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我……呃……」我結結巴巴地回答：「我不知道。」

我看見一名男子倒在路上，不知道是醉了還是病了。一群小孩窩在一起，像是一群小狗窩在一起睡覺取暖。當我明白他們都是無家可歸的孩子，不禁一陣心酸。我很想把他們叫醒，給他們一些錢去買麵包和肉派，但最後還是狠下心逼自己繼續前進，邁開步伐。

恐懼令我動彈不得。我睜大雙眼，望向眼前的一片漆黑，動也不動，甚至連呼吸都覺得困難。我站在原地，上氣不接下氣，此時對方鬆開了原本抓著我的手，隨即用力扣住我的雙臂，像蛇一樣環抱著我，將我的背緊壓在他的胸前，好似被按在一堵石牆上。另一隻手放開了我的臉頰，然而說時遲那時快，我顫抖的雙唇還沒來得及出聲，一道寒光在朦朧的夜色中閃過我的眼前，又長又尖，宛如碎裂的冰柱。那是一把刀。

「我們要去哪裡？」我小聲問道。

眼前奇怪的景象和騷動掩蓋了跟蹤我的腳步聲。

我跑向昏暗的街道，一直跑，一直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船艙的另一邊有個男孩面對著我。他的手背在身後，被綁住的腳踝剛好跨過水坑。

起初，我以為是天色轉黑，夜晚降臨，後來才發現變黑的不是天空，而是街道的氣氛。商店一間一間關門，不再照亮人行道，發光的只剩街角的酒家，酒醉的吵雜聲劃破黑暗。我看見一名濃妝豔抹的女人站在門口，鮮紅的雙唇、白皙的臉龐、深黑的眉毛。我大概是遇到了晚上才會出現在街上的女人了。她穿著淡褐色的低胸禮服，鮮少清洗的身體散發出一股臭味，但仍然掩蓋不過她禮服上透出的濃重杜松子酒味。她不是唯一的臭味來源，整個倫敦東岸的燉煮白菜、瀰漫的煤煙、附近泰晤士河沿岸的死魚和排水溝的汙水都散發著臭味。

我ｈｔtｐs://ｍ•hｅｔｕｂｏｏk.cｏm.ｃom走過幾個街角，來到一條狹隘黑暗的巷子，淹沒在周圍建築擁擠的影子中。身後的太陽已經落下，倫敦的夜空沒有高掛的星星，也沒有閃耀的月光，只有商店的燈光透過櫥窗落在人行道上，像是把周遭的黑暗全拖入街道，反而看起來更陰沉了。

我這麼安慰自己，至少倫敦的太陽和其他地方一樣，都是從西邊落下。我活動著因震驚而僵硬的四肢，往夕陽反方向的大道走去。我要往東走，找到那間舊衣店、那個碼頭和那條落魄的街道，前進東倫敦。

「夫人，這裡。」黑暗中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高頻又刺耳。

我躺在一艘船的底部。

「圖克斯伯里子爵在哪裡？」

我在漆黑中看見他手裡握著一把刀。

我是指船艙。我記得大家都是這麼說的。雖然我沒有搭乘駁船和輪船的經驗，但我曾經自己划過小艇，我認得這種漂浮顛簸的感覺是小船在岸邊浮動。船在水中，而且船頭被綁在碼頭邊的柱子上。晃動的油燈掛在天花板上，天花板的上方就是甲板。我腳邊骯髒的水坑應該是叫做「船舭」，也就是船身的最低點，周圍的石頭則是「壓艙物」。

「閉嘴！」

我向前一跳想要逃跑，但為時已晚。腳步聲向我襲來，下一秒，一隻手如鐵箝般扣住我的手。我放聲大叫，另一隻手立刻伸過來摀住了我的嘴，耳邊響起低沉的粗吼。「妳要是敢亂動或亂叫，我就殺了妳！」

黑暗像是真實上演的惡夢，老鼠在陰影中四處穿梭，大膽地竄過我腳邊，一點也沒有逃走的打算。我儘量不去理會過街老鼠，裝作什麼都沒看到。我也儘量不去看路上打著紅色領結、滿臉鬍渣的男人，或是衣衫破爛的遊街男孩、穿著沾血圍裙的壯漢、站在街角的赤足吉普賽女人……噢，原來ｗｗw.heｔｕｂｏok.ｃｏm.com倫敦也有吉普賽人！不過她顯然不是自由驕傲的游牧民族，而是全身髒兮兮的乞丐，身上的塵垢比清掃煙囪的工人還要多。

