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想到這，我趕緊從椅子上跳起來。我放到哪去了？為了在黑暗中看清楚臥室，我點了根蠟燭拿在手上。但禮物不在書架上，也不在任何一張椅子上，不在梳妝台上，不在盥洗台上，不在床上，也不在哥哥手工做的諾亞方舟或搖搖馬上。愚蠢又混亂的臭腦袋，我到底放在……那裡！在那被我棄置已久的玩具屋裡，有薄薄一綑畫紙，全都不偏不倚摺成兩半，沿著摺痕被縫在一起。
但我想從母親那裡得到的不是錢。
這是一張英格蘭銀行的支票，價值一百英鎊。
我深吸一口氣，用指甲摳起一個角落，試著把這張紙完整地撕下來，卻還是不小心撕開了長長一條裂縫。我注意到有什麼東西塞在裡面，夾在棕色的紙和木頭背板之間，摺成一小片的白色東西。
不過這也不是麥考夫自己賺來的錢。據我所知，這是他以長子的身分從父親那兒繼承的財產。
還裱了框，掛在起居室的牆上。
我舉高蠟燭，照亮牆面。
因為……
一封表達懺悔和愛意的告解信，說明她為什麼會拋下我，也許，說不定她還會在信裡邀我去和她會合，一起遠走高飛……
我留著這筆錢恰當嗎？
最終她辦到了。光榮的革命。
我溜進媽媽的起居室，關上門，這才鬆了一口氣。
無論如何，媽媽總歸是留下了訊息。她將「離別」與「反抗」插在日式花瓶裡，放在寬敞明亮的起居室裡，牆上還有滿滿的水彩花卉圍繞。
我環顧四周，瞇起雙眼，想在微弱的燭光中看清楚牆上的畫作。好不容易，我終於找到一幅黃菊，紅褐色和金色的花朵，就和密碼小冊的紙邊花紋一樣。
他在打呼，這表示他真的睡著了。太好了。
很好，既然是留給我的訊息，不可能毫m.hetubook.com.com無意義。
「我的」黃菊，就是媽媽畫的黃菊。
離別。
遠比普通人一整年賺的錢還多。
鄉紳的遺產。幾百年的地租，年年不斷累積。租金從哪裡來？當然是蕨谷莊園還有周邊的土地。
我的？是指「媽媽的」嗎？
「獨孤」一詞映入眼簾。
要是我把這一百英鎊的支票還給麥考夫，只是因為他比我早出生，豈不是更荒謬？
我輕輕把鑰匙插|進鎖孔，轉動鑰匙，整個過程儘可能保持安靜，但插銷滑動時還是發出喀的一聲，而當我轉動門把時，門閂更是喀噠作響。
獨孤？孤獨？或許指的是我？
我現在又累又平靜，這樣的狀態正適合上床睡覺，但我並不想這麼做。
毫無疑問，這筆錢是從麥考夫那裡來的。
說得實際一點，這筆錢就像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的確是房子的一部分。
獨孤看看去的我橘黃
這就是她選擇在我生日那天離開的原因。在生日那天送禮物給我，理所當然，沒有人會懷疑。
我眨了眨眼睛，笑得更加燦爛，低聲對自己說：「艾諾拉，就是這個！」
「再會，還有，謝謝你給予的美好時光。離別的禮物。」
我承認，那天晚上我一直哭，哭到睡著。我確實有睡著，而且一路睡到了隔天中午。這期間都沒人來打擾，只有藍恩太太進來房裡一次，問我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我說我沒事，只是累了，然後她就離開了。
