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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瘋啦?他聞起來跟座釀酒廠似的,醉得一塌糊塗。」
「地下室?他們說在頂樓呀。」霍夫曼受了傷的嘴機械化地開開合合,像假人,又在他身上講話。「你移動屍體了,移動屍體是違法的。」
「她說命案有目擊者,寶貝,命案發生時妳在場嗎?」
「是誰買保單把他推上去的?當初又是誰介紹他進保險公司的?是我。」
「他是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嗎?」
「放開我,肥豬。」
「天啊。」她的臉就像一張美麗的面具,連說這話表情都沒變。「是誰在家裡走來走去,我吃完早飯就叫蘿西回家了。」
「也就是說我們得去挖出來。」
「八成忘在家裡了。」他溫和地說。
「你管不著。」她說。
「我不能走,」霍夫曼一副很講理的樣子,「我們接獲報案,說這裡有具屍體。屍體在哪裡?」
門開著,我聽得見門內霍夫曼講電話的聲音:「六個人,帶鏟子,還要一部能鑽水泥的鑽孔機。她的屍體藏在地下室的地板下面。十分鐘內趕不到這裡,就有人要倒大楣了!」
我幾乎可以確定狄婁尼不是自殺的,既不是意外死亡,也並非刻意自殺。我幾乎可以確定他死在某人手裡,而且狄婁尼太太知情。至於遺書,有可能是假的,有可能是編的,也有可能是誤讀或記錯,到底是哪一種狀況,也許霍夫曼知道。
「亞徹。」我踩著碎石子地走向他,步步進逼自己矮胖的影子。「你這下子可要出名了,厄爾,單槍匹馬搞定狄婁尼命案呢。」
「厄爾,要不要我幫忙處理這些證人?」
聽見這話,他回過神來。「對妳老爸說話和_圖_書放尊重點。」
那男人的眼睛像是給深深按進生麵糰的葡萄乾,他扶起妻子,笨拙地拍掉她袍子上的灰塵,她忽然在他懷中哭了起來,他用戴鑽石的那隻手拍她的背,用希臘語說了些安慰的話。
有一男一女在那裡曬太陽,女的是個金髮美女,面朝下趴在充氣床墊上,比基尼的胸罩是解開來的。男的坐在摺疊式躺椅上,身旁桌上的可樂喝了一半。他肩膀很寬,皮膚顏色很深,從胸口到肩膀都長了粗黑的毛,左手小指戴著鑽石戒指,說話帶點希臘口音。
那男人從躺椅上起身,雙掌隔空往霍夫曼的方向一推。「走開,這裡是私人屋頂。」
離開黑人區之後,我們進入了另一個區域,到處都是由三層樓非常老的房子所改和商店,其間雜著幾棟較新的公寓,霍夫曼的目的地就是其中一棟。
霍夫曼對他笑了笑,那是公僕忍受不公平批評時的無奈笑容。他受傷的嘴唇和心靈使得笑容看起來好醜怪。女人想推開他,卻給摟得更緊,他的肚子頂住她側腹。
「我是他的監護人,別緊張。」
「馬桶又不是髒話。」
「放開我太太。」男人的語氣並不強硬。
「是啊。警探,你這二十年都去哪兒了呀?」
「你要是我老爸,我會自殺。」
他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把左輪槍交給我,走進頂樓房間,肩膀還重重撞到了門框。
「在我們家是。」
「我沒看見蜘蛛。」
「我又沒那麼說。我只是說呀,做保險生意乾乾淨淨的多好。」
「別再老說妳們家了,我聽到都想吐,妳要再提那個連一技之長都沒有的弟弟迪hetubook.com.com歐,我就真要吐了。」
我跟在他後面慢慢開,穿過貧民區,越往南走,越是破敗。街上男男女女看見霍夫曼都自動讓開,他是個會走路的麻煩。
他笑了幾聲,以資證明。但是看見厄爾.霍夫曼出現在壓克力擋風玻璃後面,他就笑不出來了。陽光把霍夫曼臉上所有傷痕都照得一清二楚,橘色的睡褲長得蓋住了鞋。
女人打起精神,往屋裡衝,動作雖然笨拙,可是很快。霍夫曼一把將她攔腰抱住,她沒掙扎,就在他臂彎裡站得直挺挺的,臉色蒼白。
「在我衣服裡面。黑寡婦。凶手想用毒蜘蛛咬死我。」
「乖乖坐下,合作一點。」男人說。
「戰前?」
「聽起來不像蘿西,像是男的。」
「我知道。」
趕來的兩位巡警認得厄爾.霍夫曼,我連解釋都不用。
他走得不太穩,讓破損的柵欄絆得跌了一跤,雙手雙膝著地,柵欄後跑出幾個小孩,跟在後頭叫鬧。氣得他回頭揮舞雙臂趕人,然後又繼續往前走。
霍夫曼不知道。他茫然四顧,這城中的屋頂都顯得好陌生。那女人喊道:
「我這不就在行動嗎?遇上這種人就得遷就一下。」
「別跑這麼快,寶貝,我有話要問妳。妳這女人是不是和狄婁尼睡過?」
「躲我遠點,我身上有蜘蛛。」
女人瘋狂搖頭,頭髮甩得蓬蓬的。
「也許她又回來了。」
「說不定是迪歐,想叫我買今年的俱樂部保單。」
