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第六天
35
往事與念頭就這麼一幕幕回溯,在我看到傑克吞下最後一口三明治,露出一抹微笑之際。難不成小傢伙想到了那位想娶為妻,四歲大的瑪姬?
「從這裡,我幫你上馬。把腳放入腳鐙,然後把腳跟下壓,這樣就不會滑掉。用這幾根手指頭拉韁繩,記住,千萬不要猛力拉,會弄傷馬嘴。這匹馬叫餅兒,海餅是牠的全名。馬主人在開玩笑時取的。」
兩小時後我在醫院中清醒過來,全身撞傷又多處瘀青,還得了腦震盪,但是大體上還算完好。亞力士人就坐在我床邊。他在我還沒問問題前就先回答:「傑克沒事。你的保母在警察試著通知家裡後就給了我一通電話。警察聯絡不上你在佛羅里達的爸媽。」
「你就肯讓我親,」我挖苦他。
原來這就是事發的經過,我想。一切都從小石子扎到馬蹄開始。知道實情後,母親一定責怪薩哈.威利沒有叫想離開馬廄的父親等一等,但是為什麼她要對泰德咆哮薩哈的名字呢?
即使知道我是麗莎.巴頓的人不是瓦許,他依舊在懷疑我。我已經對他說過謊,如果他再來一趟,恐怕還得繼續再扯謊下去。
雖然我很久沒騎馬了,但是一騎上就像回到家般熟稔。單手持著韁繩,另一隻手拍拍餅兒的脖子,然後轉向薩哈看看這樣行不行。他點了頭,接著我們便並肩騎馬在馬圈裡繞著走。
「你有讓她親嗎?」我問起。
真是奇怪,人生就算面對大風大浪,總能找到片刻的和諧安詳,就像現在和傑克一起吃午餐的時候。當我向夥計要求買單時,他對我說明天有人約他一起去玩,還叫我要打電話跟他朋友比利的媽媽聯絡。他在口袋裡摸了一下,掏出有電話號碼的紙片。
「那不一樣。」
薩哈.威利來到接待室找我。我看他大約有六十歲。稜角分明的容貌代表他長期曝曬在太陽下工作,兩頰及鼻頭上的血管讓我懷疑他還滿喜歡喝兩杯。濃密的眉毛使他雙眸更加炯炯有神。眼珠顏色很怪,偏綠又偏棕色,淡得都快分不清,彷彿也因為長年的日曬而淡化。
他的手輕撫著我的臉頰。「西兒,你差點就沒命了!」然m•hetubook•com.com後又回答我另個想問卻沒說出的問題。「保母一直等到我人到才離開。今晚我會在你家陪著傑克。就算他醒來,跟我在一起也不會怕生。」
我們一直保持這樣的關係,直到四個月後的某一晚才有了改變。那晚傑克的保母遲到,她到公寓時已經七點四十五分,而我得趕到西區參加八點鐘的晚宴。我看到門房守衛攔下的計程車給別人坐去後,發現第五大街直駛而來的一輛計程車,便忙著衝向前攔下,卻沒注意到有一輛禮車就從轉彎處岔了過來。
就在去華盛頓谷騎馬俱樂部的路上,關於母親的回憶一湧而上。我清楚記得和父親在匹沛克看她做障礙超越的那一幕,她一身完美的裝扮,穿著漂亮的黑背心配奶油色的馬褲,柔細的金色頭髮高高挽起,幾乎全遮在頭帽下。
「才沒,那很笨耶。」
「那裡沒有指標警告他嗎?」
該是去接傑克的時候了。一如往常,傑克對我的需要正是我人生的重心。於是我起身,走進浴室洗把臉,藉著潑灑冰水在臉上,逼自己回歸現實。突然我莫名想起亨利.派立說過把浴室放在主臥室大有好處的話。在那一刻,我還差點對他說出這是我父親的主意。
「一時搞不清楚吧。」
和他騎了一小時後,儘管他的臉色依舊難看,我卻開始試著和他聊天。他告訴我他從十二歲起就來這裡工作,還有他跟馬在一起遠比跟認識的人在一起開心多了。他還告訴我,馬兒是群居動物,喜歡朋友的陪伴,在賽馬前他們常會找馬匹的同伴來安撫情緒。
「沒錯。下次你來時,我帶你去看那裡。那段路只給馬術高明的人騎。沒有人了解為什麼威爾.巴頓會上了那裡。他自己也知道不該去。那天我本來應該要陪在他身邊的。」
聽到時第一個直覺就是刪除可怕的留言,但我卻沒這麼做。相反地,我把留了言的帶子拿到二樓工作室。拉開辦公桌的抽屜,拿出檔案櫃,按了密碼後,打開裡面。手指碰觸到帶子都覺得還很燙,於是我把這捲留言錄音帶放入檔案,連同其他這幾年來登過的小麗兒
和-圖-書.波頓的剪報資料在內。等我把檔案櫃再度封鎖後,我就坐在桌上,雙手扶住膝蓋不讓它們發抖。
「依你想,他為什麼要爬上那裡?」
「我們回馬廄吧,」薩哈跟我說,「騎得不錯。繼續保持下去,你會成為好騎師的。」
我去聖喬瑟夫學校接了傑克後,提議一起到咖啡廳吃午餐。因為我發現只要待在家中自己又多了項害怕的事——從現在起,只要電話一響就會開始恐懼。
就算他知道我就是麗莎.巴頓,他是怎麼知道的?為什麼會認為我殺死佐潔.果夫呢?難道他以為我太氣佐潔賣這棟房子給亞力士,氣到要殺死她嗎?還是瓦許想像我的人格扭曲,回來舊居後,一想起過往的悲劇就瀕臨發狂邊緣嗎?
