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可是他還沒說完。我們都知道最糟糕的部分還沒到,他怎麼能停在這裡呢?
「我又試了一次。」他坦然說道:「又一次,又一次,又一次。那些女孩一開始都許下諾言,但很快就變卦了。直到有一天,我終於領悟了。我不需要這些愚蠢的、沒用的女孩。我要的是你。然後我想起貝丁頓太太說的話。我又找到你了。
我想他應該撐得住。
「她沒有偷走那個項墜,你這個混帳。是我給她的。她是我的朋友,我跟她分享我的東西,因為這是朋友會做的事情。你太恐怖了,我絕對不會跟你在一起。被你碰到就覺得噁心!」
湯米沙啞的聲音熱辣辣地噴向我耳邊。「都是你的錯,艾米,是你逼我這麼做的。我別無選擇。」我聽到父親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他永無止境的教導,他不斷訴說的自衛原則:
「所以我在阿靈頓的那棟房子裡等他。因為我一直都知道羅傑絕對會回來。只有我們兩個。還有一把槍。」
班舉起手,幾乎是下意識地撫摸頭頂上的疤痕。這是他緊張時的習慣嗎?還是說那些鮮明的回憶引得他這麼做?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大吼。
他往後倒下。我抓住門鍊。「快點,快點,快點……」
「我要開槍了。」巴比大喊:「離開門邊。一——二——」
「羅傑。」他的語氣平淡,「他總是聰明得要命。我一定要他付出代價。」
「喔,天啊。」我喃喃低語,因為這時我終於聽出來了。或許班長得不太像我父親,但若仔細聽他的聲音,陳述心中最在意的事情時,那種熱切認真的語氣……就跟我父親一模一樣。同樣的語調,同樣的節奏,同樣的嗓音。
我看著湯米渾身抽搐,一下、兩下、三下、四下。然後巴比踢開我家破碎的大門。
「我只想要一個不會離開我的人。」酷似我父親的聲音繼續從那個頂著恐怖傷疤的頭顱中傳出,「我想要一個留在我身邊的人。我以為你母親就是那個人,可是她誤會了。然後我進入監獄。」他消沉了會,然後又恢復原本亢奮的語氣。「但是我出獄後,一看到你我就懂了。
「他站在我面前,看起來好累。他問我是不是抓走了那個女孩。問我有沒有抓走其他人。我能怎麼辦?我說出了事實。說我綁架了六個女孩。說我把她們裝進塑膠袋,留下來,當成我的家人。這樣還不夠。我想要你,艾米。我需要你。在得到你之前,我絕對不會罷手。
「喔,艾米。」他又嘆了口氣。「你不用嫉妒。朵莉不是我真正想要的那個人。她只是一個工具。我抓走她,羅傑就會回來找我。」
「有時候你會怕到發不出聲音,那就破壞身旁的物品。用力hetubook.com•com搥牆,投擲家具,發出各種噪音。甜心,跟對方奮戰。你要不斷奮戰。」
「班,拜託打開門。」我希望我的語氣夠強硬,但聲音中卻帶著顫抖。「貝拉,牠受傷了。牠要趕快就醫。拜託,班。」
巴比扣下扳機。
「我的艾米,我寶貝的、珍貴的艾米。那時候我們靠得好近。我放慢腳步,從小禮物開始獲取你的信任。你打開每一個盒子、發現每一個寶物時,臉上的笑容好漂亮。跟我的想像一模一樣。這就是我想要的成果。你快要成為我的了。」
根據湯米,也就是班的說詞,兄弟倆在我過去的老家屋裡對峙,陰影籠罩在他們身旁。湯米手持撬棍。我父親揮舞那把小手槍。
