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七天
然後她想起那天,法蘭茜絲卡和史提文在班上窺視承載索多瑪和蛾摩拉歷史的宣告者,當其他人都雙腿發軟的時候,露西想的卻是:無論他們當時看到的恐怖景象是什麼,都無關緊要;事情終究會發生。就像她的過去。
「算了,忘了我剛才說的話吧!我真是個天才。」雪兒碧從屋頂的另一側大喊。她爬上其中一扇天窗跟鎖搏鬥,在一聲嘟噥下橇開了窗、推開有鉸鏈的窗框。雪兒碧把頭塞進去,打手勢要露西和麥歐司跟上。
門外,妝容精緻、黑色裝扮的女服務生托著雞尾酒盤,踩著閃亮的高跟鞋匆匆經過;穿著昂貴黑色西裝的男士們圍在二十一點的賭桌旁,每當拿到一手好牌就像青少年般歡呼。這裡沒有吃角子老虎機不斷發出的鏗鏘聲,既安靜又隱蔽,還有無盡的刺|激——卻和他們在宣告者中看見的景象沒半點相似。一名雞尾酒侍女走近。「有什麼能為你們效勞嗎?」她放低不銹鋼托盤讓他們瀏覽。
「為什麼不?」問題從敞開的房門前傳來。
「事情確實沒那麼簡單,」麥歐司承認。「史提文有插手;是他救了黎兒。」
雪兒碧突然將手搭在露西肩上,把她塞進賭桌其中一張空皮椅。
「你相信他?」露西嘲弄地說。
它摸起來就像是用來鎖花園大門、有螺栓和搭釦的金屬門閂;觸感冰冷,粗糙中帶著肉眼看不到的鐵鏽。
麥歐司將手插|進口袋。「呃……多謝?」
起初,露西竭力避開薇菈的眼睛,儘管她很渴望能仔細觀察薇菈。露西怕薇菈會先認出她來。但薇菈的眼睛只是淡淡地掃過每個人,露西於是想起,自己在染髮後看起來有多麼不同。她緊張地拉了拉頭髮,不確定接下來該怎麼做。
雪兒碧從上鋪探下頭來,濃密的金色馬尾從她身後落下,像條粗繩。「妳也被這些事嚇慘了嗎?」露西拍了拍床鋪,要雪兒碧下來坐到她身邊。雪兒碧穿著厚厚的紅色法蘭絨睡衣,帶著兩包超大黑巧克力棒滑到露西床上。
「也冷了些。」麥歐司說,拉起運動衫上的連身帽。
露西在賭場的座位裡發抖,渴望想起一切:很快地,幻象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場景。
「夠了,雪兒碧。」露西說。
薇菈的黑髮斜盤成髮髻,蒼白的臉顯得瘦削鬆弛。露西的情緒不像在沙斯塔看見前世父母時那樣激動,但再一次地,露西還是不清楚,除了一個疲倦的中年女子、除了發撲克牌給精神不濟的紅髮女子切牌的荷官外,薇菈對她來說究竟算是什麼人,紅髮女子隨便挑了中間的撲克牌,薇菈的雙手立刻飛快地開始洗牌。
她以為自己已經習慣在宣告者內,見到各種版本的自己:年輕、充滿希望或是天真無邪。但是這次的不同。這個在破舊賭場發牌的女人,穿著白色牛津衫、貼身的黑色長褲,以及胸口隆起的黑色背心,留著紅色的長指甲,雙手小指上還黏著亮片,並不時用手撥開臉上的黑髮。她的視線就落在賭客的髮線上方,從未與任何人真正視線相交。她大概比露西年長了三倍,但兩人確實有某些相似處。
雪兒碧的眼睛終於一亮。「人生遊戲怎麼樣?像是……妳過去的人生?我們可以在之前找到妳親人的地方、再次窺探宣告者。我幫妳。」
「不是!」雪兒碧斷然否定。「那女人很老了,露西可只能活到十七歲。」她緊張地瞥了露西一眼。「我的意思是,過去都是那樣,但這次我相信她能長命百歲,也許就跟那位女士一樣老;我想說的是——」
「我們到底在哪兒?」露西問。她個人掉入宣告者的經驗和這次相比,兩者的差異彷彿黑夜與白晝。這方式文明多了,沒讓大家反胃想吐,再加上:這真的成功了!至少,她認為是成功的。「我們先前看到的景象是怎麼回事?」
「等埃及豔后塗完那支口紅,我們就鑽進去。」雪兒碧悄聲說。
「假如那不是我,我們一定有……某種關係。」露西看著女人幫繫領帶的禿頭男兌換籌碼。她的手跟露西也有點像,嘴形比較嚴肅。「你們想,她會是我媽或是我的姊妹嗎?」
雪兒碧用手肘頂她。「小姐,我一定要真的很喜歡妳,才會想跟妳去維加斯。小時候,我媽曾經在那裡當過幾年的服務生;我告訴妳,那裡根本是人間地獄。」
「穿越?」露西問。
她是否有機會過一個普通的人生,和其他人談戀愛、結婚、生小孩,或是像這世上的其他人一樣老去?要不是丹尼爾幾個世紀前和她墜入情網,今天黎兒會失蹤嗎?
