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完美陌生人
主建築物後方有一道狹窄的人行道,旁邊是雜亂的運動場。雜草蔓生,看起來比較像空地,而非學校廣場,但一個褪色的計分板和一小段木製露天看台又顯示並非如此。
「那還用說。」露西同意地回答。當她想起自己看在阿琳眼中是什麼蠢樣,不禁尷尬起來。
正方形的宿舍看起來森嚴可怕,是一棟堅實的灰色建築,厚重的雙層大門裡好像毫無生命跡象;一座大石板通立在枯死的草坪中央,露西記得在網站上看見寶林宿舍這幾個字就雕鑿在那個石板上。宿舍在灰濛濛的晨光中看起來更醜了,黑白照片上的效果比較好。
露西想,阿琳在開玩笑——這還滿酷的。但這裡和多佛還是差很多。在她的前學校裡,戴著綠色領帶、塗著髮油的未來參議員在走廊裡緩步而行,優雅安靜,金錢似乎鋪蓋了一切。
孩子,我們一直記掛著妳。妳要乖乖的,吃足夠的蛋白質。再聊。愛妳的媽和爸。
露西左邊是個男孩,有著一頭棕色短髮,棕色眼睛,鼻子上長滿雀斑,但他連看都懶得看她,只是一逕地拔著拇指上的肉刺。露西的印象是,他可能跟她一樣,仍因淪落至此而感到手足無措與尷尬。
「頭髮剪好了。」她說,雙手撫過阿琳的頭髮,讓它蓬鬆一些。那髮型看起來真的挺酷。
「重大個案?」
「哈!妳說話的口氣像個十足的新生,妳可能還期待春假呢。」她將瑞士刀丟給露西。「我們離不開這個地獄,永遠離不開。現在,給我剪。」
「告訴過妳了,」她說。「無藥可救的瘋子。」她咧嘴而笑。「來吧,我帶妳參觀其他地方。」
「瞧!」阿琳的手探入包包,拿出葛碧丟進紙箱的粉紅色瑞士刀。「怎麼了?」她說,看見露西的反應。「我總是在新生進來時偷點東西。這習慣能幫助我熬過劍與十字的苦日子……呃,應該說……夏令營。」
「那是丹尼爾.格里葛利,」阿琳邊說邊朝她靠過來,像是讀出她的心思。「看得出來他吸引了某人的注意力。」
多佛沒什麼服裝規定,因此露西對這裡清一色的服裝很不習慣,雖然每個學生都穿黑色牛仔褲、黑色高領T恤,將黑色毛衣綁在肩膀或腰上,但還是不失個人風格。
「好吧,就那麼一次。那是在服藥大會後。」
上課鈴聲果然響起,所有學生拖著腳步,開始慢慢走進教室,阿琳拉著露西的手,急急告訴她下次要在哪裡跟她碰面,但露西腦中仍一片混亂;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竟對她比中指,她對丹尼爾的暫時迷戀消失殆盡,現在她只想知道:那傢伙有什麼毛病?
多佛的學生往往給露西一個不屑的一瞥,一個「別在白牆上留下妳骯髒手指印」的眼神。她試著想像阿琳身處其間:懶洋洋地躺在看台上,以尖銳的聲調大聲開著低俗不堪的玩笑。露西試著想像凱莉會對阿琳有何想法;不,多佛沒有這類人物。
「妳整個夏天都在……這兒?」露西不由得畏縮地說。
露西快步走到那些同學背後。她還在想剛剛到底有沒有把那一大疊文件填對,又納悶這位站在他們跟前的光頭管理員究竟是男是女、是否會有人幫她提這個重得要死的帆布袋、爸媽是否會在送她來這兒後,一回到家就處理掉她喜歡的那輛雪佛萊。他們一整個夏天都威脅要把車賣掉,現在則多了個甚至連露西都無法爭辯的好理由:她的新學校不允許任何學生開車。精確地說,是她的新感化院。
就算剪一模一樣的髮型,阿琳看起來還是只像營養不良版的露西。當露西試圖修整髮尾時,阿琳滔滔說著在劍與十字的複雜生活。
不只是這地方的景觀。露西吸進的每道潮濕空氣都卡在肺裡。光在劍與十字呼吸,就讓她覺得自己正在一坑流沙中下沉。
「那邊,那是我們設備精良的體育館,」她說,鼻音很重,阿琳邁開步伐,開始為露西作校園導覽。「沒錯,沒錯,在一般人眼中它看起來像座教堂,它曾經是。劍與十字有點像個胡亂設計的建築師,幾年前,某位迷戀體操的精神科醫生出現,咆哮說服藥過量的青少年會毀滅社會;他捐了一大筆錢,學校便把教堂翻修成體育館。現在,學校認為我們可以用『更自然和更具創造性的方式,發洩我們的,沮喪』。」
管理員低頭看了看表格,翻閱露西的檔案。「六十三號房。暫時將妳的行李和其他人的放在我的辦公室裡。妳今天下午可以整理行李。」
