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凱薩琳……」
「所以說,如果他住進波士頓州立精神病院,那你要找的應該是個年輕人。十幾二十歲左右。」
「巴比,我喜歡她,真的。只要知道她能夠幸福快樂,那我也會很開心。」
「總有一天,你也會得到你的幸福。」
輪到她笑了,她揉揉我的頭髮,試著假裝我們都沒有看到她顫抖的手指。「每個十二歲小孩都這麼想。」
「很高興幫上這個忙。」凱薩琳挖苦似地低喃。
她什麼都沒說。
我們在這裡整整住了十八個月,甚至撐過了酷寒的冬季。母親說她一點都不討厭泥濘的灰色積雪;這只是讓她想起了新英格蘭的生活。
「你的意思是那個教授知道所有的內情?」
「我會想到未來。」
「努力中。年齡呢?」
「巴比,已經是二十七年前的事情了。」
「才怪。我是認真的。沒有丈夫,沒有小孩。有小孩的話就要到處搬家。」
那一天,我發現她坐在擁擠的雙人床邊緣,盯著她的雙手。我爬到她身旁,緊緊靠著她,我們肩膀貼著肩膀。
「哈囉。」凱薩琳說。
現在我離開我的公寓,心裡想起我母親。貝拉跟在我旁邊,我手中握著電擊槍,像是廉價動作片的演員一般,在大白天悄悄走下自家公寓的樓梯。巴比說的沒錯:我的公寓已經不安全了。如同臥底的祕密探員,我的偽裝已經被人扯破。所以我最好聽從巴比的建議,在旅館躲一陣子。
「那還真難找。」
「那那些紀錄呢?」巴比試著掩飾心中的不耐。
辛古斯終於抬起頭。「巴比,我這裡有好幾十年的員工名冊,聽清楚了,從一九五〇年一直到病院關閉為止,根本沒有查理.馬文這個人。」
「等這件事結束,隨時歡迎你跟安娜貝爾來我家玩。」
「不知道。」
我扮了張鬼臉。「噁。不可能。」我說。
我在兩排儲藏櫃之間的狹窄走道移動。往上一看。
辛古斯不太開心,就像是球場上原本十拿九穩的勝利,卻因為最後一刻的小插曲,落入別人手中。他的語氣酸得像優酪乳。
「媽咪。」我已經好幾年沒叫她媽咪了。
他掀開七〇年代的資料盒,抽出一棟的資料夾。每個病人的資訊都濃縮成一頁,不過他依然感受到掌中沉甸甸的重量。
兩個星期後,我父親宣布要搬家。就連我也預料到這件事遲早會發生。我住院整整一個星期,接受專業醫療人員的診察與治療。沒有真實身分的人可承受不住如此高度的關切。
「謝謝。」
巴比看https://www•hetubook.com•com完一整疊資料,發現它們成為一段漫長、沉鬱的模糊影像。他放下檔案夾,集中注意力,又試了一次。
解決一條線索,不過接下來大概還要處理十多條。他走向辛古斯的位置。
他拎起那十四張紙。「我可以拿去影印嗎?」
我腳下的樓梯吱嘎作響。我僵住了。這裡是三樓的樓梯間,正對著3C號房的門。我盯著那扇門,心跳加速,等待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下一刻我恢復冷靜,狠狠斥責自己。
但離開公寓代表我要打包。打包代表我要挖出行李箱。行李箱收在我的儲藏櫃裡;每個房客在地下室都有一個儲藏櫃。