「魚子醬!」雪兒碧驚呼,將魚子醬舀進三片薄餅中,然後各遞了一片給他們。「你們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昨晚我睡不著。」他說,在手裡轉著帽子。「一大早起來到處溜達時,碰巧遇到史提文,是他跟我說了這個好消息。帶走黎兒的人大約在黎明時把她送了回來。她抖得很厲害,但沒有受傷。」
「不!」薇菈搖頭,對露西搖著手指並往後退。「不、不、不!」然後撞到後面那桌的發牌員、絆倒他害得一大疊撲克簿碼如瀑布般地從桌面墜落;彩色代幣hetubook.com.com滾過地板,引發一連串驚呼,賭客們紛紛從座位上跳起來搜刮。
「好吧,麥歐司可以待著,有隻吉祥物也好。我們或許會需要有個人可以丟到巴士底下,對吧,露西?」
麥歐司搖搖頭。「我要學的事可多著呢。」
「聽起來真有趣!」阿琳睜大了眼睛。「可惜,我今晚訂了太多票,是藍人樂團的前排座位,看完表演後當然還要和歌手雪兒共進晚餐。我記得自己還有一件事得做……」她拍了拍下巴,看向露西。「啊,對了——把這三個傢伙弄出這裡。恕我們失陪啦!」阿琳對氣炸的經理送出一個飛吻、朝薇菈聳肩致歉,然後彈了一下手指。
不管對方是什麼人,他們花了多少時間才發現抓錯人了?
露西再看了一眼荒涼的屋頂,他們只有一個方法可以進去。「如果被人發現,就假裝走錯了。」
雪兒碧跳過鑲金地板,打開門。「快點過來啊,你們兩個在磨蹭什麼?」
「太危險了。」雪兒碧的眼神飄忽。
「史提文倒是有提到,帶走黎兒的人不會再回來了,」麥歐司擔心地看著露西,補上一句。
「太靜了,我會開始胡思亂想。」
她太快從麥歐司懷裡退了開,露西為不小心踩到他的腳喃喃了句道歉。兩個人都靠著梳妝台,緊張地盯著牆壁,而不是對方。
桌子的另一邊,一雙手飛快地穿梭在撲克牌中,熟練地發牌給桌上的每一個人。露西往麥歐司靠近了些,想看得更清楚,露西直盯著桌子後方一排霓虹閃耀的吃角子老虎,最後才注意到發牌員。
露西嘆了口氣,看來他們得等到薇菈下班了。到那個時候,她大概更沒有興致跟他們說話。露西挫敗地伸手拿回麥歐司的錢。當手指掃過鈔票時,薇菈正好抽出手;兩人指尖相觸,同時猛然抬起頭,這份古怪的衝擊令露西一時暈眩,她倒抽一口氣,深深望進薇菈淡褐色的大眼。
「又怎麼了?」雪兒碧問。
門鎖解開,暗影之門盪了開來,差點打到三個人。
麥歐司臉紅了。「我在班上或許不常『努力』,但還是會幾件事。」
「該死的,麥歐司!」雪兒碧說,眺上天窗尋找更多立足點。「穿越真是有夠了不起的!我差點要愛上你了——差一點!」
那畫面令雪兒碧作嘔。找回黎兒、她也安然無恙這件事,似乎讓所有人都鬆了口氣,除了露西。她的身體逐漸失去感覺,無法控制地想著:原本該被帶走的人是我。
麥歐司撿起掉在地上的枕頭丟向雪兒碧,雪兒碧不甘示弱地回丟他,似乎很滿意自己的反射神經。
露西根本沒有召喚特定的宣告者,所以它——裡面可能有包羅萬象的訊息——是在挑釁她。
這些問題全在兜圈子,最終都會回到最重要的一件事上:愛上別人會比較好嗎?她有可能愛上其他人嗎?愛情不是該簡簡單單的?那她又為什麼會受到如此折磨?