「我是葛碧,」她懶洋洋地說,拋給露西一個燦爛的大微笑,但就像出現時那樣迅速消失,露西連自己的名字都還來不及說,那女孩的短暫熱情讓她想起多佛的南方美女,沒想到會在劍與十字這種地方碰到這樣的女孩。露西無法決定這是否值得安慰,也不明白這種女孩為何會進感化院。
「那邊那棟大樓叫奧古斯汀大樓,星期三晚上都在那裡舉辦所謂的社交聚會;而我們所有的課。」她說,指指宿舍右邊數來第三棟暗黃色的建築。它看起來像同樣出自興建寶林宿舍的虐待狂之手,正方形的建築死氣沉沉,像個堡壘,圍繞著鐵絲網,窗戶上有欄杆,不自然的灰色霧靄像苔蘚般包裹住牆壁,看不出那邊到底有沒有人。
阿琳馬上往右轉,離開道路,領著露西走進球場,和她一起坐在濕透的露天看台上。
反之,她左邊的男孩就比較符合露西對這地方的印象——應該說太符合了。他高大削瘦,肩膀上掛著DJ包,一頭蓬亂的黑髮、深邃的綠色大眼;他的雙唇飽滿,天生的玫瑰色澤足以讓大部分的女孩為之瘋狂。他頸背上有個黑色的旭日刺青從黑色T恤邊緣露出,幾乎在男孩蒼白的肌膚上閃閃發光。
「紅色怎麼辦?」露西拿著瑞士刀問道,四下張望。這裡一定有攝影機。
露西瞪著阿琳,想看出她是否在開玩笑。阿琳只是聳聳肩。
露西將她的紅色帆布袋拖到其他三個奇形怪狀的黑色行李前,然後反射性地伸手拿她的手機,她通常會把重要的事記在手機裡,但,當她的手在空蕩蕩的口袋裡搜
https://www•hetubook•com.com尋後,露西嘆了口氣,試著用腦袋瓜記下房間號碼。
「我猜也是,」露西表示贊成,咬了咬嘴唇。阿琳在開玩笑,但露西納悶,倘若她知道露西背後故事的真相,她是否仍會坐在這兒,淡藍色的眼眸裡帶著冷漠的笑意。露西決定,保守她過去的祕密愈久愈好。
他靠在牆上,上身向前傾斜,雙臂環抱胸前。有那麼一剎那,露西看見自己被他擁入懷中的景象一閃而過。她搖搖頭,但這景象如此清晰,她差點邁步走向他。
而這個異議分子非常迷人。
她花了好多時間在腦海中重演那晚的情景,她聽到崔維特在笑,他的雙手緊抓著她的腰。她直覺認為自己真的是無辜的。
「我們都盡量熬過每一天,」她說,聳聳肩。「萬一妳沒注意到那些飛得很低的紅頭美洲鷲,讓我提醒妳:這裡有一股死亡的臭味。」她在垂柳下的長凳坐下,拍拍旁邊的空位要露西來坐。
「先警告妳,」阿琳繼續說。「妳會痛恨這裡的課。會痛恨才是人類。」
「妳害怕真實的妳嗎,露西?」
「我沒在開玩笑。這些瘋子比其餘的壞蛋在這裡受到更多限制。我們叫他們手銬。」
「我懂了。」露西覺得她的胃在翻攪。「藥物。」
「怎麼了?」阿琳問,顯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算了。」她說。「我們沒時間了,上課鈴聲快響了。」
「能否請您,呃,能否請您重複剛剛那句話?」她問管理員。「您是說,藥物——?」
一旦她開始假裝沒再看見那些陰影,醫生便允許露西停止服用那些可怕的藥物。但她仍然無法控制它們可能出現的時間。她心中有個陰影曾出現過的地方的列表——濃密的森林、陰鬱的水面——這些成為她盡力避開的地方,她只知道,當鬼影來臨時,它們通常伴隨著她肌膚下的冷顫,以及一種極度噁心的感覺。
「別提了。」阿琳說,拉著露西走出大門,進入灰濛濛而潮濕的早晨。
「記得當我問妳,妳怎麼會進到這裡時,我沒有逼妳回答嗎?」阿琳問道,抬高了眉毛。
他正在和另一個個子較矮的男孩說話,那男孩一頭綁起的髮辮,微笑時露出整排牙齒。兩人都笑得很開心,很真誠——露西心中湧起一股說不出的妒意。她試圖回想自己最後一次像那樣真正地大笑是什麼時候。
她沒有回答,只是呆望著阿琳。阿琳躺在看台上,把玩著遮住她半張臉的一副黑色墨鏡。露西很難看得出來,但阿琳一定也在瞪著她,因為阿琳馬上從看台上一躍而起,咧嘴嘻笑。
一個男孩和女孩牽著手,黑色毛衣後面織著骷髏頭和交叉的骨頭的亮片圖案;每隔幾秒,其中一人就會將對方拉近,親吻太陽穴、耳垂或眼睛。當他們擁抱彼此時,露西看到他倆都戴著發亮的手環追蹤器。他們看起來有點壞,但顯然深愛著對方。每次露西看見他們的舌環閃耀時,就覺得胸口一陣刺痛,而且形單影隻。
