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是啊,是啊,你說得對。或許五六杯吧。」
「這是你來的理由,不是嗎?調查納森是否受到虐待,證明自己沒有殺錯人。」洛可醫師低聲補充說,「老實說,我認為你的直覺挺準的。」
「嘿,老爹,我得掛電話了。」巴比看見公車站那三個人。一名年長女士在盯著巴比,他也回看著她。
洛可醫師終於臉紅了。他稍稍退離開巴比,雙手抱胸盯著自己的桌面。「我勸過她離開他,」他終於說。
「有很多方式可以傷害小孩,」洛可醫師回答。
「回來吧,巴比,只有三十分鐘車程,你可以待一個下午。我們聊聊。」
巴比聳聳肩,說「謝謝」顯得太不在乎,說別的話又顯得不知感激。「巴比——」
「你被拔掉照顧納森的職務了?」巴比驚訝地問,「被自己的上司?」
「納森從一出生就有嘔吐、痢疾跟發高燒的毛病。他似乎一直沒有受到良好照顧——他有佝僂病,血液磷酸鹽指數太低,血液葡萄糖指數也是。如我所說,他幾乎落後所有的傳統發育指標——他直到十一個月大才能坐起來,十八個月大才能咀嚼,二十六個月大才學會走路。這一切都不太好。而且,這一年來他的狀況顯得更加惡化,他患過幾次急性胰腺炎,還骨折了兩次。他無法成長。」巴比把筆記簿翻頁。「談談骨折的事。四歲小孩一年內骨折兩次算是很罕見吧?」
巴比通過了篩選過程,贏得了職缺,而且不再回頭。他是個好員警,跟最優秀的員警執勤,至少直到兩天前他都這麼想。
巴比皺眉,聽不太懂。「孩子太瘦小了?」
對方根本懶得假裝驚訝。「她配得上比他強的人,」他平靜地回答。
「我應該這麼做,」他們彼此都瞭解意思是他不會這麼做。老爹在努力,巴比也在努力,但仍有些事情雙方都無法原諒也無法遺忘。
「今晚呢?」
「有幫助嗎?」
這次老爹什麼也沒說。
他們被灌輸根深柢固的觀念:戰術小組隨時隨地可能出動。他們可以奉命介入任何狀況與各種地形。你必須邊跑邊動腦子,在壓力下生存,勇敢無懼。通過了申請程序,你就有資格每個月多受四天訓練,同時每個夜晚與週末都可能緊急出動,全年無休。這些任務都沒有額外加給,加入戰術小組的人純粹是為了榮譽,成為精英分子。確認身為團隊——還有身為個人——你可以處理任何事。
他發現洛可醫師坐在走廊中段一間小辦公室裡。桌面被大量檔案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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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上貼滿了小孩畫作跟疫苗注射時間表。有幾件事立刻吸引了巴比注意,首先,洛可醫師比他預料的年輕,約四十歲上下;第二,醫師長得比想像中好看多了,濃密黑髮,身材健美,充滿鄉村俱樂部的富人魅力;第三,洛可醫師顯然看過《波士頓前鋒報》,很清楚巴比是誰。忠言勢必逆耳,巴比聳聳肩坦白地對他說,「換成是我就會這麼做。」
巴比不知道該感到得意還是隱隱羞愧。他為這個場合換穿了卡其長褲、襯衫、最好的運動外套。他遵照自己印象中的凶殺案警探形象打扮,或許只證明了即使州警也可能被電視誤導。
「我到處打了幾通電話,」老爹說。巴比的父親從前用過本名賴利,但是他後來開店當訂製槍匠補貼退休後的收入,所以他有很多顧客是巴比的員警同事。他們開始叫他老爹,現在成了他的稱號。起先巴比對這個改變很驚訝,他火爆強焊的老爸一定討厭跟人裝熟,但賴利似乎不介意,有時候甚至顯得很開心。巴比猜想,世事多變吧。巴比也以自己的方式想要改變,只是要花比較多時間。