那天晚上，我遲遲無法入睡，身子翻來覆去，根本靜不下來。我穿著睡衣，光著腳丫在房間裡來回踱步，走了又走，走了又走。我想像自己是倫敦動物園裡的獅子，在狹小的籠子裡走來走去。即使我調低煤油燈的亮度和圖書，熄掉蠟燭然後爬上床，依舊無法闔上眼睛。我聽見麥考夫走進客房，也聽見藍恩夫婦踩著階梯走回他們頂樓的房間，而我仍躺在床上，雙眼直盯著陰影發愣。
我聽到滾動的聲音，應該是他在翻身。床嘎嘎作響，接著，鼾聲再次響起。
我解開密碼了。
樓下的鐘敲了兩下。我從沒熬夜到這麼晚，思緒彷彿飄在半空中，不再沉澱於腦海。
母親的房間就在走廊的另一端，客房的正對面，也就是我的哥哥麥考夫睡的房間。我希望他已經睡了，希望他睡得正香正甜。
我把這幅黃菊翻面，看著畫框背後棕色的紙。
水彩畫。
她想要我拿這筆錢做什麼？
「贈與菊花表示對家庭的依戀，隱含寓意為摯愛。」
我醒來的時候剛過中午，雖然我的胃渴求著早餐和午餐，但我沒有馬上跳下床。我躺在床上動也不動，仔細思索自己現在的處境。
然後繼續查了薊花的花語。
我焦躁的原因並非如表面這麼簡單。麥考夫確實惹惱了我，然而我對母親的看法不斷改變，這件事讓我更加心煩意亂，甚至到了反胃想吐的地步。這種感覺很奇怪，她變得不只是我的媽媽，而是一個和自己處境很像的人。她既脆弱又堅強，和我一樣被牢牢困住；她強烈地感受到自己所處的這個社會對女性充滿了不公不義，與我體會到的如出一轍；她被迫順從，表現得溫良恭儉讓，如同我被要求的一般；她曾經想要反抗，和我的拚命掙扎無異，即使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又能不能真的辦到。
我一手拿著燭台，一手拿著珍貴的鑰匙，鞋也沒穿，躡手躡腳地溜過走廊。
黃橘我的去看看艾諾拉wwｗ•hｅｔｕｂｏoｋ•ｃom•ｃｏm
我看了一眼第一組密碼，緊緊閉上眼睛，有種想哭的感覺。
我把整句話倒著寫一遍。
快思考，艾諾拉。
這是母親遠走高飛前留給我的訊息。
含蓄的愛總比不愛好。
從麥考夫緊閉的房門內傳出一陣陣粗鄙的鼾聲，聽起來像野豬在曬太陽時發出的聲音。
我伸手拍拍那綑紙，打開媽媽為我製作的密碼冊子。
獨孤看看去的我橘黃
「反抗。」
我撈出那張小小的長方形紙條，手指不停地顫抖。
我冷冷地笑了幾聲。
我踢開被子跳下床，打開油燈走向桌子。現在就連桌邊雕刻的花飾也無法讓我開心起來。我從畫具盒中掏出紙和鉛筆，畫了一張氣急敗壞的母親。她臉上的皺紋、雙下巴和薄如細線的雙唇，頭上戴著那頂「三層樓加地下室」高帽，身穿蓬蓬的長披肩，手像是在揮舞寶劍般揮著傘，身後則拖著可笑的襯墊。
一幅菊花水彩畫要怎麼藏東西，我一點頭緒也沒有，也不知道裡面會藏著什麼。但我確信自己的解謎無誤，也確定自己必須去一探究竟。此時此刻，就是現在，在最黑暗的夜裡，在所有人沉沉睡去，包含麥考夫，在他們對此尚一無所知的時刻。
「她累壞了。這也難怪，可憐的小羊。」我聽見她對某個人這麼說，大概是藍恩先生吧。
我的心怦怦跳著。
而房子是母親的，或者說應該是屬於她的。
是媽媽留給我的紙條！
母親真的畫了很多水彩畫，每一幅都描繪了不同的花卉。
我順便查了一下香豌豆花的花語。
而且是想方設法騙來的。
還會有多少錢呢？媽媽留下很多組密碼。
這時我想起來，母親還給了我一本《花語錄》。我
