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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私家偵探。」
「想找演戲的工作?」
他不肯說,反倒令我起疑。「你原本是做什麼的?」
「他在這裡做什麼?」
我見過那麼多人,她算是動作最快卻最沒效率的,我的心都沉到靴子裡去了。她的眼睛正看著我的靴子,還有我剛穿著在飛機上睡覺的衣服,心裡盤算著,即便衣著如此,但我身強體壯,上樓梯不需要別人幫忙。
莎莉.柏克太太住在萊里街一棟兩層樓老房子的二樓,菲莉絲八點二十九分在門口放我下車,逼我答應晚上要回她和阿尼的家。柏克太太全副武裝站在樓梯轉角處等我:黑色緊身衣、狐狸毛皮、珍珠項練、耳環,以及四吋高跟鞋。她的頭髮有棕金兩種顏色,彷彿是要表現出複雜的個性。我走上樓梯時,她棕色的眼睛上下打量我,就好像南北戰前的農場主人在拍賣場上檢視一名身強體壯的奴隸。
「哈囉。」他說。
「也是,你想你會說錯什麼話呢?」
「要吃什麼呢?」她說。「河畔餐廳不錯。」
「你怎麼失業的?」
「需要幫忙嗎?」他對我說。
「昨天晚上我在她常去的酒吧和她偶遇,一起喝了個爛醉。至少我們之中有一個醉了。她聊到有個弟弟叫賈德,說不定就是你要找的人。」
我起身開門。「我去看看。」
他垂著眼睛說:「我當時在接龍俱樂部的籌碼處工作,出錯太多次了。」他看著自己強壯厚實卻很笨拙的手。
「不難。莎莉喜歡免費的晚餐和單身男子。她想再婚。」
「是布萊蕭的主意,是嗎?」
「什麼工作都可以。」她說。「他工作意願很強,問題是沒受過任何訓練。我是說在他失去教學證書、舞蹈工作室又倒閉之後。你想你能在好萊塢幫他找份工作嗎?」
「魯克蕾齊亞.波吉亞也是。」
「你看起來好累,不過真的還活著。」
我沒回答,清出把椅子坐下。
這對他們兩個來說恐怕都不是讚美,伯特.哈格提說他的前妻墮落,而眼前這男人很難說是好是壞,雖然戴著好看的面具,但其實早已破爛不堪,就好像曾在社會階級上痛苦地滾落了好幾階。除此之外,我對他的說法半信半疑,這個人所說的話hetubook.com.com,我頂多只會信一半。
「妳怎麼搞定的?」
「當時我自己有車,是輛六二年的銀河五百。」他認真地說。「那是八月的事,當時我還沒有失業,還付得起貸款。」
「我不介意幫賈德付飯錢。」她發覺自己犯了戰略上的錯誤,立刻拉回正軌。「噢,一人……不,雙人行還是比較好。」
「錯,他在這裡一直待到八月底。」
「越老越難維持啦,不過也有些事情越老越容易。」她沒說是哪些事。我們在驟然變暗的暮色中走向她的車。
「先講這一次吧,你說海倫星期五晚上打電話去汽車旅館找你,她怎麼知道你在那裡?」
「他說是在內華達大學做某種研究,沒說是哪一種。我其實根本不怎麼認得他,之前兩次都是和海倫一起遇見的,再來就沒見過了,直到今天。」
驚惶像閃光燈一樣打亮了他的臉。「你是什麼人?」
「就是他。他住在哪裡?」
一個穿著襯衫和合身長褲的男人打開了她家的門。我扶著莎莉,很快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他是個什麼特質都只有一半的人。英俊只有一半,迷失只有一半,驕縱只有一半,聰明只有一半,危險性也只有一半。他腳上的義大利尖頭鞋在腳趾處有些磨損。
