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房間搖晃,他們周遭形成一道光環,開始發亮。
現在,她每天都慢慢地接近他,一天比一天更讓他難受。這是他為什麼要在早上離開的原因——去印度,去美國,他不曉得,或者,他也不在乎。不管他最後到哪兒,總比在這裡好。
「溫熱的牛奶加上一湯匙的糖漿,」他喃喃低語,仍舊背對著她,然後他又悲傷地說:「可以幫助妳入眠。」
現在,他回望自己的素描,對於被發現一事並不感到羞恥,因為事情已經變得更糟了。冰冷的寒顫擴散他全身,他明白她的發現——他感情的洩漏——會毀滅她。他應該更小心的。事情總是如此發展。
她的眼睛瞇成他素描中的形狀,她走回他身邊,雙手放在他胸口,雙唇期待地輕啟。「告訴我,我瘋了,但我發覺我以前曾站在這裡……」
「如果我在乎你——」她重複,彷彿在自言自語。「我——我愛——」
「不行,」他低語,記起……總是記得……「我明天就上船。如果妳真有那麼一丁點地在乎我,妳就不會再說一個字。」
「那帶我走,」她不假思索地衝口而出。他馬上看見她倒抽一口氣,希望收回自己的請求。他和圖書可以從她雙眼間的紋路看出她的感情變化:她覺得自己太魯莽,然後是困惑,接著為她的衝動感到羞愧。她總是這樣,而以前有太多次,他曾犯下在這個時刻安慰她的錯誤。
「你的意思是,有東西比這更重要?」她挑釁地捉住他的雙手,將它們按在胸口上。
「我就是知道,」他說,轉身面對她。她聲調裡的訝異並不讓他吃驚,但他無法向她解釋他是如何知道的,或告訴她,在過去,當影子來襲時,他為她調製這道飲料多次、總是擁著她直到她沉沉入睡。
陰影在頭頂盤旋。如此接近,他幾乎可以碰觸。如此接近,他納悶她是否可以聽見它們的竊竊私語。他看著陰影掠過她的臉,有那麼一剎那,他看見她眼中閃過似曾相識的光芒。
「我一定得說出來,我——我愛你,我很確定,如果你離開的話——」
她趨前走近,眼睛落在素描簿上。「你在畫我嗎?」
「妳在這裡做什麼?」他聽到他聲音裡的咆哮,為它的尖銳懊悔,知道她永道無法瞭解。
她是對的。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從來沒有。他正要投降,擁住她時,他瞥見她的眼神。彷若她看到
和_圖_書鬼似的。
她拉開身子,一手按住額頭。
她直直望向他。她往後退,手臂環抱胸前,這也是他的錯——每當他用居高臨下的口吻和她說話時,她總是變得充滿鄙夷。
「感覺好奇怪……」她低語。
「回答我,」她低語。「你要離開嗎?」
喔,她只是在做她自己,不知道即將要發生的事!不然,至少他應該比現在更堅強,並阻止她,否則她永遠也學不會教訓,而過去只會一再重複,一次次地折磨他們倆。
然後,一切都消失了,什麼都沒留下。
然後,他在皮製椅子裡陡地坐直,他感覺到了。他頸背傳來一股暖意。
午夜時分,她的眼睛終於成形。眼神狡黠,半下決心,半似猶疑——危險萬分。沒錯,就是這樣,這個眼神。往上是她優雅美麗的眉毛,離她如瀑布般的黑髮只有幾吋;他將畫紙放在一臂之遙以評估他的進展。她不在眼前畫起來很困難,但話說回來,她在時,他從沒辦法素描。自從他自倫敦抵達——不,自從他第一次見到她後——他便一直小心翼翼地和她保持距離。
