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出去,別來煩我。」
他上樓看芮伊。她幾乎整個身子都包在被子裡,睡得又香又甜。他看向女兒的腳邊,下意識想尋找史密斯先生蜷曲的橘黃色身影。傑森沒看到貓,他又感覺到了熟悉的劇痛。
「你剛剛問過我女兒是不是在家,」他對院子另一頭的男孩喊:「你問起我女兒。」
「少鬼扯了。不管對誰都一樣,錢就是重點。聽你這樣一說,我覺得你好像真的有罪。」
傑森皺起眉頭。他的反應原本應該要更快的,好讓他找出這番話的破綻。但是這時他只感覺到一湧而上的壓力和倦怠。他已經將近三十個小時沒睡覺了,先是照顧芮伊,接著是上班工作,然後回到家裡面對這樣的處境。他回家發現主臥室裡空無一人,於是穿過了短短十二呎距離來到芮伊的房間,當他握住門把轉動、推開門、惶然不知自己會面對什麼情況的時候,他的心臟彷彿停止了跳動。接著他看到女兒蓋著棉被,舒展四肢熟睡,讓他立即踉蹌後退,因為他頓時領悟到芮伊在家這件事不但無法解答任何疑惑,而且還會引發更多的疑問。他度過了五年幾近正常的生活,幾乎要體會到當個「真人」是什麼感覺,但在一眨眼之間,一切突然就此打住,瞬間結束。
但是他猛烈地搖頭,力量大到身軀似乎會因此迸裂,支離破碎成千萬個碎片。
她大大呼出一口氣,但仍然向廚房走過去。「也許你應該要打電話給媽咪。如果她剛好在雜貨店附近找史密斯先生,說不定可以買點餅乾回家。」
「錢不是重點。」
他坐在芮伊的床邊,為她讀了兩個故事。他真想知道珊蒂是否也曾經這麼做。
芮伊童言童語地聊起史密斯先生的大逃亡,說他一定會碰到彼得兔,說不定他們會帶著仙境裡的愛麗絲一起回家。芮伊這個年齡的孩子分不清楚什麼是事實,什麼是幻想。聖誕老公公是真人,復活節的兔子和牙仙是最好的朋友,而大紅狗克利佛也沒道理不和史密斯先生相約出去玩。
「我說錯了嗎?」
「午餐。」傑森大聲說話,沙啞的聲音連自己聽了都嚇一跳。「我們吃午餐囉。」
「好,有句諺語說,敵人的敵人就是你的朋友,而警察是我們共同的敵人,所以我們現在成了朋友。」
「貓咪有九條命。」
打電話的人比傑森想像中年輕,大約二十二、三歲。年輕人細瘦的骨架還沒開始長肉,而且恐怕到三十出頭都會維持這個體型。年輕男孩攀搭在傑森家院子的圍籬上。
「沒,但那不是重點。我有前科,而且,我剛剛說過了,事情就是這樣。有個女人失蹤了。警探會從她身邊的人開始調查,所和圖書以你成了頭號嫌犯。接著呢,他們無論如何還是得清查所有的鄰居。這就是我這個二號嫌犯出場的時候了。這下子,警察對我是不是比較感興趣呢?我沒有答案,所以我猜,我最好過來一趟。」
「對。但是他們還是會在三點之前逮捕你。我沒殺你老婆。她太老,不合我的口味——」
傑森眉頭一皺。「你想知道我有沒有傷害我的妻子,是因為這可以讓你擺脫麻煩?」
「媽咪就沒有。」
「因為我沒殺你老婆。」男孩重複剛剛說過的話。他瞥了手錶一眼。「但是,大概再過一到四個小時左右,警察會說人是我殺的。」
「不是我。」傑森說。
過了一分鐘,傑森才離開窗口,感覺到屋子終於再次屬於他,接下來該做的事很沉重,沉重到讓他踩不穩腳步。
他抓著她的照片,把照片貼在胸口當作護身符,他的雙腿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滑坐在廚房的地板上。他又開始發抖。先是手,接著是雙臂和胸膛,深入骨髓的戰慄一路往下延伸到他的雙腿、膝蓋、足踝和每一根腳趾。
「這是個關乎邏輯的問題。」男孩的說法很中肯。「你說,你沒殺她。而我知道我沒殺她,所以我們接下來得面對下一個問題。」
「史密斯先生是男生。」他無意識地回答。
「滾出我的院子去!」
傑森眨了眨眼,再度感覺到自己的疲憊。「等一下……」
「爹地條款?」
「對,爹地條款。不管你有什麼祕密都可以告訴爹地,他也會幫你守住祕密。」
