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我知道。」他說。「從以前到現在,桃莉說了很多謊。但是小孩子說謊和大人說謊是不一樣的。」
「哪位?」
「有可能。」
「這是他的主意?」我指指麥基和我自己。
「他怎麼上得了那艘船?」
「史蒂文律師。」
「你是個心胸寬大的人。」
「然後呢?」
他抓住雙層床光滑的紅木邊。「我不能回牢裡去,我已經蹲十年苦牢了,最苦的莫過於為別人犯的錯受刑,天啊,那時候日子過得真慢。牢裡沒多少活好忙,我有一半的時間,什麼事也沒得做,只能坐在那裡想事情。」
「你怎麼知道?」
「原來布萊蕭有太太。」麥基總算把這話聽進去了。「那他還跟我說他打算娶康妮。」
我給他一根菸,他不要。我自己點了一根。那塊動來動去的橢圓形日光爬上了艙壁,天很快就要黑了。
「有可能是她嗎?她懂得用槍嗎?」
他的思緒一直迴避當下的問題,這不能怪他,但我得拉他回來。
「我問她,她媽媽是不是她自己殺的?也許是意外,愛麗絲的槍收得很隨便。這是個可怕的問題,但我非問不可,這問題在我心裡面放太久了。」
「那妳要我叫他什麼?」
「想到了誰?」
「所以你才不肯讓史蒂文律師交叉質詢?」
「為什麼離開她?」
「我保證。」
我走上船,敲敲艙門。沒有回應,但一推就開。我爬下短梯,經過一些短波無線電設備,和一個飄著焦香咖啡味的小廚房,走進了寢室。陽光從舷窗照進來,變成一個橢圓形的亮點,隨船身搖晃而往反方向移動位置,好像一個明亮的活物拍打著艙壁。我對著它說:
想到她那間粉紅色的臥室,我還真不敢說。
麥姬不想再一個人走出去,也不想坐我的車,我就讓她留在我房間裡。我開車走海邊的大路去港口。港口外側有幾艘拖船和垂釣船,停在碼頭範圍內的船隻大多是私人快艇或遊艇。
「真希望我能相信你。相信別人的習慣是會改掉的,人家不相信你,你也就不相信別人。」
「好,那我就叫他查克。但妳不是來跟我討論他名字的吧?」
「我會盡力。」他把椅子向後推。
「你不認識的人。忘了吧,好嗎?」
「布萊蕭跟我說,醫生說這對他們有好處,有助情緒健康。怪的是,我去找布萊蕭本來是想叫他放棄康妮,就算要揍他我也做得到。可是聽他講完以後,我居然給說服了一半,有點相信他和康妮才是對的,而我錯了。直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誰對誰錯,只知道我沒給過她真正的幸福,除了第一年。也許布萊蕭給了她真正的幸福吧。」
「對,那麼,你有什麼打算?」
「結果呢?」
「你自己一個人來的?」他問。
「還有,海倫和布萊蕭不是在雷諾認識的,他們早就認識了。」
「你真覺得是她乾的?」
「我想她一直住在這裡和_圖_書。她是『本土女兒』,我也是土生土長的男兒,可就沒人給我奬章。」
「也許他確實有這個打算,所以那女人的動機就更強了。」
「沒有誰。」
「什麼時候?」
「麥姬.戈哈迪。讓我進去。」
「她歇斯底里得更嚴重了,又哭又笑。我看了難過得不得了。她的臉白得像紙,眼淚一顆顆流下來。那眼淚看起來好純淨。」
「他和康妮就是在葛德溫醫師的候診室認識的。我想醫生也鼓勵他們在一起。」
「請讓我進去。」那女人站在門邊說。「我不想讓人看見。」
我心想,他現在烏雲罩頂,這院長當不了多久了。
「你瘋啦?」從他身上問不出別的了。漫長的牢獄生涯逼得人變了形,麥基變成了一個詭異的聖人。
「當然。」
「什麼時候?」
「賈德說他不知道,我相信。我說,只要他告訴我,我就付他錢。他恨不得能做成這筆生意,所以難過得要命。」
「我不知道。」
「那孩子指的是你女兒桃莉?」
「為什麼?」
「你若不想說,何必費事又冒險,把我叫到這裡來。我們從頭講起吧,麥基,你太太為什麼離開你?」
「愛麗絲會陷害你?」
「或許她也不知道。」
「我該怎麼做?」
陰魂號船身很長很時髦,有流線型船艙和比賽用的駕駛座艙,漆面平滑乾淨,黃銅擦得很亮。它在水上輕輕搖晃,像一隻發抖要跑的動物。