這裡的氣味不同。冰冷的霉味好似生苔的石頭,或是潮溼的泥土。像是朵莉墓穴裡的氣味。
「喔,天啊,我跟吉兒.科克倫談了三個小時,唯一得到的情報就是那個精神病院的前任護士長比天主教的修女還要難搞。」
「只有那個變態助護,亞當.舒密特。」
我自己打包了一個行李箱。一點也不難。幾條牛仔褲、上衣、襪子、內衣褲、我唯一的一件高級洋裝。還有嬰兒毯跟轟轟。我已經知道其餘的東西只能丟在原處。
我們撐過了一切。掙扎、砥礪、修正、奮戰、哀悼。失落、憎恨、勝利、哭泣。我們的生活混亂、紛擾、苦澀,卻也充滿了決心。但我們還是撐過去了。在這一刻之前,我從未如此想念我的父母。我的手指握住我的項鍊,可以感覺到他們就站在我身旁,就在這個冰冷潮溼的地下室裡。
「總之現在我們已經知道湯米的名字啦,幾乎可以結案了。」他輕快地繼續說道:「我們會逮到他,把他關起來,事情就這麼簡單。」
「噓。」
「小蠢蛋,才不是呢。我想的是十年後的未來。十五年、二十年、四十年以後。我想像你大學畢業。我想像你結婚。我想像我抱著孫兒的感覺。」
「湯米認識理查嗎?」
我既虛弱又暈眩,疲憊得連手都舉不起來,對插在身上的複雜管線與電線深感疑惑。母親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我睜開眼睛的那一刻,她撲了上來。
「你不是輕輕鬆鬆就認出照片上安娜貝爾的父親嗎?」他質問道。
我認識3C號房的住戶。一對年輕的研究員夫婦。養了一隻名叫艾許頓的虎斑貓,牠喜歡從門板下對貝拉哈氣。撇去艾許頓的敵意,我們這三年來相安無事。我根本不需要突然間開始害怕他們。
「你知道我在這種日和*圖*書子都會怎麼做嗎?」母親問。
我愛你們,我愛你們,我愛你們,我試著告訴他們。我得相信他們一定聽得到我。沒有這點信念,我的處境不會比派翠瑟利先生好多少,我也會沉溺在苦楚與悔恨的汪洋中。
「安娜貝爾的父親跟我互動過。」凱薩琳惱怒地回應:「他跟我爭辯、催促,直到我真的生氣為止,所以我才會對他那麼有印象。可是說到當時的素描……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我當時的第一個想法——畫中的人物不是襲擊我的那個人。」
我母親在本地的雜貨店找到打工機會,擔任收銀員。每天早上把我送上公車後,她走路去上班。下午,我們會沿著兩旁種滿樹的安靜街道走回家,在附近的池塘停下來餵鴨子。
我往下走到二樓,然後是一樓。大廳是最困難的一關。我的手抖個不停。我得要努力凝聚注意力。
輪到他沉默不語。
「請隨意。欸,你不是說那個查理.馬文曾在精神病院工作過嗎?」
我父親出門處理各種零碎的事務——解決房子的租約、幫車子加滿油、辭去又一份工作。他總是讓母親負責打包。將我們的人生濃縮進四個大行李箱,這顯然是女人的工作。
「芝加哥?」那是父親說接下來要去的地方,我好疑惑。
「不,巴比,我已經沒辦法了。不過或許我不會像以前那麼憤怒。祝你們順利破案。」
巴比聳聳肩。這樣不是很好嗎?