「我連你是什麼人都不知道。」
然而不管是珊卓拉也好,傑森也一樣,他們寧可她如此。
對於這個說法,傑森沒有爭辯的餘地。這也是他整個早上閉緊嘴巴堅持不說話的原因。因為他是「丈夫」,丈夫自然是整件事的嫌犯。也就是說,只要他開口,警察就不會聽信足以證明他無辜的真相,而寧願聽取指向他有罪的不當發言。「你好像很懂得警方的作業方式。」他對男孩說。
「你可不可以留下來,爹地?等我睡了再走?」
「夠了。我不想再談了。」
「去你的狗屁背景調查!你犯的是性侵罪,對不對?你的名字在他媽的性罪犯名單裡。下午兩點之前,他們就會去敲你家大門。」
「什麼問題?」
「那鏈鋸或大型烤肉架呢?」
他彷彿啟動了導航系統,機械化地準備午餐,找出麵包,抽出幾片全麥吐司,塗了花生醬再抹上一層果醬。接著拿出四條紅蘿蔔,再挑點青葡萄,和斜切的三明治一起擺在一個印有雛菊圖案的碟子上。
「該死,珊蒂,」他疲憊地低語,接著便穿上外套,往後院走去。
「應該沒有。」
傑森看著男孩。「你為什麼會以為她死了和_圖_書?」
傑森搖搖頭。
「好啊。」
「你知道你有什麼話都可以告訴我。」他輕柔地說。
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想張開嘴巴說些安慰的話,但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他知道自己的雙手又開始痙攣般發抖,心底深處的某一個角落完全冰冷,而且可能再也暖不起來。
「妻子、孩子、妻子、孩子。你這樣稱呼,把人性都給抹滅掉了。你堅稱你深愛她們,絕對不可能傷害她們,但是你卻沒辦法直接稱呼她們的名字。」
傑森還是沒說話。
「你的孩子在嗎?」
「你說得對。我是要走了。我才和你交談了八分鐘,就已經覺得你罪大惡極。但是,嘿,這也表示我不必為自己擔心。那好,再見了。」
「是不是你殺了她?」
「他們為什麼會這樣想?」
「你覺得她可不可能是和他跑了?」
「而且,我知道一些你不曉得的事。昨天晚上我聽到了車聲。我說啊,我看到了那輛載走你老婆的車。」
男孩聳聳肩。「這似乎不妨礙其他人完成他們的工作。」
「你老婆失蹤了。」男孩說。彈,彈。
「我沒有打過我太太,」傑森輕柔地說。他這麼說,主要是因為他需要聽到自己親口說出這句話,提醒自己,無論如何,這都是實情。忘掉二月的假期,忘記曾經發生過的事。
他等了五分鐘,才慢慢走出房間,費了一番力氣走到樓下。
但是照片裡的女人不是他的家人。她已經上了年紀,大概有八、九十歲,他記不清楚了。她坐在搖椅上,纖瘦的骨架幾乎被身上的舊衣服淹沒。她穿的是男用深藍色法藍絨襯衫,咖啡色的燈芯絨長褲上繫著一條腰帶,外加一件老舊的軍用夾克。她咧開大大的笑容,一種老人家興高采烈的笑容,彷彿她也藏了個祕密,而且比他的祕密還精彩。
兩人一起走上樓。
他把照片放在擺廚房用具的抽屜裡,就在筆夾式手電筒、綠色螺絲起子、用過的生日蛋糕蠟燭和五、六個從來沒用過的酒杯腳裝飾套環旁邊。珊卓拉曾經拿迷你照片的鍍金邊框來開他玩笑。
「我妻子是我女兒的母親。」傑森聽到自己惱怒地說。「就算我們真的離婚,我也會希望她有足夠的後盾來照顧我的孩子。」
他唱了一首歌,拉起棉被蓋住女兒的肩膀,親吻她的臉頰。他納悶地想,不知道珊蒂是否也曾經這麼做。
「沒有。」
男孩聳聳肩。「我不必聽人說。警察在這一帶大肆搜索,找一名失蹤的女性。有個警探駐守在你家門口,所以啦,顯然這裡就是事故地點。你在這裡,你的孩子也在,因此失蹤的是你老婆。」男孩又開始彈橡皮筋,這次他自己也發現了,立刻將雙手垂放在身邊。
