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六天
「我!」雪兒碧伸手拿自己餐盤的速度,快得讓服務生嚇了一跳。
「額外的奶油?」
「不只是妳而已,」阿琳搖頭。「我知道,感覺上我們像是已經在這懸而未決的狀態上撐了永生永世,不過問題終究得回到:某位有力的天使,決定選擇哪一邊。當那件事發生以後,天秤才會開始失衡,屆時妳想選哪一邊才要緊。」
「啊!」雪兒碧尖叫,跌進麥歐司的懷裡。「你想嚇死我嗎?而且還是在我個人的聖殿裡!這一點都不酷,丹尼爾。」她惡狠狠地看了露西一眼,活像是露西得為丹尼爾的出現負責。
露西點頭。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阿琳小跑步穿越維加斯大道時緊跟著她。薇菈——露西忘不了那些一閃而過的記憶。它們太令人錯愕、悲痛,露西只能想像薇菈曾有過的感受;不過對露西來說,那些回憶也同樣滿足了她,超過先前從宣告者中看過的所有影像。這一回,她覺得自己像是經歷了其中一場過去。怪的是,她也看見自己從未思考過的事:前世的她曾有過圓滿、有意義的人生,直到丹尼爾出現。
丹尼爾沒理雪兒碧,只是冷靜地對露西說:「歡迎回來。」
「呃,我們知道妳是誰。」雪兒碧說。
「開動啊——」阿琳說。「牛排加蛋冷掉就不好吃了。」嘆息。「別這樣,你們都看過歷史課本,難道不知道訓練——」
丹尼爾捧著露西的臉看著,眼中閃耀著紫色的光芒。「我之前讓妳失望過太多次——」他輕聲地說。
阿琳帶他們來到一間國際鬆餅屋(IHOP),矮胖的棕色水泥建築,看上去比維加斯大道上的任何東西都來得古老,也比其他鬆餅屋看來更幽閉、哀傷。
急忙拖著他們走過黑暗賭場的迷宮時,阿琳移動起來就像戴了夜視鏡似的。
「墮落卻沒有站在撒旦那一邊的天使有多少——」露西停下來,想到丹尼爾。她意識到自己放低了音量,畢竟這感覺起來像是件大事,不適合在餐館中討論;即使時間是三更半夜,地點則是幾乎空無一人的餐館。
丹尼爾穿得一身黑,在照料爐火。
但是丹尼爾已經有好一陣子沒出現那樣恐懼的眼神了,他現在只是純粹地看著她,就好像她可以永遠待在他身邊,像是她有義務要這麼做似的。這一次,事情不同了,每個人都在議論這點,而露西也可以感受得到:有什麼正在她心中茁壯、成長。她曾看著自己死去,也熬了過來,丹尼爾再也不必一肩扛下他的懲罰;他們可以一起承擔。
「丹尼爾?」阿琳倒抽一口冷氣,瞪大了眼彷彿看到幽靈。
露西略帶猶豫地跟著他們。阿琳暗示她,這男孩是因為她才出現在這裡,使她更生出其他多如牛毛的疑問。帶走黎兒的人想做什麼?坎恩在諾約角殺死的那個流放者女孩弓箭手,又為了什麼出現?