我搖搖頭。
這是我父親會做的事。
就在這一刻,我眼前掠過許許多多過去的影像。父親,在阿靈頓的最後一個下午。母親,在我們落腳的第一間公寓裡愉快地打開行李箱,耀眼的佛羅里達陽光讓她兩眼昏花。在坦帕市打包。住進巴頓魯治的公寓。在紐奧良的短暫時光。
「噓——」
巴比看了手錶一眼,微微一驚。他已經用去一個半小時。該來尋找歡迎狗兒入住的旅館,回去接安娜貝爾了。
「可能?」
巴比皺眉。「怎麼說?她拿直尺敲你的手指嗎?」
「從那張傳真可以看出你真的忙翻了。嗯,我要來回答你的問題:這張圖可能是我看過的那張。」
「你在做什麼?」
我看到查理.馬文的剪影,他就站在樓梯口,那雙眼盯著地下室,發現我站在陰影中。
巴比跟大部分的人不同,他瞭解她的心情。他停下腳步。「不是你的錯。」
我排好行李箱,鎖上儲藏櫃,吹口哨叫貝拉回來。整整五個https://www•hetubook•com•com行李箱,我得要跑兩趟才行。我從最大的行李箱開始,把另外一個疊在上頭,把其中一個比較小的旅行袋掛在肩上。
「有可能。」她同意道。頓了一下又說:「這是誰?」
他打開第一個紙箱。吉兒.科克倫這個人做事很有條理。她把資料以十年為一個段落來整理,接著再用不同的病房建築作區分,每一個十年間的資料盒裡都放了幾個分屬各棟病房的資料夾。巴比試著回想查理.馬文說過的病院組織,最高安全規格的病房在一棟,好像是。
「我知道啦。你會帶安娜貝爾出門吃晚餐慶祝。」
許多病患都加註了他們暴力犯罪的前科,還有各式各樣的罪行。不過至少有一半的病患沒有任何背景資料。「由警方送至本院」、「路邊的流浪漢」是很常見的敘述。即使是在八〇年代的遊民危機爆發前,波士頓顯然已經深受遊民問題困擾。
貝拉想也不想地爬下狹窄的木頭樓梯。至少我們之中有一個夠勇敢。
「你確定?」
「年齡。你在找湯米.葛瑞森對吧?你說他比盧梭爾.格蘭傑小七歲。開始出入監牢或病院的時候他大概幾歲?十六歲?」
我想母親可以繼續留在克里夫蘭。
辛古斯舉起他手中鼓脹的檔案夾。「員工資料。」
「往前走、往上走。」我低語:「好,爸爸,讓我來完成這件事。」
就在這一刻,我發覺假如換作是我,我也會做出同樣的事情。我會為了拯救自己的孩子,搬到天涯海角,放棄我的工作、我的身分、我的社交,甚至是我的生命。我也覺得這是很值得的事情。身為父母就是要這樣。
巴比想了下其中的邏輯。「嗯,很有道理。」
「喔,謝天謝地!」
巴比嘆了口氣。現在他需要的是更確切的答案。「不過這張圖可能跟你在醫院看到的那張一樣?」
「說不定,如果我們都跟他說不要——」
然後呢?
「才不要咧。我才不要結婚。」
「對不起。」我們坐在床緣,我輕聲道歉。
巴比在那一頁貼上黃色標記便利貼,留待日後參考。他堅信馬特潘地底下的犯罪現場是出自安娜貝爾的叔叔之手。他非常篤定,也堅信在某個時刻、某個地方,克利斯多弗.伊歐拉也曾經「反抗上帝、犯下卑鄙罪行」。就算他不是馬特潘案件的凶手,他也認為辦案小組應該會同意繼續追蹤伊歐拉先生。
「啊,有哪個傢伙看起來特別正點嗎?」
「媽https://www.hetubook.com.com——」
「他是助護。」巴比說:「在他上大學的期間。後來他成為牧師,在病院關閉前,還是會回去當義工。」
「那個無賴。查出他的下落了嗎?」
「一定會的。」
「沒有啦,她發表了一篇演說,主題是世人總想到精神疾病患者最糟糕的一面,這對他們來說一點都不公平。那些神經病也是人,擁有應得的權益。他們大多毫無害處,只是遭受誤解。『聽清楚了。』她說:『我保證你們抓到的凶手絕對不會是我們的病患。絕對不可能。那傢伙會是外頭的正常人。他會上教堂、寵壞自己的小孩、每天朝九晚五。反抗上帝、犯下卑鄙罪行的總是那些正常人。』女人講到這個話題就沒完沒了。」
「根據盧梭爾的年齡推斷,大概是這樣。」