「已經不一樣了。一開始,我剛找到你的時候,我覺得很安全。沒有人知道你是誰。你是特別的,沒有任何人可以接近你。你屬於我。」
我被他按在地上。我扯下頸間的小瓶子。湯米高舉刀刃。我捏開玻璃瓶的金屬瓶蓋。
「羅傑看到我。我以為我夠聰明,可是,喔,哥哥總是知道弟弟打算做什麼事情。他知道了。他當然知道。我想我得加快速度。可是警察找到那個閣樓的躲藏處,我沒辦法奪走你,只能逃離警方的追捕。等我回到阿靈頓,已經太遲了。房子還在,可是屋裡沒有半個人。
貝拉的體重讓班往後踉蹌幾步,我趁機尖叫,發出銳利的挫敗怒吼。我恨我自己犧牲最要好的朋友。我恨班逼我做出這種事。
「『答應我你永遠不會離開。』我說。
然後繼續往前衝。
「我們的父親照他說的做了。那個白痴拿槍口指著自己的太陽穴,按下扳機。拜拜,老爸。哈囉,寄宿學校。
伸展一下手腳,巴比跟D.D.沿著漢諾瓦街奔跑,閃過行人,忽略狂按喇叭的計程車。暮色降臨,餐廳一間接著一間開始營業,街上越來越擁擠。他們穿梭在大聲講電話的青少年、推著嬰兒車的母親、還有蹓狗的居民之間。
「艾米,你對我微笑的模樣,你胖胖的小手抓住我手指的模樣。你是我的親人。你就是那個一定會愛我的人,你絕對不會離開。我好高興。直到那一天,我發現你離開了。你們全家。消失了。」
「快說!」他嘶吼。「幹!」
「我說這番話真是太棒了,手中握著槍的人可是他呢。他接受了我的評論,甚至還點頭同意。『沒錯。』他說:『因為我自己從沒想到我做得出這種事。』
班看著我,他傷心地搖搖頭,摸摸他的疤痕。「喔,不是的,艾米,是你父親,我親愛的哥哥,他打算殺了我。」
公寓大門開和-圖-書著,有個年輕人衝到街上。「警察,警察,快報警!那個快遞員想要殺了她!」
所以我朝他背後結結實實地打了一拳。
「『我曾經相信天性一點都不重要。』羅傑低聲說:『教養可以克服天性,無論是父母的教養,還是像我這樣的人,學習自己教養自己。只要有足夠的時間、關注、態度,我們都可以成為任何人。我錯了。基因果然很重要。天性絕對不會更改。我們的父親還活著,就活在你心中。』
然後,我父親的女兒,也就是我,看著我的叔叔跌向死亡的懷抱。
「喔,天啊……」
「我當然需要你。你是我的親人。你一定需要親人。」
「可是我好寂寞。艾米,你一定瞭解那是什麼樣的感覺。沒有家人,沒有人呼喚你的真實名字。沒有人知道完整的你、真正的你,他們只看到我們在公共場合披上的偽裝。生活不該是這樣的。」
「艾米,你是我想要的一切。」班滔滔不絕地說道:「其他的女孩子——她們對我沒有任何意義。那只是幾次錯誤。我好幾年前發現我的作法不對。於是我開始等待。直到有一天,我的耐心終於有了回報。」他伸出染血的手掌,撫摸我的臉頰。我想要退避,卻已經無路可逃。
「某天,我在院區裡散步的時候發現那個地下溝渠。我突然想到可以把它當成我自己的小小住所,遠離原本的家。那時候我的表現很好,依然住在病院裡,進入附近的學校讀書。那個溝渠成了我的小房間,我的書房,然後,有一天……
我搖頭。我親愛的、沒有情緒的湯米叔叔彎腰甩了我一巴掌。我嘴脣裂了,嘴裡嚐到血味。我含住那點鮮血,吐向他臉上。
巴比衝上樓梯,D.D.掏出手機請求支援。
我把貝拉丟向他,拼了命地祈禱這個瘋狂的凶手會直覺地接住牠。
「貝拉受傷了。」我哀求道:「拜託。」