「是啊,沒錯。」他眼中有深深的迷惑。他知道我在胡說八道,也知道自己胡來,可是他沒辦法承認,就連對自己承認都做不到。「他們把屍體和_圖_書藏到地下室去了。」
「你快把自己移開吧。」男人回頭對裹上了黃色毛巾布浴袍的女人說:「進去打電話,你知道該打給誰。」
「沒有我管不著的事。」霍夫曼手一揮,差點失去平衡。
「那你叫她乖乖坐下,合作一點。」
「妳當然知道,我說的是路克.狄婁尼呀。有人射穿了他的眼睛,偽裝成自殺。」
「難道餐廳就髒嗎?我的餐廳可不髒,馬桶還有紫外線……」
「凶手是誰?」
「不好笑。」
接著先是沉默,然後大叫一聲。我聽見他重重摔在地上,連屋子都震動,趕緊進去一看,他背靠廚房的爐子坐在地上,努力想把褲子脫掉。看見我來,他揮手叫我走開。
「我覺得非常好笑。」
「不用,我能處理,一切都在控制之中。」他瞇起眼睛看我。「你姓什麼來著?亞瑟?」
她對男人說:「你要讓他這樣對我說話?叫他放開我。」
他在衣服裡掏了掏,掏出一枚五十分硬幣,很挫折地拿在手上看了看,扔出牆外。我聽見它落在六層樓下人行道上的微弱聲響。
「所以妳認為開餐廳很低級?妳說這種話等於是咬餵妳食物的手,要不是這間餐廳,妳哪來的貂皮?」
「那就趕快行動呀。」
我把門打開一條縫,只聽見附近其他屋頂上的鴿子叫,沒有別的聲音。一面綠色壓克力玻璃板和頂樓公寓的牆擺成直角,加上盆景,就成了個小小的屋頂花園。
「在地下室,去找吧。」男人朝女人眨眨眼。
「妳長得跟我女兒海倫有點像,妳認不認得我女兒海倫?」
他顯然搭電梯上樓了。電梯門上方髒髒的黃銅箭頭緩緩順時和_圖_書針轉向「七」,然後停在那裡不動。霍夫曼可能讓電梯門一直開著,我按鈕按了一會兒,沒有用,只好找防火梯爬上去,好不容易才爬到頂樓的鐵門前,喘得要命。
還有時間,我打算再找霍夫曼問問,於是開車回頭穿越市區。今天是安息日,市區人車較少。狄婁尼太太提出……或是答不出的問題,像魚鉤似的卡在我心上,後頭拖著一段釣魚線,線的那一頭原本繫著過去,現在斷了。
「我就是那個你們該通知的人。」霍夫曼說。「那個女人不許走,我有話要問。你叫什麼名字?」
他把衣服撕開。警方到達時衣褲已經成了藍色和橘色的碎布,他那老摔角選手似的身體溜在亞麻油地氈上痛苦地扭動。
那是棟六層樓的混凝土建築,有些衰敗的跡象。百葉窗發黃裂開,下方還有棕色的水漬。霍夫曼走了進去。我看見水泥拱門上刻著:狄婁尼公寓,一九二八年。我把車停好,跟著霍夫曼走進這棟樓。
「別說髒話。」她說。
「你是誰?」男人問。
「還不是。」
他臉上的表情起了變化。「我沒查出誰是殺狄婁尼的凶手。上頭下令不許查這個能……」他又自喉中發出一聲尖叫。「天啊,有好幾百只蜘蛛在我身上爬。」
轉進櫻桃街時,我看見下一個街區有人背對我走路,穿著藍色西裝,步伐沉重有力,一看就是個警察,只是不時會踉蹌一下或給自己的腳絆到。開到近處,才認出那是霍夫曼,橘色睡褲的褲腳還露在藍長褲外面。
「沒有一技之長?」她坐起身來,繫上肩帶,那對珍珠色光澤的乳|房有一瞬間一覽無遺。「迪歐去年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業績可是進了百萬美元俱樂部呢。」
霍夫曼手從外套裡掏出一把左輪手槍,朝男人頭頂上方開了一槍。附近屋頂上的鴿子受驚飛起。男人鬆手讓可樂瓶掉在地上,雙手高舉。女人停止啜泣,靜了下來。
霍夫曼瞪著陽光耀眼的天空,鴿子漸飛漸遠漸小,他又看看手上的左輪槍。我的目光也緊盯著同一樣東西,走到了陽光下。
「大家都瘋了嗎?」男人高舉著雙臂說。
「是喔,警徽拿出來看看。」
「我是調查謀殺案的警探。」
「我記得狄婁尼。」男人說。「我在我爸的漢堡店幫忙的時候,他光顧過一、次。他在戰前就死了。」
「不許再對我亂講話,我受夠了你這些胡言亂語,聽到了沒?」
「我連你在說什麼都不知道。」
「聽到了。你是個老瘋子,別碰我,把你的髒爪子拿開。」她用手指頭抓他的臉,留下了三道平行抓痕。他一巴掌把她打得坐到了地上。男人拿起還剩半瓶的可樂,作勢要扔向霍夫曼,瓶子裡面的揭色液體順著手臂流下。
男人伸出手,但人沒朝霍夫曼那邊移動。他們誰也沒移動位置。女人跪在地上,滿臉驚恐望著霍夫曼。
他用力放下話筒,話卻沒停,聲音時高時低,起伏如風,聚集起往事的碎片,又一口氣吹散。「他沒碰過她,他不會碰朋友的女兒。她也是個好女孩,是個屬於爸爸的純潔小女孩。記得她還是小嬰兒的時候,我常幫她洗澡,她軟得像隻兔子,我把她抱在懷裡,她叫我『巴』。」他哽咽了。「後來到底怎麼了?」
「你別吵。」我說。「厄爾,你最好打電話叫人來支援,槍給我,以防他們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