當丹尼爾對她微微一笑時,她才發現他們的眼神仍然交纏。一道暖意穿透,她得抓住長凳才能穩住身體,她不由得對他綻開激笑,但此時,他舉起了他的手。
阿琳聳聳肩,用偷來的瑞士刀割斷黑色破牛仔褲上的一條線。「就是東西。妳只要開口,他就有辦法拿到。」
「我贊成妳的反應。」阿琳同情地說。「狄安娜教練爛透了。」
「跟上來!」
阿琳綻開微笑。「這只是許多測驗的第一項。妳通過了。至少,我認為妳通過了。在這裡,大部分教職員的性別始終在學校引發論戰。別擔心,妳會習慣的。」
她當時很清楚,如果她不告訴桑佛德醫生他們想聽的東西,她恐怕得拜訪雪蒂霍羅好幾次。於是露西撒謊,表現得很正常,因此被允許進入多佛就讀,一個月去看桑佛德醫生兩次就好。
管理員大聲地清了清嗓門,打斷那男孩讓人痴迷的瞪視。露西紅透了臉,假裝忙著抓搔她的頭。
「好,坦白從寬,」阿琳命令道,她從看台頂端跳下,對露西比了個手勢,要她跟上來。「妳做了什麼壞事才進來的?」
她再度開始小跑步,露西緊跟在她身後。
「是啊,嗯,如果妳喜歡那一型的話。」
「什麼?」露西倒吸一口氣。「但妳的頭髮好美。」
「太棒了!」阿琳說。她轉身面對露西。當她的手指輕撫過頭髮時,黑色毛衣的袖子滑落到前臂上,露西瞥見一只黑色手鐲,上頭綴著好幾排銀色假鑽,而另一隻手腕上的手鐲看起來比較像……機械手環。阿琳發現她在看,邪氣十足地挑高眉毛。
當她倆轉過煤渣磚教室的角落時,阿琳突然停下腳步。「太酷了。」她說。
「對,這裡以前是軍校,可追溯到內戰期間。他們在那裡埋葬死者。那裡陰森森的,而且臭得要命,」阿琳說,裝出南方口音,「簡直是臭死了。」然後她對露西眨眨眼。「我們常在那裡鬼混。」
「嗯,看看風把誰吹來了,」管理員大聲地說。然後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吐:「藥物。如果你是必須服藥的學生,你要在這裡領藥,才能保持正常、維持呼吸,隨你怎麼說。」露西仔細研究過管理員後決定她應該是女人,沒有男人能用如此甜膩的嗓音說出這麼惡毒的話。
「太棒了。」她說。「繼續剪。」
他竟然朝她比了個中指。
「別說了!」露西說。
所以她才會在劍與十字開學的一個月後才進三年級就讀。當新的轉學生已經夠糟了。還得突兀地跳進大家都已熟識的班級,這讓露西真的很緊張。但從這個校園導覽看來,她不是今天唯一的新生。
一次電話……一週一次?但是——
露西循著阿琳的手指望向中庭遙遠的左邊,就是宿舍後方;一道更為濃密的霧靄籠罩著一片沒有圍牆的土地,它三面是蔥鬱的橡樹林。露西看不見墓園裡面,它看起來似乎沉在地表之下;但她可以聞到腐爛味,聽到蟬兒在森林間唧唧鳴叫。有那麼一會兒,她以為又看見陰暗鬼影在颼颼飛舞——但她眨眨眼睛後,它們便消失無蹤。
沒人知道她有時會在黑暗中看到的朦朧鬼影,它們總是朝她逼近,它們長期來來https://m.hetubook.com.com去去,露西甚至記不得第一次看到它們是在何時,但她還記得自己首次發現這些黑影不會去騷擾別人的那一刻——或確切說來,他們只煩擾她。她七歲時,一家人去希爾頓島度假,爸媽帶她坐船旅行;日落時分,暗影開始翻滾過海面,她轉身問父親,「它們來時你該怎麼辦?你為什麼都不怕怪物?」
她仍然不習慣這三個字。
那聽起來很不妙,但露西想的是阿琳說的另一句話。「等等,整個學校裡只有八十個學生?」在去多佛上學前的夏天,露西翻閱那本厚厚的學生手冊,記下所有的統計數字;但到目前為止,她所得知的劍與十字的事都讓她吃驚。她頓時發現,自己在進入感化院前毫無準備。
她感覺到血液重擊著太陽穴。每當她試圖回想——真的去回想——那晚的事時,就會發生這種事。她一直對發生在崔維特身上的事充滿罪惡感,但也努力試著不往下掉進陰影的泥沼中;對於那場意外,她只記得這點。她永遠無法告訴任何人,那些幽暗、無可名狀的陰影。
露西沒多少選擇餘地。她在阿琳身後笨手笨腳地走下露天看台,當一隻紅頭美洲鷲往下撲、離她很近時,她連忙將頭低下。阿琳似乎沒注意到,指指廣場最右邊那棟長滿苔蘚的教堂。