她用一聲口哨加上畫圖的手勢,幫所有人向髮間插著船筆、豐|滿美麗的服務生點了咖啡。
「看來是如此了。」阿琳對露西眨眼。「你們已經成了燙手山芋,總得有人看著。」
「我沒看過,」露西回答。「我不知道有什麼訓練。」
「我知道你必須小心自己透露給我的事情。我知道自己曾經死過。不過這次我不會離開,丹尼爾!我感覺得出來;至少,我不會不抵抗就離開。」她試著微笑。「所以,幫我們兩個一個忙,不要再把我當成脆弱的玻璃了。所以身為你的朋友、你的女友,身為……你此生的摯愛,我希望你不要再什麼事都不告訴我了,那樣我會覺得很孤獨、焦慮,還有——」
「我很清楚一件事,丹尼爾。」露西低頭看著他。「如果事情能由我決定,就不會有任何問題;如果整個宇宙都在等著我改變平衡,我會馬上選擇良善的那方。」
「噓,」丹尼爾低語。「別哭了。」
「好吧!」阿琳大吼。「我們到廚房解決。」她放開那個男孩,爬了起來,繼續用她的高跟鞋猛踹他。男孩跌跌撞撞、盲目地被帶向餐館的廚房。「你們三個也過來,」她朝他們的餐桌喊道。「也許能學到些東西。」
阿琳往前走,最後停下來推開疊得老高的檸檬派,跳上吧台、後空翻地跳到男孩身邊,用雙腳狠狠夾住他的頭,再舉起她小小的拳頭痛毆男孩的臉。
「這是真的嗎?妳在教科書上?」露西大笑。
「我想要告訴你一些事。」露西用袖子擦去眼淚,對著丹尼爾的襯衫說。「我想你聽我說完。」露西感覺到丹尼爾的下巴刷過她的頭頂。他點頭了。
「誰告和*圖*書訴妳這些事的?」丹尼爾將肩膀往後壓,露西知道他正試著不讓羽翼展開。
阿琳的話讓露西想起自己與蘇菲亞小姐。鎖在那間小禮拜堂的時候,蘇菲亞小姐不停提到宇宙的命運與露西和丹尼爾息息相關。當時她的話聽起來很瘋狂,人又很邪惡。儘管露西不是很確定大家在談論的事,卻知道那一定與丹尼爾一再回來有關。
「一大群人,寶貝。」
「太好了。」麥歐司的回答好像是他正在做筆記似的。
「拜託,」丹尼爾的聲音是如此誠摯。「這只需要再一點時間。」
一道陰影落在他們這桌。「讓我給妳一點刺|激的好了。」
——以及白色的眼睛,沒有一點顏色。沒有虹膜,沒有瞳孔,什麼都沒有。
露西點頭。「休戰期間。」
麥歐司死盯著阿琳的脖子。她的半邊脖子上是一片如大理石花紋般發亮的傷疤。露西現在已經很習慣阿琳了,但她的朋友們顯然有點不知所措。
「想點個聽起來好玩的東西吃。既然這裡沒有火腿上的月亮,我應該會點顱啼禿蹄吧!我老是拿不定主意。」
「在戰爭爆發之前,撒旦和上帝非常親密。」雪兒碧補充,為裹著毛毯的豬淋上糖漿。「我想說的是,上帝曾稱撒旦是祂的晨星,所以問題不在撒旦不受尊敬或喜愛。」
丹尼爾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摩擦指尖,看起來像是很不舒服。「眼盲心殘。」他的手指順著露西一撮捲翹的金髮往上。「妳在我趕到之前,聰明地染了頭髮,救了自己一命。」
露西忍著蹲下跟他道歉的衝動,轉身留下丹尼爾一個人。選擇良善的一方,他不是應該很清楚嗎?
「服務還算迅速嗎?」她問。「請問你們哪位點了裹著——」
每次死前,她在丹尼爾眼中看到的無助:感覺起來就像——已經——過去了,那眼神令她想起在劍與十字附近的濕軟沙灘上、他們在此生的第一吻後,丹尼爾看她的表情。他的唇覆住她的氣味,他的呼吸拂過她頸上的感覺,他強壯的擁抱……一切是如此美妙。除了他眼中的恐懼。
「什麼?」開口的人是雪兒碧。「你們把她藏在我們身邊?那我們的安全怎麼辦?萬一這些流放者出現在校園裡呢?」
雪兒碧看著男孩,困難地吞嚥,埋頭在早餐中。「不關我的事。」她含糊地說。
「妳說的是丹尼爾,」露西輕聲地說。「能夠讓天秤失衡的天使是丹尼爾。」
麥歐司和雪兒碧丟下餐巾紙,露西忍不住想起以前在多佛的時候,同學們會丟下一切、邊叫邊跑過走廊大喊:「開打了!開打了!」那裡隨時都在謠傳些一點也沒什麼的混戰。
麥歐司盯著食物,「某個天使百無一用的曾曾曾第N個曾孫。」
「召集早期的勢力與上帝爭權。」麥歐司的聲音平淡,像在複誦三年級的課表,同時用叉子戳起一小塊牛肉。