「他永遠都會有這種感覺。」我說。「她有沒有告訴賈德,布萊蕭落了什麼把柄在她手上?」
「這是其一。何必把事情搞得更亂呢?只會讓我更沒面子。」他頓了一下,然後從心底深處發出了更深沉的聲音:「況且,我愛她。我愛康妮。我只能這樣來證明我愛她。」
「我不知道,所以才想找你談。」
「我必須多想。這案子很深,到現在還看不見底。就你所知,愛麗絲有沒有住過波士頓?」
「她也和康妮過不去?」
麥基搖頭。「你想太多了。」
「拜託,現在你又想掩護誰?」
「我問她為什麼要說謊。」他舔舔嘴唇,壓低聲音。
「為什麼會這麼想?」
「他在哪裡?」
「她當然說不是她。」
「還有,傑瑞,彈道測試的結果出來沒?」
「我是打過她兩次,我承認,事後我也很痛苦。你要了解,我喝醉以後會變得刻薄。所以康妮才要分手,我不怪她。我什麼都不怪她,只怪我自己。」他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呼出來。
「在哪裡?怎麼認識的?」
我早飯之後就沒吃東西,回市區的路上在免下車餐廳點了個三明治。等餐的時候用外頭的公用電話又給阿尼.華特斯打了通電話。
「警方要抓的不是妳,是妳的男朋友貝格利.麥基。」
麥基的聲音顫抖又充滿困惑。「我看不出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她歇斯底里地說她沒有說謊,說她看和-圖-書見我拿槍什麼的全是真的,還聽見我和她媽媽吵架。我告訴她,沒那回事。我那天晚上根本就不在印第安泉。她聽了之後就安靜了。」
「應該是。她如何反應?」
「這些都不像愛麗絲會做的事。」
「你可以去問她。」他說。「我不能,史蒂文不肯,但是你可以去問她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不要這樣叫他,聽起來好像在取笑他。」這是愛的告白。
「我得出了二個結論。麥基犯罪的證據很薄弱,主要只有兩項,一是他之前家暴,一是那小女孩的證詞,有些法官會根本不予採用。我在硏究她的證詞,因為有機會可以在她使用潘多索麻醉劑的狀況下問她問題。」
他不想去想那個女人,他太習慣只想自己了。「我沒有動機,我不會傷她一根汗毛。」
「麥姬.戈哈迪?」
「她叫樂緹莎.麥奎狄.布萊蕭。你聽過這名字沒有?」
「即使是本土女兒也可能會去波士頓。愛麗絲有沒有當過演員,或嫁過姓麥奎狄的人,或者染過頭髮?」
「是葛德溫嗎?」
「她認為這場婚姻是個錯誤,我認為她想獨佔康妮,我擋了她的路。」
我給他一根菸,幫他點上。
「變不了多少。更何況,誰會告訴她呢?」
我在法院二樓的法律圖書館找到了傑瑞,他面前堆了好幾大疊打字稿,手上都是灰,鼻子側邊也有一抹。
「從你受審那天到現在?」
「你說她想把康妮留在自己身邊,如果發現布萊蕭的事,她對康妮的感覺就會改變吧?」
「每個星期六下午,康妮和那傢伙都帶她去看兩場連映的電影,把她單獨留在電影院,然後去別的地方,也許是汽車旅館之類的。康妮要孩子掩護她,孩子就照辦。那男人還付錢叫她騙愛麗絲說,電影是康妮和她一起看的。我覺得那麼做真是太爛了。」麥基努力想叫自己為舊事生氣,但是他受了太多的苦,想了太多,已經都氣不起來了。那張臉掛在床邊,像一輪冷月。
「布萊蕭星期五晚上的不在場證明是一場校友晚宴,我想知道他能不能趁別人演講的時候溜出來,或是及時離場殺她。你有權從警方和病理學家那裡取得死亡時間等等資料。」
「她不會這樣對自己說。對她而言我橫豎有罪,她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要讓我得到懲罰。她教小孩說那些話的時候說不定根本就沒意識到自己在犯法。反正我親愛的大姨子總愛和我過不去。」
「有查克的消息?」我問。
「我得知道他的名字。」我說。
「你認為凶手是誰?」
「關係恐怕大了。如果那個姓麥奎狄的女人十年前在鎮上,就有動機殺你太太,她的動機和你的一樣強。」
「沒有。他怎麼可能是已婚男子?他跟媽媽住在一起呀。」
