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我想起我的上級長官,在我經過醫院走廊的時候避開我的注視。這是恥辱之路。許多條恥辱之路中的第一條。
未受審區裡一次有六十到八十個女人被關在一起,每一區有十六間牢房,一間牢房關了兩三個女人。
我被帶到一間只關了另一個女人的牢房。她的名字是艾瑞卡.李德。她現在睡在上鋪,把她的個人物品放在下鋪。我可以在那張同時權充書桌的厚木條桌面上安頓下來。
突然的一敲讓我猛然恢復警覺。出於本能,我轉頭凝視著時鐘:下午兩點四十三分。時間還有意義嗎?我希望有。
「我會跟謝恩談談,把你的案件呈到工會去。」他說,不過我已經感覺到他的懷疑了。
「保釋金設定在一百萬美元。」法官俐落地宣佈。
獄警又叫了一次我的名字。他站在金屬門後面,透過窗戶直盯著我。而我知道他認得我。他當然認得。他們收容了一個女性州巡警,這一定是這一帶最熱門的閒話。一個被控殺死丈夫、有謀殺六歲親生女兒嫌疑的女人,正好是獄警最樂於厭惡的對象。
護士做完我的醫療評估表了。然後在獄警護送下,我沿著空心磚牆走廊走到電梯間。他猛然按下九樓的按鈕,那裡關的是還沒受審的女性。我有兩個選擇,一九一區或一九二區。我被分配到一九二區。
我可以看見指揮中心就在我前面,有兩個穿著深藍色戰鬥服的獄警駐守。我一直低著頭,就怕瞥見熟面孔。
那時我明白了,我扯上的麻煩比我原先想像的還嚴重。
卡吉爾拿出我被打黑的眼睛,骨折的臉與腦震盪來據理力爭;顯然我是被逼的。
我很強壯,我很堅韌。這裡沒有什麼我沒見識過的。通常我是在欄杆另一邊的人,不過這只是枝微末節。
她們大多數人都已經待了一整晚,而且從各式各樣的味道來判斷,她們先前挺忙的。
對於他空洞的陳腔濫調,我並沒有賞臉回答。州警工會當然有可以交保用的儲備金,就好像他們也會幫忙為任何需要法律協助的警員聘僱律師。但不幸的是,工會的儲備金不太可能有一百萬,而且動用那麼多資金需要時間,更不用說還得經過意https://www•hetubook.com•com味著我氣數已盡的特別投票表決。
我們回到指揮中心,我在那裡接受盤問,供出基本信息:身高、體重、出生日期、最近親屬、聯絡信息、地址、電話、可供辨識的刺青等等。然後他們拍了我站在空心磚牆前面的照片,我拿著一個牌子,寫在上面的數字是我的新身分。成品會變成我的新身分證,以後我必須隨時戴著。
我丈夫死了。我女兒失蹤了。而我,一位訓練有素的警員,站在那裡嚇得呆若木雞,尖叫仍然鎖在我的肺裡。
我站在那裡,雙手被銬在腰際,同時檢察官正在宣讀起訴罪名。根據檢察官的說法,我有預謀地蓄意射殺親夫。更有甚者,他們有理由相信我可能也殺害了親生女兒。此刻他們提起一級謀殺控訴,基於罪名的嚴重性還要求收押我,不得保釋。
我搖搖頭。我去過沙福克郡監獄:隔離拘禁區是那裡最令人沮喪的地方。我會有自己的牢房,但也會一天被關在裡面二十三個小時,沒有健身時間或圖書室時間這類的特權,也沒有公共區域可以用——此地誇言有一架難伺候的電視機,還有世界上最老的運動腳踏車,有助於打發時間。說也奇怪,我就快要認定這些東西是奢侈品了。
我們到達「犯人拘留處」,另一間大牢房,跟法院裡的那一間非常像。硬木長椅在一堵牆邊排成一列,只有一個金屬製馬桶跟洗手檯,公共電話有兩臺。有人告訴我們,所有電話都必須由受話人付費,有個自動語音消息通知受話者這通電話來自沙福克郡監獄。
這還真逗,我右邊有著一頭橘發的女人皺起鼻頭,因為我身上有醫院消毒藥水跟簇新藍色牛仔褲的特殊味道。同時我左邊的女孩(十八歲還是十九歲?)看到我被毒打過的臉,就說道:「甜心啊,下次你就把錢給他,他就會對你下手輕一點啦。」
「跟其他所有瘋子在一起。」我低聲駁回,因為上次我到監獄一遊的時候,所有愛尖叫的人都關在監獄病房裡,從早到晚對自己、對警衛或對其他受刑人叫個不停。我猜想,她們會喊任何話來蓋過
m.hetubook.com.com自己腦袋裡的聲音。
我們到了拘留室外面,警衛意有所指地看了卡吉爾一眼。有那麼一刻,我那個疲憊的律師遲疑了。他注視著我,眼中有某種可能是同情的成分,而我希望他別這樣,因為這樣只會讓尖叫從我的喉嚨上升到我嘴巴的黑暗窟窿裡。我必須抿緊嘴脣,咬緊下巴,免得尖叫聲逃了出來。
