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這裡還沒開始變擁擠,十一月的上午在波士頓是淡季,賞楓葉太晚,聖誕節採購又太早。只有四個訪客跟巴比和凱薩琳分享這座豪宅博物館的華麗展廳,那些人似乎都沒注意到他們。「你喜歡惠斯勒的畫嗎?」
「你哪位?」
「你知道聽證會的事?」
「呃,健康的人通常不會放在加護病房。」護士的口氣有點戲謔。
他又跑開,孩子們的笑聲聽起來像風中飛舞的音符。有很多家庭搬來南波士頓,從前是勞工階級的小孩,從各處建案散步來到堡壘島。現在多半是白領階級,但是小孩玩得一樣瘋。
她不再動作,也沒說話,但態度似乎在鼓勵對方觸摸她。對身為男人的他發出某種訊號,乞求他征服她這個女人。
巴比第一次看到她時,留下黑色聖母的印象,苗條的母親保護地懷抱著她的幼子。此時他腦中殘留著她虐待兒子的傳聞,看到的是一個黑寡婦。她很冷靜,又大膽,突然打電話約他出來。他心想,或許她也很危險。
「道奇警員,如果不是你出手,現在我不會活著。你是想聽這句話嗎?」
他們爬上寬廣的曲線樓梯到博物館頂樓,經過更多人,還有幾個站在指定展廳、表情嚴肅的警衛。十四年前,兩名竊賊造成了讓警衛永生難忘的安全污點。現在警衛們會注意每個經過的人,讓巴比不禁避開目光。
「喔,吉米其實沒有錢。」
巴比皺眉。他不喜歡這種故事,警察睜隻眼閉隻眼,但是另兩位波士頓員警告訴過他的也一樣。吉米.葛濃很囂張,用他父親當自己的免死金牌。「你兒子呢?」
巴比猜想著悲哀的事是什麼意思。首先,他懷疑凱薩琳.葛濃為什麼要告訴他這些事。他殺了吉米.葛濃,現在他可不想聽關於那個人的故事。
「我當然知道。兩項動議是同時提出的,道奇警員。監護權爭奪戰是犯罪檢舉聽證會的基礎。基本上,如果我有虐待納森,你就犯了謀殺罪。」
他轉向準備回家,肺臟賣力地運作,終於清掉了腦中的迷霧。
「我們不能交談,」他說。
巴比沒說話。她似乎也不需要聽答案。
他終於走向她,站在惠斯勒
www.hetubook.com.com畫作前,但留下相當大的間隔。
「來過幾次。警官,老話一句,你應該去問洛可醫師。」
「是嗎?在後灣中心區有棟房子還不算有錢?」
「道奇警員,你沒聽說過嗎?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你跟我,我們有共同的敵人,所以我們是彼此唯一僅剩的希望。」
「吉米從來不打納森。如果他有我就會離開他。」她說得太快了,巴比知道她說謊。
她一路走到最裡面,他跟上,注意到了原本不想注意的東西。例如她的香水味,濃郁,幾乎像肉桂,像壓抑的熱氣。還有她走路的樣子,輕快優雅,像貓一樣。她有在健身,他猜是瑜伽或彼拉提斯。無論如何,她比外表看起來強壯。
「有道理。我想我可以去伊莎貝拉.史都華.嘉德納博物館不會被跟蹤。你可以嗎?」
回到家裡,仍然汗水淋漓的他拿出電話簿開始打電話。他打第三次就找到了想找的人。
他又看她一眼,她終於退讓。「我們上樓吧。三樓。」
「我個人比較屬於佩卓.馬丁尼兹的粉絲。」
「我沒有謀殺。」
「羅伯特.道奇嗎?」
「有可能。」
電話又響了一次,閃過他心裡的第一個念頭是個小小的希望火花:蘇珊。
巴比闔上電話簿。
「我可以讓你看瘀傷,」她的手立刻移到腰帶上,他舉起手掌制止她。「你為什麼不告訴警察?」
沿著G街到哥倫比亞路,轉入公園,車流在他左方呼嘯而過,右方只有茫茫大海。從高地跑到峽角,經過舊城區L街貝斯大宅,看著民宅從整齊的三層樓房變成繁複的豪宅。他到達堡壘島,海風撲面而來,海浪拍岸。這裡天氣不好,強風在他奮力前進時推擠著他。他努力繞過舊瞭望臺的石牆,看著從洛根起飛的噴射機緩緩爬上天空,看來似乎剛離開這個島。從前這裡有遊樂場,孩子們會在這兒玩溜滑梯,不顧天氣聚在一起。