湯米的故事似乎來到了尾聲。我依然震驚得僵在原處。我父親竟然射傷了他的親弟弟。湯米竟然活了下來。這對兄弟的人生就這樣陷入了暴力的迴圈。
「住嘴。」我低語,想要扯開我的手。「你閉嘴。閉嘴。」可是他說個沒完。他不想閉上嘴巴,我父親的聲音,我自己的思緒,全部纏繞在我腦中,像是無數條毒蛇。
安娜貝爾還是沒有回應。
他一拳打中我的頭,我的腦袋被他打得撞上門板。
「你想殺我父親!」
「那真是一段哀傷的時光。我當然知道你不是自願離開我。顯然是你父親強迫你那麼做。」班握起我的手,血跡斑斑的手指撫摸我的手腕。「所以我開始到處問人。一家人不會那麼容易和圖書消失。每個人都會留下一些蹤跡。可是每個人都不知道你們的下落。然後我想到了。我哥哥需要找個工作來養家。誰能幫他找工作呢?當然是他過去的雇主了。所以我闖入貝丁頓博士的家。我找到他的妻子。」
巴比先是聽到叫聲。那幢公寓跟他們之間只剩一小段路,大概二十碼左右。他依然試著說服自己安娜貝爾有不接電話的理由,她絕對平安無事。
「我不會搬走。我會繼續住在這裡。一切都會跟過去一樣。我會訂購布料,你可以每天送包裹給我。」
我不相信他。我父親拿槍?就連派翠瑟利先生也說我父親無法忍受槍枝。聽到他父母雙亡那晚的經過,我完全瞭解背後的原因。
「我試了一陣子。這個主意感覺不錯。我可以當班吉,有個身為CIA探員的父親,而不是那個殺了自己妻子、轟掉自己腦袋的酒鬼。我喜歡當班吉。真的。
然後我聽到了。腳步聲一路往上。讓人欣喜的熟悉聲音傳來:「安娜貝爾!」
我嚇得用力眨眨眼。「你又見到我父親了?在阿靈頓?」
「沒辦法。」他聳肩。「我需要有人陪我。我不想孤單一人。她偷了你的項墜。我不能讓她這麼做。」
我一躍而起。巴比假意攻擊他的左側。湯米衝出門外,撞上五樓樓梯間的扶手,瘋狂揮舞雙手尋求平衡。
他把湧現的驚慌化作奔跑的力量。
「你再也不會離開。」
「你綁架朵莉。」我低喃。
「你沒有任何感覺?」我試探性地問道:「什麼都沒有?」
他的手臂往後收,但這回我已經準備好了。
「我不會跟其他人說你的事情。我會說查理想要攻擊我。他瘋了。是我捅了他那一刀。你看,我身上有那麼多傷口,他們會相信我的。」
「他走到我身旁。
他暫停一會,嘆了口氣,停頓一下。我差點就要開心得哭出來了。
我閉上眼睛,努力控制住自己。貝拉再次呻|吟。牠的聲音給了我力量。「我不懂。這二十五年來,沒有我,你不也過得好好的?你綁架了其他的女孩,顯然我對你來說一點都不特別。」
「我沒辦法談戀愛。」
他看著我,重重嘆息。「艾米,你知道我不能這麼做。」
「嘿,班!接好!」
我重重倒下,鼻子撞上門板。淚水湧上眼前,又一聲憤怒的尖叫從我喉中衝出。門板搖晃,巴比正使勁猛撞。可是它毫不動搖。當然了,因為我選了最牢靠的門板,還加裝五六道門鎖。我建造了保命的要塞,現在卻困死在屋裡。
「可惜她在最後一刻改變心意。她抵抗我。她尖叫。所以我不得不……很快就結束了,事後我很傷心。這不是我期望的結局。艾米,你一定要相信我。可是我又想到我和-圖-書可以留下她。我很清楚這個地方。她再也不會離開我。」
「羅傑,拜託,別走。羅傑,我求你,拜託別這樣……」
我是不是早就注意到了?我是不是在潛意識裡將他跟我父親連結在一起?所以才接納他,讓他成為我與外界的唯一連結,因為血濃於水,我心底的某個角落暗暗慶幸能再次找到自己的親人?