一旦她的嘴唇在他唇下融化,兩人都渾身無力。她唇上的忍冬氣味讓他和_圖_書暈眩。她的身子愈貼近,他的胃愈因刺|激和痛苦而翻攪不已,她的舌頭劃過他的,每道新接觸、每個新探險都讓火焰燒得愈熱愈烈。但這些對他而言都不新鮮。
只有他知道即將發生什麼事,陰暗的同伴正準備降臨在他們重聚的場合。雖然他無法改變他們的生命軌跡,但再一次地,他就是知道。
他感覺到她彷彿燃燒過他襯衫的撫觸,她的手輕輕放在他肩上,他不由得深吸了口氣。在這個人生中,他們尚未碰觸過波此,而第一次接觸總是讓他呼吸困難。
她僅是走近就帶給他最奇特的感受,像木柴在烈火中碎成片片,化為灰燼時所發出的熱光。他無須轉身就知道:她在那兒。他蓋住她的畫像,放在大腿上,但他無法逃避她。
雙手下,她肌膚那股熟悉的溫暖讓他不禁仰起頭,呻|吟出聲。他想忽略她有多靠近;他太清楚她的雙唇印上他的感覺,更知道這一切終得結束的苦澀。但她的手指如此輕巧地撫摸著他的。他可以感覺到她薄棉晨袍下快速的心跳聲。
「你怎麼會知道?好奇怪,我母親以前就是——」
她什麼也沒注意到,什麼也不知道,只感覺到他們之間的和-圖-書吻。
不——已經太遲了嗎?
「我本來想告訴妳——」他停住。他無法撒謊。他從不想讓她知道他的計畫,告訴她只會讓事情更複雜。他已經讓事情進展得太遠,他希望這次可以不一樣。
他傾身向前,靠近素描,在用拇指將她豐|滿的上唇炭筆線條抹糊時,嘆了口氣。這張無生命的畫紙,殘酷的冒牌貨,是帶著她走的唯一方式。
「如果我離開,就是在救妳一命。」他緩緩地說,試圖觸及她可能記得的那個部分,它到底存不存在,或是埋藏在某處?「有比愛情更重要的事。妳不曾瞭解的。但妳得相信我。」
他站起來轉身,素描掉落在皮椅上。她就在那裡,穿著普通的白色晨袍,靠在紅寶石色的天鵝絨窗簾上。她濃密的黑髮懸在髮帶下,她的臉龐神似他素描多次般的,一模一樣。她的雙頰如火緋紅。她在生氣嗎?尷尬?他渴望知曉,但不許自己發問。
英國赫斯頓,一八五四年九月
是她。
「別這樣說。」
這很好——至少,這樣更好。自從這幾天他選擇離開以來,他始終掙扎著想遠離她。他幾乎精疲力盡,因此,一旦他獨處時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不得不向被壓抑的慾望投降,那就是畫她。他的素描簿裡是一頁頁她彎曲的頸項,她大理石般的鎖骨,頭髮的黑色深淵。
「是的。」
的確太遲了。他抬頭,全身顫抖,感覺黑暗降臨。他攫住這最後抓住她的機會,如數週來他所渴望般地緊擁住她。
他的眼神落在房間另一隅的象牙長椅,僅在幾小時前,她突然在那兒現身,比晚宴其他人都到得晚,穿著玫瑰色絲質長禮服,在晚宴主人的長女表演精湛的鋼琴彈奏後鼓掌。他的眼神掠過房間,看向窗外的陽台;前天,她偷偷襲上他,手裡捧著一把野生白牡丹。她仍然認為他對她的吸引力天真無邪,他們常在涼亭裡碰面僅是……愉快的巧合,如此天真!他絕對不會告訴她真正的原因——祕密的重擔由他一個人承擔就好。
她錯愕的語調提醒他他們之間瞭解的鴻溝。即使在這幾週,他們共處了那麼多時間後,她仍未瞥見他們之間那股莫名吸引力背後的真相。
「我——我睡不著,」她結結巴巴地說,向前走近壁爐和他的椅子。「我看見你房間裡的燈光,還有——」她停下來,眼睛往下看著她的雙手,「你門外的行李,你要上哪兒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