排長長的鐵架,他把屍體儲藏在架子上,一個垃圾袋塞一具屍體,一個架子上放三袋,整整齊齊地堆了兩难。」
「沒有床?」
我讀過太多東西,我花太多時間接受我父親的陶冶。如果孩子聽得懂《二十一世紀的殺人魔》,那為什麼要浪費時間陪她念《月亮,晚安》呢?
D.D.再次聳肩。「這裡用到的材料都可以從附近的建築廢棄物中取得。到目前為止,我已經找到水泥、磁磚、窗框等雜物。」
「我們是這麼想的。」
「還有金錢。」我繼續將心中的想法大聲說出:「木料、釘子、鎚子。精力。哪個精神病患擁有如此縝密的組織能力,還能自由出入此地?」
每個星期日,她們全家都會上教堂。我也想跟他們一起去,因為朵莉會穿上有水藍色滾邊的白色小洋裝,那副模樣總是如此好看,可是我父親告訴我教堂是給無知者去的地方。於是我改成星期日下午去朵莉家拜訪,她會告訴我她早上聽到的故事,像是摩西小時候的奇遇、或是諾亞方舟、或是耶穌在馬槽裡出生。我會跟她念一些禱詞,即使這樣會讓和*圖*書我覺得有點罪惡感。我喜歡她祈禱時的臉龐、掛在脣邊的靜謐微笑。
「我要上去了。」我說。
「我們要等法醫人類學家的報告出爐,才能知道更多受害者的資訊。」華倫警長說。
這就是生命來到盡頭的感覺嗎?小女孩得要選擇畢生被陰影追著跑,或是在黑暗中早夭?是怎樣的畜生會做出這種事?為什麼朵莉逃不了?
道奇警探抓住我,將我的雙手合十按在我胸口,制住我抽筋似的掙扎。他什麼都沒說,只是站在那兒,用沉穩的灰色眼珠子看著我,直到我感覺到體內有個東西啪地碎裂。我的雙肩塌落、手臂低垂,歇斯底里的衝動消失無蹤,只剩下毫無生氣、筋疲力盡的空殼子。我又想起朵莉,還有去年夏天,當時我們都不知道生活有多麼美好。
「不知道。」
「不過他一定對這一帶很熟。」我堅持說下去:「應該是醫院的病人,甚至是工作人員。他找得到這個地方,也知道哪裡有舊家具可以挪用,還能夠自由出入此地。」
「他蓋了多久?」
「檯燈?煮飯的爐子?」
「不知道。長在三合板上的灌木大概有三十歲了,由此推論,應該是七〇年代的事情,當時精神病院漸漸凋零,廢棄的屋舍超過半數。這樣就說得通了。」
我的身子晃了晃,我靠在冰冷的泥土牆上,緊緊環抱自己,然後縮手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說什麼?」
「當然了,如果你能記起那一段時間的事情——特別是那個UNSUB監視你家的時期——這會給我們極大的幫助。」
「建築、院區——有什麼熟悉的景象嗎?」
「因為鉤子就設在他放置屍體的鐵架上頭。」
我覺得好想吐,可是我不能在這裡倒下。思緒轉得太快、太用力,我想起我七歲時交的朋友,勾勒出每一張父親讓我看過的犯罪現場照片。
我只能點頭。
「沒有。」我的聲音微弱。「我以前沒有來過這裡。我想——」我的手回到牆面上,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摸來摸去,「——我想我應該不會連來過這裡都忘了。」
D.D.板起臉,以目光刺探我。「你說呢?你假裝自己是目擊證人。這裡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嗎?」
我強壓下一陣戰慄,走向對面那道牆。「你們認為他是什麼時候開工的?」
他知道。我不知道我為什麼知道。但我就是知道。我父親知道朵莉出了什麼事,這個認知比身旁的牆面更讓我不舒服。
出乎我的意料,華倫警長滔滔不絕地應道:「我們認為這是另外一個建案的部分工程,可能是排水溝,或僅是用來傾倒廢土的洞穴。在四〇年代跟五〇年代之間,醫院忙著建造足夠的病房,好趕上患者增加的速度。這塊土地上有剛開工的地基和建材之類的物品。」
和-圖-書「在目前的偵查階段,我們不能忽略任何可能性。」D.D.的聲音說明了她依舊懷疑我的說詞。感覺得出來她的注意力放在上頭那片廢棄的土地上,任何人都可能在廣達一百七十畝的院區內恣意遊走。想到這,我不禁覺得有些狼狽,我揚起了下顎,以最冷酷的態度繼續扮演這個業餘調查員的角色。「你說他從外面搬了家具進來?」我示意她說得更仔細一些。
我舉起手撫過木造天花板,接著往前摸到大梁。「這都是他自己做的?他自己把這個地方改造成這樣?」
溫度是我最先感受到的差異。地面下比上頭溫暖些,泥土糊成的牆面擋住涼風,也讓此處與深秋的寒意絕緣。
沒有人反駁我。
我再次點頭。
「可以說我們要找的是一個計畫周全、極度聰明、墮落到極點的傢伙。」
「大概吧。」她聳聳肩。「從當時活到現在的證人已經沒剩幾個了,那可是五十年前的事情。」
「鐵架、鐵椅子、塑膠桶。」
「怎麼說?」
「真是想不透。」最後我只能說:「無法單憑一個人的力量徒手挖出這麼大的空間,一定得動用挖土機之類的大型機具。怎麼沒有人注意到這麼大的工程?」
「應該不會。」她啞著嗓子應道:「我不認為忘得了。」
我再也無法忍受了。我抬起手,撐住額頭。
朵莉最喜歡葡萄口味的冰棒,我最愛的則是沙士口味。hetubook•com•com我們會把這兩種冰棒從媽媽買回來的各種雜貨中挑出來,每星期六跟對方交換彼此喜歡的口味。
「還沒找到。」
「沒有,不過天花板上有兩個鉤子,大概是用來懸掛燈具的吧。」
我的手指不住抽動,指甲陷入牆面,堅實的泥土往我的甲片下鑽。就在此刻,我發誓我感受到了那股深植的邪惡、那股噬人的寒意。於是我猛然抽手,在四周迅速走了幾圈,眼睛緊盯著地板,尋找……尋找什麼?掙扎的痕跡?血跡?某個禽獸強|暴我摯友、拔掉她的指甲、用鉗子夾住她的乳|頭、最後割斷她喉嚨的犯罪現場?
我扮了個鬼臉。「這裡可沒有窗戶啊。」
「關燈!」我的聲音破碎瘋狂。「媽的!關燈!我要知道他對她們做了什麼!我要知道那是怎樣的感覺!」
第二個浮上心頭的想法是——我竟然能夠站直身子。事實上,我還可以揮舞手臂,往前後左右行走。原本我還以為得要屈著背脊,塞進令人恐懼的狹小空間裡,但這個幽暗的房間相當寬廣,即使道奇警探加入我們的行列也不顯拘束。
「所以說這個坑洞原本也有正式用途囉?」
「他做了什麼?」我發現自己不斷發問:「她們在這裡又活了多久?他是怎麼殺了她們的?她們知道其他人的存在嗎?她們得待在黑暗中被屍體包圍嗎?」
但我立刻感到渾身不舒服。在我內心深處有一片陰影擺盪著……
「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