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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是從哪裡搬過來的？」我問貝琦。

那是我過去生活的方向。

「北卡羅萊納州。」

「你想和伊凡說話啊？我……我不知道他在哪，寶貝。嗯，嗯，讓我找找看好了。」我把手機拿開，大聲叫喚，「伊凡，雀爾西亞打電話來喔，伊凡，你妹妹打電話找你。」

「妳有帶手機嗎？」

我可以把他留在這裡，可以背上包包往前走，然後再也不回頭看。反正有人會發現他，把他交給相關單位，他們找不到我，就會找他爸爸，麥可會把他帶回去，這樣伊凡就開心了。

「妳耍我。」

劍橋是個很棒的地方，不只充滿莊嚴的歷史感，同時擁有哈佛般的景色。也許我應該更常帶伊凡來公園逛逛，也許我可以再組個特殊兒童的遊戲團體，或是帶伊凡到鎮上的游泳池，他還滿擅長游泳。游泳能消耗他的體力，並分散他的注意力，我就趁這種時候看本書，邊晒太陽休息，還可以調兩杯有趣的水果飮料，像是草莓舒果昔和純真可樂達。有次，麥可和我去下加利福尼亞半島，我們在那裡喝到以新鮮果汁和蘭姆酒調製而成、最美味的鳳梨可樂達調酒。那時候，我們懶洋洋地躺在沙灘上，邊喝邊看太陽升起，腳趾埋入溫暖的白沙裡……

「我叫貝琦，」她說。「那是羅納德，他今年三歲。」

貝琦順從地朝著空蕩蕩的人行道去，我抄最近的路線往樹林走去，並沿途叫喚著伊凡與羅尼的名字，但什麼回應都沒有。

貝琦並沒有叫警察來，也許她應該這麼做，但可能因為羅尼緊緊抓著她的胸前不放，所以她只是拿了媽咪包便從公園消失了。我手繪的地圖也沒來得及放進她包包，她匆匆忙忙地離開，地圖散落一地，飄動著。

「嘘，噓，噓，」他安撫著我。「維多利亞，我會幫助妳，我當然會幫助妳，現在請妳深呼吸一口氣，告訴我一切的來龍去脈。」

「他有個妹妹，」我回答。「她跟她父親一起住。」

伊凡沒有回應。為什麼他不回應呢？因為他不想讓我找到他。因為他是伊凡，他正在玩遊戲，還不希望我過去打擾他。伊凡想隨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管那是什麼樣的事情。

貝椅看了我一眼，但並不是那種窺探的眼神。我把鬆餅放在一邊，又拿出一個裝滿草莓的盒子。

「怪不得妳口音這麼好聽，」我不假思索地說，面對這樣的讚美，貝綺也露出燦爛的微笑。我突然想到，並不是只有伊凡一個人想念交朋友。現在的我已經不再屬於哪一個社交圈，我沒有客戶，沒有同事，沒有熟識的鄰居，沒有加入親子遊戲團體，也不會在放學後和hetubook.com.com其他媽媽們聚會。每個星期，我會和臨時照顧服務的社工見兩次面，會和我六歲大的女兒聊一次天，這就是我的社交生活。

我走去找貝琦，我們倆轉身背對著旁邊的樹林，我對她說：「伊凡有時候會玩這種遊戲，」不知道我的聲音在她聽來是否像我自己聽見的那樣——微弱又緊張。「他有時候會躲起來，怎麼都不肯出來，除非我有個好理由讓他出來。」

沒有用，伊凡不吃香蕉鬆餅這一套。我得想點更好的辦法。

「我看到紫色，」伊凡很興奮地指著地平線說，並在我的身旁繞圈。「還有黃色、橘色和紫紅色！」

伊凡和小男孩不見了。

鈴聲響著，一聲，兩聲，三聲。

「我也是這樣覺得，」我同意她的話，並試著亮出一抹精力充沛的微笑，就像她臉上的那種笑容。接著，我伸出手，並說：「我叫維多利亞，那位是我的兒子，伊凡。」

「哈囉？」

我很高興自己還能像這樣簡單地聊天。「什麼原因讓妳搬到麻薩諸塞州？」我問，好活絡氣氛。我拿出裝著香蕉鬆餅的夾鏈袋，貝琦遲疑了一會兒，然後拿了一塊鬆餅。

我的脈搏重重跳著，眼前像是有燈光閃爍不已，我快要暈了。我不能暈倒，我得想想看，努力想想看，努力想想看。

這是個美麗的早晨，前一晚的雨水洗去了空氣中糟糕的悶溼感。空氣很溫暖，而且讓人感覺愉悅，就像留在臉頰上的吻。我們手裡拿著早餐走過六個街區，看著太陽升起刷過地平線。麻薩諸塞州位於這個時區的最東邊，所以能見到這個國家的第一道曙光。我喜歡把這第一道曙光想成是對我們的特別禮遇，因為住在這裡的人終其一生捲舌音都不夠明顯，我們的口音不夠好；其他州的人擁有比較好聽的口音，我們擁有第一道曙光。