露西正想說自己吃不下,但聞著巧克力的香味,她還是剝開錫箔紙,給了雪兒碧一個淺淺的笑容。
「我不知道。」她說。
露西在找尋暗影,後來明白它們為何不在場——這些是薇菈的記憶,而且大雪令視線更加模糊不清。不過丹尼爾一定知道,一如他先前跳進湖裡時那樣清楚。每一次,丹尼爾一定都清楚意識到即將發生的事;他是否在乎露西死後,像薇菈這樣的凡人?
露西謹慎地俯看打開的天窗,底下是豪華寬敞的洗手間。洗手間其中一面是四間舒適的隔間,以及一排對著鑲金鏡子的大理石浮雕洗手台。梳妝台前有一只可靠背的紫色絨毛長椅,有個女人正對鏡子而坐。露西只能看到她頭頂黑色的蓬鬆秀髮,與鏡子裡一張濃妝豔抹的臉、濃密的劉海,以及一隻塗了法式指甲油的手正補上另一層多餘的豔紅。
雪兒碧放開露西的手,慢慢走在褐色水泥屋頂的邊緣。三塊同樣長度的長方形側翼自中央往外延伸。露西轉了一圈,將周身絢爛的霓虹,以及維加斯大道再過去的遠方、被城市光害嚴重污染的貧瘠山脈收入眼簾。
露西細探法蘭茜絲卡的神情——卻沒看到任何表情變化,除了冷靜還是冷靜。但之後,法蘭茜絲卡的眼神改變了:她先是瞇起雙眼,然後睜開,無聲地懇求露西。法蘭茜絲卡要露西別在麥歐司或雪兒碧面前問她。露西不知道為什麼,但選擇相信法蘭茜絲卡。
露西緊張地吸了口氣,記起麥歐司提過的控制,於是猛力集中精神,搞得頭都痛了起來。就在她臉脹得通紅、雙眼緊繃到極點,正準備放棄時——
「那麼,」麥歐司靠著露西。「我們是要……?」
「我有更好的主意。」謦衛城牆後方,某個女孩高聲地說。
「非常實用的百分之零點三。」麥歐司說。「我們應該可以辦到,不至於落得永遠迷失的下場。」雪兒碧懷疑地歪著頭,卻沒說什麼。麥歐司繼續在掌心揉捏宣告者,然後開始延展它。幾分鐘後,宣告者成了大小和門差不多的灰色薄片。它的邊緣擺動著,幾乎呈半透明,不過在麥歐司稍微將它推離開自己後,宣告者的形狀似乎穩定了下來,像一座乾燥後的石膏像。麥歐司伸手碰觸黑色方形的左邊,在它的表面摸索、尋找著。
「是有和-圖-書那麼一點。」雪兒碧回應,使勁拉扯一道鎖上的門。「你們有沒有什麼可以把我們弄下去的好主意?」
露西皺著眉。破碎的宣告者在她腳邊抖動,現在應該沒有力量幫助他們。他們沒辦法離開屋頂,也沒辦法回到雪蘭。
雪兒碧正快速地在瑜伽指導書的後封面裡潦草地寫字。「只有一個方式可以確定,」她讓露西瞄了一眼筆記:維加斯:幻景賭場飯店,夜班,桌子靠近孟加拉虎秀,貼著指甲片的薇菈。
「然後呢?她隨便站在哪裡召喚都行?」雪兒碧問。
「該死的,薇菈!」一名身形矮胖的男人大聲怒吼,蓋過了一切嘈雜聲。男人身穿廉價的灰色西裝、腳踩著黑色舊鞋,踱步到他們這桌。露西與麥歐司、雪兒碧交換了擔心的一眼,三個未成年青少年並不想和賭場經理扯上任何關係。男人還在痛罵薇菝,嘴唇嫌惡地噘起。「告訴妳多少次——」
「酷!」麥歐司抓起露西的手。「我有讀過這個部分,這個隧道是過渡階段,我們只管前進。」
「妳是說繼續妳昨天做的事?」麥歐司問。
「我們出發吧。」麥歐司臉紅地把腳伸進窗戶。他慢慢放開手臂,直到雙腳踩住梳妝台的大理石。
法蘭茜絲卡噘起雙唇。「黎兒的家人已在一個小時前接她回去。等她休息夠了,就會回雪蘭。」
當全部人都急忙轉頭,想知道是誰在說話,只有露西的臉亮了起來。「阿琳!」
雪兒碧輕蔑哼說:「你看了多少,百分之零點三?」
「很棒的書,麥歐司。」雪兒碧翻白眼。「你現在真的是大師了。」
「所以妳的意思是。」麥歐司說。「要我『鑽』進女生洗手間?」