「所以冷凍肉櫃男孩今晚能找到妳,」阿琳說。「還有我。妳就像黑暗洞窟裡的蠟燭。」她從櫃台抓起一罐鮮奶油,擠了一坨到嘴裡。「活動筋骨後,我比較喜歡不含奶的提神飲料。」阿琳打著呵欠說。露西抬頭看櫃臺上的綠色電子鐘:凌晨兩點三十分。
「沒錯,我國二的時候,天使的歷史課本上有一整章關於妳的文章。」麥歐司說。
她從來沒聽丹尼爾這麼說過。露西通常才是那個會害怕的人。
丹尼爾走向露西。露西閉上雙眼,任由他的靠近溫暖自己;吸入他的氣息,她很高興回到家了:不是雪蘭,而是丹尼爾。儘管她的處境非常奇怪,儘管他們的關係一團紊亂。
「墮落之後,大家都不好過,天使與惡魔一直以來都勢均力敵、各據一方,等等等等。」阿琳在鬆餅中央抹上厚厚一層奶油。「不過這些都即將改變。」
「事實上,流放者什麼也看不到。」阿琳說。「他們在叛變時被弄瞎了眼睛。我也參與了那段歷史——弄瞎眼睛和整個殺父娶母的故事實在太精彩了!」她嘆了口氣。「沒錯,流放者,他們可以看到你們靈魂的火焰——當妳和一群拿非利在一起的時候,會變得難以分辨。」
「才怪!」露西撞了麥歐司的肩膀一下,「阿琳,妳真該看看他今晚是怎麼幫我們穿越暗影的,他真的很優秀。我們現在會在這裡,就因為他讀了一本書,然後妳也得知道,他可以——」
一陣陰霾太快飄過丹尼爾的臉龐,露西才發現自己早在等著這個反應了。「把那些事hetubook.com.com全忘了吧,妳不明白自己知道的是什麼。」
「阿琳!」服務生尖叫。「妳把我的派怎麼了!我已經很忍耐了,但我還要做生意耶!」
這解釋了丹尼爾為何總像是背負著兩噸重的行李般痛苦,也解釋了他為什麼要離開她那麼久——可是卻不能解釋,阿琳為何擔心天秤會傾向哪一邊、哪一邊會贏得這場戰爭。
丹尼爾用手指扣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頭,充滿好奇地看著她。露西等待丹尼爾打斷她的話。但他沒有。
因為丹尼爾正在對她生氣,或是因為她在生他的氣,因為她才剛經歷了那麼多事情:進出宣告者、跨過好幾個州,剛接近前不久的過去又馬上回到這兒。因為她的心思困惑糾結。有丹尼爾在身邊似乎令事情變得更加複雜,因為麥歐司和雪兒碧似乎很討厭丹尼爾,因為薇菈認出她時,臉上全然驚恐的表情。因為她姊姊曾經為她流過的所有眼淚,也因為露西出現在二十一點的賭桌、再次傷害了薇菈。為她其他哀傷的遺族,只因他們的女兒不幸是個一再轉世、墜入情網的蠢女孩。因為那些親族只令露西更加思念她在雷霆鎮的爸媽。因為她要負起黎兒被綁架的責任。因為她已經十七歲了卻還活著、違背了千年來的命運安排。因為她知道自己該害怕即將發生的事。因為現在是凌晨三點半,而她已經有好幾天沒睡,不知道除了哭還能怎麼辦。
阿琳抓住男孩的衣領,將他從地板上拖進冰櫃裡,又補了他幾腳,才冷靜地關上門,阿琳拍拍雙手,一臉怒意地轉向露西。
前一天,露西還厭惡地看著丹尼爾在宣告者中盲目地愛著她,他們的關係似乎無可避免地與這些暴行相連,但是現在(尤其是和阿琳談過以後),露西感到某種巨大的變化正在逼近;某種改變——或許是整個世界的改變——與露西和丹尼爾一起懸空坐在窗緣。它存在於穹蒼之中、無所不在,影響她對自己的看法,也影響她對丹尼爾的看法。
露西搖搖頭。丹尼爾握起她的手,默默帶走向窗口,走到窗戶下方粗糙的窗台——他上回來找露西時所站的地方,他們離開靠近火源的溫暖房間,回到冰冷的夜裡。
「好,」阿琳回答,抓著麥歐司和雪兒碧的後衣領。「我們正要走。沒有人看到你在這兒。」她把其他人趕到前面。「露西,我們晚點再過來找妳。」
阿琳緊抓著露西的手腕,而露西抓著麥歐司、麥歐司拉住雪兒碧;雪兒碧正一路嚷嚷著必須夾著尾巴逃走的屈辱。
「讓開!」
「是啊,我也在想你們是怎麼變到這裡的。」阿琳挖苦地說。「不過更讓我擔心的是這一隻,」她指著雪兒碧。阿琳的表情遠比露西熟悉的還要嚴肅,就連她狂躁的淡藍色眼眸都變得深沉起來。「現在不是失去信仰的好時機。一切都在改變,未來將有一場清算大會,到時候妳必須選擇其中一邊。」阿琳刻意盯著雪兒碧。「我們都要清楚知道自己的立場。」