「很聰明,」管理員說,帶著紆尊降貴的口吻。「我們故意裝得很顯眼好提醒你們;我們隨時隨地都在監視,所以不要幹壞事——如果妳能控制自己的話。」
「有什麼不同嗎?」露西問道,她其實從未參加過多佛的派對。
阿琳點點頭,讓露西不小心剪下一大塊她原本要留下的頭髮。糟糕,希望阿琳不會注意到——或者,她會認為這樣很酷。
她已經好幾年沒服藥了。在今年夏天的意外後,桑佛德醫生,她在哈金頓的專家——她父母千里迢迢把她送到新罕布夏寄宿學校的原因——又重新考慮要讓她開始服藥,儘管她總算說服他,自己的狀況很隱定,她還是接受了一個月之久的分析才擺脫那些可怕的抗精神病藥物。
「妳要和重大個案保持距離。」
馬上回電!我會在電話旁等一整晚和妳閒聊。記得我教妳的咒語。妳會熬過去的!對了,不管好壞,我想每個人都完全忘記……
「紅色會監視妳。」
「那是墓園?」
「阿琳,」露西不禁脫口低語。「妳的脖子。它全是——」
馬尾掉到腳旁,阿琳深吸了一口氣,倏忽轉身。她將馬尾朝太陽高高舉起。露西看到這幕時心臟一陣收縮。她仍為失去的長髮,以及它所象徵的一切感到痛楚。但阿琳只是淺淺地微笑。她用手再次撫過馬尾,然後將它丟進包包裡。
但沒有任何東西能讓它們消失。
這是實話:露西極度懷念阿琳那頭長而濃密的捲髮。她蓬鬆的黑色捲髮在陽光中閃耀,映襯出紅色的光芒。露西將頭髮拂至耳後,她的頭髮還不夠長,但有時會有幾綹髮絲掉到臉前。
「坎恩。」她回應。
不。這太瘋狂了。不是嗎?即使在充斥著瘋子的學校裡,露西都知道這份本能太過詭異。她甚至不認識他。
「喔喔喔,」那女孩以說鬼故事的聲調嘲弄著,在露西身邊繞圈跳舞。「紅色會監視妳妳妳。」
「我以為他的名字叫坎恩。」
她指指露西。露西穿著黑色牛仔褲、黑色靴子和黑上衣,看起來一點也不陽光,劍與十字網站的「服裝守則」那段開明活潑地表示,只要學生表現良好,他們大可以穿自己喜歡的衣服,但必須遵守兩項小規定:風格保守、顏色必須是黑色,真是自由啊。
露西快跑跟上阿琳的腳步,將廣場其他地方收進眼簾。多佛的中庭修繕良好,修剪漂亮的樹小心翼翼地以等距點綴其間;劍與十字的中庭看起來就像從天空裡撲通掉下、掉落在沼澤中央一樣:垂柳在地上纏繞、野葛沿著牆壁蔓生,每走三步腳下就因為踩到東西而發出吱喳聲。
露西低頭望了手機最後一眼,看見她有兩則新簡訊,這不可能是她的最後兩則簡訊,第一則是凱莉發的。
但,現在,劍與十字的每道規矩似乎都在證實並非如此,似乎都在建議,事實上,她是個危險和需要監控的人物。
顯然老爸沒看到他唯一的女兒會受到什麼樣的體系監督。這地方看起來像戒備森嚴的監獄。
「我們不是在說他,」阿琳迅速回嘴。「我是指那個像男人的女人。」阿琳的頭甩向辦公室,管理員正坐在電視機前。「妳認為呢——男人還是馬子?」
「監視器?」
露西跨坐在露天看台上,拇指和中指按住兩邊的太陽穴。倘若她想安然度過這天,她得將過去推至心靈的陰暗處。她無法忍受探究關於那晚的記憶,更不可能將所有可怕的細節向某個古怪、瘋狂的陌生人傾訴。
「但妳不是警告我要遠離那些重大案例?」露西開著玩笑。「第二條規矩——別聽我的!」
「久了以後妳就會知道。」阿琳停下話,轉身面對露西。「妳今晚會過來我房間玩吧?」她握住露西的手,露西吃了一驚。「妳保證?」
母親今早強迫她穿上一件過大的高領毛衣,完全掩蓋了她的曲線,甚至連她最棒的特色也消失了:她濃密的黑髮以前直至腰際,現在幾乎被剪光。小木屋那場火災在她的頭皮和髮線留下斑斑傷痕,因此,在一路沉默地從多佛開長途車程回到家後,母親讓露西坐在浴室裡、拿出父親的電動刮鬍刀,不發一語地剃光她的頭。頭髮在夏天時長了一點出來,以前令人稱羨的大|波浪現在剛好雜亂地捲曲在耳下。
她還是不懂為何不能和爸媽住在一起;他們在桑德伯特的家離劍與十字不到半小時車程。回到沙瓦納的感覺真棒,母親總是說,在這裡,連風兒都吹得懶洋洋,喬治亞州輕柔緩慢的步調比新英格蘭更適合露西。
在露西來得及回答前,一位骨瘦如柴、深色頭髮的女孩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對著露西搖晃她細長的手指。