到了上面,巴比有點喘。他發現一間擠滿兒童玩具跟流鼻涕幼童的玻璃候診室,兩個小孩正在哭,另一個正想把玩具車吞下去。告示牌上寫著大|波士頓區小兒科,巴比認定就從這裡開始。
「隔天,一個私家偵探來到我的辦公室,問了很多關於納森的問題。他有吉米簽名的宣誓切結書,要求調閱他兒子的病歷。十分鐘內,那個私家偵探的策略便暴露無遺,他想知道納森的狀況是否因長期飢餓或其他形式的家長虐待而造成。基本上,他暗示納森的疾病是凱薩琳造成的——她想餓死自己的兒子。」
「信,也不信,我不確定。我沒見過吉米.葛濃,記得嗎?我只聽說過傳聞。但是六個月前,吉米發現了我們的……關係。我寫過一些信,我猜凱薩琳不忍心毀掉證據,她的處境很不妙,我寫那些字條是為了給她希望。」
「你跟你哥哥談過沒有?」
「我很好,」老爹說,「家裡有一個笨蛋就夠了,你說呢?」
「你可以去告發。」
「今天早上感覺如何?」
「但是她沒有這麼做,她留下來了。」
「我不相信。」
「老爹,喬治住在佛羅里達耶。」
「我完了。我失手了,我學到了教訓,我完了。」
和圖書
巴比忍不住反覆說,「你呢?」「受冷落的妻子?」
「呃,醫師,你一定試過某些辦法吧?」
「她說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她說如果離開吉米,他會毀掉她以及任何插手幫她的旁人。她說我的事業會付之一炬。」
「我必須關機,該死的記者一直騷擾我。」
巴比猛然抬頭看。「為什麼這麼說?」
候診區有個幼兒發出一陣新的尖叫,巴比感激地擠過房門。
「那傢伙沒這麼笨,他從不打在別人看得見的地方。我小時候碰過吉米這種同學,他們認為如果私下打女朋友,就比較高人一等。」
「所以可能有人虐待他?」
「我很抱歉。」
巴比等他繼續說。
「呃,那是其中一點。納森身高三十四吋算是四歲小孩中最矮的百分之一位,他的體重二十六磅則是根本無法比較。但是,他的狀況一定跟體型之外的因素有關。」
巴比開始討厭這段對話,他在手指間轉筆,放下筆又拿起來。「你不喜歡吉米.葛濃。」他直率地說。
「我有些關於納森.葛濃的問題,」巴比說。
「納森有低磷酸鹽血症——磷酸鹽不足,再加上佝僂病,他的骨骼異常脆弱,很容易骨折。坦白說,他也很容易瘀青。」
「有沒有考慮過親自去面對吉米?」
「我考慮過。」
「聽著,納森的狀況並沒有鎖定明確的理由,就醫學上而言我不能排除任何可能。當然,他的父母之一可能故意餓他,或者有人惡搞他的飲食,或者有人操控他的心智阻止他進食。身為醫師,我追蹤過凱薩琳、納森與歷任保姆,調查他的飲食習慣。我得到的答案可以確信那孩子吃得到很多食物,正確的食物。但是到頭來,我只是個醫師。我活在我自己的家庭裡,納森也是。」
「我去過他們家一次。當時我知道凱薩琳跟納森不在家,我敲門,可是沒人在家。」
巴比瞇起眼睛。「如今吉米死了,你認為納森可能開始奇蹟式地改善?」
「然後呢?」
巴比得知特種戰術行動小組有職缺時也考慮了很久,他提出了履歷,展開嚴格的篩選程序,他必須通過口試,證明有使用特殊武器的專長,還得忍受密集的體能要求。然後是特殊演習:在繩索上擺盪測試申請人是否懼高,用冒煙機器測試申請人在極度壓力下表現如何,用低溫測試,用高溫測試;帶著八十磅重的裝備去爬泥巴地,保持特定姿勢不動長達三小時。
