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我大部分的時間都在聽他們說話。」
我又笑了,我的笑聲似乎逗樂了他。貝拉回來看看我們聊得如何。發現我們沒有半點進展,牠坐在我腳邊,重重嘆息,垂下頭。有好一會兒,我們三個就坐在這裡,仰望月亮,聽著身旁的水聲,感受沉默的平靜。
查理想了想我的問題。「你認為泰德.邦迪算是模範市民嗎?如果他是的話,那克利斯多弗或許有機會從良。」
我緩緩點頭,腳尖開始不安地敲打地面。如果伊歐拉在一九七八年出院……依然與家裡斷絕關係,無處可去……
貝拉似乎覺得這個主意不賴。牠貼在查理腳邊,眼睛望向我,尋求我的同意。這個男人已經擄獲了我家狗兒的芳心。
「在對案情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判斷?」
我緩緩點頭。姊妹。這個答案很接近了。
「沒錯。」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從來沒有牧師跟我討論過信念的話題。然而,我馬上就知道查理.馬文並不是打算問出我的想法。他已經有了自己的答案。
「抱歉,我是說——」
我的好奇心來了。「所以你來到類似這裡的地方,然後做了什麼事?傳教?給他們食物?發送小冊子?」
「學術背景?」我聽到我說出這個詞。
突如其來的招呼聲把我嚇了一大跳,我尖叫轉身,差點跌倒。一隻強壯的手抓住我的手臂,扶我站穩腳步。
「好啦,我是受害者的親屬。請問你找我有什麼事呢?」
「我結過婚。上帝沒打算給我們孩子。然後我妻子得了卵巢癌,去世了……喔,距離現在已經十二年啦。我們在洛克波特有一棟小房子,被我賣掉了。我回到市區,省了開車通勤的麻煩——我現在已經不太適合開車了。我的腦袋很靈光,不過這雙手的反應倒是有點慢。」
「那兩個人之中,你覺得哪一個比較有可能?」
「你不認為他能在一瞬間找到工作,融入社會,成為模範市民?」
「真的。」他熱切地點頭。「你以為遊民不會寂寞嗎?他們當然會寂寞。即使是精神狀況比較特別的人,即使是經濟有困難的人,他們依然擁有與他人交流的基本需求。所以我坐在他們身旁,讓他們對我訴說他們的人生。有時候我們什麼都不說。這樣也挺好的。」
「抱歉,沒有。」
「親愛的孩子,我不是來要求你做什麼。我想跟你談談。談任何你想談的事情。來吧,坐下來。外頭很冷,天色很暗,你走進公園,而不是回家尋找溫暖舒適的床鋪。顯然你也有心事。」
「你一定有什麼想法。」
像那樣的人會輾轉來到阿靈頓嗎?說不定就躲在某個老太太家的閣樓裡?既然他有的是錢,如果他中意的目標消失了,他會不會跟著逃跑?說不定波士頓的警察從來不知道克利斯和*圖*書多弗.伊歐拉的存在,就像他們不知道我的存在一樣。因為我們都消失了,花了整整二十五年逃亡。
「不過應該有檔案照片吧?年鑑之類的?大頭照?應該有什麼紀錄吧?」
「我一直在思考,終於想起來在哪裡見過你。就是這個公園。你常常帶著你的狗在這裡跑步,時間通常比現在還要早一些。我看過你好幾次。我絕對不會忘記看過的人,特別是漂亮的臉蛋。」他低頭搔搔貝拉的下巴,柔聲哄道:「當然啦,我說的是你喔。」
沒有回應。
派翠瑟利先生瘋了。那個生活苦悶的瘋子從未脫離失去女兒的困境。他當然會把所有的事情當成我父親的錯,這樣他就不用承擔身為人父的愧疚感。
他終於站起來,膝蓋嘎吱作響,臉上露出苦笑,一手撐著我的手臂。「抱歉。」他愉快地說道:「蹲下去容易,站起來可就困難了。」
「喔?」
我不願繼續想下去。我父親很執著,相當偏執,而且做事很有條理。
還是說他根本就不是盧梭爾.格蘭傑呢?
「可是他們帶你去現場。」他歪頭細細打量我,「所以我想你可能是某種領域的專家:植物學家、或骨頭研究者。我不太清楚這方面的事情,只看過電視上的辦案節目。不過我看人的眼光很準,我不認為你是科學家,也不是警方人員。也就是說……你是某個可憐女孩的親屬。可是你太年輕了,應該不是誰的母親,所以可能是某人的姊妹?至少我是這麼想的。你認識其中一位遇害的女孩,為此我深感遺憾。」
我發現自己又開始思考那張字條。歸還項墜,否則又會死一個女孩。
在公園外,我正要穿過亞特蘭提克大道,某個東西惹得我轉過身。我看到查理站在花架下,定定地望著貝拉跟我。這位年長的紳士只是想確認我平安返家,還是別有用意?