露西呻|吟。她一向痛恨體育課。
「妳不會想惹他們的,相信我。」
「他們是—www.hetubook.com.com—」
其他學生似乎都聚集在奧古斯汀大樓外野葛糾纏的樹叢旁。沒有人露出因為能在外面透氣而快樂的表情,但也沒有人急著想進去。
「喔,不輕言放棄的女孩!」阿琳縱聲大笑,然後清清嗓門。「沒人真的知道。」她說。「他這人神祕兮兮的,可能只是個典型的感化院混球。」
「我不怕。」露西再次迅速回答。她顯然在撒謊。她閉上雙眼。她只想在劍與十字有個新開始,希望這裡的人不會用阿琳現在看她的眼神看她。今早在學校大門口,她父親在她耳邊低聲說著布萊斯家族的座右銘:「布萊斯永不崩潰」——那時,她覺得自己辦得到;但露西現在覺得疲憊而且脆弱。她將手抽開。「發生了什麼事?」她問,低頭看著。
露西點點頭。
就在她要趕去上第一堂課前,她壯起膽子回頭張望,他面無表情,但有件事絕不會搞錯——他正目送她離開。
整個夏天,那段記憶渾之不去,徘徊在她的夢裡,以及她父母短暫讓她落單的罕見時刻,在那座小木屋裡發生了某件事,而每個人(包括露西)都極想知道真相。警察、法官和社工都試圖從她口中套出實情,但露西和他們一樣毫無頭緒。她和崔維特整晚都在彼此取鬧、追逐,直到抵達湖畔那排小木屋,遠離派對上的其他人。她以為那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夜晚之一,直到它變成一場夢魘。
廣場遠處屹立著四座沉悶的建築物:最左邊是煤渣磚宿舍,最右邊是老舊醜陋的大教堂;露西想,中間兩座龐大的建築物應該就是教室了。
「阿琳。」他平靜地說。
「記住,重點是藥物、床鋪,和紅色——」管理員對著三個背對露西站著的學生大吼。「記住基本規矩,就不會有人遭殃。」
「我們還在等一個人,」管理員大聲說。「不知道是誰?」露西的注意力霎時回到紙箱,裡頭現在滿滿裝著她甚至認不出的違禁品,她感覺到那位黑髮男孩的綠眼正盯著她,她抬頭,發現每個人都在瞪她。輪到她了。她閉上雙眼,慢慢張開手指,讓手機從手中滑落,掉在那堆東西上,發出一聲悲哀的啪答漀。孤獨的聲音。
「疤?」阿琳接下話。「妳老實說沒關係。」
「妳認識他?」露西低語,納悶感化院的學生是否和多佛預備學校一樣分成好幾個派系。
「我不怕,」阿琳說。「妳怕嗎?」
「所以,」阿琳說。「妳現在認識蘭蒂了。」
「我認識很多混球,」露西說,這些字眼從她嘴裡逃出,來不及收回來了。在崔維特的事後——不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最沒資格批評別人的性格;更糟糕的是,每次只要她稍稍透露那晚發生的事,那些變幻個不停的暗影就會回到她身邊,讓她感覺自己又置身湖畔。
「我可以告訴她所有規矩,」他說,對著露西點點頭。
「聽著,」管理員說。「妳絕不是這裡最糟的個案,希望這能讓妳好過點。」
「往前走,」她說,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床鋪。」她指著這方一棟煤渣磚建築西開的窗戶。露西可以看見葛碧和陶德拖著腳步慢慢走向她們,第三個男孩也走得很慢,彷彿他根本不想趕上。
「為什麼?有那麼糟嗎?」露西問道。也許,阿琳就是不喜歡學校,她擦著黑色指甲油、畫黑色眼線、揹黑色背包,背包小得似乎只裝得下這把瑞士刀。她看起來並不怎麼愛讀書。
阿琳戲劇性的嗓音惹得露西放聲大笑。
她仔細觀察他的深金色頭髮和健康的小麥色肌膚;高聳的顴骨、遮住眼睛的黑色太陽眼鏡、嘴唇的柔和形狀;在所有露西看過的電影、讀過的書裡,夢中情人總是帥得令人祌魂顛倒——除了某個小缺陷:牙齒的缺角、額前翹起的一綹迷人頭髮、左頰上的美人痣;她知道為什麼——如果英雄過於完美無瑕,女人就會覺得他難以親近,即便如此,露西總對帥氣的男孩毫無招架之力,就像這傢伙。
「呃,馬子?」露西試探性地說。「這是種測驗嗎?」