我在火車座位上時僅短暫地瞥了倫敦幾眼。當我走下火車，走出奧德斯門車站，本該快速離開，然而這熱鬧繁忙的大都市令我懾服，呆站在原地。我像是被一大片人造山野圍繞，而這些建築物比我見過的任何樹木都還要高大冷峻。

她拖著赤|裸的雙腳，只用手和膝蓋爬行。

緊皺的眉頭，黝黑的眼眸，還有剛毅的下顎。

這時，一股不安感襲來……

這就是哥哥們生活的地方嗎？

終於有人聽到我的呼救了。我感激得幾乎要哭出來，趕緊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跑去。我跑進一條狹窄的小巷，兩旁建築物的牆上沾滿整片焦油，緩緩流下。

他更用力地扭我的手，使勁把我往前推了一下。我一個踉蹌，往前跌倒在地，但還是繼續叫喊：「混蛋！把我放開！」

我的直覺告訴我事情不太對勁。我感到不知所措，心臟開始劇烈跳動。

身穿廉價又不合身的衣服，赤|裸的雙足看起來蒼白柔軟又傷痕累累。

「你搞錯了。」我努力讓自己語氣冷靜，但聲音還是有些顫抖。「僱用你的人一定是聽信了什麼荒謬的幻想，我什麼都不知道……」

「別想騙我。」男人厲聲警告。「妳正在找他。他在哪裡？」

我驚訝地站在原地，直到周圍出現來去的人群，面無表情地從我身旁掠過，我這才回神。我深吸了一口氣，閉上雙唇，然後嚥下那口氣，轉身背對那片不祥的日落。

身下的地板似乎在搖晃，我頭暈目眩，於是閉上了雙眼，希望不適的感覺能夠消失。

「我再問妳一次，最後一次！」他低吼道：「貝爾維德的侯爵，圖克斯伯里子爵在哪裡？」

昏暗的街上充斥著諸如此類的吵鬧wwｗ.ｈｅtｕbｏｏk•coｍ•cｏｍ聲，有商家朝著路上小孩嚷嚷：「滾開！」路上偶有馬車經過，魚販趁機大聲叫賣：「晚餐來點新鮮的黑線鱈吧！」裁縫師們互相打招呼，一個粗壯的女人站在很久沒掃的家門口，朝著路上大聲尖叫：「莎拉！威利！」我猜想那些騷擾看板男子的髒小孩也許是她家的孩子。

巨大的手上戴著好似黃褐色的小羊皮手套。

還有這裡的人。散發貧民窟的臭味。

「聽我的話就對了。」他話都還沒說完，就把我的手往後扭，繞到我的背後，把我往前推向未知的目的地。

我不想說我昏過去了，我從沒有昏倒過，也希望自己永遠不會昏倒。所以這麼說好了，我短暫地失去了意識。

梵肯普特髮油就是你的第一選擇！

我大聲呼救：「救命！誰來救救我！」

我在這裡駐足太久了。

什麼？誰在哪裡？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刀鋒從我的下巴下方閃過一絲光芒。我隔著衣服的高領，可以感覺到刀子正緊緊壓住我的喉嚨。我閉緊雙眼，喘不過氣。

忽然間，我想起了那張臉。在火車上貼著窗戶、掃視車廂的那張臉。

男人身邊圍繞著一群髒兮兮的孩子，他們不斷嘲笑他，把他頭上凹陷的禮帽拍下來。其中一個女孩甚至朝他大聲叫囂：「你的錢呢？都藏哪去了呢？」顯然這個笑話很成功，孩子們立刻哄堂大笑，像一群海妖。

我睜開眼睛，努力想看清楚這片黑暗。環顧昏暗的牢房，我意識到自己並不孤單。

粗糙木板鋪成的天花板上掛著一盞油燈，散發出昏暗的光，傳出一股熱騰騰卻又令人窒息的味道。我的腳邊有幾塊大石頭，圍著一灘松節油色的水，看起來就像我最心愛的那片家鄉谷地，不過是粗劣簡陋的版本。

