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丟到哪?」
「臉。眼睛。臉頰。」我的手指摸索著每個地方,重新感受那股痛。在我的腦中,我仍然卡在某段時間裡。他,居高臨下地逼近。我,瑟縮在油氈地板上,真心感到害怕。
「警官,他打你哪裡?」
一陣靜默。轄區警探等著我說出更多事情。編一句謊話,或者說實話。
新進巡警在剛開始的十二個星期裡,在一位資深警官的督導下工作。在那之後,我們就單獨巡邏了。沒有同僚陪伴,沒有夥伴替你小心後方。取而代之的夥伴是調度員。你坐進巡邏車的那一秒,下車的那一秒,停下來喝杯咖啡的那一秒,停車去撒尿的那一秒,你都要跟調度員說。指揮中心是你的生命線,出事的時候,是指揮中心派援軍——你的巡警同僚——來拯救你。
如同我在那一晚、還有從此之後的許多晚上所學到的,處理家暴的基本步驟都一樣。
「對。」胃在攪動。我試著集中精神,抗拒著疼痛、混亂和越來越強烈的迷惘:這件事不可能發生,不應該發生……
我接到我的第一通家暴通報電話時,我才第一次單獨巡邏了兩小時。調度員傳來的事件訊息說是家庭語言暴力——基本上就是25B公寓的住戶吵架吵得太大聲,害他們的鄰居睡不著覺。鄰居氣瘋了,打電話叫警察。
我爬上三個臺階,到達一塊小小的前門平臺,然後暫停一下,深吸一口氣。保持平常心。我二十三歲,高度一般,而且不幸長得漂亮。不管是誰開的門,都很有可能年紀比我老,塊頭比我大,脾氣也比我凶。但控制住場面仍然是我的工作。兩腳張開。肩膀往後收。抬起下巴。就像其他菜鳥愛開的玩笑:千萬別讓他們看出你在流汗。
廚房裡的兩張木造椅子翻倒了。椅子底下有破碎的綠色玻璃殘片.一個破掉的綠色瓶子——上面的標籤是海尼根——位在和圖書廚房桌子左潑六吋遠。
25B公寓單位的女性居民沒有注視我。她瞪著地板,同時有血從她臉上滾滾流下。
我們全都是一個大家庭,但我們還是非常孤獨。
「我……我不記得。」
制服警察最常接到的電話是「狀況不明」。在學院裡,我們得到的建議是把所有電話都當成這一種。處處都有危險,人人都是嫌犯,而所有嫌犯都是騙子。
許多被打的女人會辯稱她們沒事,不需要叫救護車,只要滾出去別煩她們就好。到早上一切都會好轉。
「你把椅子往回扔向他?」
「李歐妮巡警,這時候你穿著全套制服嗎?」
我表情茫然地望著急救員。「你愛的是誰?」我悄聲說道。
「我丈夫……」我悄聲說道。我凝視的目光自動落到地板上。我逮著自己的錯誤,逼自己抬頭看,迎向那位轄區警探的目光。「有時候……我工作到很晚,我丈夫會很生氣。」停頓。我的聲音變得比較強勁,也比較明確。「他打我。」
我又敲了一次門。這次敲得比較重。
「你有伸手拿你勤務腰帶上的任何東西嗎?有沒有采取任何步驟來保護你自己?」
我站在門邊,敲了敲門。然後迅速地讓兩手拇指穿過我那件深藍色長褲的腰帶裡。這樣我的雙手就不會抖了。
首先,警察要保護現場,以迅速的初步檢視找出任何潛在威脅,並加以排除。
乍看之下,沒什麼好激動的。巡警現身,25B的住戶閉嘴,然後在第二天早上,可能會有人把一袋熱騰騰的狗糞仍在鄰居家門前的平臺上。
「在屋子的哪裡?」
這是個女性急救人員,她幫我量脈搏,輕柔地探一探我的眼窩跟顴骨,看看有沒有骨折跡象.要求我拆掉我的馬尾,這樣她才能更仔細地照護我前額的傷勢.她用鑷子夾出第一塊綠色玻璃碎片,隨後會用來跟破啤酒和_圖_書瓶比對。
這回有腳步聲了。
我想要的聖誕禮物就只有我的兩顆門牙,我的兩顆門牙,我的兩顆門牙。
現場安全以後,警察現在要檢查女方有沒有受傷跡象。在這個階段,警察不會做任何預設。個人既非嫌犯亦非受害人。她只是一名負傷者,也會如此被處理。
急救人員沒回答。