「你是誰?」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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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傷害我的女兒,而且如果妻子開口,我也會同意離婚。」從前,他愛極了她的微笑,愛極了她的笑聲。
「爹地,你有沒有買奧利奧餅乾?」
「你認識我太太嗎?」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保持輕快的語調。「真的?你想起爹地條款了是嗎?」
她是個早熟的孩子,精力旺盛,對事情充滿期待,要求也不少。光是為了沒找出她想穿的粉紅色襪子,就可以鬧三刻鐘的脾氣。有次珊卓拉沒有先徵求她的意見就買下新窗簾布置廚房,結果她整個星期六早晨都關在房間裡不肯出來。
芮伊正瞪著他看,一雙棕色的大眼睛像極了母親。
傑森掛掉電話。
「她很漂亮。」
他看著她,珊卓拉也看著她,他們都看到了自己不曾擁有的童年。這對父母看到了純真、依賴和信任。他們享受女兒毫不彆扭的擁抱,為了她感染性十足的笑聲而活。而且他們一開始就有共識,芮伊永遠要排在第一位。為了她,他們可以做任何事。
「嗯,你一定知道前門有警察。我不想被他看見。」男孩彷彿覺得這麼說就足以說明一切。傑森注意到他心不在焉地彈了彈他左手腕上的綠色橡皮筋,似乎是緊張所造成的習慣。
「金髮,大大的棕色眼睛,笑容有點古怪,對吧?」
芮伊放下手上的三明治。「我知道,爹地。」她說,卻轉開了目光。她心不甘情不願地吃下兩顆葡萄,動手將其他幾顆重新排列在雛菊花瓣的邊緣。「你覺得史密斯先生是不是好好的?」
「真的嗎?放棄這幢在南區精華地段的房子?」
「媽的混帳東西!你有什麼前科?告訴我你做了什麼事,你究竟做過什麼事?」
她對他露出微笑。接著,她又回復到母親的女兒,什麼話也沒說,轉過身去睡覺。
「但是她有樁小小的韻事正在進行中,是嗎?」
傑森瞄了屋外那輛沒有標識的警車一眼,發現自己反射性地握緊了拳頭。
「你有沒有殺害你的妻子?」
「你是我的爹地。」
「我,呃,不太和人往來。」男孩這麼說,再一次,彷彿這麼說就足以說明一切。
一直到他走到門口,芮伊才開口說話,他不得不轉過身來。傑森雙臂交抱在胸前,壓在手肘下的指頭緊緊握拳,這樣,芮伊才看不到他發抖的雙手。
十一點五十九分,傑森終於將最後一名執法人員請出家門。警長離開了,接著是負責本案的警探、鑑識人員以及穿著制服的員警。只剩下一名便衣警探坐在停放在屋前的福特Taurus棕色轎車裡,看來十分刺眼。傑森只要從廚房的窗戶往外瞄,就可以看見這名警探,他的雙眼直視前方,不是打哈欠,就是啜飮從甜甜圈店買來的外帶咖啡。www.hetubook.com.com
「嗯,」男孩邊彈橡皮筋邊說:「你有沒有打過你老婆?」
「還沒有。我得知道你到底有沒有殺了你老婆?」
電話又響了,來電顯示與剛才那通電話是同一個號碼,這次傑森讓答錄機回應。同一個男人的聲音說:「我猜,這表示她在。到後院去,五分鐘就好。你絕對會想要和我談談的。」說完話,男人掛掉了電話。
任何事。
「這麼說,你口袋飽飽的是嗎?即使投降可以為你帶來更多錢也不在乎?」
「她絕對不可能拋下芮伊不管。」
隨後他領悟到一件事——這個領悟來得實在有點晚——他最好去搜尋電腦裡的檔案。
男孩聳聳肩。「事情不都是這樣嗎?一開始是有個白人女性失蹤,她可能是一個、兩個或三個孩子的媽。接著媒體出現,大家組織搜索隊,翻遍整個社區。然後再過一個星期或三個月,會有人在湖裡、森林裡或超大型的冷凍櫃裡發現屍體。我猜,你大概不會有大型的藍色塑膠桶,對吧?」
「誰告訴你的?」
「不是史密斯先生,是那個女警察。我喜歡她的頭髮。」
傑森瞪著男孩看了一會兒。他聽見自己開口說:「我沒殺她。」
「你以前殺過人?」
傑森沒說話。
「你為什麼要來這裡?」傑森問。
「我何必告訴你?」
