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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貝拉和阿琳抬著蒂的遺體跟在靈柩台後方。她們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到台子中央，這樣她的心臟就會位在她鮮血所形成的星星正上方。露西記得蒂說過，聖所建立在聖所之上。她的遺體將成為她藏起地圖的聖所。

她快死了嗎？

她的腳掠過了石頭，身軀在輕若羽毛的璀燦中緩緩升起，有那麼一剎那，世界閃閃發光，發出和諧的低鳴。

她跪了下來，頹然倒在蒂身旁。蒂側躺著，一隻手臂抱住頭，長長的紅髮像血般散開。她的眼睛緊閉，表情祥和，與在過去一週內糾纏露西心靈的臉如此不同。她試著站起來，但覺得全身沉重。

「那妳就必須用我的血來打破它。」

「為什麼？」

丹尼爾握緊她的手，彷彿在說：妳沒事吧？

蒂感受到露西的極度恐懼。她比手勢要坎恩坐下。「親愛的，如果妳別把這當成取走我的性命，這樣可能比較好。妳將給我一分最棒的禮物，露欣達，妳看不出我已經準備好捨棄過去了嗎？」她抿緊嘴唇微笑。「我知道這很難理解，但凡人之軀總有凋零的一刻，等它降臨時，它會盡力尋找最有用處的死法。人們以前稱它為『善終』，該是我走的時候了。如果妳肯給我這個善終的禮物，我保證妳絕對不會後悔。」

露西只需聽到這句話。當蒂引導著匕首刺向她胸脯上的刺青時，匕首顫抖著。年邁的女人力氣只有這麼大，她已經盡力穩住刀子了；露西知道她很快就得靠自己的力量。

她頭抖著使力，將匕首抵在蒂胸脯的刺青上。老婦人輕輕握住她的雙手。「祝福妳，孩子。我全心祝福妳。快點，趁現在。」蒂憂心忡忡地看著蒼穹，對著月亮眨眨眼。「插|進去。」

「她希望由露西來祝福她。」安娜貝拉看著遺囑說。

露西從來沒做過這種事。她等著不自在的罪惡感襲來。她得在葬禮上為她所殺害的人祝福。可是，她只感到一股光榮和敬畏。

這是蒂給露西的禮物。

坎恩將蒂的斗篷蓋在遺體上，但沒遮住她的臉，在她最後的安息處，蒂看起來既嬌小又強大。她是想望之物，她看起來很安詳，露西想相信，蒂現在正和奧圖博士一起在夢中優游。

遠處，傳來一聲天秤的長嚎。所有天使都抬起頭看。

蒂的眼睛掃過露西的臉，她似乎看透了她——她所有的過去和未來。最後，她將沾滿血的大拇指在露西的額頭中央一按。

淚水模糊了露西的視線。從西方吹來的強風灌入，呼嚙過彎曲的懸崖，帶來天秤的另一聲悲鳴。好像整個世界都陷入混亂，再也回不到原狀。她伸手撫摸額頭上的拇指印——

「從來不知道為什麼。」安娜貝拉幫她說完話。

「噓，」蒂哄著她。「我hｅｔｕｂooｋ•com•com只想謝謝妳，親愛的。我還要給妳一個分手的小禮物。」她將手伸進斗篷裡，當她把東西拉出來時，她的大拇指因沾到血而變暗。「自我知識的禮物。妳一定要記得如何去夢妳早就知道的事。現在是我陷入沉睡，而妳甦醒過來的時候。」

打破詛咒。

「閉嘴，坎恩，」阿琳說。「坐下。」

「我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蒂催促著，將一隻老邁的手放在露西的肩膀上。

然後她倒在地上。

「露欣達，我們不要談——」

「蒂！」露西靠近她，伸出雙臂抓住那個瀕死的女人，她的身體像是一塊碎布，完全不像露西從她手裡拿走匕首時的模樣。

蒂低語。「如果妳真的下定決心，想要打破妳的詛咒——」

「為什麼你不能幫我？」

「不。」那是羅蘭的聲音。「是她。」

真是這樣嗎？

「我會引導妳，」蒂的左手握住露西抓著匕首的右手。沾滿了手汗的刀柄濕滑。

「不，我不想——」

「請不要哭，親愛的。我是特別的人類，而這一刻一直是我的命運。迅速有力地將刀刃刺進我的心臟，就能解放我。」

「妳瞧。」丹尼爾說。

「我當然想，但殺了妳為何能解開我的過去？」

南美洲離非洲更近，幾乎要撞上；北美洲的東北角更接近歐洲，但基本上與現狀相同；一條水道顯示蘇伊士灣分隔開埃及和西奈半島，而在半島中央，有顆黃色石頭標示他們現處的高原；北方是地中海，上千座小島嶼星羅棋布——另一邊是其狹窄的地帶，在亞洲和歐洲交會處有個淺淺的血池，慢慢變尖，隱約形成一顆星星。