現在是星期六下午，距離星期一還有四十八個小時，我撐不了那麼久。我需要他，親愛的上帝，誰快來幫我吧。

伊凡很愛香蕉鬆餅，這是他唯一允許我做的烘焙點心。

「當然。」伊凡還在足球場上玩，羅納德已經回到立體方格架邊，我打開容器的蓋子，端出草莓。

現在是五點二十六分，我們正往公園走去。

下一秒我聽見他低沉的男性嗓音，這聲音衝擊著我，基於壓力、恐懼以及絲毫無法減輕的害怕。並不是因為我的兒子可能會殺了我，而是，不管我多麼努力，他還是會去傷害別人。他的年記越大，身材越魁梧強壯，也越聰明。我還能撐多久呢？再過多久之後，他會在自己的比賽裡獲勝呢？

最後一刻，就在我準備要放棄時，足球場一端的樹林沙沙作響。伊凡出現了和_圖_書。他就站在樹林前方，隻手放在羅尼的肩膀上。小男孩靜靜地哭泣著，被徹底嚇到時的樣子。羅尼並沒有馬上逃離伊凡的身邊，只是站在原地，他的襯衫被撕裂了，臉龐也被弄髒，頭髮糾結著小小的木枝。

我猶豫了，伊凡則一個箭步往前走。「朋友耶！媽咪，媽咪，是個新朋友耶！」

我沿著樹林的周圍小步跑著，這樹林真是不可思議地大，我不停叫著、叫著、叫著，但什麼都沒有、都沒有、都沒有。

「我辦不到，」我對著電話那端啜泣。「我真的再也沒辦法了，我不夠堅強。」

「雀爾西亞？」伊凡問道。

我的心跳好大聲，我的呼吸越來越淺薄，也許他們是在玩捉迷藏，也許伊凡看見羅尼跌倒才去救他，也許他們只是好奇心太旺盛，男孩們都是這樣，至少有些男孩子是這樣。

「我懂妳的意思，」我肯定她說的話。「自從伊凡兩歲之後，我就再也跟不上他的腳步了。小孩子總是渾身充滿力量和速度，我們比不上的。」

但現在這些事情看起來都不重要了。剛才發生的事情，他那似潭深水的雙眼，我頸子上那不寒而慄的細毛，這些都不重要了。每當他說要離開一下，他會用喉嚨發出奇怪的聲音，但也不重要了。他說有事情要做，但星期一會打電話給我，星期一他會給我一個驚喜。

我發現自己在教養小孩上其實是滿悲觀主義的，或許伊凡會好好地和這小男孩玩？也許他們能享受彼此的陪伴？伊凡非常想念他小孩的日子，也許這個理由能讓他有動力變得溫柔？也許吧。

「是因為我丈夫工作的關係，他是位專案工程師，公司每幾年就要他換地方。」

獎勵。為人父母時，這兩個字一定會浮現在你腦中。伊凡沒有回應，因為減輕我害怕、恐慌或抓狂的感覺，對他而言並不算太好的獎勵，他要更好的。

「妳很幸運能搬到劍橋這個地方，」我告訴她。「這是個很棒的家庭社區，妳會喜歡這裡的。」

我看著兒子的眼睛，毫不遲疑地把手機拿給他，「是雀爾西亞。」我堅定地說。

「妳騙我。」

三十秒過後，我的手機響了。我並沒有立刻接起，我讓它響一會兒。然後我開始演戲，我從口袋拿出手機，看了螢幕一眼，並把手機拿到耳朵旁邊。「哈囉，親愛的。」我的聲音聽來還是有點不自然。也許沒關係吧，我在找走失的孩子啊，聽起來難免會有些壓力的感覺。