「少來,麥基,你應該要對我坦誠才對。」
她手指頭按在下嘴唇上,左右推過和-圖-書來推過去。她今天沒塗口紅,也沒抹別的化妝品,看起來年輕多了,也更天真。
「他沒說我不該跟你談話。」
「都說到這兒了,就全說了吧。我非常想和麥基見面。」
「擋路的還有別人嗎?」
「在一個安全的地方。我不能告訴你,除非你保證不告訴警方。」
今天是星期一,船出海的不多,但地平線上還是有幾片白帆,船頭都朝著陸地,像做著歸鄉的夢。
「懂一點,我教過她,愛麗絲也教過。扣扳機沒什麼難的,更何況是意外。」
「在她死前不久,我和他談過她的事。那孩子把他倆的事告訴我了。」
「我還是叫他查克,男人有權更改自己的名字,尤其他們之前那樣對他,現在又對他這樣。更何況他是作家,作家都用筆名。」
「我沒問題,只要能說服葛德溫醫師就好。我是她的律師,都還好不容易才得到許可。」
「是我離開她。她死之前我們已經分居好幾個月了,那天晚上我根本不在印第安泉,我在太平洋角這裡。」
「不想為了自己把別人推進去。」
「今晚八點,在療養院。葛德溫醫師要到那時候才有空。」
「沒什麼,我在自言自語。」
我拉上褲子,光著腳走過去開門。她推開我走進來,彷彿後頭有暴風追她,她那過於閃亮的金髮被風吹亂了,溼冷的雙手緊緊抓住我的手。
他是認真的。我回答的也是真心話。
「我沒跟他本人講到話,是他在港口的朋友打電話告訴我的。」
「令嬡。既然她會告訴你,就也有可能會告訴她。」
「一開始是這樣沒錯,我承認。我問她為什麼要在法庭上說謊,我會這樣問也算合理吧?」
「等我穿個衣服。」這花了點時間,我得拿掉新襯衫上的別針,而且我的手抽筋。
「布萊蕭也是葛德溫醫師的病人。」麥基說。
「所以他人在港口附近?」
她皺起臉,決定說了。「他在史蒂文律師的快艇上,那條船叫做『陰魂號』。」
「我不確定。他知道史蒂文週末在巴波亞賽船,我想他大概去那裡找他了。」
「怎麼可能,當然不是。是羅伊.布萊蕭,他當時是那間學院的教授。」他悲壯地加了一句:「現在是院長了。」
「因為她要我離開,我們合不來。自從我退伍返鄉之後,我們一直都合不來。康妮和孩子戰時和她姊姊住,戰後適應不了和我一起生活。我承認我有一陣子脾氣不好,可是她姊姊愛麗絲促使我們的關係變得更糟。」
「我不想說。」
上鋪有東西動了一下,一張臉出現在和我眼睛同高的位置,有這張臉的人真適合在這艘叫「陰魂」的船上工作。麥基刮掉了鬍子,下半部的臉有種刮鬍後的蒼白。他看起來變老變瘦,也不那麼有自信了。
「她在法庭上說的……她承認那是捏造的?」
這些話說出來他似乎就解除了某些束縛,從上鋪爬和_圖_書下來,面對著我在狹窄的走道上站定。他穿著船員穿的高領黑衣、牛仔褲和橡膠底的甲板鞋。
「都二十年了。他幾星期前才剛離婚。」
「你剛本來想說什麼?」
「康妮?她對康妮簡直是溺愛。愛麗絲不像她姊姊,倒像她媽。她倆相差十四或十五歲。」
「你把心裡想的告訴她了?」
「有。」他有些羞慚,好像出軌的人是他似的。「這些年我想了又想,這事現在不該再重提了。那傢伙和她的死並沒有關係,這我確定。他瘋狂愛她,不可能會傷害她。」
「你太太是誰殺的?」
我留他在原處收那些打字稿,自己走路去市中心的太平洋旅館。旅館小弟已經聯絡上了狄婁尼太太的計程車司機,打聽到那兩位老太太住進了浪花旅館,以此換取我另五元賞金。我買了快乾襯衫、內衣和襪子,回汽車旅館洗澡更衣。我需要先進行這些程序,才能去與狄婁尼太太二度交涉。
「對。我當時就應該放手讓他去做,卻在十年後才自己跑去問她。」
「你依然認為事情是那樣的?」
「沒有。看來她很小心不讓他知道。不過既然她沒跟賈德說布萊蕭結過婚,也沒提離婚的事,就表示這條資訊可能很值錢。」
「這聽起來好像是……」麥基說到一半就住口,警醒地沉默了一會兒。「你剛要給我的那根菸,還是給我吧。」
「她是頭號嫌犯,布萊蕭居次。你女兒一定也認為他有嫌疑,才會申請進他的學校,還進他家工作,就近監視。那是你的主意嗎?」
「腦子裡保留一點隱私總行吧,在牢裡我就靠這點自由活下來的。」