「查理.馬文,你真是個好人。」
「希望你不介意我這麼說。你的口音聽起來不太像是波士頓本地人。」查理評論道。
「我的中間名。我工作都用這個名字。你知道的,女孩子總是要小心點。」
「這個嘛?」我追問。
我不情願地點點頭。
「不太像是真的有學位什麼的。不過這是他塑造出來的形象。有幾個女護士真以為他已經拿到博士頭銜,直到我們拆穿他的謊言,得知他從未上過大學為止。」
「老實說我不太確定。或許橋水那邊替他拍過照。」
時間越來越晚。我迷失在自己的思緒中,沒有發覺查理已經起身,準備離開。我跟著站起來,從皮包裡挖出我的名片。
查理微微一笑。「呼!」他誇張地抹抹額頭,「剛才我只是隨口猜猜而已。不過呢,我通常不會看走眼。主賜給我這份天賦。現在我要為了祂運用這項能力。等這些事情忙完之後我就要上牌桌賭一把啦!再過幾年,我要替自己買一輛凱迪拉克!」
貝拉興奮地吠叫,我遲了幾秒才轉頭看https://www.hetubook•com.com到那個曾在波士頓州立精神病院服務的老人就站在我身邊。查理.馬文。貝拉叫得更大聲了。查理一點也不在意,只是蹲下來伸出手。
「不過呢,我要向你坦白。」他慢吞吞地站直,雙手插|進口袋,「我一直在找你。」
我不想繼續思考派翠瑟利先生的話。我也不想繼續思考留在D.D.車子擋風玻璃上的紙條。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我是個成年人,在城市裡住了超過十年。為什麼那個惡魔現在要突然回來,要取走我以前那個項墜,威脅要對新的受害者下手?這沒有道理啊。
「那麼慘?」
「你都聽到啦。」
「如果你又想起了什麼事情,我很樂意接受你提供的任何幫助。」
「跟道奇警探還有華倫警長談過之後,我也想了很多。」
我們握了最後一次手,查理走向法尼爾廳市集廣場,貝拉跟我的目標則是北區。
我順著他的話頭接下去。「晚安。我的名字是安娜貝爾。我幫別人設計窗飾。能見到你我也很開心。」
查理神色一正,哀悼似地搖搖頭。「我睡不好。我知道這聽起來很瘋狂。我是個牧師。如果我不知道真正的惡人會做出什麼事,那還會有誰知道呢?不過我也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只要接觸到真正的邪惡,我馬上就會認出來。我感覺得到、摸得到、聞得到。克利斯多弗.伊歐拉身上就是瀰漫著邪惡的氣息。
有沒有哪個小女孩正躺在床上,懷裡抱著她最喜歡的小狗玩偶跟粉紅色毛毯?她是否相信她爸媽會好好保護她?相信不會有任何禍害找上他們家?
「你知道是誰做了那件事嗎?」我問。不需要明說那件事究竟是哪件事。
「有用嗎?你有沒有『拯救』過哪個人?」
「是的。不過他夠強壯,肌肉很結實。不過他看起來——我看到他的時候是這麼想的——看起來很貴氣。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都相信他擁有學術背景。」
查理坐在長凳上。我也跟著坐下。現在已經很晚了,溼答答的公園渺無人煙,所以我解開貝拉的牽繩。牠跳起來感激地親了我好幾下,然後衝向花架下的步道。
太陽穴又開始抽痛,這是劇烈頭痛的前兆,打從二十五年前就侵襲我的痛楚,一直到現在依然張牙舞爪地不願離去。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我只想……我只能祈禱……
他發現我在看他,舉起一隻手,微微一笑,轉身離去。
「他假裝自己擁有哪種學位?」
「你有克利斯多弗的照片嗎?」我問。
「克利斯多弗.伊歐拉。」他答得很快,「要墮落到綁架、殺害六個小女孩並不容易。我的意思是,亞當那傢伙確實很齷齪下流,不過他太懶了,懶得犯下這麼複雜的案子。克利斯多弗正好相反……他會享受這種困難的挑戰。」
當然了,打破這片寧靜的人是我。
查理抿起嘴脣。「喔,已經是那麼多年前的事情了。歷史?藝術?也有可能和圖書是文學。現在我記不得了。他誤導別人相信他在麻省理工學院教過書。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個人是猜他在哈佛待過啦。」查理咧嘴露出友善的笑容,可是我笑不出來。我的心思被占據了。巧合太多了些。