「泰莎,要求見我吧。」他喃喃說道:「你有法律上的權利,可以在任何時候跟你的律師商量。打通電話我就會來了。」
我把我的勤務腰帶擺在廚房桌上。
法警靠過來,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肘上。他把我往前一拉,我開始走路,把一隻腳踏到另一隻腳前面,因為這就是你要做的事,也是你必須做的事。
檢察官指出,彈道測試已經證實,射進我丈夫胸膛的子彈符合本州島發給我的Sig Sauer配槍。
那時樓下有一陣雜音。蘇菲,我又這麼想。然後我奔出她的臥室,跑到樓下,直接衝進廚房,而我丈夫就在那裡,還有一個男人握著一把槍,抵著我丈夫的太陽穴。
我設法走到門口。獄警啪一聲扣上手銬,把他的手擺在我的手肘上。他抓得很緊,臉上不動聲色。
牢門在我背後砰然關上。
如果我想要有額外的盥洗用具,像是潤絲精、護手霜或護脣膏,我必須向監獄福利社購買。翹脣牌護脣膏美金一塊一。乳液兩塊兩角一分。我也可以買比較好的網球鞋,價格從二十八塊到四十七塊不等。
接下來是護士辦公室。她檢查了我瘀青的眼睛,腫脹的臉頰,還有割傷的頭。然後我必須回答例行的醫療問題,同時打肺結核預防針;對於監獄人口來說,這永遠都是最大的顧慮。護士在精神狀況評估的部分猶豫了一陣,或許她正試圖判定我是不是會衝動行事的那種女人——好比說用漂白過度的床單吊死自己。
我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表示,因為尖叫會再冒出來,我胸口的緊繃感一再累積。我真希望我有那個藍色鈕釦,真希望我能留住它,因為握著那顆鈕釦,能以某種病態的方式保持我的神智正常。那個鈕釦就代表蘇菲。那鈕釦代表蘇菲人在外和-圖-書頭,而我非得再找到她不可。
「穩住,」謝恩在我背後低聲說道:「一切都會順利的。穩住。」
踏出車子是最困難的部分。我感覺到一股不能絆到東西或跌倒的同儕壓力,因為這樣會把整排人拖下水。我是白人又穿著新衣服,已經讓我顯得很突兀了,因為我身邊大多數的被拘留者看來都是在賣身或販毒。外表比較乾淨的那些可能是為了賺錢而下海;沒那麼幹淨的就是為了貨品本身了。
郡警局的客貨車停進一個卸貨位置。一道沉重的金屬車庫門鏗然關上,鎖得緊緊的,把這個地方封死了。然後車門才終於打開。
門開了。我們拖著腳步走進安全閘門。背後的門關上了;朝著左邊去的門鏗一聲打開。
一把小木槌敲了下來。
砰、砰、砰。
我想只要再多三分鐘,他們就可以完成他們的交易了。但對他們來說很可惜,我們已經到達沙福克郡監獄了。
我了解他的意思。我有家人可以把我保出去嗎?我想起我父親,覺得那股尖叫的衝動從胸口爬到喉頭。我搖搖頭。
檢察官則說,要是我丈夫的屍體沒在死後被冷凍,這說法可能還有點道理。
我就要哼起這首歌了。然後我會就這樣尖叫出來,因為當一位人母掀開孩子的棉被,卻看見一張空床鋪時,就想這麼做。她想要尖叫,只是我從沒有這種機會。
卡吉爾抓住我被銬住的雙手。他捏捏我的手指。
檢察官露出微笑。卡吉爾愁眉苦臉。
法官顯然對此大惑不解,他震驚地望了我一眼。
然後那男人走上前來,從槍套裡抽走我的Sig Sauer,然後往布萊安的胸膛射了三槍。
我不能這樣做。我不會這樣做。
布萊安盯著我看,用他的凝視告訴我有什麼得做。因為就算他是個可悲的失敗者,他還是我丈夫,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是蘇菲的父親。她唯一用「爹地」二字稱呼過的男人。
「你愛的是誰?」他說道,然後我的選擇很快就擺在我面前了。我可以言聽計從,然後救我女兒一命;我也可以反擊,然後失去我整個家庭。
我逼自己放開長凳,挺直身體站好。
我沒去排隊。我坐在硬木長凳上,望著那些妓|女跟m.hetubook.com.com毒販,愛她們的人還比愛我的人多。
第二道金屬門在我背後關上,艾瑞卡開始咬著她變色的指甲,露出一排變黑的牙齒:安非他命上癮,這解釋了她那張蒼白凹陷的臉,還有細直脆弱的棕色頭髮。