但劍與十字和沙瓦納迥然不同。法院命令她住這兒,而這裡除了了無生氣、毫無色彩外,根本不像任何地方。她前幾天聽到父親和校長通電話,他那生物學教授的頭困惑不解地猛點著。「是的,是的,也許全天候都有人監督她比較好。不,不,我們不想干預您的體系。」
阿琳抓住露西的手,將它按在肌膚上。肌膚同時又熱又冰。既平滑又粗糙。
「還有,您說了什麼一紅色?」露西問著管理員,急著想逃離導覽。
不像其他兩個人,當這男孩轉身面對她的凝視時,他直直看著她,沒轉開。他的嘴抿成一條直線,但眼神溫暖活潑,他瞪著她,動也不動地像尊雕像;露西覺得好像在地上生了根。她深吸一口氣。那雙眼睛強烈、迷人,嗯,還稍稍解除了她的戒心。
「照規定不能這做,」管理員馬上回答,彷彿她早料到這場對話。「你又成了新生——那表示你要遵守新生守則,回到起點:你要是不喜歡,就該在打破假釋規定前三思才對。」
她傾身向前,將違禁品的內容讀得更仔細點,發現手機、呼叫器,和所有的雙向對講機都在嚴格禁止之列。她不能有車已經夠糟了!露西冒汗的手在口袋裡緊抓著手機,那是她與外界的唯一聯繫。當管理員看見露西的表情時,她迅速拍了兩下手。「別給我昏倒,小鬼,他們可沒多付我錢做心肺復甦術。何況,妳每週可以在大廳打一次電話。」
「等等,那第一條規矩是什麼?」
她嘆口氣,往下讀第二則簡訊。那是她母親發的,她剛在幾週前學會打簡訊;她一定不知道一週只能打一次電話的規矩,否則絕對不會將女兒丟在這兒,不是嗎?
「好,導覽結束。」管理員說。「妳現在得靠自己了,萬一妳想要找什麼,這裡有張地圖。」她給露西一張手繪地圖的影本,然後瞥了眼手錶。「妳離第一堂課還有一個小時的時間,但肥皂五點才會送來,所以——」她對著露西渾揮手,「妳沒多少時間了,還有,別忘了,」她最後再指了一次攝影機。
從阿琳左耳後方直到鎖骨的脖子肌膚瘦骨嶙峋、白|嫩,閃耀動人;露西想到www•hetubook•com.com崔維特——和那些可怕的照片。在看過照片後,甚至連她自己的爸媽都不敢直視她。她看著阿琳,一陣暈眩。
「為什麼會不喜歡?」露西脫口而出。
阿琳的聲調頑皮戲謔,但露西突然覺得她得坐下來,這太荒謬了,她原本預期到校的第一天不會被過去所淹沒、扯掉她表面平靜的薄面具。她早該料到,這裡的人當然會想知道。
露西感覺一隻堅定的手按在她肩膀上。
阿琳顯然並不領情。她對著管理員無聲地做了個不雅的動作,然後瞪著露西,打賭管理員會覺得被冒犯。
「妳這下有苦頭吃了,」管理員憤怒地在筆記本上邊寫邊說,「妳今天得帶著這位陽光小姐四處看看。」
這是管理員對露西第一次展現慈愛,她相信這女人試圖讓她感覺好些。但,話說回來,她會被送進道裡是因為她迷戀的男孩死因成謎,而她還「絕不是這裡最糟的個案」?露西納悶,在劍與十字這裡!他們面對的究竟是何種罪犯。
在這對親密愛侶後方,是一群靠牆站著的金髮男孩。儘管天氣炎熱,他們全都穿著毛衣,底下則是衣領筆挺的白色牛津衫,黑色長褲完美地輕觸擦亮的黑色皮鞋前端,在中庭的所有學生中,這群男孩最像露西印象裡的多佛學生。但更仔細觀察後,她立刻發覺兩者還是有所不同。和崔維特不同。
「那丹尼爾呢?」露西問道。「他發生了什麼事?」
「那些建築師在翻修這些老舊軍校建築時,顯然漫不經心。結果就是像這樣,一種半懺悔、半中古的酷刑風格;而且沒有園丁,」阿琳說,將軍靴上的爛泥甩掉。「好噁。喔,那裡是墓園。」
每當有人把露西當瘋子那樣和她說話時,她總差點相信他們是對的。
阿琳在露西身後低沉地大笑,男孩的頭陡然抬起,當他看見阿琳時,他張開嘴又閉上,好像不確定該怎麼繼續。
阿琳搖搖頭。「我可不要和膽小鬼作朋友。妳到底敢不敢?」
露西拂開一堆濕漉漉的腐爛枯葉,就在坐下前,她注意到另一個服裝守則的異議分子。
「那些戴著手環追蹤器的小鬼,」阿琳說。「大概占學生人數的三分之一。」
「啊哈!」阿琳爆出大笑。「我看見燈光,所以有人回家了。嗯,親愛的露西,妳也許參加過寄宿學校的派對,但妳絕對沒看過感化院學生開的大會盛況。」
除此之外,她正開始告訴崔維特她在那晚感覺到的奇特存在、那些垂掛在他們頭頂扭曲的形狀,威脅著要毀滅他們完美的夜晚。當然,那時已經太遲了。崔維特死了,屍體燒得難以辨認,而究竟……是不是……露西幹的?