露西沒有生氣,但撇開刻意召喚,宣告者從末真正停止跟隨她。她也和雪兒碧一樣,不希望暗影在沒有受到召喚的情況下,隨時造訪宿舍。
「遠到不適合開車過去。」麥歐司大聲回答。「不過這對我不成問題,我一直想要練習穿越。」
沒多久,露西成了少女。有一頭亂糟糟的及肩鬈髮。她翻著薇菈的秘密日記,大字形地躺在薇菈的斜紋棉布床罩上,粗糙的布料還算舒適。「他愛我」,薇菈塗寫了一遍又一遍,字跡也跟著愈來愈潦草。隨後,日記被搶走,她姊姊表情兇狠地逼近她,淚痕清晰可見……
宣告者內的灰色薄紗掀起——或是露西以為它掀了起來——底下卻還有另一層灰色的薄紗。露西瞇起眼,直到看見灰色的紋理蕩漾,才明白自己看到的不是暗影:這層灰色的面紗,其實是香菸濃厚的雲霧。雪兒碧咳了咳。
這表示他們位在非常、非常高的地方。她放膽往下看了一眼:他們站在戶外某棟建築的屋頂上,腳趾頭離牆邊只有一、二呎的距離。牆外就是維加斯繁忙的大道,底下是一排棕櫚樹的頂端,與精心設計過照明的游泳池——至少都在他們三十層樓以下的位置。
宣告者讓步了。它滑落到露西的腳邊,就像一匹掉在地上、厚厚的布。露西瞇著眼,發現一隻比較小、圓滾滾的咖啡色暗影,就盤旋在比較大、顏色較沉的宣告者之上,並模仿它的動作,一如麻雀會貼著隼的路線飛行那樣。這隻宣告者的目的是什麼?
薇菈已經能站起來,但她只是驚恐地看著露西,彷彿看到的是惡魔,而非她轉世的妹妹。薇菈瞄著眼線的雙眼嚇得發直,一面結結巴巴地說:「她不、不、不可能在這裡!」
露西屏住呼吸,抓起宣告者的邊緣,祈禱裡頭的內容會比昨天的無害。她拉扯著,意外發現這隻暗影掙扎得比先前的任何一隻都要厲害。它看起來相當薄透、脆弱,但摸起來的觸感卻很堅硬。等露西把它拉成一吋大小的方框時,手臂都痛了。
經理轉身面對阿琳,身上散發出鞋油和咳嗽藥水的氣味。
電梯門敞開時,露西知道他們終於來到對的地點了。要不是有麥歐司推她一把,露西可能無法踏進這明亮、絢麗的賭場大廳。這裡的雞尾酒侍女較為年長而疲憊,身體沒有露出太多部位;她們走過骯髒橘色地毯的腳步也比較沉重,而非優雅。這裡的顧客看起來更像露西他們在宣告者中看到、圍著賭桌的客人:中年發福的中產階級。一群重複相同動作、哀傷又阮囊羞澀的機器人。露西他們現在得做的,就是找到薇菈。
「別那樣看我;黎兒才剛被綁架、樹林裡又黑又恐怖;我可不想成為下一個,你們明白吧?」這時候,麥歐司建議露西不妨換個地方,練習召喚宣告者——比方說宿舍房間。
「那玩紙上遊戲——」
露西倒是充滿疑慮。「我不懂,直接帶她回來?沒有傷害她?怎麼會有這種事?」
賭場的其他桌位仍擠滿了人潮,不過紅髮女子和她矮小的丈夫,是薇菈這桌僅有的兩位客人。儘管如此,薇菈仍為他們做出精彩的演出,以靈巧的動作迅速發出撲克牌,令這項工作看起來輕而易舉。露西看到薇菈優雅的一面,她先前沒注意到的一面——引人矚目的才能。
麥歐司聳肩,撐著兩隻椅腳前後搖晃。「妳問倒我了。史提文一定知道,但我不算是他枕邊細語的第一選擇。」
「薇菈,」露西低聲地說,再次將手伸向她的姊姊。她想要握握她的手,帶走薇菈受過的一https://m.hetubook.com.com切哀痛、把它們轉移到自己身上。
桌子另一邊,紅髮女子打起盹兒,頭一直落在雪兒碧僵直的肩膀上,薇菈冷眼旁觀眾人後,推回露西的鈔票,指著太陽馬戲團廣告的霓虹看板說:「小朋友們,馬戲團在那裡。」
麥歐司將露西的椅子拉到床邊坐下,面對兩個女孩。他脫下帽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彷彿是一路跑過校園來告訴她們消息的。