「他有破酒瓶,」我低喃,「我必須脫身.可是……我被困住了。困在地板上,靠著牆壁,望著他。」
「對。」
「他抓起啤酒瓶,砸到我前額上。我……我想辦法把他擋開了。他絆了一下,倒向桌子。我跌倒了,然後靠著牆壁。我的背靠著牆壁,我必須找到出口,我必須脫身。」
「李歐妮巡警,你可以告訴我這裡出了什麼事嗎?」一位波士頓轄區的警探先拔得頭籌。他年紀比較大,兩鬢頭髮灰白。他聽起來很仁慈,走的是親善路線。
下一步,記錄初步證詞。一個好巡警會同時注意受訪對象說了什麼,還有她是怎麼說的。真正處於驚嚇狀態的人有詞不達意的傾向,會提供片段的信息,卻沒辦法把片段串成融貫的整體。某些受害者會陷入解離狀態,他們會用平板簡短的語調講述在他們心目中並未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然後還有一些專業的騙子——他們假裝語無倫次或陷入解離狀態。
「李歐妮巡警,發生了什麼事?」
警官,還有誰在家裡?我可以在屋子裡巡視一遍嗎?巡警,那是你的武器嗎?巡警,我必須要拿走你的武器.在這間房子裡還有其他槍械嗎?我也必須拿走你的勤務腰帶。解開腰帶,動作慢一點……謝謝你。接下來我要請你脫掉你的防彈背心。你需要協助嗎?謝謝你。現在我會拿走這件背心。我要你移到日光室裡.就在這裡坐下來.留在這裡.我會再回來。
我最後一次迎向他凝視的目光。「然後我就去和-圖-書找我女兒了。」
「你丈夫拿起椅子的時候,你做了什麼?」
「他變得……更火大。所以我必須做點什麼,對吧?因為他變得更生氣了。」
客廳無人。
這種安排在教室裡聽起來很像回事,但是在凌晨一點鐘,在一個我不認識的小區裡走出我的巡邏車,靠近一棟我從沒見過的建築物,面對兩個我從不認識的人,要想到別的事實也很容易。舉例來說,雖然巡警大約有一千七百名,但在同一時間巡邏的大概只有六百人左右,而且這六百名巡警要涵蓋的範圍是整個麻薩諸塞州。也就是說,我們散佈在各地。也就是說,如果事有差錯,困境不會只維持五分鐘。
會有更多制服警察來幫忙,盤問鄰居,保護現場周圍。女方跟調查動作進行的地方會保持隔離狀態,現在她會在一旁接受醫療人員的照護。
「我射殺了我丈夫。」
「他做了什麼?」
「在地板上。」
一片靜默。
沒有移動的聲響,也沒有住戶在內的跡象。
這就是你的工作方式。對於某些警察來說,這也變成他們的生存方式。
我不想回答。我必須回答。這位轄區警探會比接著來到的謀殺案調查員好應付。我的頭陣陣抽痛,我的太陽穴和臉頰也都在痛。我的臉熱得像著火。
「你有沒有眼前發黑或失去意識的記憶?」
「李歐妮巡警——」
愛你唷,媽咪。愛你唷。
在前往25B公寓的路上,汗水把我的深藍色制服泡得溼透。
「我把椅子往回扔向他。」我這樣告訴轄區警探。
「什麼?」
這首歌在我腦袋裡響起。我想格格笑出聲。我沒笑。
我照著過去受的訓練靠近那棟建築,我的兩肘緊貼在腰際,以便保護配槍,我的身體微微轉向側面,構成一個比較小的攻擊目標。我偏離窗口,同時靠近門的一側,這樣就不會直接站在火線。
男性死者,三和圖書十五到四十歲之間,目測有五呎十吋高。兩百一十到兩百二十磅重.軀幹部位有三處槍傷。發現時面部朝上,距離廚房內的桌子左邊兩呎。
「女士,你的頭部後方。你確定你沒有跌倒,然後失去意識?」
「就是頭痛。」
「戴著你的勤務腰帶?還穿著你的防彈衣?」
「什麼都沒做。」
「李歐妮巡警,你丈夫拿起一把椅子是嗎?他這麼做的時候,你在哪裡?」
「李歐妮巡警?」
「接下來發生什麼事,李歐妮巡警?」這位轄區警探彎下腰,更仔細地凝視我。他的端詳混合著憂慮.我視線接觸的方式不對勁嗎?我講的故事太詳細了嗎?還是不夠詳細?