他匆匆看過其他病患的資料,等待某個記號的出現。比方說鮮艷的便利貼,上頭寫著我是瘋子。或是醫生的筆記:這名病患最有可能綁架並凌虐六名女童。
我記得我再次閉上雙眼。她清涼的手指拂開貼在我汗溼臉頰的頭髮。昏睡前,我抓著她的另一隻手。在那一刻,我覺得好安全、好踏實,因為母親就在我身旁。在你十二歲的時候,你相信爸媽能夠保護你,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
我在整串鑰匙間翻找,終於找到我要的那把,插入鎖孔。老舊沉重的邊門呻|吟著往內敞開,露出一個黑色洞窟,通往這幢有百年歷史的公寓核心。我在頭頂上摸索,終於抓到地下室樓梯頂上的燈泡開關。
「抱歉。事情太多啦。」
我曾經數度從儲藏櫃裡取出各種東西。我告訴自己今天跟過去沒什麼兩樣。
十二歲那年,我染上濾過性病毒,病得很重。我還記得自己喃喃抱怨身體好熱、好想吐。等到我恢復意識時,我躺在醫院裡。已經過了六天,我母親看起來像是整整六天沒睡覺似的。
「應該是這樣。」
我的思維其實是這樣的:何不把3C號房當成恐懼的對象?我的焦慮無法投射在任何實質的事物上,所以我才會見著黑影就聯想到那個邪惡的湯米叔叔。
「你會來亞利桑那州跟我慶祝嗎?」
我看過母親演練這串動作無數次。她會漫不經心地哼著小調,身體自動地收拾各種東西。打開抽屜、折疊衣物、收起來。打開另一個抽屜、折疊衣物、收起來。打開衣櫃、折疊衣物、收起來。大功告成。
「安娜貝爾的叔叔,湯米.葛瑞森。他在安娜貝爾十八個月大時開始hetubook.com.com跟蹤她。她全家從賓州逃到阿靈頓就是為了擺脫他。後來他找到他們了。」
他先翻到克利斯多弗.伊歐拉那一頁,掃過科克倫的筆記。入院日期、簡單的家族史、一串對巴比來說毫無意義的醫療用詞,接著是護士長本人對他的印象——「極端。極度危險。卑鄙狡詐。比他的外表還要強壯。」
「就我們所知應該是不認識。可是湯米大概是在新聞上看到你的案子,得到使用地底洞穴的靈感。」
「就在你眼前。」辛古斯指著牆邊的四個紙箱,「沒有我預料的那麼糟糕。還記得吧,那個地方是在資料數位化之前關閉的。我還以為要搬走上百個紙箱呢。不過,在病院關閉時,科克倫太太知道他們不能留著冗長的病史。所以她把每位病患的資料濃縮成可以接受的長度。這樣若是有人需要查閱過去病患的資料,她馬上就知道要哪裡下手。還有,我想她可能打算拿她在精神病院的過去寫書。感覺像是什麼爆料大全之類的東西。」
在樓梯底部,粗糙的木板儲藏櫃固定在另一面牆上。身為五樓的住戶,我的儲藏櫃排在最後面,門板用我自己的金屬大鎖鎖住。我試了兩次才打開門鎖。同時,貝拉在地下室裡繞了一圈,發出愉快的嗅聞聲,這隻狗兒正在尋找藏起來的寶物。
「什麼?」
往前走、往上走。我父親總是這麼說。一定會有比這裡更好的地方!
「親愛的,我在這裡。沒事了。我就在你身邊。」
「他是這麼說的。怎麼了?」
「喔,甜心。」她傷心地叫了聲,用力抱住我。
我拖出我父母的行李箱。總共五個,全都是青綠色的,材質是某種合成布料,多年來在旅途中遭受不少磨損,外殼用防水膠布補了好幾層。我將最大的行李箱推出來,它發出嚇人的摩擦聲。
「你在找什麼?」辛古斯問。
巴比走向辛古斯的辦公桌,這時他的手機響起。他確認來電者的身分,接起電話。「你收到傳真了?」
母親喜歡克里夫蘭。樓下住了兩位老太太,她們跟她交情很好,會在星期五晚上邀她下樓打牌,啜飮皇冠威士忌。我們的公寓很小,不過比聖路易斯那間好很多。沒有蟑螂,沒有早晨路面列車遠在一條街外的尖銳煞車聲。
他再次翻閱病患資料,挑出十四名可疑的病患,包括伊歐拉,還有查理.馬文提過的其他事件,名叫班吉的小混混,後來他在精神病院治療期間進入波士頓拉丁高中讀書。
巴比知道他絕對不會達成凱薩琳的這個願望,但他在掛斷電話前還是感謝她的邀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