蒂用空出來的右手打開斗篷，脫掉它，穿著長長的白色罩袍站在露西前面。她袒露胸脯上方，露出她的箭頭刺青。

丹尼爾瞪著她，抿緊嘴唇。他將掉入她眼中的頭髮撥開，手掌按在她額頭上。「妳變得好燙。」

「露西——」

不。她的詛咒怎麼會牽扯到別人的血呢？蒂帶著他們上來這裡，是要向他們揭露墮落的地點。這是她作為想望之物的功能，和露西的詛咒沒有一點關係。

「我該告訴他們什麼？」菲力問。

「我沒辦法幫妳。」

「妳願意為了自己做這件事嗎？」

「喔，不，我的死亡將會是個祕密人生，就像入睡，」蒂說。「實際上比入睡更好，因為，就這麼一次，我將能作夢。天人在活著時從來無法作夢。我會夢到奧圖博士。我已經有很久沒看到我的愛了，露欣達。妳當然能瞭解這種感覺吧？」

「我不懂。」

「露西？」丹尼爾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

蒂坐了起來，雙臂擁住銀杯，將杯緣抵在她胸口上。鮮血從她心臟潺潺湧出，隨和_圖_書著每次有力的心跳，血就流出更多，彷彿那不是血，而是另一個世界裡的魔幻奇妙事物——露西猜想應該是這麼回事。蒂的眼睛閉上，但她在微笑，整張臉在月光下發亮。她看起來好像不曾感受到任何痛苦。

「發生了什麼事？」她遮住眼睛。

「拜託。除非我知道妳的來生是什麼樣子，我沒辦法下手殺妳。我會再見到妳嗎？還是妳會像天使一樣消失無蹤？」

「那就這麼決定了，」丹尼爾說著，彷彿他依舊無法置信。「菲力！」他抬起頭，呼喚。

「喔，老天。」蒂嘆了口氣，眼神跳過露西盯著其他人。「這些天使把妳保護過頭了——也讓妳變得過分謙恭。該是妳覺醒的時刻了，露欣達，而想要覺醒的話，妳必須有所行動。」

黑暗中，有個天使從圍繞夸雍馬拉克的圓圈中起身。「如果她辦不到，她就是辦不到。」

「這是另一場時震嗎？」她問，儘管天空是一片湛藍，而非暗灰。她的眼前是如此明亮，她卻無法看見在大理石板附近的丹尼爾或其他天使。

露西看到刺青時啜泣出聲。

「等等！」露西在刀刃穿透蒂的肌膚時大叫。一滴紅色的血在她胸脯上綻放，就在罩袍的褶邊上緣。「妳死了以後呢？」

「蒂！」露西衝向她，但老婦人已死。「不！」

露西身前的空氣似乎開始飛濺，從白色轉為渾濁的灰；在遠處，她「看見」比爾那張尖尖的笑臉。他的黑色羽翼伸展開來，比蒼穹還寬，比千個銀河還廣闊，充滿她的心靈，充滿宇宙的每個裂縫，以無盡的憤怒吞噬露西。

「是妳，露西。」丹尼爾的聲音顫抖。

「露西、丹尼爾，」那是羅蘭的聲音。「你們最好來看看這個。」

露西雙手顫抖，握著沉重銀製刀柄的手掌正在冒汗，讓她幾乎抓不住匕首。她可以看見在蒂身後的大理石板已經畫出半張地圖，而在地圖後面則是夸雍馬拉克，就是嵌入玻璃光環之處。銀杯就放在蒂的腳邊。

羅蘭從椅子上起身，檢視了一下地圖。他往東望著月亮。「如果要在最正確的時間下手，那最好是現在。」

打破詛咒。露西當然很想打破詛咒，這是她唯一在乎的事。

露西經歷過犧牲儀式：在奇琴伊察，當時她入魂自己的前世愛克絲．古娃。那儀式對露西來說毫無道理。為何一樣珍愛的東西得死，如此其他珍愛的東西才能活下去？定下這些規則的人不覺得他們應該解釋清楚嗎？這就像亞伯拉罕被要求要殺害以撒一般，上帝創造愛，難道是為了讓痛苦更加深刻？