她再度凝視著丹尼爾。他已經拿下他的眼鏡,將它放入夾克內,然後轉身望向她。
他的脖子上綁著一條亮紅色圍巾,酷熱的室外,他仍在黑色毛衣外套了一件黑色皮夾克。也許,因為他是中庭裡唯一的色彩,露西無法不看他;事實上,和他一比,其他所有入都黯然失色。有好一段時間,露西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但她如果真的見過他,她一定會記得。她會記得她曾全身顫抖,就像現在一樣。
真的假的?露西咬著嘴唇想。「像是什麼樣的東西?」
「紅色,」管理員說,指指掛在天花板上的一個小機器:一個鏡頭上面有閃個不停的紅燈。露西本來沒注意到,但當管理員指出第一個機器後,她發現它們無所不在。
那男孩文風不動地站著,面無表情,管理員拉著露西——她聽到「假釋」這兩個字時渾身一僵,走向一道泛黃的走廊盡頭。
「喔,呃,好,」露西說。那是個讚美嗎?她真的不知道她該感到受寵若驚還是不知所措。阿琳似乎假設自己可以擁有任何她想要的東西,即使那東西屬於別人。「我們什麼時候去剪——」
陶德和美女葛碧匆匆看了露西一眼,便往前門走去,但第三位男孩轉身面向管理員。
阿琳打量著她,一隻手指輕敲蒼白的嘴唇。「太好了,」她說,往前走,挽住露西的手臂。「我在想一個新奴隸應該可以派上用場。」
露西身邊是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那位女孩好像很容易讓人摸透,一頭金髮,像露得清廣告一樣漂亮,粉紅色指甲襯托她髮帶的顏色。
「這裡的課沒有靈魂,」阿琳說。「不,該說,更糟的是它們會奪走你的靈魂。在這裡的八十個學生,我會說只有三個還有靈魂。」她抬起眼睛盯著她。「反正,這是大家公開的祕密……」
現在,露西認識這幾個字。
即使從遠方,露西都能看見宿舍的表面滿是黑黴。所有窗戶都裝了厚實的鐵欄杆,她瞇起眼睛:宿舍四周圍牆上有裝設鐵絲網嗎?
「喔,妳知道的,」阿琳懶洋洋地說。「幫助和唆使恐怖活動,將他們的父母分屍,然後放在烤肉架上。」她回過頭對露西眨眨眼。
多佛的露天看台有著常春藤學校的貴族氣息,因此露西總是避免在那兒遊蕩。但這個球門生鏽彎曲的空蕩球場則訴說著非常不同的故事,一個露西無法輕易理解的故事。三隻紅頭美洲鷲從頭頂高處撲下,陰鬱的狂風呼嘯過橡樹赤|裸的樹枝,露西全身發抖,把下巴埋進高領毛衣裡。
「幫我把頭髮剪成像妳這樣,」她說。
露西嘆口氣,了悟爸媽一定早知道了。不然,當她今早在學校大門口提著帆布袋、和他們揮手告別時,他們的臉為什麼這麼緊張憔悴?吃早餐時,她試著開玩笑、說她總算能擺脫在多佛學到的可怕新英格蘭腔,但爸媽連笑容都擠不出來。她以為他們還在生她的氣。他們從未對她高聲說話,所以當露西真的闖禍了,他們只是像往常那樣沉默以對。現在,她終於明白他們今早的奇怪舉止了:爸媽早就在哀悼將與唯一的女兒失去聯絡。
阿琳發現露西正在掃視其餘的學生。
雖然露西想將自己的故事當成祕密守護,但,她不喜歡阿琳對待她的方式,好像她很天真,不管這些學生做了什麼,都不會比每個人告訴她她所犯下的罪還要嚴重,或者,真的比她的還嚴重?她畢竟對這些人和這個地方都知道得不多。這個可能性在她的胃裡翻攪起冰冷的灰色恐懼。
這些男孩成群站著,散發出一種特別粗獷的氣質,他們
和-圖-書的眼神也透露出這點自覺,這很難解釋,但露西陡地想通,就像她一樣,這學校裡的每個人都有一段過去,每個人可能都有不想分享的祕密。但她還不確定,這份了悟是不是會讓她更感寂寞。
她偷偷瞧了瞧在她身邊站成半圓形的三個學生。在上一所學校,多佛預備學校,露西在第一天的校園導覽中認識了她最要好的朋友凱莉。在一個學生都是富家子弟的學校裡,露西和凱莉是唯二沒有輝煌家世的小孩,但這兩個女孩不久便發現,她倆對老電影有相同的痴迷——尤其是亞伯特.芬尼,她倆在一年級時一起觀賞《儷人行》,結果發現不管怎麼烤爆米花、火警警報就是會鈴聲大作後,凱莉和露西就形影不離了。直到……直到她們必須分開。