他躺在那裡看我,動也不動,扭著嘴,眼睛閃著哀求的光。「我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講。我活在自己的念頭裡十年了,十年太久,這一切感覺都不像真的了。我知道我發生了什麼事,但不明白為什麼坐十年的牢,因為我不肯認罪,所以不得假釋。我怎麼能認?我是冤枉的。如今,當年陷害我的人,又要再陷害我一次。」
「還有誰?」
她淡淡的眼睛亮了起來。「他有話跟你說。」
「我想葛德溫隱瞞了些事情。現在到八點之間有些事得做,也許該我做,但你是在地人,能做得比我快。查清楚布萊蕭在海倫遇害那天晚上的不在場證明能不能防水防塵又防磁。」
「據說他們還在弄,原因不明。你是不是懷疑他們想動什麼手腳?」
傑瑞坐直了身子,用食指把鼻側摸得更髒一點。
「我想在場。」
「是的。那個星期她被攪得很亂,天曉得,我並不想擾亂她,只問了幾個問題,但她似乎分不清楚事實和她在法庭上陳述的事之間有什麼差別。」
「你已經出獄了,還想留在外面嗎?」
「對。康妮每個星期六帶桃莉去看醫生的時候都會和他見面。有一次我去看小孩的時候……事實上那也就是最後一次,她把他們見面的事告m.hetubook.com.com訴了我。當時她才十一或十二歲,並不真的懂,但她知道有些可疑的事正在發生。
「可是你傷過她,一次或兩次。」他不說話了。我看得見的,就只有他那假髮似的波浪狀灰髮,還有那雙不誠實但努力想要誠實的大眼睛。
「我不明白她在這中間扮演什麼角色,她又不肯解釋。」
「她捏造那些事應該多虧愛麗絲大力幫忙,我能想像得出事情經過。愛麗絲會說:『事情就是這樣發生的,對不對?你看見你老爸拿著槍,對不對?』過一會那孩子就會照她說的說了。」
「有沒有說是什麼事?」
走出浴室時,有人敲門,敲得十分溫和,像怕把門敲壞似的。
「因為這個緣故,你就沒把他扯進審判裡?」
「是啊,我說了。可是我的氣一下子就消了。她長得跟媽媽好像。時間彷彿倒退了二十年,回到我們剛剛結婚的那段幸福時光。我在海軍那年我們真的很幸福,當時康妮正懷著她。」
「請坐。」我拉了把椅子給她。
「比那更早。」
「她怎麼說?」
「婚姻有很多種。」我說。「他可能很多年沒和妻子見面了,也可能常常見面。他有可能讓她就住在這鎮上,只是不讓母親和朋友知道。我想實情很可能就是最後這一種,所以才要跑那麼遠去辦離婚。」
「噢,不,我不是。那個星期天我去找她的時候,心裡很氣。我看見她和丈夫的照片登在報上,心想,她對我做了那種事,憑什麼還能有幸福婚姻?去的時候我心裡是這樣想的。」
「你知不知道布萊蕭和另一個女人結婚了?」
「麥基,我跟你保證,不會讓那種事發生。」
「不,彈道測試要作假沒那麼容易。」
阿尼和賈德談好條件了,要查布萊蕭財務狀況的人是海倫。賈德不能或不願肯定地說她打算勒索,但就在他把消息告訴海倫之後不久,她突然發財了。以賈德的標準來看,那算發財。
她輕輕點頭,輕到幾乎看不出來,好像太用力就會給他招來危險似的。
「她付賈德多少?」
我問得更明確點:「康妮的生命中有別的男人嗎?」
他說:「他們要是打算送我回去,我寧可自殺。」
他搖搖頭。
「那表示你也相信我沒罪。」他淪落到連這點小小的希望都要了。
她又輕輕點點頭。
「警察在監視我家,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跟著我到這裡來,我走海灘來的。」
「五十美金,他說的。現在他有受騙的感覺。」
「麥基?」
「那個星期天,你沒給女兒好氣受,對吧?」
「所有障礙她都會排除吧。」
「傑瑞,有什麼新發現?」
麥基著實吃了一驚,他這麼長的時間靠幻想維生,我簡直是在斷他的糧。他翻身躺回床裡,離開我的視線。
玻璃守望亭裡的港務人員把史蒂文的快艇指給我看。雖然它在外碼頭的邊上,但是因為桅杆很高,所以很容易看見。我走浮動船塢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