我用掌根按著雙眼,彷彿這樣就可以趕走這些影響。我覺得自己沉浸在醜惡中,即將被暴力悶死。二十五年過去了,我依然逃不開。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連忙板起臉。「你為什麼會常常待在公園裡?」
「好啦。」他走到長凳旁,發現我還沒逃跑。他輕快地說道:「就從最基本的問候開始。」他對我伸手,「晚安,我的名字是查理.馬文,是個牧師。很高興能見到你。」
「在伍斯特長大。現在還是發不出捲舌音。」
我滿臉通紅。這個反應似乎讓他更開心了。過了一會,他傾身向前,語氣又嚴肅起來。「不,我不能說自己奇蹟似地扭轉了哪個人的生命。那些遊民的平均年齡是二十四歲呢,真是令人惋惜。」他看到我驚訝的眼神,點點頭。「沒錯,仔細一想,這個問題很嚴重吧?將近一半的遊民都有心理精神方面的問題。說真的,那些人不會在洗了免費的熱水澡、喝了免費的熱湯之後就迎向新的人生。他們需要幫助,他們需要指引,他們更需要的是一個療癒的環境,這是我個人的看法。然而我們無法在短時間內滿足他們的需求。」
「漂亮的狗兒。」他喃喃稱讚,等待貝拉閉上嘴,聞聞他的掌心,然後又嘗試性地吸吸鼻子,接著走上前,對他搖搖尾巴。
「是的。我的時間都花在松樹街這一帶。在庇護所跟布施廚房幫忙。我也相信親自尋訪的重要性:不能總是期望遊民會自動來找你,你要去找他們。」
卡爾叫我不用再去上班了。我接受了這個噩耗,心想我需要別的工作來貼補房租。能夠離開吵鬧混亂的昆西市集,我幾乎鬆了口氣,派翠瑟利先生醜惡的話語把那一晚染成一片漆黑。連貝拉也收斂不少,乖乖地跟我走出法尼爾廳市集廣場,穿過我們熟悉的領地哥倫布公園。
我們握手。我注意到查理對我的名字沒有任何反應。他為什麼應該要有反應呢?過了二十五年,終於在公開場合說出我的真名,我覺得有些暈眩。
我笑出聲來。「所以說你是本地人囉。家裡有妻子、孩子、或小狗嗎?」
顯然查理是受狗兒喜愛的人種。「喔,乖女孩。你很漂亮吧?看看這些斑點,你一定是澳洲牧羊犬。可惜這裡沒有多少綿羊可以讓你看管。你要不要當計程車司機?如何?你看起來跑得很快呢。我敢說你一定跑得比許多計程車都要快。」
他俏皮地揪住胸口。「喔,我脆弱的小心肝,別太興奮。我已經太老了,無法承受從你這種美人口中說出的讚美。小心點,要不然我妻子的亡魂會回來處罰我們。她的醋勁一向大得很。」
這座位於港邊的公園比波士頓其餘各處的綠地還要狹小,不過公園https://www.hetubook.com.com裡的噴水池讓附近的孩子們度過歡樂清涼的夏天,大人們則是躺在草地上,或是窩在長長的木頭花架陰影下乘涼。公園裡還有遊樂區、一座玫瑰花園、和一片平滑如鏡的水池,許多遊民會聚在水池邊過夜。
他揮手打散我的尷尬。「親愛的,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只是在逗著你玩呢。」
「你在這裡做什麼?」我問得犀利,不過我心中沒有半點歉意。
查理過了一會才開口回答:「恐怕我已經知道是誰犯下那個恐怖的案子。也就是說,警方揪出的凶手應該是某個曾經待過精神病院的人。」
「那個人沒有道德觀念,對於他的同胞沒有半點同理心。對於他那種人來說,這個世界只是一個任他玩弄的體系。克利斯多弗.伊歐拉最喜歡玩的遊戲就是跟其他人鬥智,他沉溺在心中那些暴力的幻想中。」
在星巴克的上班時間前,有時候我會帶貝拉到公園裡跑步,讓牠跟北區的同伴們玩耍,那是一群非正式的放風狗群。我跟其他狗主人站在一邊,看狗兒嬉鬧。
他會走過她家的草坪,用沉重的撬棍輕輕拍打大腿。他會躲在其他人看不到的角落,說不定是在哪棵樹下,或是灌木叢間。然後他會沿著屋牆走到她窗邊。
他對著亞特蘭提克大道歪歪腦袋。「我來幫遊民做些事情。不能因為你頭上沒有屋頂,就不讓你接受神的善意。」
現在的天氣對孩子來說太冷太溼。時間太晚,沒有人會帶狗出來或找別人聊天。遊民睡在長凳上。酒客踏著輕快的腳步,從法尼爾廳市集廣場移動到北區的小餐館,小心翼翼地穿過雨霧。除此之外,公園裡安靜極了。
「你沒有跟警察在一起。」