「所以,呃,之前妳建議我擁護某一邊,是和這件事有關囉?」雪兒碧表現得稍微不似以往那麼的多疑。
丹尼爾的眼中閃過一絲妒忌,一開始,露西很高興能激起他的反應,但她並不希望他嫉妒,尤其是眼前有那麼多更加重要的事。
麥歐司瞪大了眼睛;雪兒碧緊張地咬起指甲。
阿琳準確無誤地領著他們,露西雖然看不見她,卻可以聽見阿琳用肩膀擠開人群時引起的低咒叫嚷,阿琳也一路大喊著:「歹勢啦!」
「如果我們需要任何東西,」阿琳說,眉開眼笑地盯著盤子上的鮮奶油,「我們會叫妳的。」
露西實在不知道自己該跑向他,還是落淚。「丹尼爾——」
露西的思緒飄回丹尼爾帶她到雪蘭的那一晚。「他說過關於保護罩的事,可是——」那晚發生了太多事,光處理丹尼爾要離開她的事實,就已經夠她難受的,現在她終於感到愧疚了。「我沒聽懂。丹尼爾之前沒有仔細跟我解釋,只是一直要我待在校園裡。我還以為那是他的保護欲在作祟……」
服務生點頭,走進廚房裡。
男孩怪異空洞的神情,令露西想起那個流放者女孩。露西沒機會靠近那女孩、研究她的眼睛為什麼看起來這麼怪;但她現在大概知道了。
「非常好。」阿琳滿臉笑容,傾向露西。「妳知道,葛碧過去曾經是米爾頓女兒的閨中密友。她喜歡拿文章裡的措辭居功,我總是說『妳不已經是全民寵兒了嗎?』但這不是重點。」阿琳上前https://www.hetubook•com•com叉了一匙露西的蛋。「該死,這真是太好吃了;能不能給我們一些辣椒醬?」她朝著廚房大喊。「好,我們說到哪兒了?」
「聰明?」露西嚇了一跳。「黎兒很可能就因為我碰了一瓶不值錢的染髮劑而喪命,這有什麼聰明?如果……如果我明天把頭髮染回黑色,流放者就能突然找到我嗎?」
「就是他們帶走了妳的朋友。」丹尼爾回答。「他們連左右都分不清楚,更別提知道自己是在為誰工作。」
丹尼爾搖了一下頭。「他們根本不該找到進入校園的方法,根本不該有辦法碰到妳一根寒毛;我夜以繼日地阻止他們接近妳——接近整間學校。有人在幫助他們,雖然我不知道是誰——」
阿琳張嘴,但沒有回答,反而再次攻擊露西的餐盤。「到底能不能拿一些該死的辣椒醬給我?」她大叫。
雪兒碧竊笑著丟了三顆奶球到自己的咖啡裡。「末日!妳真的相信那些鬼話?我的意思是,我們已經等末日等了幾個千年哩?哈,人類都已經忍受兩個千年了,好像事情真的會有什麼改變似的。」
「妳嚇到我了。」
「什麼?」丹尼爾緊抓住露西的肩。「妳怎麼——」
在一片靜默中,服務生捧著裝了食物的棕色大盤再次出現。
「特製早餐。」露西為朋友們的舉止抱歉地微笑。「炒蛋,不要肉。」
「對不起,」她說。「你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分神在我身上。你現在做的事情……聽起來很要緊。」
提到丹尼爾時,露西身旁的麥歐司似乎僵了一下。等服務生過來幫他們點餐時,麥歐司立刻大聲說出自己要的東西,然後將菜單推還給服務生。「牛排加蛋,三分熟。」
「我知道妳會。」服務生把盤子夾在腋下,咯咯笑了。「這人會叫得像是世界末日一樣。」
和阿琳一起穿越的感覺,比前往維加斯時還要平順,就像曬完太陽後走進屋內:在穿越那扇門的時候,光線不再那麼強烈,只需要眨幾次眼睛就能適應。
丹尼爾僵住,顯然也沒預料到阿琳會出現。「我——我只是需要見她一下,馬上就走。」他的聲音裡滿是罪惡感。甚至是恐懼。
雪兒碧看來像是巴不得盡快離開她們的房間;麥歐司則眼神狂亂地盯著露西,直到阿琳將他丟進走廊、碰的一聲甩上身後的門。
橢圓形的月亮低垂夜空,貓頭鷹在紅木林中沉睡,露西可以在這上頭看見海浪平穩地拍打海岸;校園的另一頭,拿非利小屋亮著一盞燈,看不出是法蘭茜絲卡還是史提文的辦公室。
露西回想起坎恩以銀箭射死的那個女孩,與餐館內那個眼神空洞的俊美男孩。「因為他們看不見。」
「妳還好嗎?」他問。
阿琳短暫地別過頭,沒看滔滔不絕的雪兒碧,接著她放下咖啡。「露西,我真是太失禮了,竟然沒有向妳的朋友自我介紹。」
「坎恩。」不然他在這裡做什麼?