「你跑去伊利諾州做什麼?我以為你查的是太平洋角的案子。」
「他說他住在湖景旅館,在北濱。現在還在不在我就不知道了。」
飛機降落在群山陰影之中時,紅色的太陽也驟然西沉。我預先拍電報到華特斯偵探社,告知了估計到達的時間,所以菲莉絲在機場等我。
萊里街到了,我叫醒她,扶她進屋上樓。她全身無力,還挺沉的,那條狐狸毛皮又一直滑下來。我覺得自己好像整個週末都在照顧酒醉的人。
晚餐中她講太多弟弟的事,其實跟他本人在場也差不了多少。她把他過去在足球場上的成績背給我聽,感同身受地告訴我他和女人相處的本事,以及賈德有過多少未能付諸實行的好主意。其中我最喜歡的一個就是把聖經做成簡明版,把所有令人反感的部分都去掉,以適合闔家閱讀。
我為她再點一杯酒,以示同情。
她拉住我的手,讓我親她臉頰。那張白裡透紅的臉曬了太多太陽,微笑的眼睛完全不透明,顏色像印度瓷釉。
「晚安,亞徹還是什麼的先生,我們要打烊了。」
「逃跑就已經鑄成了大錯。」
「恐怕不能請你進去坐,家裡太亂,我星期天老是做不了什麼事,不是有首老歌叫《憂鬱的星https://m.hetubook•com•com期天》嗎?我離婚之後天天都是星期天。菲莉絲說你也離婚了。」
「我上星期打過電話給她。」
「我不這麼認為,賈德。我遇上了你,或者該說你遇上了我,是上星期五晚上在太平洋角的事。」
他聳起雙肩,低著頭說:「我不想惹上官司。」
「你不該讓她喝酒的,她很容易醉。來,交給我吧。」
「這麼說吧:我和布萊蕭是同一國的。」我想知道布萊蕭在賈德心中為何有這麼大的陰影,但別的問題更重要。「就配合一下,先說說你是怎麼認識海倫的吧。」
「我知道你在幹嘛。」他不耐煩地說。「你是幫布萊蕭工作的,對吧?」
「她自己叫我去的。可惡,我就跟好撒馬利亞人一樣,是出於善心才去的。她打電話到聖塔莫妮卡的汽車旅館給我,要我去她那裡過夜,而且簡直是在求我。為的不是我美麗的藍眼睛,她只是害怕,想要人陪。」
他抬眼對我一瞥。一般問話不會這樣接著問。他想了一會兒才說:「運動、跳舞、玩樂。我們真有過一段開心的日子,真的。那天晚上看到她變成那樣,我難過死了。」
他抓抓頭髮。「我沒辦法繼續跟我姊一起生活,她太嘮叨,我受不了。我要再去洛杉磯找找機會。」
菲莉絲用力關上車門,我們開車前往雷諾,在那個城市我從沒遇過好事,但願這次不同。
「後來就想在洛杉磯找工作?」
「不然咧?」
「我來安排一下。」她說。「其實他現在就在我家,我可以打電話叫他過來。」
「你說的是羅伊.布萊蕭?」
「不然還有誰?那天晚上他認出我來了,也或許是猜的。天那麼黑,我根本不知道撞到了誰,只想趕快離開那裡。」
「布萊蕭說他能接受我的說法,現在卻又派你來搞我。」他瞇起眼睛。「我想你跟我姊套出了一些我的事吧。」
「對,他今天早上跑來,狠狠審問我一番。現在連他都相信人不是我殺的了,真不知道為什麼你不相信。」
「聽起來真像小羊叫人帶牠去找屠夫。其實她人很好,長得又漂亮,」她一副女人要幫女人的樣子,「沒什麼腦,可是有心。她很愛她弟弟。」
「沒錯。」能把話題轉開,不再追究失業的原因,讓他鬆了一口氣。「還沒找著,但我一定要離https://www.hetubook.com.com開這個地方。」
「今年夏天她租了樓下的房子,住了六星期,跟我姊姊一見如故,後來我也加入,三個人常常一起出去玩。」