男孩停在籬笆上。他看起來不再像是一隻年幼的黃金獵犬了。他的眼神有了變化,表情變得難以捉摸,而且越來越僵硬。「我不必說,你已經猜出來了。」
「沒,我們沒正式見面,但是我看過她走到你家的院子裡來。」男孩彈了彈綠色橡皮筋,結束這句話。
男孩已經跨了上去,一隻腳垂在籬笆的另一側。傑森朝他跑了過去。
「鄰居,」男孩說:「和你家隔了五棟房子。我叫艾登.布魯斯特,我們從來沒見過面。」他彈了彈橡皮筋,彈,彈,彈。
「你想做什麼?」傑森問。
男孩朝籬笆走過去,把手搭在橫木架上準備撐起身子跳過去,這時傑森才想起打一開始就沒弄清楚的一個環節。
「好。我也沒有。」
「我有前科。」
她終於靜靜地躺好。「爹地,」她低聲說:「爹地,我有個小祕密。」
「希望如此。」
「媽咪唱過〈魔龍帕夫〉給我聽,我記得她唱著『帕夫那隻魔龍』。」
十分鐘之後,電話響了。傑森不想和任何人說話,但轉念出現個儍念頭,說不定是珊蒂從……某個地方打電話回家,於是他接起電話。
「該死,珊蒂,」他說,把抖個不停的腦袋靠在仍然打顫的雙膝上。
芮伊的身子在被子下不安分地扭來扭去。「你想,她
和圖書找到史密斯先生了嗎?你覺得她會不會回家?」
傑森看著芮伊刷牙。他真想知道珊蒂是否也曾經這麼做。
「拜託,又不是偷藏高中時代初戀女友的照片。放到爐檯上的相框裡去嘛,傑森。她等於是你的家人,我不會介意的。」
傑森轉身走向女兒。芮伊的左右臉頰上各沾了些花生醬和果醬,她又用那雙棕色的眼睛盯著他看。
他一躍而下,往前彈跳了幾步,動作像極了黃金獵犬的幼犬,金毛蓬鬆,四肢又細又長。男孩一看到傑森便停下腳步,然後在牛仔褲上擦了擦手。外面很冷,但是他只穿著一件印著褪色字紋的白T恤,而且沒穿外套。如果他耐不住三月的低溫,那麼他也沒表現出來。
男孩聳肩。「不知道欸。我們沒見過面,但是我覺得我還是得問一問,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傑森又瞪著男孩看。「對。」
她不算家人,但是在某段極長的時期當中,她是唯一能讓他有安全感的人。
「婚姻有問題嗎?」
「說不定。」傑森說道。儘管他的手開始劇烈抖動,他仍然成功地拉開冰箱門。
來電的不是他妻子。他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你一個人在家嗎?」
「所以說,她有外遇,而且她曉得你不可能讓她帶女兒離開。」
他又回到了深淵,他比任何人——甚至比眼前這個定罪重刑犯艾登.布魯斯特——都要瞭解這個深淵。
「沒有人會相信你,或我。我們越堅持自己無辜,他們就越會像成噸重的石塊向我們施壓,白白浪費寶貴的時間和資源只想要我們認罪,而不是去找出你老婆究竟出了什麼事。」
他沒哭。他也沒有出聲抗議。
「加油,打起精神,老兄,否則今天還沒過完,你就要蹲進牢裡去了。」男孩不耐煩地說。
「去你的,」傑森對著空無一人的廚房說話。這實在很蠢,但至少讓他舒服了些。
「我們工作時間是錯開的,夫妻相處的時間還不夠用來吵架。」
「好啊。」他說。
「我叫艾登.布魯斯特,是你的鄰居、汽車技工、無辜的人。你還要知道什麼?」
「你最好還是回答,」他的鄰居說:「如果警察今天早上沒突破你的心防,他們遲早都會達成目標。」
傑森瞪著他看。
「沒錯,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證,我最會守密了。」
「你是誰?」
「我有個孩子。就算我有這些東西,有小孩在場也會讓我難以發揮。」
「啊,那麼就是有婚姻以外的活動了。是你,是她,還是兩個人都有?」
傑森聳聳肩。「丈夫不都永遠到最後才知道嗎?」
「對我們來說,錢不是重點。」
「嗯。」
「去你的變態渾球!」
「我累了,爹地,」芮伊說:「我想睡午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