www.hetubook.com.com拿出那本書，查閱索引，找出了菊花的含意。我經常看著媽媽幫畫裱框。首先將畫框面朝下放在桌上，接著放入乾淨的玻璃，再來是彩色硬紙板裁成的內框。小心地在畫紙邊緣上膠，黏在內框上，再蓋上一層塗白的木頭背板，最後在畫框四邊鎖上小螺絲固定就算大功告成。媽媽還會在畫框背後貼上棕色的紙，用來遮住螺絲，也有防塵的功用。
艾諾拉去看看媽媽的黃橘
然後，我放下油燈，拿起蠟燭，輕輕打開臥室的門。
我挺直身子，張大嘴巴。這下我明白了。只要從媽媽的角度思考，一切都變得合理了起來。媽媽很聰明，非常聰明，簡直聰明極了。她當然留了訊息給我——我的生日禮物！
艾諾拉，去看看我的黃菊。
我踮起腳尖，手剛好能碰到畫框的下緣。這畫框和母親房裡的其他家具一樣雕刻成竹子的造型，邊角部分交叉突出，看起來格外脆弱。我輕輕抬起畫框，把掛繩從釘子上弄下來。我把畫拿到茶几上，放下燭台，開始仔細端詳。
我張開眼睛，看著毫無邏輯的句子，一邊理清自己混亂的思緒。
可惡，為什麼她沒帶我一起走？
女孩就應該玩洋娃娃，所以充滿善意的大人會送給我各式各樣的洋娃娃。但其實我很討厭洋娃娃，我會想盡辦法扯下它們的頭。有一天我終於找到它們的用處，把媽媽房間的鑰匙藏進一個金髮娃娃的空心頭顱裡。要把它找出來花了我一點時間。
媽媽暗中留了一大筆錢給我。
還有，為什麼？到底為什麼要選在我生日那天離開？媽媽做事從不馬虎，這麼做肯定有她的理由，但到底是什麼理由呢？
噢，天啊，是黃菊！我早該想到，信紙m•ｈeｔuｂoｏｋ.ｃｏｍ.ｃｏm邊的花紋正是金褐色的菊花。
我懂了。
她為什麼不信任我？她為什麼拋下我？
不過媽媽要我去看她的黃菊，到底是什麼意思？她把什麼東西埋進花圃裡了嗎？不太可能。我懷疑她一輩子都沒碰過鏟子，而且狄克才是負責做這類事情的人。不管怎麼說，母親都不是個好園丁。像菊花那樣吃苦耐勞的花，她肯定會讓它們自生自滅。
麥考夫的鼾聲突然中止，發出一聲悶哼。
我並不像哥哥們說的那麼傻。
我轉頭看著他的房門，不敢輕舉妄動。
就法律上來說，這筆錢不屬於母親，也不屬於我；但從道德面來看，那可就不一定了。媽媽曾經向我解釋過好幾次，法律並不公平。舉例來說，如果一個女人勞心勞力寫了一本書並出版成冊，那本書的所有收入卻歸她丈夫所有，這該有多荒謬？
拜託！拜託！
從她過往的行事作風來看，我想我大概可以猜到答案了。
這時，我彷彿聽見母親在腦海中訓斥我：「艾諾拉，妳自己一個人一定沒問題的。」
院子裡的菊花？她又是怎麼看她的黃菊的？
我全身發抖，戰戰兢兢地打開信紙。
我從畫具盒中取出一張白紙，把左右的煤油燈和蠟燭都往自己的方向拉近一些，然後重新把密碼謄寫了一次。
哎，好吧，雖然不想承認，但我能夠理解她不放心將自己的祕密交付給年輕女孩的心情。只是為什麼連一點解釋或訊息都沒有留給我呢？
我又調整了一下語序。
我決定先把合法性拋到九霄雲外。從道德面來看，這筆錢是屬於我的。媽媽犧牲奉獻，努力爭取，才從遺產中拿到這麼一點，現在她把這筆錢託付給我。
是的，這是媽媽留下來的沒錯，但是內容和我原本期待的完全不一樣。
雖然我原本期待的不是錢，但有了這一筆錢也不算太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