我開始說些陳腐的台詞。他們不會走太遠的，畢竟我們才稍不注意幾分鐘，她負責去街上找，我負責找樹林好了。

貝琦看起來很困惑，但是她點點頭，一面害怕，一面照著我的話做，只希望這麼做能讓她ｍ•hetｕｂoｏｋ•ｃoｍ.com的世界恢復正常。她往球場的一端走去，途中仍叫著羅尼的名字，我走到另一邊，試著不要煩躁地看著手機，不要一副等電話的樣子，畢竟伊凡很聰明。

「有。」她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我接過來，並輸入我自己的手機號碼。

我甩了兒子一巴掌。我好像隱隱約約聽見一聲尖叫，我想是貝綺的尖叫聲吧，但後來我才明白那是我自己的尖叫聲。

「我想到——我得去市場採買一些東西，」貝琦邊說邊挑了顆草莓，並咬了一口。「但是啊，這邊的市場在哪呢？」

我應該要為這樣的作為憎恨自己，應該萬分後悔，應該任罪惡感侵襲，但我卻沒感覺，完全沒有。過了半晌後，我走到公園的長椅前，把鬆餅、草莓以及隨身杯的咖啡打包好，把每一樣東西塞進花樣的袋子裡，調整好它們的位置，然後走到溜滑梯邊，撿起伊凡的鞋，小心翼翼將它們放在容器上。伊凡已經停止哭泣，他站著，弓起背部，雙手捧著瘦弱的臉龐，悲慘地打著嗝。

等我走到空地上的時候，伊凡早就繞著那個牙牙學步的小男孩，生氣蓬勃地跑了好幾圈。小男孩並未因此顯出不知所措的樣子，反而對著伊凡咧嘴咯咯笑，像是第一次看到小丑。伊凡見狀，也受到鼓舞似地，更加飛快在廣場上循著8字型路線奔跑，小男孩則步履蹣跚地跟在他身後。

貝琦叫他回來，那小孩便順從地轉過來，並回到立體方格鐵架的地方。「抱歉，」她特地對我說。「我是個緊張媽媽，他很黏我，所以我不喜歡他走得太遠。我知道他才三歲，但怎麼說，他已經會跑了呢！」

「妳會再生第二胎嗎？」我問。

「你為什麼把羅尼帶走？」

空地旁邊是足球場，足球場的周圍是樹叢，作為公園和社區的分界線。伊凡沿著足球場界線跑來跑去，不斷地改變方向讓小男孩追；我讓自己休息一會兒，一邊啜飮咖啡。

「你為什麼把羅尼帶走？」

「紫紅色」是他最喜歡最的字詞之一，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貝琦的音調逐漸升高，我聽得出來，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開始恐慌焦慮。尚在學步階段的小孩子走失三十秒是一回事，但如果努力尋找，過了幾分鐘後還是找不到，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維多利亞？」

像天使般的兒子對我微笑，並說：「我永遠不會告訴妳。」

「謝謝妳這麼說！」她爽朗地說。「坦白說，我選這個小鎮是因為大學的關係，羅納德現在已經三歲，我希望能去上點夜間的課程。」

「哇，那他還真是個早起的小孩。」她笑著說，一邊看著伊凡在溜滑梯那和*圖*書裡跑上跑下。現在伊凡已經將夾腳拖丟在一邊，赤著雙腳。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把深藍色的運動短褲和紅色T恤脫下來。

公園映入眼簾，原本我預期這個時間公園的空地上應該是空蕩蕩、什麼人都沒有，但我們看見一個小男孩搖搖擺擺地繞著兩座鞦韆與一座令人印象深刻的攀爬架走來走去，他母親坐在附近的一張椅子上看著他。

「什麼？」她說，她顯然全神貫注地聽我說話。

「伊凡已經八歲了。」

我在小男孩的母親身邊坐下，這樣看起來比較恰當。

然後我開始想到一些身為母親不該想的事情。在英國，有兩個男孩將一名路都走不穩的小男孩從購物中心引誘到火車鐵軌邊，然後殺了他。接著我想到離我們近一點的案子兩名青少年強迫七歲大的男孩吞下砂石，男孩因而死亡，動機是他們不想讓男孩去向父母告狀，說他們偷了他的腳踏車。有一名六歲小孩，在另一名三歲小孩身上點火。還有一個小孩，揮拳打死鄰居後，把對方的屍體藏在床鋪下。

所以我們回家，回家後我們倆都先吃了安定文，然後我們去睡覺。

稍晚，是過了三小時、四小時或是六小時？我也不太清楚。伊凡坐在沙發上看《海綿寶寶》，我躲在廚房裡撥下一個我不該再撥的電話。我們暫時分開了，他需要一些時間，過去幾個月情況變得很奇怪，他有次甚至還嚇到我。