「嗯,我越回想克利斯多弗的模樣,就越覺得凶手是他。所以我打給我在橋水病院的好兄弟。他從來沒有聽過伊歐拉的名字——這是很糟糕的跡象,你應該知道我的意思。不過他替我調查了下,確定伊歐拉在一九七八年獲釋。也就是說克利斯多弗有的是時間,但沒有人聽說過他的消息。我開始緊張了。」
查理指了指旁邊的長凳,走了過去。我不情願地跟在他背後,我不想談什麼,但心底卻不希望結束這場會面。貝拉很開心。在這個溫煦、隨和的男人面前,我心中有什麼東西緩緩展開。查理.馬文見識過最陰暗齷齪的人性。如果他還有微笑的理由,說不定我也找得到那個理由。
他的藍眼睛微微瞇起,我的戒備在他眼中似乎很有趣。他舉起雙手,擺出我認錯的姿勢。「還記得嗎?我之前說你長得很眼熟?」
但這依然不代表他就是殺人犯。
「你之前描述他長得有些女孩子氣。」
他的笑容充滿感染力。我發現自己也跟著微笑,貝拉在我們腳邊走來走去,顯然牠已經深深愛上這個新朋友了。
「這個嘛……」查理起了個頭,然後又閉上嘴巴。
「在我長大的過程中,我們搬了好幾次家。不過我把波士頓當成家鄉看待。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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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他現在在哪嗎?」
我沒有說什麼,不過我感覺到脈搏加快,進入警戒狀態。
我跟貝拉開始狂奔,在街燈下,在大街上。我握著手中的電擊槍,再次逃離從背後追上來的惡魔。
他的嗓子卡住了。他抬起頭,嚴肅的藍色雙眼盯著我。「年輕的女士,這件事震撼了我的靈魂。如果我感覺不到地底下的邪惡,那我哪能當牧師呢?如此盲目的我怎麼能成為神的使者呢?」
查理摸摸貝拉的頭,想了一會。「伊歐拉是有錢人家的孩子,所以說不定他有他的財源,只要一點點錢就可以掩蓋許多行動的蹤跡。」
「而且他很聰明,對他來說這點很有利。不過我想他非常依賴自己的外表。」
「真的?」
舉起撬棍,準備對窗框動手腳……
「你提到兩個嫌疑犯。亞當.舒密特。克利斯多弗.伊歐拉。」
「沒有人知道多少案情。」我針對他的言外之意做出回應。
「我對這件事很有興趣。」我的語氣波瀾不興。
我皺眉,依然有些猶豫。「我不懂。你要我做什麼?」
「我救了我自己,安娜貝爾。這樣還不夠嗎?」
再來是巴比跟D.D.的指控……
「不過我在波士頓州立精神病院服務的期間,我從未想過會有人在那裡挖出巨大的墳墓。走在馬特潘街頭,我從未想過有小女孩被人拐出家門。在院區內的樹林間,我從未想過會聽到女孩子的尖叫聲。以前我經常在那片樹林裡散步,很多工作人員都有這個習慣,那是全州最漂亮的自然保護區,我們可不是無法享受上帝恩賜的傻子。走過那些空地,沿著灌木叢往裡頭鑽,退入樹林裡——我真真切切地感覺自己跟上帝更接近了。」
我無法反駁他。
「我不知道。」
還有我父親在我們抵達佛羅里達州後不久,消失的那幾天……當然了,他要處理很多事務。關閉銀行帳戶,把家具雜物送進倉庫。或許他在我們離開前便已經關閉帳戶。他也可能透過電話委託搬家公司……
「喔,沒問題。我很樂意為你效勞。」他瞄了我的名片一眼,皺起眉頭,問道:「譚雅?」
他對我眨眨眼。「孩子,我不是在批評你。換作是我,我也會偷聽的。」
我細細思考查理的看法。「假如真是如此,你想他怎麼能在三十年間不引起警方的注意呢?」
「你一直在處理遊民的事務嗎?」
他們沒有見過我父親。他們不像我如此瞭解他。他怎麼會惹上那些麻煩,死都不放手呢?顯然凱薩琳知道他需要的情報,因此我父親願意冒險假扮成FBI探員。普通的父親通常不會做出這種事,也不會舉家搬到佛羅里達州,只因為警方不願意派國民警衛隊來找出那個偷窺狂。
「這成了我的執念。」他說:「在精神病院地底下的墓穴,那些可憐女孩的靈魂。我曾經失敗過一次,而我的職責就是不讓自己再度失敗。我想接觸受害者的家人,可是警方尚未辨識出那些遺體的身分。除了你。所以我來到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