我已經應付到現在了。到目前為止,我已經應付了這麼多事。但現在法律程序來了。泰莎.李歐妮巡警正式消失:五五六六九〇二一號犯人則會取代她的位置。
我們的鐐銬被卸下。獄警走出去了。金屬大門鏗然關上,就是這樣。
他愛她。不管他有多少錯處,他都愛我們兩個。
我的律師卡吉爾咆哮著抗議。我是一位正直的州巡警,有長時間的優秀職業生涯(四年算長嗎?)。檢察官對我不利的證據不夠多,而且相信這樣一位聲譽卓著的警員,熱心奉獻的母親會對付全家人,真是荒謬絕倫。
要有指揮若定的風度,我有點失去控制地想著,千萬別讓他們看見你在流汗。
「我可以要求獄中特殊待遇。」卡吉爾這麼說,口氣變得急促,因為我們逐漸接近通往拘留室的出入口了,在那裡我會正式被帶走。「你是州警,如果你提出要求,他們會答應讓你隔離拘禁。」
「醫療評估。」他緊急追加這個建議,意思是我也可以要求治療,要求被安置在監獄病房裡。
女性坐在客貨車的一邊,男性坐在另一邊。有一片透明壓克力板隔開雙方。我旁邊一頭漂白金髮的女人,在大半路程裡都用她的舌頭做出種種暗示性的動作,而我們對面那個兩百五十磅重、全身刺青的黑人男性,則擺動他的臀部鼓勵她。
歡迎來到我的世界,我想這樣告訴他。可是我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表示,因為就算是最小的一點表態,無論是快樂、憤怒或悲傷,都會導致相同的結果:歇斯底里。
蘇菲,蘇菲,蘇菲。
然後他就走了。拘留室的門打開來。我踉蹌走進去,加入另外五個臉色像我一樣蒼白又冷淡的女人之間。在我的注視之下,有一個人晃到不鏽鋼馬桶旁,拉起她的黑色彈性纖維迷你裙撒尿。
「你是警察?」她立刻問道,聽起來非常興奮:「每個人都說我們來了個警察!我希望你就是那個警察!和*圖*書」
我回到走廊上。到了新的房間,他們拿走我的衣服,而我必須光著身子蹲在那裡,同時有一位女警拿著一枝手電筒照亮我全身的每個孔竅。我拿到一套黃褐色的監獄服裝——一條褲子,一件上衣——還有一雙平底的白色球鞋,暱稱「飛人凱布洛鞋」,向本郡郡長安卓雅.凱布洛致敬;然後是一回應透明的塑膠袋,袋子裡面有一枝小指大小的透明牙刷,一個小而透明的止汗劑,透明的洗髮精,還有白色的牙膏。盥洗用具都是透明的,這是為了讓囚犯更難把毒品藏在容器裡。牙刷很小,所以在這玩意兒免不了被做成小刀的時候,效果會比較差。
男性先下車,排成一個鐐銬加身的隊伍,離開車子,進入安全閘門。過了一陣子之後,輪到我們。
我摩擦著我的手腕,然後注意到只有我一個人這麼做。其他人個個都在排隊等電話,準備好要打給能把她們保出去的任何人。
蹣跚地走了更多步,肩並肩、臀靠臀地一吋吋前進,走過一條長長的走廊,經過漆成骯髒黃色的空心磚牆,吸進每一處政府機構都有的那種酸澀味道——一種混合了汗水、漂白水跟人性冷淡面的味道。
他這樣說,就好像工會想進一步干預女警被控謀殺丈夫小孩的案件,好像我那一千六百個男性同僚會投票贊成似的。
奇怪的是,這種事情總要等到為時已晚,你才會徹底體會。
獄警先叫了我的名字。就算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我還是一陣恐慌。我雙手抓住長凳邊緣,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該放手。
在此向各位介紹何謂「南灣滑步舞」:要執行這個由來已久的監獄運輸策略,一位被拘留者就必須用兩隻手臂勾著她左右兩側的人,然後把她的雙手扣在她腰際,她的手腕將會被銬在這裡。一旦每位被拘留人都跟兩側的受刑人「捲成麻花」,腳踝也都銬在一起了,一排六名女性就可以腳步蹣跚地走進郡警局的客貨車裡。
我想要的聖誕禮物就只有我的兩顆門牙,我的兩顆門牙,我的兩顆門牙。
「賤貨,看什麼看?」她打著哈欠問道。
卡吉爾在我旁邊。「家人呢?」他低聲問道。
「走這邊。」獄警一邊說,一邊把我的手臂扯向左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