也許我可以走路到墨西哥，喝杯鳳梨可樂達，把腳伸進沙裡，我想知道現在這個時節的水有多溫暖。

我又看了伊凡一眼，他已經跑到足球場最後面，正爬著黑色球網。羅納德找到他之後，努力踏著短短的雙腳，跟著走到球場上。

伊凡在我身邊，一面啜泣，一面用手摀著通紅的臉頰。我毫無預警的暴力行為嚇著他，現在他是個被母親打了巴掌、心中充滿困惑的八歲小孩。

「雀爾西亞要掛電話嘍，」現在我大聲說。「快出來喔，伊凡，現在不出來就聽不到嘍，是。」

她開始明白新「朋友」並不像外表所表現得那麼正常。我們有點問題，而這問題可能會傷害她。

「媽咪，」伊凡嗚咽地說。「媽咪，我想回家了。」

就在我準備掛斷電話的時候，電話那端傳來聲音：

「我現在要到球場另一邊，」我說。「然後我想請妳按下撥出鍵，並請妳不要看妳的手機，妳就假裝平常一樣，不要表現出打電話的樣子。等我接起電話，妳就可以掛掉。」

我走到足球場的一邊，跨過邊緣，再走到另一端，一邊叫喚著男孩們的名字。這樹林並沒有想像中的深，在綠意盎然的大樹枝之間，我還可以看見鄰居家的屋頂。這個早晨十分安靜，就連路上也沒有什麼行車往來的和*圖*書聲音，男孩們應該聽得見我的聲音才是。至少羅尼應該要回應我。

「我希望，但至少先等我完成學業。懷上羅尼其實是意料之外的事，很意外，但是很令人開心！」貝琦趕緊糾正，轉了一下這句話的語意。「不過我希望能先完成大學學業。」

「早安，」她爽朗地說。她是個年輕女孩，也許二十二、二十三歲，留著棕色長髮，現在往後綁成馬尾。「真沒料到早晨這個時候的公園裡會有人呢！」

「點心時間嘍！」我大聲叫喚，就像尋常的早晨一樣。貝琦和我在足球場上跑來跑去，但就是不見我們的孩子。「有香蕉鬆餅和草莓喔！快來吃吧！不是有人餓了嗎？」

我的內心深處彷彿要冰凍凝結。我開始哭泣，而只要我開始哭，我就停不下來了。

「我們才剛搬到這裡，」貝琦說。「昨天下午才剛卸完卡車上的東西，連家裡的床鋪都還沒完全整理好，窗型冷氣也還沒裝上。早上五點的時候，我想出來走走應該不錯，趁天氣還涼爽先讓羅納德出來跑一跑，之後比較熱的時候也比較好哄他入睡。」

清晨四點十四分，伊凡走進我房間，要我帶他去公園。之後他分別在四點三十三分、三十九分、四十三分、五十八分、五點零二分以及五點十二分都各問一次。

伊凡放走羅尼，那小男孩迅速飛奔至他母親的身邊，她也馬上將他一把抱入懷裡，保護他。伊凡走到我身邊，拿走手機，靠近耳朵邊，一秒之後便把手機還我。

我迷失在自己的想像之中，我錯了，我不該想起過去那些比較美好的時光，我不該妄想這牢籠以外的生活。我原本還想畫張地圖介紹鎮上最好的咖啡店，但貝琦那高分貝的尖叫聲把我拉回現實，我停下手邊的動作，視線轉到公園的空地上，大約過了一秒鐘，我就明白貝琦發出尖叫的原因。

我跨到球場的另一邊，再演一次同樣的戲碼，先和假來電對話，再大聲叫伊凡出來接來電。貝琦已經停止尋找小男孩，她站在公園空地上，就只是看著我。

除非伊凡不讓他答話。

我指出市場的方位，這時，她翻著她的媽咪包，找出一本筆記本，於是我畫了幾個簡單的地圖，告訴她鎮上最好的餐廳與書店在哪，還有那間位於賀龍大道上的美味麵包坊。我感覺這好像是描繪自己過去生活的地圖：妳可以在這些地方逛街、吃飯或是玩樂，妳丈夫及小孩會很樂在其中。

她點點頭，繼續吃著鬆餅。「伊凡是獨生子嗎？」最後她這麼問。

貝琦跟著我說一樣的話，我們一同在樹林邊緣尋找。「點心時間嘍，有香蕉鬆餅和草莓喔！快來吃吧！男孩們，時間不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