「滾出去,阿琳,不然我要把妳的腦葉切開來,」管理員喝叱著,但她短暫而真誠的微笑顯示,她對這個瘋女孩頗有好感。
露西急忙衝進劍與十字被螢光燈照亮的大廳。她遲到了十分鐘。一位胸膛厚實、臉色紅潤的管理員,以鋼鐵般的二頭杆緊夾著筆記板,正在發號施令——這表示露西已經落後了。
「不怕。」露西說,儘管她希望阿琳放手,這樣她才可以把手抽回來。當她納悶這是否就是崔維特的肌膚摸起來的感覺時,她的胃開始翻攪。
在她爸媽的浴缸「沙龍」裡,露西的母親先將她的長髮粗略綁成馬尾後,才幫她把頭髮剪短。露西確定應該有更好的剪髮方式,但她一輩子沒剪過頭髮,所以剪掉馬尾是她所知的唯一方式。她用雙手將阿琳的長髮聚攏,從手腕上拿下橡皮筋綁住馬尾,堅定地拿起小剪刀,然後開始剪。
就是這麼悽慘。她的整個世界簡化成眼前悲慘的景象。
阿琳對剪刀比了個手勢。「幫我把後面修一修,好嗎?把我弄得很美。我想看起來像妳。」
「可別告訴我,妳從來沒剪過頭髮。」阿琳從露西手中搶回瑞士刀,將剪刀拉出來,再遞還給露西。「直到妳告訴我我有多美前,都不要吭聲。」
一群身上有刺青的女孩站成一圈,在胸前抱著手臂,上頭的手鐲一路堆到手肘,頭上的黑色方巾讓露西想起一部跟摩托車女孩有關的幫派電影——她當時不知道有什麼比摩托車女孩幫派還酷的電影,於是就租來看了,現在,露西就直盯著草坪遠處的其中一位女孩,她有著一雙描著暗色眼線的貓眼;那女孩惡狠狠地瞪了露西一眼,露西連忙將眼神移開。
露西深吸了口氣,垂下眼睛。
典型的凱莉作風。她的簡訊太長,露西的手機只秀出四行。從某方面來說,露西幾乎是鬆了一大口氣。她不想讓到前學校裡的人早將她發生的事忘得一乾二淨、還有她是做了什麼事才淪落至此。
四個學生拖著腳步走向紙箱,露西困惑地看著其他人開始掏空他們的口袋。那個女孩抽出一支三吋長的粉紅色瑞士刀,綠眼男孩不情願地丟掉一瓶噴漆和一把美工刀,甚至連倒楣的陶德都丟出幾盒火柴和一支小打火機。露西身上沒藏任何危險物品,幾乎讓她覺得很遜——但當她看見其他人把手伸進口袋、將手機丟進紙箱時,她不禁吞了口口水。
大廳門砰地打開,那位有著綠眼睛的高大男孩走了進來,他搖搖頭,對露西說,「這地方敢把妳剝光搜身。所以如果妳還藏著其他違禁品——」他揚起一道眉毛,將一堆認不出來的東西丟進紙箱,「還是自動繳械為妙。」
他的凝視捕捉住她的眼神,露西看著他的眼睛張大,隨即迅速瞇起,彷彿吃了一驚。但,不——不僅是如此。當丹尼爾望進她的眼眸時,她的呼吸卡在喉嚨。她在哪裡見過他。
「已經明白規則的人,在丟下你們的違禁品後就可以離開了。」管理員指指一個硬紙板箱,上面有個標誌,用大大的黑字寫著違禁品。「當我說可以離開時,陶德——」她將一隻手緊按在那位長滿雀斑的男孩肩上,男孩跳起來。「我指的是到體育館見你被派任的學生指導。而妳呢——」她指著露西,「丟下妳的違禁品,然後跟我走。」
阿琳大笑,搖著頭。「我是瘋子!」
露西點點頭。
爸媽向她保證沒有怪物,但露西一直重複同樣的話、堅持有某種東西在黑暗中顫動,結果她去看了幾次眼科醫生、配了眼鏡,然後犯了一個錯誤——在她描述那些陰影有時會發出粗嘎的嘶嘶聲後,她被帶去看了耳科醫生——然後被送去接受精神治療,以及更多的精神治療;最後,醫生開給露西抗精神病藥物。
等到她十四歲時,露西拒絕吃藥。他們當時找到桑佛德醫生,以及附近的多佛預備學校。他們搭飛機到新罕布夏,父親開著租來的車沿著漫長彎曲的公路,開上一座位於山頂、名為雪蒂霍羅(Shady Hollows)的豪宅。他們將露西推到一位穿著白袍的男人面前、問她是否仍能看見「異象」。當時,爸媽抓住她的手,手心冒汗、眉頭緊皺,唯恐女兒生了重病。
「酷。」露西重複。
「他的朋友叫羅蘭——」阿琳說,對著那個黑人男孩點點頭。「他算酷,那種什麼東西都帶得進來的男生,妳瞭吧?」
「美麗又光滑,」阿琳說。「妳的髮型很性感、很酷,我想剪成那樣。」
「呃,他們做了什麼?」露西問道。
「八個班級,十個學生一班,妳會很快就知道每個學生的祕密,」阿琳說。「反之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