這逼得我不得不站起來了。他朝我撲過來,我讓開身子,順手在他後頸劈了一下。他撲了個空,就一路衝出門,摔下樓,在樓梯盡處躺著,動也不動了。
「幫什麼忙?」莎莉說,「我好得很。亞徹先生,見過我弟弟賈德.佛里。」
「很簡單。」他大姆指朝下一指,像頹廢的皇帝下令殺人。
但不管怎樣,她聞起來香香的,帶著渴望的友善笑容很討人喜歡。我們彼此問候,交換姓名,她要我喊她莎莉就好。
「我就說你不會有興趣啦。」
「沒錯,確實有事,你八點半和莎莉.柏克太太有晚餐約會,你是我從洛杉磯來的老朋友做哪行的我沒說,接下來就交給你囉。」
「她不太需要套話。」
她有點微醉,又滿懷希望,所以看我對她弟弟有興趣,完全不疑有他。
「對,我姊姊懂。」他不以為然地環顧這小客廳裡快滿出來的菸灰缸、不太透明的髒杯子散亂的報紙。「我沒見過你,也不想再見到你,何必管什麼待客之道?」
是不錯,而且很貴。但兩杯酒下肚,我就讓莎莉.柏克的談話內容吸引住,不再擔心會花艾力克斯太多錢了。如果她的話可信,那麼她前夫就是吸血鬼德古拉、希特勒和尤萊亞.希普的綜合體。他在西北部做外務,每年收入超過兩萬五千美金,但是她不只一次被逼得去查扣他的薪水,才拿得到每個月六百元的贍養費。她的生活很拮据,尤其最近,她弟弟剛失去了在夜總會的工作。
「你去海倫家幹什麼?」
「海倫和布萊蕭走得近嗎?」
發現我還在客廳,他好像不太高興。
「我真希望她對我的事情能閉上嘴巴。」
「別提了,越說我越累。妳看起來倒很不錯。」
「沒什麼。全都是胡說,真的。」她喝光第四杯馬丁尼,耍起我一眼就能看穿的小心機。「盧,你好像還沒跟我說你是做那行的喔?」
「太妙了,賈德向來對演戲有興趣,雖然沒有經驗,可是大家都說他長得很帥。賈德上星期才去過好萊塢呢。」
「賈德是個好孩子。」她說得好像有人否認似的。
「她說有人說要殺她,她嚇壞了。我從沒聽
m.hetubook.com.com過她那個樣子說話,她說她沒別人能找,只能向我求救。但等我趕到已經太遲了。」他好像挺傷心的,但又不完全是那麼回事,有點像他覺得海倫之死是場詐騙,而他是受害者。
他們每一個都這麼說。「我為什麼要相信你?」
「我要查你之前工作的地方易如反掌,你還是自己說吧。」
他搖搖頭,開口說話還繼續搖。「我不知道。我的意思是,說錯什麼話我都承擔不起。」
「別的事我不敢說,可是在這件事上我真的很無辜,我大老遠對海倫伸出援手,幹嘛還要害她,沒道理呀,我『喜歡』她,她跟我有很多共同點。」
他技術熟練、把她一隻胳臂搭到自己肩上,緊摟住她的腰,扶她走過客廳,走進一間亮著燈的臥室,放到床上,然後關上了燈。
「就很正常的原因啊,我以為可以碰個面,開心一下。」他一直說「開心」,但看起來明明就一副好幾年沒開心過的樣子。「可是海倫那天晚上有約,星期三晚上,跟她有約的人是布萊蕭,他們要去聽音樂會,她說改天再回我電話。後來也確實打來了,就是星期五晚上。」
他棕色的眼睛仔細審視我的臉、我的身體,然後不安地抓了抓髮量不多的頭,搖搖頭說:
「沒錯。」
「要是我見過你,一定是在喝醉的時候。莎莉是不是在我喝醉的時候帶你回來過?」
「你怎麼認識她的?」
「帶我去見他姊姊。」
「南濱那一帶。你知道的,那邊要找人很難,阿尼現在正在找。」
「為什麼?」
「還沒。我在好萊塢經營一家小經紀公司。」
「對男人來說就不一樣。」她有點忿忿不平。「但我看得出,你需要有個女人來照顧你。」
「什麼指控?」