「抽出刀子，」蒂低語。「將我的血倒入銀杯。」

「坎恩？」丹尼爾說，其他人從地圖上移開眼睛，盯著這名惡魔。

和_圖_書「妳會上天堂，對不對？」

「蒂是我們的想望之物，」她開口。「但她不只是想望之物。」

妳一定要記得如何去夢妳早就知道的事。

他的聲音像劃過赤|裸肌膚的玻璃碎片。

「我會去，」坎恩立刻說。「我沒事。」

當她睜開眼時，天使們已經拋開斗篷，伸展翅膀，岩石台地一片光亮。一大群天秤就在她上方某處悲啼。

蒂非常平靜地微笑著，露西毫不懷疑這是為了讓她心安。「沒必要問，親愛的，我會很安詳。」

「開始了。」露西雙手撫住臉，她的頭髮披散。她閉上眼睛，發現眼瞼後方有道白色亮光。

丹尼爾的手臂繞住她的腰。他擁緊她。那感覺很好，但她依舊很害怕。

「通知其他人。」

她知道她的腳正飄離地面，她的身體開始飛行。她知道她和丹尼爾在一起。但除了她靈魂裡那股奇怪的悸動外，她幾乎沒感覺到他們正在穿越燃燒的蒼穹。她幾乎什麼也沒感覺到。

露西聽到丹尼爾在她身邊吞嚥的聲音。天使看起來全都茫然若失，蒂的鮮血變成星星，星尖指向現代土耳其——更確切地說是——

露西在手裡掂著匕首的重量，她看過它的刀刃如何奪走潘妮的性命。當蘇菲亞打算在劍與十字的教堂裨殺死她時，她曾感覺到它劃破肌膚的刺痛。露西現在沒死的唯一原因，是當時丹尼爾衝破玫瑰窗來拯救她，而她現在沒有任何疤痕的唯一原因是葛碧的撫觸治癒了她。他們救了她一命，為的就是這一刻：讓她奪走另一個人的性命。

最後，蒂早就將後事料理好、連墓地的細節都考慮妥當這點，並不讓眾人驚訝。安娜貝拉在嘎吱作響的木箱上端石板內發現藏著的遺書，蒂在信中解釋，木箱可以倒過來變成靈柩台。等他們開始為她舉行葬禮時，太陽已經低垂。這是第七天的尾聲。蒂的遺書向他們保證，這並不會浪費時間。

露西很想哭。她瞭解。她當然能夠瞭解。

菲力和另外三名流放者從上方懸崖巔的站崗處起身。

「我和妳在一起，露欣達。我愛妳，不論如何。」

露西面容扭曲，使勁將匕首拔出。她感覺到蒂的體內深處有東西裂開來。傷口是個大開的黑色洞穴，鮮血潺潺湧上。看見蒂的金眸變得渾濁，感覺很駭人。那位女士頹然倒在月光照亮的高原上。

她不想告訴他，她一直看到比爾。她想回到那片光芒中。她碰觸額頭的拇指印，但什麼事也沒發生，蒂的血已經乾了。

「告訴他們，墮落的地點解開了，我們現在要前往特洛伊。」

光芒。

「它能解開各種謎題。」

她深吸口氣，明白自己不僅是在祝福蒂，也在祝福葛碧和茉莉，她們的身體已經化作空氣——還有潘妮，露西和_圖_書無法參加她的葬禮。這些情感遠超過她所能承受的。她感到一陣暈眩，字眼消失，她所知道的僅是蒂曾將她犧牲的血抹在露西的額頭上。

「妳做得很好。」

坎恩往前走了一步，靠近露西，他瘦長的身影投射在大理石板上。「我們已經走到這個地步，妳不能說我們還有什麼沒嘗試過。」他轉身面對其他人。「但也許她就是辦不到。妳不能過分要求她。她不會是第一個輸掉一切的人，就算她剛好是最後一個，那又如何？」

「妳辦得到，」蒂說。「也非得辦到不可。沒有人能代替妳。」

「妳做了我們沒人能做的事，妳獨立完成它。」丹尼爾抓住她的肩膀，將露西轉向她不想再看見的景象。

它就在正上方，在天空中央。這就是蒂告訴他們，他們在等待的時刻；這就是她死得其所的時刻。

她突然覺得全身像通了電，彷彿額頭上的拇指印是個點火裝置的按鈕，而蒂啟動了她的靈魂。

「我沒事。」她的確覺得渾身發熱，但她沒時間擔心這個。她蹣跚起身，抬頭望向月亮。

露西仍雙手抓著匕首。它滑溜溜，染成紅色，滴著天人的鮮血。她將它丟到地上。它掉落地面時發出匡噹聲，令她不禁火冒三丈，因為它聽起來像是個玩具，而非奪走露西兩個摯愛靈魂的致命武器。她將沾滿鮮血的雙手在長袍上抹擦。她奮力呼吸。如果丹尼爾沒抓住她，她可能會雙膝跪下。