「沒有。」
「你會照顧她?」巴比意味深長地看看醫師戴m.hetubook.com.com著金鍊子的左手。
巴比心想,幸好吉米.葛濃是白人,否則他連家門都出不去。
「我有聽到好消息,」老爸低聲說,「你那麼做也是不得已。」
「真的嗎?讓別的員警像你一樣用這種眼光看我?我根本不必跟她上床。只要我表現得想要跟她上床,你們這些制服員警就沒有人會把我的話當一回事。」
「嗨,老爹。」巴比放鬆下來,但只有一點點。他繼續走路,雙腳走過六條街到巴士站。「我今天早上有打給你,但是打不通。」
諷刺的是,在醫院裡巴比無法引起任何人注意。他在掛號處杵了十分鐘,失去耐性,走向電梯旁的醫院樓層圖表看板。他找到了安東尼.J.洛可醫師的名字,在三樓。巴比走樓梯上去。
醫師再次拒絕被嚇倒。「那會是我的榮幸。」
「那你說我該怎麼辦?」洛可醫師追問,「拿槍威脅他?」
「當然,我們進行了初步檢驗——完整的血液指數、鉛濃度、尿液分析,還有一些電解質指數。我們幫他驗了糖尿病、食道逆流、吸收不良跟纖維囊腫。全國最佳的內分泌科醫師之一檢查過納森有無甲狀腺疾病、代謝不良跟荷爾蒙失調。然後有位腎科醫師研究過納森的腎臟,做了更多關於電解質、糖尿病跟貧血症的檢查。我幫納森檢查過,研究過,送他去看過我認識的最佳專家,還是無法對他做出診斷。就醫學上而言,納森.葛濃沒有什麼重大毛病,除了他非常非常病弱之外。」
巴比一出門手機就響了。他不想開車進城——光繳停車費就會讓他破產,而且老實說,沒有警車閃燈撐腰,他也沒蠢到敢去體驗塞車。所以他低頭駝背走到巴士站,在光天化日下顯得鬼鬼祟祟,活像電視節目〈通緝要犯〉裡的罪犯。
「請坐,」醫師終於說,指著一張堆滿檔案的椅子,然後抓起那疊文件。「有何貴幹?」
「後來你再也沒有去過?那傢伙毆打你心愛的女人,而你選了個沒人在的時候過去,這樣就夠了?」巴比冷酷地說。
「他被正式列為FTT。」
巴比看看醫師的樣子。「那你是什麼時候開始跟凱薩琳上床的?」
在先前的職業生涯,六七年前吧,巴比曾經考慮過從制服巡邏員警轉任辦案警探。制服員警被視為任務的配角,即使在州警這種精英組織也是前線部隊。警探比較帥氣,巡邏員警只會聽命辦事。巴比有頭腦,他的上司也鼓勵他,何必委屈一輩子開巡邏車呢?
他的手機又響了。他懷疑
和_圖_書地掀開手機,寒風吹得他連說話都很困難。
「你不知道?」
洛可醫師起先沒說話,他上下打量巴比,猜想巴比哪來的膽子公開出現?準備引用醫病保密條款嗎?洛可醫師終於又抬頭看他,巴比發現對方眼神有意外的成分:恐懼。
「葛濃法官的權勢會讓你大吃一驚,」洛可醫師低聲說,隨後臉上露出怪異的微笑。「但是別擔心,警官,我沒有你想像的這麼無助。艾奧菲諾醫師是遺傳學家。就當作直覺吧,但我想最後勝利的會是我。」
「我不確定。老實說,這已經不是我的責任了,因為今天早上,我正式結束擔任納森的醫師,我把他轉介給艾奧菲諾醫師,奉小兒科主任蓋瑞森醫師的指示。」
「喂?」
「兒子,你有什麼困擾?」
「我不確定……很多事情。」
「沒有。」
「糟透了。」
「無法成長(Failure to thrive)。大致上,納森打從一出生,身高、體重與重要發育指標就落後於成長曲線。他的發育並不『正常』。」
巴比往後坐。洛可醫師的評估令他不太高興,其實,令他更加困惑了。「所以這孩子到底有什麼毛病?為什麼有這麼多問題?」