「所以他們才誤把黎兒認成了我。」
「有多少?」麥歐司問。
「妳不知道拿非利可以把妳給藏起來嗎?」阿琳問。「丹尼爾沒有告訴妳他們——任何有關保護罩的事?」
阿琳對著麥歐司搖搖手指。「這個小伙子看起來可以吃下相當於他體重的鬆餅。來吧,我知道一間髒館子。」
露西翻了個白眼。阿琳不需要這麼掩飾的。她的救援很明顯不是巧合。「妳知道我在問什麼。」
「呃,」露西玩起放在鹽和胡椒罐旁的糖漿玻璃瓶。「還有一些關於……末日的討論。」
最後露西不得不開口。「妳在這裡做什麼,阿琳?」
這是介於幻景與另一間高聳飯店間的小巷,一排垃圾傳出昂貴食物腐敗的臭味;水溝酸綠的廢水形成骯髒的小河,將小巷一分為二。正前方,霓虹照亮熙來攘往的維加斯大道,舊式的黑色大鐘敲響了午夜十二點。
「我要裹著毛毯的豬。」雪兒碧說。「事實上,麻煩改成蛋白歐姆蛋,不要起司。哦!管它的,還是給我裹著毛毯的豬好了。」
「這是一段很反常的日子,露西。我發現自己在同樣反常的城市度日。」
「就算我再喜歡到處遊蕩,你們三個的宵禁時間也已經過很久了。」阿琳吹了聲口哨,一抹深黑色的宣告者從流理台底部的陰影中滲出。「我沒做過這件事,瞭嗎?假如有人問起,就說我從沒這麼做過。藉由宣告者移動是非常——非常危險的事,聽到了嗎,英雄?」阿琳拍拍麥歐司的額頭,接著輕輕彈了一下手指。暗影立即在廚房中央形成完美的門形。「不過我剛好
和_圖_書
在這裡執行任務,而這是最快把你們送回安全地點的方式。」「哇喔,好有男子氣概!」菜單上點兵點將的遊戲正玩到一半,阿琳讚許地看著麥歐司一眼。「就選顱啼禿蹄新鮮水果。」她維持正經八百的表情,盡可能把字隱得像是英國皇后一樣清楚。
「對!所以,你們瞭解偉大的黑暗之神,但是他——」阿琳突然點起頭。「要為自己將自由意志引進天使間負責。我的意思是:他真的給了我們其他天使思考的項目——你們要支持哪一邊?他給我們的選擇造成一大堆天使的墮落。」
露西點到為止,期望丹尼爾能自然地接著她的話解釋。這是他們有史以來最坦誠、最成熟的對話。
阿琳對他搖頭。「別想歪了。我會把你們送回學校,你們可以待在那兒——」阿琳輪流盯住每個人的眼睛。「並選擇回答我的問題。」
「丹尼爾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阿琳聳肩。「大多時候,他知道。」阿琳用舌頭頂著一邊的腮幫子,若有所思地說。「好吧,他通常知道;有時候知道。」
「妳還聽到了什麼?」阿琳問。
「流放者?」
服務生轉向露西。「妳呢,甜心?」
他們已經用抹布堵住他的嘴了,所以當阿琳語帶嘲諷地說「要不要到冷凍肉櫃裡冷靜一下?」時,男孩只能呻|吟。他已經放棄反抗。
雪兒碧帶頭走進餐廳。推開玻璃門,用膠帶捆在門上方的鈴鐺叮噹響起。她先從收銀機旁的碗裡抓了一撮薄荷糖,才在裡面的角落找了個位置坐下。阿琳在露西和麥歐司挑了橘色破皮椅的一側時,坐進了雪兒碧身邊。
阿琳也降低了音量。「有一大堆天使儘管墮落了,基本上卻還是與上帝同盟,至於站在撒旦那邊的那些天使,我們稱之為惡魔,雖然他們只是做了悲慘抉擇的墮落天使。
「有什麼好驚訝的?妳不知道我的歷史價值嗎?」阿琳轉向雪兒碧和麥歐司。「現在,換你們自我介紹了。我得知道我的小女孩和誰交了朋友。」