「天啊,」賭場經理低聲咒罵,打量露西和她的朋友,然後朝無線對講機說:「叫警衛來,這裡有幾個找碴的小鬼。」
然後他們倆坐在床上看著露西,就像她是舞台上的表演者。
他們向前走了幾英尺,伸手還來得及搆到露西和雪兒碧宿舍裡真正的房門;然而,宣告者灰色的門在身後發出令人喪膽的聲響,咿呀一聲關上後,雪蘭的房間便消失了,原先幽深、閃著紅光的遠方突然變得明亮起來,來自前方的白色光芒圍繞著他們,三人什麼都看不到只聽到一堆聲音,麥歐司強行前進,硬是拖著露西和雪兒碧;要不是他,露西很可能已經癱在那裡了。她的掌心在朋友的手中冒汗,耳中聽見響亮的單和弦音樂。
麥歐司在露西面前丟下二十塊大鈔,露西想起自己該加入賭局,於是將鈔票推過桌子。
露西閉上雙眼。沒錯,她渴望知道更多屬於自己的過去,但萬一那個過去就和先前的一樣,難以消化呢?即使有麥歐司和雪兒碧陪伴,她仍害怕再次嘗試。
星期五早上,露西眨了幾次眼,最後看著時鐘——七點三十分。她幾乎徹夜未眠——整個人亂成一團,對黎兒擔心得要命,也還在為昨天透過宣告者看到的前世惱怒。看到自己邁向死亡的那一刻實在非常詭異;每次死亡都是像那樣嗎?露西的思緒再度闖進同一個死胡同:
「我頂多只能做到這樣。」露西對麥歐司和雪兒碧說。他們起身上前。
「或假裝你們倆剛才在其中一間親熱,」雪兒碧補上一句。「那又怎麼樣?這裡是維加斯耶!」
「他們找到黎兒了。」
丹尼爾一直說,他會帶露西到一個更安全的地方;如今露西卻覺得,他真正在做的,只是把雪蘭變成對每個人都危險的地方。
露西站上雪兒碧放在房間中央的彩虹瑜伽墊,回想史提文是怎麼教她的。「把窗戶打開。」她說。雪兒碧跳上前拉開窗戶,寒冷的新鮮海風吹了進來。「好主意,這樣顯得好客些。」
露西回頭看發牌員。雪兒碧總是能注意到露西不曾留意的細節。發牌員的名牌上,以白色的斜體字寫著「薇菈」。影像開始晃動、消失,很快地,整個影像粉碎成一片片的小碎片,掉落在地板上,彷彿捲起的紙灰。
「我可不要它們開始在這兒亂竄,」雪兒碧轉頭對露西說。「無意冒犯,但我喜歡保有自己的隱私。」
「可是,等一下,這不應該是過去嗎?」露西問。
露西搖頭。「也許我們可以只用看的?」
燈滅。
「妳也沒強壯到可以拉開書櫃。」麥歐司說。「但我可以,而且我還有這本書幫我。」麥歐司露齒一笑,拎著一本厚重的黑書,書名是《宣告者指南:召喚、乍現與一萬個簡單旅行的步驟》。「我也因為缺少撤出氣窗的計畫,所以在脛骨上留下了一塊大瘀青;但無論如何……」他轉向露西,露西正逼著自己忍耐、不要搶下麥歐司手上的書。「我想憑妳在乍現上的特出天賦。再加上我超人一等的知識——」
剛學會走路的露西,搖搖晃晃地追著薇菈。咚咚咚地踩著寬敞的老舊摟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此時門鈴響起,一名頭髮光滑、長相清秀的男孩來接薇菈約會。薇菈停下腳步、拉直衣服,轉身離開……
「我想見她。」露西覺得還站在這兒、穿著睡覺時的破T恤及運動短褲的自己有點可笑。
露西閉上眼。試著隔絕當下的感受,可是除了在腦海裡想著暗影、想著召喚它們,她就只能想到黎兒,想著她前晚肯定嚇壞了;即使能回到家人身邊,她到現在一定還是很害怕。黎兒在詭異的遊艇事件後恢復得很快,但是這次發生的事更嚴重。這都是露西的錯……露西與丹尼爾的錯。因為露西進了這間學校。
薇菈挑起畫過的眉毛。「有帶身分證嗎?」
「從誰那裡?」露西幾乎是叫了起來。