「你不相信?」巴比抬起眉毛,「你剛剛告訴我那個孩子有某種難以診斷的疾病。現在你又說可能是她造成的?」
「FTT?」巴比問,拿出一小本筆記簿跟筆。
「你認為納森遭到虐待嗎?」巴比追問。
「不是這樣——」
櫃檯小姐回來了,滿臉通紅,氣喘吁吁。
「基本上FTT的診斷結果就是這樣——我們不清楚。我們無法鎖定精確的原因,所以那孩子仍然被歸類為概括的『無法成長』。」
櫃檯的小姐嚼著口香糖在講電話,看都懶得看他就塞給他一張表格跟一枝爛筆。巴比被迫等到她掛斷電話才告訴她他不是病患,只是想找洛可醫師談談。她聽了很困惑,等巴比亮出警徽自稱是警察時,他終於得到了回應。小姐飛出座位,匆忙跑過走廊去找洛可醫師。
巴比不禁微笑。「是啊,一個就夠了。」
「洛可醫師可以見你了。」
「像納森這種病患就不算。」
「我知道我該多打電話給你,」巴比插嘴說,「不該讓你擔心這麼久。」
「納森有病嗎?」
「吉米打她?」
「放有薪假?」
他父親沒有立刻答腔,但他終於沉重地說,「我聽說好像是半打。」
「蘇珊呢?」他父親尷尬地問,「現在你有休假,或許你可以帶她回來看看我。」
「從來沒見過他和_圖_書。」
「不,是佝僂病打斷了納森.葛濃的骨頭。我可以從X光片上看出來。」
「有可能,」洛可醫師不耐煩地說,「但我認為機率不大。我對吉米的私家偵探也這麼說。總之,這不重要。我跟凱薩琳停止交往,她跟吉米和解,所有問題都解決了。就這麼回事。那是吉米在表態,如果凱薩琳離開他,就永遠見不到兒子,準備上刑事法庭。凱薩琳是聰明的女人,她做了該做的事。明言在先,我不知道吉米還對她做了什麼,但是凱薩琳來我的辦公室斷絕關係那一天,她連路都走不穩。吉米.葛濃就是這種人。所以要我說幾次都行,在我看來,道奇警員,你的直覺很準。」
「我親眼看過瘀傷。」
「請解釋。」
「有人打斷了納森的骨頭?」
巴比皺起眉頭,他沒料到對話會出現這種轉折,被當面戳穿。他感覺過度曝光,有點生氣。
「從來沒有?」
「過去一年來,沒錯。是另一位小兒科醫師,華格納醫師,轉介過來的,因為她無法對他的照護有任何進展。」
「直到地檢署做出決定。」
「什麼意思?」
「我知道你是納森.葛濃的主治醫師,」巴比說。
「我會打給他,我不想讓他從電視新聞知道。」
「巴比?謝天謝地,我從昨晚就一直在找你。」
「我在努力。」
「沒有。納森每個月要來我這裡兩三次。所以,六個月來他進了四次急診室。我一次也沒見過吉米.葛濃陪著來,光這一點就有些意義了。」
巴比急著繼續說,但又失去勇氣。「我想這一切對我的打擊比我預料還大。我是說,我不後悔開那一槍。我只能照我看到的行動,狀況告訴我應該開槍。不過,那傢伙的小孩也在場,就在眼前,不到五呎外,我打爆了他爸爸的頭。現在這小孩必須承受我造成的後果,我也是,而我……」巴比的聲音漸消,聽起來比他期望的更沙啞。天啊,他怎麼會捲入這一團糟?
「你相信她嗎?」
「我不知道。」
「我不確定。」
「對,但是這種故事……傳得特別快。」
「更糟,」醫師向前傾,臉色變嚴肅。「你還沒問到對的問題。納森或許有醫學上的理由容易瘀青,但是凱薩琳沒有。」
「這事影響到我了,老爹,」巴比比較平靜地說,「原本以為不會。但確實有影響。昨晚……昨晚我喝了杯啤酒。」
「有可能嗎?」
「黑眼圈呢?」
「我什麼也沒告訴他們。那些沒用的王八蛋。」巴比的父親幾乎像民主黨的總統一樣討厭記者。「你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