蒂肩膀一轉，看著丹尼爾。他僵直地坐在那兒盯著露西，卻似乎沒有看到她。沒有天使起身幫她。

露西的腳重重落在岩石台地上。光芒消失。

她太陽穴裡的血液跳動。她的頭顱和心臟發熱灼燙。當她握住蒂的雙手時，它們異常冰冷。

「為什麼？」

丹尼爾跪在她身旁，他坐在大理石板上，雙臂擁住她。他頭髮的味道和雙手的輕撫讓她平靜下來。他低語：「我在這兒，露西，妳沒事了。」

但他的腔調卻透露別的訊息，也和他的眼神天差地別。他的眼神正真摯而沮喪地訴說著：妳辦得到。妳得辦到。

蒂的金眸變得更加慘白，皮膚幾乎變成了半透明。她渾身似乎散發著柔和的光芒，彷彿她已經身處他處。露西發出另一聲啜泣，丹尼爾朝她走了一步，但又停住不前。

她開始煥發出白光。她從體內開始發熱，她蹣跚向前，在身前抱住雙臂，身體搖擺，充滿了……

她走到靈柩台前，她給自己些許時間整理思緒。

丹尼爾從露西身後抓住她的肩膀，給她所有他所能給的力量。但這不夠。這無法讓蒂起死回生，或改變露西殺害她的事實；沒有任何事可以。

「享受它吧，親愛的。」

「不。」露西的聲音阻止了流放者的動作。「我們還不能離開。和圖書蒂怎麼辦？」

「我很抱歉，露西。」他吻她，眼眸閃著熟悉的溫柔光芒。

「妳知道我是認真的。」

什麼其他人？現在還有哪些人活著？

這次我會贏。

羅蘭、坎恩和丹尼爾抬著靈柩台到大理石平台中央。他們將地圖完全掩蓋起來，因此等天秤降落此地。他們只會看到一個葬禮，而非天使墜落的地點。

他現在有多接近了？

「特洛伊，」丹尼爾最後說，不可置信地搖起頭來。「誰會猜到……」

「妳不想知道自己最初的人生嗎？」

蒂咬緊牙，抓住露西的手，將刀刃往左用力一轉，她的金眸大睜，然後因痛苦或震驚而凝止，露西想轉開頭，但她辦不到。她壓抑下一聲尖叫。

當高腳杯裝滿血時，露西往前走，俯身拿走它，並將它放回大理石板的黃箭上。當她從蒂手中挪走銀杯時，老婦還想站起來。她沾滿鮮血的雙手抵在地上，想撐起自己的身體；她掙扎著先用一隻腳，然後是另一隻腳站立，膝蓋顫抖不已。她俯身向前，身體抽搐了一下，雙手拿住黑色斗篷。露西發現，她打算將它披回肩膀上，好遮掩傷口。阿琳走過去幫她，但沒有用。鮮血染紅了斗篷。

他斜舉著高腳杯，將蒂的最後一滴鮮血倒入地圖底端的低窪處。當露西和丹尼爾魚貫走到其他人身邊時，鮮血已流進大理石大部分的破碎線條裡。儘管蒂說過，地球在天使墮落之際與現在並不相同，但在他們眼前所展現的地圖看起來卻愈來愈像當代的地球。

匕首在沒入那女人的胸脯時發出咕嚕一聲。刀刃劃過肌膚、骨頭和肌肉——然後刺進她美麗的心臓，只剰刀柄在外。露西的臉幾乎貼上蒂的臉。她們呼出的氣息在空氣中交會。

眼淚刺痛露西的眼睛，她的眼神穿過蒂。「丹尼——」

現在是妳甦醒的時候了。

露西用張開的雙掌夾住匕首。「我該怎麼做？」

「又是『那裡』。」羅蘭說，聽起來顯然他曾在那個城市中受過苦。「我一直以為那個地方應該是遭了詛咒。」阿琳打起哆嗦。「但我——」

但她能在此時此地打破它嗎？如果她殺了蒂，往後要如何面對自己？露西望著那位老婦人，對方握住她的雙手。

「妳願意為我做這件事嗎？」蒂問。

「我們得趕快走，丹尼爾！」羅蘭從上方喊道。其他天使已經著陸了嗎？光從哪裡來的？

「我辦不到！」

露西別開眼睛。蒂那雙金眸中的眼神過於懇求、過於強烈。「我看過的死亡已經太多了。」

「露西，妳得再快一點。」丹尼爾說，他的力持鎮定比恐懼更讓她驚慌。

「我不能幫妳，露西。」丹尼爾打斷她的呼喊。「妳得獨力完成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