雪兒碧扶著額頭。「要我提醒你,我已經和雪蘭的男生切了嗎?」
這層煙不曾真正散開,但露西的眼睛已逐漸習慣它們;不久,露西看到鋪著紅氈的半月形寬桌,撲克牌整齊地排列其上,一排陌生人擁擠地坐在桌子的一側,有些看起來相當緊張不安,好比說那個大口喘氣、一直想鬆開圓點領帶的禿頭男,其他人似乎很疲憊,好比那個將菸熄在半杯不明液體中、頂著一頭造型的女人;睫毛膏已逐漸從她的睫毛前端暈開,在眼睛下方留下黑色的印子。
「妳也想跟他們關在一起嗎,小姐?」
為了所有前世的自己,露西不能在此刻抽身。「就這麼辦吧。」她對朋友們說。
露西控制呼吸,慢慢引導宣告者離開地板,來到她手上。一旦灰色的大型宣告口者來到她觸手可及的地方,那隻小的便落在地板上,有如在窗戶上反射的金色曲線,與硬木地板融為一https://m.hetubook.com.com體。
發牌員大多是男人:高大、梳著油頭、駝背的男人;鬢角發白、戴著眼鏡的男人;其中一個臉上還戴著外科口罩。雪兒碧沒有慢下腳步來看他們任何一個,因為她知道自己該怎麼找:薇菈就在那兒,賭場後方最遙遠的角落裡。
大雪自空中落下,就像柔軟的白噪音。薇菈和幾個朋友在自家後方的結冰池塘溜冰,快速地劃圈、歡笑;露西蹲在池塘冰凍、凹凸不平的邊緣,正匆忙繫上溜冰鞋帶,一如往常地想趕緊追上姊姊。寒意不斷滲入她薄薄的衣物,在她的身旁則有一股她不需要看就能分辨出來的暖意:沉默、鬱鬱寡歡的丹尼爾。他早已經綁好了溜冰鞋。露西有種想要親吻他的衝動——目前還沒看到任何暗影。這天傍晚以及所有一切都閃耀著點點星光。明亮得充滿一切可能。
露西點頭。「我們得下樓。」
她回頭看向兩位非常沮喪的朋友,聳肩,抓著門鎖,然後慢慢將無形的螺栓推到一旁。
「她沒有被綁架,」法蘭茜絲卡糾正。「她只是被借走而已。結果證明是個誤會,史提文已經處理妥當了。」
她離開床鋪,從衣櫥裡抓了件T恤及牛仔褲。她得去找黎兒,黎兒是唯一能解開露西疑惑的人;再說,就算黎兒永遠不會明瞭,露西也知道自己欠她一個道歉。
「妳說得沒錯,」露西看著麥歐司附和。「我們要做點別的事;我們可以去走走——」
場景再次變換,露西又長大了些,約莫十七歲。露西做好準備面對即將發生的事。
露西縮回麥歐司和雪兒碧身邊,雪兒碧咬著牙說:「來個穿越怎樣,麥歐司?」麥歐司還來不及回話,三個虎背熊腰的男人已經聳立在他們面前。賭場經理揮了揮手。「把他們關起來,看看他們還惹了哪些麻煩。」
「我必須拉遠距離,」麥歐司說。「我想,如果我們三個從一團煙霧中踏進賭場大廳的正中央,會看起來很詭異。」
事情不該是這樣的。麥歐司只是她的朋友。
敲門聲嚇得露西和雪兒碧跳了起來。門緩緩打開。是麥歐司。
「艾迪午餐時提到有足球賽。」麥歐司脫口而出。
穿過人群時,這個嬌小的女孩給了露西一個大大的微笑。她踩著五吋高的楔形鞋,髮型狂野,眼睛幾乎被深色的眼影給淹沒;阿琳完美詮釋了古怪的賭客,似乎沒有人知道她是誰,至少雪兒碧和麥歐司不知道。
「我們成功了。」雪兒碧輕聲說。
「穿越。」麥歐司跪在地上,將暗影的碎片集中在手心,碎片看起來很破舊,但麥歐司不斷用手指揉捏它們,直到它們形成一顆鬆散、骯髒的球。「我之前告訴過妳,昨晚我睡不著;其實後來我從氣窗闖進了史提文的辦公室。」
然後她什麼都看到了。
「先幫露西下去。」雪兒碧大叫。