當然,我也很滿意他。還真有趣,我對傑克的愛竟是後來願意嫁給亞力士的主要因素。我和亞力士相遇於兩年前賴利的葬禮上。賴利是那種把事業夥伴當家人看的人,所以我很少見過他口中形容「甩也甩不掉」的親戚。
我勉強笑了一笑。「一個也沒有,而且我也不想見到。」然後,我又故意輕鬆地說出,「我好像聽說麗莎,或是大家習慣說的麗兒,好像她的父親就是在這裡騎馬時發生意外?」
除非是泰德.卡瑞特帶父親去找薩哈學騎馬,害他出意外摔死。
我刻意做出初學者會犯的錯,像是把韁繩滑落,或在餅兒突然快步跑時放聲尖叫。
我們準備要開車回家時,想到我還沒買答錄機用的錄音帶。於是我們又返回去,結果到家時已經一點四十五分了。保母蘇已經到了,我衝到樓上把球鞋換成馬靴,這雙靴子對第一堂騎馬課而言已經綽綽有餘。
我還沒問問題,答案已經自動蹦出。「知道嗎,」薩哈說,「你跟我說是佐潔.果夫建議你找我當教練的。當年也是她帶威爾.巴頓來找我教騎馬的,而你現在又住在那棟屋子裡,真巧合,或是命中注定之類的。」
「他已經上過十堂課,也會自己栓馬。我的馬當時被石子刺到馬蹄,我忙著幫馬取出石子。威爾就說他要去溜馬徑上走走。我想他大概很高興能自己跑一趟,但是老實https://www•hetubook•com•com說,他很怕馬,馬兒也知道這點。怕馬只會讓馬兒緊張慌亂。威爾就是執意要去。總之,我只晚了五分鐘出發,但是一直看不到他的身影就開始緊張了。我從來沒有在跑馬徑上找過他。我說過,威爾也很清楚那段路不能去,至少我是這麼認為。但是我到處找都找不到他,等到我回到馬廄時,消息已經傳開。他帶著馬爬上了岩嶺。威爾死了,馬也斷了腿,也算是掛了。」
「比利就是第一天上學在哭鬧的小男孩嗎?」我問。
他才去幼稚園四天,就已經規劃好他的人生。至於今天,在這一餐吃著烤起士三明治的一刻,他仍十分滿意我這個媽媽。
「喔,當然。我會讓瑪姬親我。有一天我會娶她。」
回家的路上,一想到萬一讓瓦許探員發現,或設法知道,我就是麗莎.巴頓的話,又多了項理由讓他相信我恨死了佐潔.果夫,一想到這裡就讓我心驚膽跳。因為是她建議我父親跟薩哈.威利學騎馬的,算是間接害死我父親的人。
馬廄裡有兩隻上了鞍的馬就綁在柵欄上。大匹的馬顯然是他的。較小的那匹,看來很溫馴,應該就是替我準備的。我很認真地聽取薩哈騎馬的指示:記得,永遠要從左側上馬。
「是嗎?」我故意說得一派輕鬆。「那發生了什麼事?」
然而,我又該如何跟我的律師丈夫解釋這一切呢?