「安娜貝爾!安娜貝爾!安娜貝爾!」巴比在門的另一側嘶吼。
「可是不一樣了。你現在知道了。警察也知道了。已經跟以前不一樣了。」
「噓!」我又試了一次。「噓,噓,噓!你瘋了。我恨你。我父母恨你。你去死。」
「我當時沒把他當一回事。」班說:「羅傑無法傷害我。他曾經救了我。他愛我。他說他會一直照顧我。可是那時候……
「湯米。我想聽你叫我的名字。已經過了這麼多年了。艾米,快說啊。叫一聲叔叔,讓我聽你叫我的名字。」
「然後他射了我一槍。就像那樣。舉起槍,對我的腦袋開槍。」班的手指撫過那道疤痕。「重大的衝擊其實很有趣。我聽到槍聲。我感覺到額頭像是要燒起來一樣。可是我站在原處好一會兒,至少我記得是這樣啦。我站著,看著我的哥哥。『我愛你。』說完,我倒在地上。
「你瘋了!」我用力一拉,終於逃出他的禁錮。他似乎一點也不在意。
「喔,不是的。」他突然熱切地說道:「我並不是自願停下腳步的。不是那樣的。」班拿下棕色鴨舌帽,我第一次看到他頭頂上那道凹陷的溝渠,那塊長不出頭髮的疤痕。「這是我停手的原因。若不是發生了這件事,我絕對會一輩子跟在你背後。二十五年前,艾米,你是我的。」
所以我離開,走了好遠,直到有個人攔住我,跟我說:『先生,我想你該去醫院一趟。』
「我看到她了。她從學校走回家。我看到她,從她臉上的表情我知道她喜歡我,她想要跟我在一起。她就是那個不會離開我的人。」
「他叫了救護車。過了六個小時,外科醫生從我的前腦取出一顆點二二子彈。那已經是二十五年前的事情了。在那之後,我再也沒有多少感覺。沒有快樂,沒有悲傷,沒有絕望,沒有憤怒。甚至連寂寞都沒了。
「我前往麻州。那天晚上我打算直接見你一面,可是天色太暗,我迷路了,還碰上最糟糕的意外。我被搶劫了。時間跟地點都不對,四個壯漢把我揍個半死。他們搶走我的衣服,然後……然後我昏倒了。昏了好久好久。
或許我應該要取悅他,可是我無法達成他的要求。我被困在自己的公寓裡,身上到處是傷,精疲力盡,抱著我即將死去的狗兒。拒絕呼喚我叔叔的名字是我僅剩的權力。和圖書
「什麼?」
湯米抓住我的肩膀。湯米把我轉了半圈。湯米緊緊握住查理那把染血的瑞士刀,得意洋洋地舉起來。
「羅傑走出門外。
D.D.的腳步輕快。巴比已經有點喘。沒錯,等這個案子結束,他就要乖乖回健身房報到。
「巴比!」我大叫,班從背後揪住我。
「我慢慢清醒過來。我重新學會如何吃東西、穿衣服、刷牙。很多很棒的醫生跟我說話,他們說我的人生雖然一開始出了點錯,不過現在我得到第二次機會。他們說我可以成為任何人。我可以重新塑造自己。
我衝向門邊,拼命解開門鎖。我解了兩道鎖,班丟下貝拉,抓住我背後的衣服。我轉身用手肘猛撞他頭部側面,撞掉他的眼鏡。
「羅傑回來了。我知道他一定會回來。在很久以前,羅傑很愛我。他會跟我一起躲在衣櫃裡,握著我的手,聽爸媽在外面大吼大叫。『沒事了。』他說:『我不會讓你受傷。我會保護你。』然後那天晚上,我們的父親走進廚房,發現我們的母親站在廚房裡,就對著她的胸口連開三槍。砰、砰、砰.他轉身,看到我。他舉起槍,我知道他會開槍。可是羅傑阻止了他。羅傑叫他把槍放下。說如果他真的想殺人,那他得先殺了自己。
「那你就不需要我啦。」
但顯然即使是我這個愛好和平的父親也無法忍受朵莉遭到綁架的事實。這成了最後一根稻草。他弄來一把槍,殺氣騰騰地回波士頓找他弟弟。
湯米搖搖頭。
湯米拱起上身,用力抹眼睛。
「班——」
「之後你就沒有再跟蹤過別的女孩子?」
「親愛的艾米,這不是人應該有的生活。」
然後他聽到那聲大喊。連忙加速奔馳。
我把父母的骨灰撒向湯米臉上。
「我在下午闖進他們家。起初貝丁頓太太什麼都不說,不過我解決她的貓之後,她說了很多。她告訴我你父親在麻省理工學院的新工作,在阿靈頓的房子。更棒的是她從未跟別人提過我找上她。畢竟在上流社會裡,她絕對不會說出我對她做的事情。而且我也承諾如果她說了什麼,我就會回來對她丈夫做同樣的事情。」
「我不知道我在那裡躺了多久。我昏過去了,失去意識什麼的。等我清醒,我發現我站得起來。
「但是啊,進了寄宿學校之後,羅傑就不見了。他有自己的課程、自己的朋友、自己的生活。他就這樣離開了我。
我的手指抖得太厲害,它們不願意合作。我歇斯底里地啜泣,無法控制自己。
湯米沒有倒下,他朝著聲音的源頭掙扎前行,像是受傷的野獸一般猛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