一棟位於覆雪加拿大小鎮的兩層樓小屋,風颼颼吹著窗上結霜的蜘蛛網。十歲的小女孩正在客廳看電視,搖晃著大腿上的嬰兒。這個小女孩就是薇菈,蒼白又美麗,下身是刷白的牛仔褲和馬汀大夫鞋,上身則是一件拉高至下頷、厚重的海藍色高領羊毛衣。她坐在沙發上,靠著廉價的羊毛毯;茶几上放著一碗爆米花,還有一些冷掉的、沒爆開的玉米粒。橘色的肥貓在壁爐台前徘徊,對著暖房裝置發出嘶聲。然後是露西——露西是薇菈的姊妹,在她懷裡的妹妹。
「最好是,」雪兒碧插嘴。「你沒通過漂浮的測驗,不可能厲害到可以飄進氣窗。」
露西咬住下唇,昨天穿過宣告者的經驗,已經嚴重動搖了她的信心。她的生理到現在還沒有找回方向感、心理疲憊,甚至不清楚自己該怎麼想丹尼爾。
雪兒碧起身關上法蘭茜絲卡身後的門,「你們敢相信嗎,她竟然覺得人類可以用『借』的?黎兒是圖書館館藏嗎?」雪兒碧舉起雙手、用力握拳。「我們得做點什麼事才行,我想說的是,我很高興黎兒平安無事,也信任史提文——應該吧——但我還是毛到一個不行。」
「什麼?」露西和雪兒碧同時坐直了身體。
「我和史提文知道,其他同學肯定會很害怕,」法蘭茜絲卡同時看著麥歐司和雪兒碧,繼續說道。「所以今天停課一天。如果你們想找人聊聊,我們會待在辦公室裡。」她露出天使般令人讚嘆的招牌微笑,然後踩著高跟鞋、轉身回到走廊上。
要大老遠跑去拉斯維加斯找那個女人嗎?一個中年的姊妹,應該會比八十好幾的老父母容易接近;但還是有問題。萬一他們真的跑到維加斯,露西又開不了口呢?
「妳可以放手了。」他說,露西照做,然後麥歐司溫柔地將她放到地板上,他張開的手指抱住她的肋骨,和她的肌膚只隔著薄薄一層黑色T恤。即使露西已經在地磚上站穩了,他的手臂仍環抱著她。露西想要開口道謝,只是當她抬頭對上麥歐司的視線時,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哈囉!有人幫我一個忙嗎?」雪兒碧穿著綾紋長襪的雙腿懸在天窗下,不耐煩地踢著。麥歐司走到窗戶底下,粗魯地抓住她的腰帶,扣住她的腰好慢慢幫她下來。露西發現麥歐司放開雪兒碧的速度,比放開她時快上許多。
露西搖搖頭。「雪兒,妳又不知道會發生這種事,犯不著覺得愧疚。」相反地,她https://www.hetubook.com.com才有一大堆該為黎兒抱歉的理由。這麼久以來,露西一直覺得自己該為身邊死去的人負責——崔維特、陶德,以及可憐的潘妮。想到名單上可能會再添上黎兒的名字,露西的喉嚨不禁一緊,趕緊在雪兒碧看到之前抹去無聲的淚水。情況已經到了她該自我隔離、遠離所有她愛的人,好讓他們能夠安全活下去的地步。
穿著卡其色風衣、靠在門檻上的法蘭茜絲卡,看來異常冷靜,但似乎不是很高興看到他們。「黎兒現在回家去了。她很安全。」
「為什麼妳看起來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露西激動地舉起雙手。「好像黎兒沒有被綁架——」
麥歐司先去鎖上洗手間的門,才舉手接住露西。露西試著模仿麥歐司流暢的動作,但手臂卻在她放自己下去時顫抖起來,她沒辦法清楚看到身下,卻可以感覺到麥歐司比她預期更快地抓穩她的腰。
「不然去看電影——」
如果不是丹尼爾……
「我不這麼認為。」雪兒碧說。「至少不是太遙遠的過去。畫面背景是新的太陽馬戲團廣告,妳覺得哩?」
「但我們要怎麼過去?」露西不想開口問雪兒碧,能不能再借一次她混帳前男友的車。「維加斯離這有多遠?」