下一秒，我感覺到右耳被某個重物敲了一下。我側身倒下，視線一片黑。

居住在這種……在這ｈｔｔｐs://m•ｈｅｔuｂｏｏk•cｏｍ.ｃｏm種用磚石堆積而成，不知道在模仿什麼的詭異失敗作品之中？放眼望去，屋頂的尖塔和煙囪塞滿了陰鬱、煙霧瀰漫的橘色天空。鉛黑色的烏雲離地面好近，夕陽像是要融化般，在雲層中透出微微的光芒。這座城市的哥德式塔樓就像在慶祝節日般高高聳立，好像魔鬼的生日蛋糕上的蠟燭，映襯著夕陽燦爛的天空。

我看過這張臉，就在報紙的頭版上。

眼前迎來一個掛著廣告看板的蒼白男人，一面看板掛在身前，一面看板掛在背後，看起來像一個行走的狗屋。前後的看板分別寫著：

當我醒過來後，我眨眨眼，發現自己呈現尷尬的半坐半躺姿勢，身下是一片彎成奇怪弧度的木板。我的雙手被反綁在後，腳踝也被粗麻繩捆住放在面前。

他正在打量我。

想擁有光澤迷人的秀髮嗎？

是羅勒維瑟侯爵，也就是大家在尋找的圖克斯伯里子爵。

「騙子。」我從他手臂的肌肉感受到了準備殺人的衝動。緊握在他手中的刀子突然往上一跳，猛烈地從我的喉嚨前方劃過，但被劃破的是我的高領。我用力尖叫，用最後的力氣大聲呼救。我奮力扭著身體想掙脫男人的手臂，用毛氈旅行包向上又向後攻擊。在旅行包飛出去前，我感覺到他的臉被撞了一下。他憤怒咒罵，手雖然鬆開了一點卻沒有放手。他將長長的刀鋒捅向我的身側，刺到了我的馬甲。接著他又捅了一次，企圖刺穿馬甲，將刀刺進我的腹部。刀鋒劃開我的裙子，裂開的裙襬越扯越長，直到我把裙子扯斷，掙脫他的手臂逃走。

但這麼做一點效果也沒有。我發現自己頭頂上空空的，把我囚禁在這裡的人拿走了我的帽子。雖然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大概是害怕帽子上的別針吧。我的頭髮亂糟糟的，腦www.hetubook.com.com袋裡也一團亂，整個世界彷彿搖搖欲墜，然而這種載浮載沉的感覺並非身體不適造成的。

「他在哪裡？」男人質問的語氣令人生畏。

漂亮的頭髮凌亂不堪。

太奇怪了。怎麼會有個男人在倫敦挾持我，打聽貴族失蹤的事情？怎麼可能有人知道我去過貝爾維德？

「這裡。」我感覺到他瘦弱的手抓住我的手肘，引導我走上一條奇怪的路，往夜色中閃爍的一隅前進。是河水在閃爍。對方把我拉到某種木板走道上，走道在我腳下緩緩晃動。

這就是倫敦嗎？戲劇廳和滿街的馬車去哪裡了？身著晚禮服、穿戴珠寶、裹著皮草的貴婦呢？鑲金戴銀、打著白色領結的燕尾服紳士呢？

沉重的腳步聲從我身後傳來。

一個黑色的形體沿著人行道一路爬到我面前。

時間一定是剛過午夜，因為酒館裡仍不時傳出啤酒喝多了的男人低沉的走音歌聲和叫喊聲，鵝卵石鋪成的道路和人行道上卻空無一人。

一群人粗俗地大聲聊著天，快速經過時把我撞到一旁，也沒看我一眼。於是我加快腳步，彷彿走得快一點就可以逃離這一切。

她的身上只有一條破舊的衣服稍微遮蓋部分身體，衣服下空無一物。看到一個老婦人淪落至此，我愣住了，一動也不動地看著她。她的頭頂什麼都沒有，沒有頭髮，也沒有一片可以遮風的布，只有長在頭皮上的瘡疤。我看著她，一下子哽咽了。老婦人以蝸牛般的速度用指關節和膝蓋繼續爬行，接著稍稍抬起頭，呆滯地瞥了我一眼。我與她對望，看見她的眼睛像白醋栗一樣蒼白……

「停下來！」我用靴跟抵住木板，怒氣一下子超越了恐懼。我才剛遇襲，弄丟了我的旅行包，甚至還被人用刀子威脅。我的衣服都爛了，計畫也被打亂，而我原本以為會幫助我的人似乎變成了我的新敵人。我變得更加暴躁，聲嘶力竭地大叫：「停下來，你這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