「是也不是。」露西說。「我湊巧聽到羅蘭提起丹尼爾正在倒數計時。他談到這和休戰協定有關,但我並不曉得確切的時間是多長。」
在一陣閃光和刺|激的維加斯之旅後,回到宿舍房間的露西幾乎是有點兒失望。不過她隨後想起了黎兒,以及薇菈。還好只是幾乎失望而已。露西定睛看著所有代表他們已經回來的熟悉景象:兩張沒有整理的床、窗臺亂糟糟的植物、雪兒碧被推到牆角的瑜伽墊、史提文的書——柏拉圖的《理想國》還在露西桌上、夾著書籤。還有一個露西沒預期會看到的人……
阿琳鼓掌起來。「他們還告訴我,那本書已經被禁了!」
阿琳清了清喉嚨。雪兒碧咳嗽。
露西指著已經在她鬆餅上的一球奶油。「我們都有了,謝謝。」
失望如洪水漫過露西全身。不進反退:丹尼爾還是把她當成小孩子。
「那是——」露西回想她與坎恩的偶遇。「流放者嗎?」
她和丹尼爾坐在窗台上,隨意地擺盪雙腿,靠著身後微微傾斜的屋簷,抬頭仰望天空中晦暗、像披了一層薄薄雲彩的星星。沒多久,露西開始掉淚。
「呃,嗯……」雪兒碧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看了露西又看看阿琳,接著看向賭場。「剛才發生了什麼……妳怎麼……」
「妳會馬上選擇良善,」他重複,聲音平板,而且極度的憂傷,比露西曾聽過的都要憂傷。
廚房傳來撞擊聲,三個穿著骯髒圍裙的可怕男人衝出來。露西穿過他們身邊、推門進入時,阿琳正用腳踩著男孩的頭,讓麥歐司和雪兒碧拿用來綁腰肉的麻繩捆住他。男孩眼神空洞地望著露西的方向。
他還沒有吻她,甚至還沒有擁抱她。露西沒想到她是如此渴望丹尼爾做這些事,即便經歷了她所看到的一切。沒有他的撫觸依然讓露西心裡一陣失落。當她睜開眼睛時,丹尼爾就站在離她幾吋遠的位置,用他紫色的眼眸檢視露西全身。
其他人則緊盯著由紙板和線圈裝訂成的厚菜單。一面對抗黏著舊蜂糖漿的菜單一面翻頁,著實是場戰爭——也是個避免討論他們剛才驚險脫身的好方法。
丹尼爾紫色的眸子,直勾勾地凝望前方幽暗的樹林。
「這輩子我或許就錯在太謹慎。我早該知道妳會挑戰任何強加在妳身上的限制,如果妳沒有……妳就不會是我所愛的那個女孩。」露西等待丹尼爾對她露出笑容,但他沒有。「這一次有太多危險了,我一直得盯著——」
當他們拐出小巷、走向大街,麥歐司轉頭用嘴形對露和*圖*書西說:「剛才真的是太酷了。」
「你們三個別緊張呦,」她歌唱似的說話方式響起。「我馬上帶你們離開!」
「到底是誰在追我,阿琳?」露西的聲音在發抖。
露西縮回雙腳,站起身子。
「失去信仰,不信神的拿非利。」雪兒碧舉手。
不過丹尼爾卻搖頭否認。「不管是誰,他一定會後悔的。」
丹尼爾抱著露西,用自己的體溫裹住她,把她拉進自己的懷中前後搖晃。露西哽咽啜泣,希望有張面紙可以擤鼻涕。她多想知道。自己怎麼能夠一下子為那麼多的事情難過。
「撒旦。」雪兒碧塞了滿嘴的鬆餅。
「丹尼爾說他不能陪在我身邊,是因為他會引起太多注意;他說我在雪蘭很安全,可是他們也進到了雪蘭——」
露西為身後的景象瑟縮了一下:是一個身穿棕色長風衣、身材高䠷的男孩。露西可以從他沒有扣上的風衣窺見某個閃著銀光的東西,就塞在他的皮帶之下。男孩理著平頭,鼻子又細又挺,還有一口漂亮的牙齒。