露西揉揉眼睛,但模糊了視線的,其實是宣告者的霧狀簾幕。麥歐司伸出手,以畫圓的方式摩擦它,直到簾幕開始脫落,就像老舊剝落的油漆自天花板掉落。沙漠乾燥的陣風吹過每一塊掉落的薄片,也吹開陰鬱的寒意、溫暖了露西的肌膚。隨著宣告者在他們腳邊化成碎片,他們面前的風景忽然有了意義:三人正俯瞰著拉斯維加斯大道。露西以前只在圖片上看過這個地方,而與她現在視線平行的遠方,則是拉斯維加斯巴黎酒店的艾菲爾鐵塔尖頂。
麥歐司給兩個女孩幾分鐘打理自己,重新在走廊上集合。然而雪兒碧拒絕走進露西先前召喚宣告者的樹林。
「重點在於控制宣告者。就像訓練新來的小狗,妳得讓牠知道誰才是老大。」露西抬頭望著麥歐司。「你怎麼知道這麼多跟宣告者有關的實用資訊?」
麥歐司的抽氣聲令露西睜開眼睛。窗戶上方,一隻巨大的炭灰色宣告者正貼著天花板。起初它並不顯眼,像是雪兒碧練習動態瑜伽時移到角落的立燈所投射出的影子;後來,宣告者開始在天花板擴散開來,直到房間看起來像是被宣告者上了一層死氣沉沉的油漆,在露西頭頂高高的上方留下冰冷、污臭的氣息。
下頭的埃及豔后從梳妝台前起身,抿了抿唇,擦去牙齒上的口紅印,然後走出洗手間的門。
門閂。
露西所在的湖邊傳來一陣像是打開跳傘的爆裂聲;然後,紅色烈焰在大風雪中狂暴地燃燒,圓柱狀的亮橘色火焰由池塘邊直衝天際,就在露西原本所待的位置。其他溜冰者反射性地衝過池塘、奔向火柱;但是冰層在迅速融化,他們的冰鞋災難性地陷入下方凍寒的池水中。在這憂鬱的夜晚,薇菈的尖叫聲迴盪,露西只能看到她痛苦的神情。
雪兒碧轉頭瞪著麥歐司。「你怎麼還在這裡?」
「你在找什麼?」露西走到麥歐司身後。看著他的雙手東摸西找,然後她看到了——
「那是妳嗎?」麥歐司低聲問,試著不流露出聲音裡的恐慌。
雪兒碧熟練地帶著兩人穿過吃角子老虎的擁擠迷宮、經過正不停對著盤中旋轉鋼珠尖叫的輪盤賭桌人潮;大型的方城之戰裡,人們朝著骰子吹氣、為丟出後的結果歡呼;一排提供奇怪撲克牌遊戲的賭桌,名稱好像叫牌九。最後終於來到二十一點賭桌的區域。
「說到這個,」雪兒碧說。「妳記得昨晚我曾說,黎兒是和某個義大利佬出去廝混了?我真不該那麼說的。」
賭場裡,薇菈猛然抽回自己的手甩著,就像剛被燙著似的,顫抖著唇才吐出:「是妳!」她搖頭,「這怎麼可能!」
三人望著紅黑色、深邃的隧道。裡頭潮濕黏滑,聞起來像是霉味混著用廉價酒攙水稀釋的雞尾酒。露西和雪兒碧不確定地看著對方,二十一點的賭桌在哪兒?他們之前看到的女人又在哪兒?紅色光點在隧道深處閃爍,然後露西聽見吃角子老虎的聲音,錢幣鏘啷鏘啷地落下出幣口。
「真不可思議!」麥歐司輕聲地說,露西試著把他的話當作是讚美。就是這些東西曾威脅她的人生,令她痛苦不堪、畏懼嗎?在看到麥歐司興致勃勃的表情之前,露西從未想過這有多不可思議:會有像這樣的一天,它們竟受制於她,生平第一次,她覺得自己很厲害。
她眨眨眼,影像隨之消失,但露西已經記住門閂的位置。她把手伸到麥歐司前面,貼在宣告者的左側。就在那裡!門閂頂住露西手指的觸感,令她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
「這真是奇蹟。」雪兒碧低聲說。
露西抓住雪兒碧的手,在麥歐司踏進濕黏黑暗的同時,用力握了一下——三人被拉了進去。
「呃,所以我們該覺得比較放心嗎?她被借走?為什麼?」
「妳就吹吹口哨,驅使它們——」他說。「把宣告者變成妳的狗;妳也想這麼做吧?」
「奇怪,」麥歐司的手指劃過宣告者,喃喃自語。「書上說,只要讓宣告者大到一定程度,其表面張力會降低至允許穿越的比例,」他嘆息了一聲。「應該會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