「你覺得噁心想吐嗎?」
警探好奇地望著我。「李歐妮巡警,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
我還是望著他的眼睛。「沒有。」
「頭痛。」
犯罪現場會變成一個非常繁忙的地方,這讓第一位響應者的記錄變得益發重要,一定要做記錄,做記錄,做記錄。巡警現在會針對現場做一次更詳細的視覺檢閱,做筆記,並拍下第一批照片。
「女士,你覺得如何?」
「丟向我」
「廚房。」
「我怕我有生命危險。」我低聲說:「我摸到我的武器。他衝過來……我怕我會死。」
我想吐。我憋住那種感覺。
「椅子有砸到你嗎?」
我迎向他的雙眼。「對。」
「女士,你的頭怎麼了?」
「我沒打他。」我悄聲說道。我已經聽過夠多這樣的供述了,我知道這個故事會往哪發展,我們全都知道。「如果我不反擊,」我機械化地繼續:「他就會發洩完畢,然後走人。如果我反擊……結果總是會更慘。」
「我跌倒了,」我對轄區警探說道:「我丈夫拿起一把椅子。」
我心神不寧地摸弄著我的勤務腰帶,盤算著我有哪些選和圖書擇。我接到一則通報,一則通報需要一份報告,寫一份報告則必須有過接觸。所以我挺直身體,讓自己看來高一點,然後很用力地敲門。碰、碰、碰。我的指關節猛撞在這一扇廉價的木造門上。該死的,我是本州島的巡警,我可不容許被忽視。
沒有騷動聲。沒有腳步聲。然而燈火通明;25B的住戶還沒入睡。
不過在警察學院裡,他們對我們灌輸這個想法——沒有「典型的電話通報」這種東西。要提高警覺,要有所準備,要確保安全。
現在開始會有其他人抵達現場。制服警察、醫療人員。警笛會從地平線響起,警方的車輛會湧入城市街頭的狹窄通道里,同時鄰居會聚集在外看熱鬧。
受過良好訓練的警察會忽略這些說詞。只要有犯罪證據,就會觸動刑法體系這個更巨大的齒輪。也許這個被打傷的女人如她所說是受害者,而且最後會拒絕提告,但她也有可能是肇事者——也許這些傷勢,是這名女性把未知的另一方打得遍體鱗傷的時候弄出來的,也就是說,她是一項罪行的加害者:為了未知另一方很快就會提出的指控,她的傷勢跟說詞必須留下記錄。再強調一次,不做預設。巡警會通報調度員目前的狀況,要求支持,並召來急救人員。
這名女性嘴脣流血、眼睛瘀青、喉嚨處有紅色痕跡、右前額偏高的地方有流血的撕裂傷。
急救人員進一步檢査我的頭,找到我頭骨後方慢慢變大的腫塊。
每個騙子遲早都會扯過頭。補充的細節稍微多了一點;聽起來有些太過鎮定:然後受過充分訓練的調查員就可以一舉逮個正著。
「李歐妮巡警?」
「丟出椅子。」
三十秒後,門靜靜打開。
樓上的兩間臥室與浴室無人。
Sig Sauer半自動手槍在四十二吋木造圓桌上方被發現。警察移除子彈,清空槍膛。已裝進證物袋並貼上標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