「一路順和*圖*書風。」
在三樓的內室,沒別人在場,巴比跟凱薩琳隨意地站定,接近但不太近,凱薩琳先開了口。
護士似乎考慮了一下,然後決定接受。「請說?」
「不,比較隱密。」
「我是說,他的狀況如何?我是麻州州警。」他報上他的警徽號碼。
「這你得問他的主治醫師,洛可醫師。」
巴比需要透透氣。他離開博物館,搭計程車回家,像白癡一樣呆站在客廳中央。該死,他出門去跑步。
「凱薩琳.葛濃。我想是你射殺了我丈夫。」
「你知道嗎,他一向以時髦出名。但是在一八八八年,他畫這件作品的幾年前,據說他娶了畢生摯愛碧翠絲.高德溫。八年後她因為癌症去世,真可惜。你知道惠斯勒是本地畫家嗎?出生在麻州的洛威爾——」
「我覺得會打你的男人就足以讓你帶著孩子跑掉了。當然,逃亡生活就沒有這麼多錢花了。」
「什麼?」
「我愛我的丈夫,」她輕聲說,「我知道在你聽起來一定很怪。我剛認識吉米時,他……很棒,慷慨,體貼。他週末會帶我到巴黎去大採購。我……我先前的生活遇到了一些麻煩。很悲哀的事。我認識吉米時,生平頭一次,感覺什麼都對了。他進入我的人生,讓我暈頭轉向。他是我的白馬王子。」
上午十一點十五分。巴比在一幅鮮明藍色調的惠斯勒畫作前找到了她。這幅畫描繪一個休息中的女士,裸體、曲線玲瓏,橫躺在鮮豔的東方布料上。對比之下,凱薩琳.葛濃像個乾澀的身影,黑色長髮、訂製黑洋裝、細跟黑高跟鞋,即使從背面看來也是個美女,苗條、自信、充滿世家氣息。巴比認為她太瘦了不合他的品味,太像有錢惡婦,但她轉過身來時,他感覺腹中深處緊縮一下。他想,一定是因為她的動作。也可能是她的烏黑大眼凸顯在蒼白美麗的臉孔上的樣子。
「洛可醫師,」他喃喃自語,然後去洗澡。
巴比坐在椅子邊緣和圖書,翻開的電話簿攤在大腿上,汗水從他的鼻子滴到薄紙上。他又感覺到心中的黑暗,混濁又深沉。他忽然想起今天他真正想做的事,超過跑步,超過睡覺,甚至超過跟蘇珊講話,那就是到靶場去把什麼東西打個稀巴爛。
我的天啊!巴比坐起身來。窗簾被拉上了,他的房間裡很暗,認不清方向。他在房裡東張西望,終於找到床邊的鬧鐘跟上面閃紅字的時刻。早上六點四十五分。他睡了大概,呃,三四個小時吧?還不足以應付這個震驚。
「他還好嗎?」
「這孩子曾經因為其他狀況入院嗎?你知道的,骨折或無法解釋的瘀傷?」
「沒錯。他常受傷嗎?」
她微笑。是女性化的微笑,但是巴比也第一次看到她眼中有一絲情緒——她很哀愁。凱薩琳.葛濃那深沉可怕的哀愁。她伸出手優雅地張開手指,摸上他胸膛。
「你可以放輕鬆,」對面的她低聲說,「這是美術館。不准拍照,記得嗎?」
「相信有紅襪隊魔咒嗎?」
「現在吉米死了怎麼辦?」
「納森的監護人每個月會有零用金,」她說,「但那是在假設我是他的監護人的情形下。今天早上我收到法院的文件,詹姆士跟瑪莉安為了爭取納森的監護權,已經正式控告我。他們宣稱我想殺納森。道奇警員,你能想像嗎?母親想要傷害自己的兒子?」
「還沒見過任何反證。」
「真聰明,」他說,她對他淺淺一笑,注意力又回到畫上。
「好吧,好吧,最後一題,請勿見怪。」
「我喜歡這幅惠斯勒的作品,」她說,「女人身體修長性感的線條對比著華麗的藍色布料,非常情|色。你認為這個女人只是他的模特兒,還是在畫作完成之後變成惠斯勒的情人?」
「我
和*圖*書
不是來賞畫的。」「你是指他經常從樓梯跌倒嗎?」護士平淡地問。
但電話那頭的女子並不是蘇珊,他訝異於自己竟會如此失望。
巴比記下來,「這孩子以前來過嗎?」
聰明人會忘了見過凱薩琳.葛濃。他已經盡了他的職責,警員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現在他應該丟開一切繼續前進。
這對他有什麼意義呢?