「可是他寧願統治地獄也不願在天堂服侍。」露西附和。她或許沒看過拿非利的歷史,卻讀過米爾頓的《失樂園》(Paradise Lost)。至少看過導讀。
「妳的意思是,只要露西和一群拿非利待在一起,追殺她的人就看不見她?」發問的人是麥歐司!他似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墮落天使?多到足以引發僵持不下的局面。」阿琳沉思了一會兒,然後皺起眉對服務生大喊:「辣椒醬!這間餐廳到底有沒有辣椒醬啊?」
「我離開雪蘭不是為了要為難你。」她繼續說下去。「我離開是因為我不明白這有什麼大不了,也不知道那會害到我的朋友。」
「因為他們能追蹤到妳離開校園。妳也會引起他們的注意,露西,我們可以感應到妳出現在賭場,另一邊也可以,所以妳為什麼得待在那所學校。」
「我知道。」露西希望丹尼爾不會察覺她的身體已經開始發抖。她想表現得比感覺更篤定,身體卻抖得更加厲害。「我還知道在不久的將來,你會造成天堂與地獄的失衡。」
露西低頭看著她的蛋,食不下嚥。
「省省吧。」阿琳告訴男孩。「你可以把刺|激的放在我等會兒供應給你的拳頭三明治上。」露西在阿琳起身、用手抹了抹牛仔褲時,瞪大了眼睛。「各位,我馬上回來,露西,等我回來的時候,提醒我這筆帳我得跟妳好好算一下。」露西還來不及問這男孩跟她有什麼關係,阿琳已經抓住男孩的耳垂,用力扭轉,然後將他的頭朝吧台旁的玻璃櫃扔去。
噪音打破了午夜餐廳的寂靜慵懶,男孩在阿琳扭住他另一只耳朵時叫得像個小孩,瘦弱的身軀激烈挣扎。直到他離開阿琳手中、撞上玻璃櫃。
「哎呀!」
露西抱著自己,臉依舊因哭過而滾燙。「我猜,這代表我不能回家過感恩節了?」她閉上眼,要自己別去想像父母親沮喪的表情。「你不用回答我。」
「妳要和我們一起來?」雪兒碧問道,終於對阿琳表現出一絲絲的敬畏。
「有誰需要番茄醬?」
不是任誰都該很清楚嗎?
「是啊,不過依據休戰協定,這些日子就要結束了,不是嗎?」阿琳放下咖啡杯,手撐著下巴。「讚美天神。他們在學校還是有教妳一點東西。」
四個人都搖頭。
麥歐司沒開口,只是緊張地輪流看著露西和阿琳。
「我自己推論出來的。你不在的時候,這裡發生了很多事。」
她帶著他們來到陰暗的走廊,裡面充滿把手機當作手電筒的焦慮旅客;她帶著他們走上更黑暗的樓梯,無人使用的空間不但空氣窒悶,還塞滿了廢紙箱,最後,她終於踢開緊急逃生出口,引導他們進入門外昏暗的窄巷。
「啊,」阿琳深吸了一口氣。「罪惡之城又要展開輝煌的一日了,我想要有個好的開始,比方說一頓豐盛的早餐。有誰餓了?」
阿琳思考著,吸吮著叉子。「沒錯。在這種情況下,請允許我以個人的見解為妳解釋。這絕對比課本有趣得多,因為我不會評論大戰、詛咒以及所有和魔力相關的事;我的版本什麼都有,只缺立體實景——這點我必須告訴你們,立體實景根本沒什麼;你們有沒有看過那部電影——」她發現三人臉上空洞的表情。「算了。總之事情發生在數千年前——需要我幫你們補充撒旦那一段嗎?」
服務生離開後,阿琳是唯一一個在用餐的人,她抓起鬆餅中央的藍莓丟進嘴裡,津津有味地舔著手指,最後才看了看桌上的其他三人。
就像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