賴利曾經是那個對我說出,他人生最美好的一段就是遇見我以後,也是那個聽我說完小麗兒事件後,會伸出手臂擁抱著我說:「天啊,你這可憐的孩子。」賴利曾經是那個在我說我懷孕時就高興尖叫的人,也是那個在我痛苦分娩期間,片刻不曾離開我身旁的人。賴利曾經是那個在遺囑中把他三分之一遺產都留給我的人。也是那個讓傑克繼承完房地產後剩餘資金全留給我的人。
雖然早已經備好答案,這時說出來卻有些愚蠢:「我小時候的玩伴有養小馬。她曾經讓我騎過。」
我打算說服傑克去吃些烤起士三明治,而不是他老愛吃的果醬加花生醬吐司。這時他滔滔不絕說著幼稚園裡發生的事,包括小女生想要親和-圖-書他的事。
亞力士開始和我約會時就有共識,知道這段感情不會開花結果,純粹是一段柏拉圖式感情,這個字眼肯定讓現代人覺得好笑。他不忘開玩笑地說,「西兒,你想要維持這段柏拉圖式的感情多久,我就會跟你多久。」然後又轉向傑克,「老兄,你也得勸勸你老媽。我得怎麼做才會讓她喜歡上我?」
想起上個星期,我上星期的此時此刻人還住在紐約第五大道的公寓。我的世界都還正常地運轉著。時光彷彿已經過了一世紀那麼久……
「當然有,我想是馬兒亂跑,威爾太緊張而沒注意到。當馬兒走上那條路,威爾發現爬上不該走的路時,我猜,他一定立刻拉了韁繩,馬兒就整個往後仰。雖然那裡的泥土、岩石都很容易鬆動,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倆都倒了下去,害我這幾年來不斷自責。我應該叫威爾.巴頓等我的。」
「對,是我。」
當他看了我一眼,在全身打量時,我已經能感受到他態度上的輕蔑。我很清楚他在想些什麼:我就跟其他把騎馬當作時髦運動的人士一樣,大概練到發個大脾氣,上完一兩堂課後就會走人。
當時即使站在丈夫的骨灰旁,仍不由自主感受到亞力士.諾嵐的魅力。直到一年前的慈善晚宴,他站出來對我自我介紹,我們才又再相見。隔週我們便相約吃午餐,後來幾個晚上還一起約去吃晚餐、看戲。他從一開始就很明顯地受我的吸引,當時的我卻不想和任何人交往。我真心愛過賴利,但是自從知道他對我的過往如此耿耿於懷,便徹底粉碎了我的感情。
「你還真是倒楣。不過佐潔是個好女士。我看報說你先生買下這房子當作你的生日禮物。真是份大禮!泰德.卡瑞特,就是那晚被小孩槍殺的逝父,也曾把他的馬寄養在這裡,」接著薩哈又說,「我們都是老朋友了。我一定會告訴他我還幫你上騎馬課呢。你在房子裡有見到鬼嗎?」
賴利卻也是那個在死前用羸弱的手握緊我的手,目光已經模糊不清地請求我不要說出自己的過往,免得讓兒子蒙羞的人。
當然,薩哈也對我很好奇。他發現我就住在老磨街時,立刻把我和m.hetubook.com.com小麗兒之家聯想在一起。「所以是你發現佐潔.果夫的屍體!」
我把車停在俱樂部的停車場後,走入室內,對接待員說我與薩哈.威利有約。從她臉上,我察覺到她對我的騎馬裝備似乎有些不以為然,接著又顯露出將來一定可以穿得更得體的鼓勵表情。
「嗯。」顯然他對這答案不為所動。
兩個月後我就嫁給了亞力士。說到差別呢,當然,約會時我們不用給任何承諾。現在成為他的妻子——不,在成為他妻子前,其實就該說出真相。
我再也無法回答瓦許的質問,我想。我不能自陷於對他說的謊言。我得去聘請個刑事律師。
很奇怪,我都沒動過要取消上課的念頭。儘管我很煩躁,受到麗莎.巴頓的身分已被識破的威脅,還有瓦許探員,就算他還沒查出我的身分,也對我緊咬不放。然而我全身上下的直覺都在告訴我,認識薩哈或許就能知道為什麼母親那一晚和泰德吵架時會叫出他的名字。
我將身上去教會追思會的衣服換下,改穿牛仔褲和棉質衫。坐進車內後,我提醒自己要記得去買答錄機的錄音帶,否則亞力士一定會問早上還在的錄音帶怎麼會突然不見。
「你看你媽咪像不像個公主啊?」母親騎馬經過時,父親這樣問過我。是啊,她真的像。不知道他那時候是否已經開始學騎馬了。
「那是另一個比利。他現在還是愛哭。」
瓦許探員。他的名字跳入我的腦海。「你有開過槍嗎?」這種問題只會對嫌疑犯說,而不會對剛從驚嚇中復原的無辜女人說。會不會是瓦許留下電話留言,故意跟我玩貓抓老鼠的遊戲?
「所以你永遠不會讓班上的女生親你囉?」
彼此打招呼介紹後,他說:「到後面來,我有一匹很適合初學者的馬。」就在我們往後走向馬廄時,他問:「有騎過馬嗎?小時候騎過的小馬不算。」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人知道我是麗莎.巴頓還指控我殺了佐潔.果夫。二十五年來我一直擔心有人會伸手指向我,大聲喊出我真實的名字,即便這種恐懼也比不上這次的指控。怎麼會有人認為我會殺一個這輩子只見過一次面,而且還沒超過一小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