「他打你嗎?」巴比問。
「十二個月內骨折了兩次,」巴比咕噥道,「真誇張。謝謝,您真是幫了大忙。」他掛斷電話。
「我們彼此需要,」她低聲說,「想想書記裁判官聽證會——」
「我兒子在醫院裡,」她低聲說。
她走向他,停在比通常陌生人之間更近的距離。他又聞到她的香水,看到她修長脖子的蒼白曲線跟披落背後的黑色長髮,跟惠斯勒畫中的藍布一樣充滿情慾的厚重黑色簾幕。
她的手指撫過他胸膛。「當然。就像我不是想要傷害自己小孩的女人。」她湊近,呼吸吐氣在他嘴唇上。「道奇警員,你不相信我嗎?你應該相信我,你知道的,因為我除了相信你之外毫無選擇。」
「我不是打來罵你的。」
「以這個病例呢?」
「葛濃太太,現在有官司,還有律師。不能讓別人發現我們聯絡過。」
她突然住口,像是忍住脫口而出的咒罵。她又別過頭,但是步伐用力,在小房間裡煩躁地踱步。
「我們加護病房裡有個納森.葛濃沒錯,」醫院護士答覆他的查詢,「昨晚送來的。」
「我們還是不能交談,」他更強調地說。
「吉米他爸爸買的。他父親也支付我們大多數的生活費。吉米的錢仍然綁死在信託基金裡。他父親是執行人,可以任意支出那筆錢。根據一條可以追溯到吉米的母系玄祖父的條款。他挖石油賺了大錢,然後堅信後代子孫會揮霍掉家族財富。他的解決方案是:把資產交付信託,直到繼承人滿五十五歲才能動用。後來每一代都延續不變。所以家族有錢——瑪莉安五十五歲時繼承了一大筆錢——但是吉米……吉米還沒有自己的財產。」
他接了電話。「喂?」
「他們是波士頓市警。吉米他爸,葛濃法官,已經下和*圖*書了命令:如果吉米惹了麻煩,警方必須打電話通知他,他會親自處理。吉米喜歡吹噓這一點,然後他會把我打到暈厥。」
巴比仍然很懷疑。「可是我相信一定有關於孩子監護人的條款。」
「更多惠斯勒的畫?」
「十二個月內骨折了兩次,你說呢。」
「我看錯吉米了,」凱薩琳突然說,「吉米不是白馬王子。他嗜酒又有虐待狂,控制慾很強,但卻是個有魅力的人,當他順心如意時會對你微笑,反過來也可能拿刀子追殺你。他正是我內心發誓最不該嫁的類型。但是我沒看清楚。直到太遲了我才發現,然後我只能疑惑……我早該知道的。最後我怎麼還會嫁給他這種人?」
「錢會直接移轉到納森名下,也在信託基金裡。我不會拿到半毛錢。」
她只對他抬起一邊眉毛。「真可惜,你不覺得嗎?這座博物館很棒。」
巴比睡眼惺忪地被電話鈴聲吵醒。有好一會兒,他躺著不動,對著天花板眨眼,感覺頭腦脹痛。天啊,他滿身酒臭味。
「嚴重但是穩定,」護士說。「胰腺炎,」巴比想起來了,「這會致命嗎?」
巴比讓自己的目光沿著她的身體往下移。「我為什麼要幫你?」
他們終於來到三樓,他發現自己比平常更喘。凱薩琳.葛濃也沒有她希望假裝的那麼冷靜,他看得出她的雙手在身側發抖。彷彿察覺到他的目光,她停止動作,手指握拳。
「他在加護病房。患了胰腺炎。聽起來或許沒有生命危險,但是對納森這種小孩卻有。道奇警員,我兒子生病了。病得非常非常重,醫師查不出病因,所以我的公婆責怪我。如果他們把孩子的病算在我頭上,就能夠帶走納森,他們就能夠獨占他們的孫兒——跟遺產。當然,除非你幫助我。」
她在玩弄他。她利用她的身體當武器,故意擾亂這個愚蠢、可憐的州警的心智。怪的是,明知如此,他還是被引誘上前,把身體貼上她。
「十一點過後我會在那兒。在維洛尼斯展廳。」
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半晌,兩人一動也不動。
當然,聰明人不會在公立博物館和凱薩琳這樣的女人會面,聰明人也不會這麼擔心素昧平生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