「我知道,可是當時驚慌失措,想不到那麼多。」他又搖了搖頭。「她躺在那裡,腦袋上有個彈孔,我明擺著得替人捎黑鍋,聽見你們過來,就慌了手腳。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想跟他談一談。」這是真話。
他一屁股坐在丹麥風格的椅子上,緊緊抓住扶手,這麼用力,我好擔心扶手會給抓壞。他笑了笑,笑得像哭。
「我以為布萊蕭夏天人在歐洲。」
「幾點打給你的?」
「自己做的事別怪到她頭上。」
「你不太懂得待客之道。」
「那是事實。布萊蕭和海倫是在雷諾這裡認識的?」
「他在華盛頓州踢足球,踢得很好,斯波坎市有好多人都認為,他若在比較有名的學校踢球,一定能進入全美美式足球聯會。可惜他從沒得到應得的賞識,從來沒有。他失去教練工和*圖*書作純粹是因為政治因素,他們指控的事情完全是胡說八道,他跟我說的。」
「你確定之前沒見過我?好好想想。」
他一拳打向我的臉,我轉頭,他的拳頭就打在牆上,痛得唉唉叫。他另一隻手打我小腹,我貼著門軟倒在地。他踢我,又一拳掃過我下巴。
他坐在椅子上扭過身去朝她房間恨恨看了一眼。
「你和海倫有什麼共同點?」
但警察來時他意識清醒,我陪著去了警局,以確保他跑不掉。抵達警局不到五分鐘,阿尼就來了,他和警方很熟,警方以傷害之類的罪名將賈德收押,答應會好好關住他。
「那還真無辜。」
他回答得很謹慎。「我不會這麼說。我想他們和我們是在差不多的情況下碰上的,那是去年夏天的事。總之,他星期五晚上沒空,要在某個了不起的宴會上演講,至少今天早上他是這麼跟我說的。」
「兩處都有事。我發現伊利諾州有一起戰前的命案跟我手上的案子密切相關,別問我是什麼關係,那說來話長,而我們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先做。」
「我要先跟布萊蕭談一談再作決定。知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
「可是我他媽的什麼也沒做。我跟布萊蕭說了,他也信了。至少他說他相信。」
「先吃飯吧。」
我建議賈德留在原處別動,因為再逃一次會讓他很難看。他還在點著頭呢,身體卻衝向我,厚實的肩膀重重撞在我肋骨上。我的背狠狠撞到門框,一時喘不過氣來。
「沒有。上星期五晚上你喝醉了?」
「但妳怎麼認識她的?」
「我想想。那天晚上我應該不在鎮上。對,我星期六早上才回來的。」他極力想說得自然,裝出不在意的樣子。「你遇到的一定是另外兩個人。」
莎莉不太能喝酒,飯還沒吃完她就已經垮了。她想接了弟弟再去夜總會玩,我想的和她不一樣。我送她回家,計程車上她睡著了靠在我肩上,這我並不介意。
「你不會有興趣的,那跟海倫一點關係也沒有。」
「電話裡她怎麼說的?」
他喘得像剛跑完。「你是警方的人?」
「我在海倫.哈格提家的車道上追著你跑,記得嗎?你跑太快,我花了兩天才追上。」
「為什麼?」
「因為我說的是真話,我無辜得跟小孩一樣。」
「坐莎莉的車?」
「為什麼?」
「你說他星期五認出是你,所以今早跑來這裡問你話?」
「大約七點或七點半,我剛吃完東西回到旅館。」他的肩膀放鬆下來。「這些你不都知道了嗎?不都聽布萊蕭講過了嗎?幹嘛要我再說一遍,想看我會不會說錯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