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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回答。背對他只是為了努力維持自己最後一點優雅的形象。我鬆開一部分的胸衣，手伸進胸前的小袋子，從裡頭掏出摺刀。我從媽媽送的畫具盒裡拿來了這把摺刀，還在「集中托高」的馬甲內藏了一枝鉛筆和幾張摺起來的紙。我沒有把胸衣重新扣起來，而是打開摺刀，彎下腰，把腳踝上的繩子也割斷。

我一身全黑的衣服一點也不擔心透光，圖克斯伯里子爵從我背後什麼也看不到。於是他不再發號施令，而是開始拜託我。「我求求妳，拜託！我剛剛不是也救了妳一命嗎？拜託妳……」

我整個人僵住了，像隻躲在灌木叢裡的兔子縮成一團。

更糟糕的是，那個瘦小畸形的男子跟在他身後，就像是跟在乞丐背後的飢餓小狗一樣。我顯然打得不夠用力，他才會這麼快就甦醒過來。

尖嗓子一聲不吭地倒下，濺起艙底的汙水，接著一動也不動。

在一陣慌亂中，我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但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店主站在店門口吹著涼風，欣賞街景。當她一見到我朝她奔去，輕鬆自在的表情一下子警戒起來。她看起來既不像是嚇壞的知更鳥，也不像是害怕的蟾蜍，而是像已經落入貓掌的老鼠。「不要過來！」看著我越來越接近，她倒抽了一口氣。「不要過來，大塊頭會殺了我的。我可不想把命賠在——」

「喂！」尖嗓子轉向子爵，嚴厲地說：「你給我停下來！」

當他掀開艙門時，外面的陽光刺得我睜不開雙眼。黑夜早已過去，我分辨不出外面是早上還是中午，只能在刺眼的光芒中隱約看見年輕子爵的輪廓。他正探出頭，謹慎地環顧四周，然後悄悄地打開艙門爬出去，並且著急地朝我招手。

「你搞什麼，走這邊。」轉身後，我再次帶頭跑了一小段路，腳下的路面開始變成鵝卵石、磚頭和砂漿，我們的步伐也因此平穩許多。但是緊追在後的敵人對這一帶的路線再熟悉不過，他們很和*圖*書快就跟了上來，就在我們身後不遠處。我甚至能看見尖嗓子的頭上還在流血，他小小的眼睛裡充滿了怒火；我也能看見大塊頭耳朵裡的紅毛和他氣到漲紅的臉頰，看起來像是染了血的圓月——一種非常不祥的徵兆。

即使已經喘不過氣，臉和衣服都被汗水浸透，熱到快暈過去，我還是能聽到尾隨在後的奔跑腳步聲。

突然，一陣暴怒的咒罵從旁邊傳來。我此生從來沒聽過，也沒想過世界上會有如此兇惡又難聽的聲音。我的頭才剛冒出艙口，就看到一個又高又壯、一身猩紅的形體衝出艙房，在甲板上朝我們狂奔而來。

「我不知道！」

看來他打算靠手裡的袖珍摺刀隻身擋下那隻野獸。

跑著跑著，我就想起來了。

圖克在我背後，彎著身體；我拖著他，感受到他的每一步都充滿痛苦。他赤|裸的雙腳傷痕累累，踩在堅硬的石頭路上痛不欲生，更不用說我們正在爬坡。

「說我沒力是不是？」男人怒氣沖天地尖聲叫囂，接著重重踢了圖克斯伯里子爵第三腳，非常重。

「快上來！」圖克斯伯里子爵馬上站直雙腿，將我整個人從梯子上拉起來，然後把我往紅衣男子的反方向推去。「快跑！」

我愣在原地看著他。

啪噠一聲，我感受到劇烈的疼痛。

「快來！」

「笨蛋！」圖克大喊，他很明顯是在說我。「我們為什麼一直在繞圈子？他們會抓到我們的！」

「往……哪邊？」圖克大口喘著氣。他在我心中早已不是什麼貴族，更不是公爵的兒子或子爵大人，而是和我一起逃亡、在我身後氣喘吁吁的同伴。

我忍不住再次尖叫，身體像中彈的兔子抖個不停。我的視線變得模糊，抓著圖克的手跑進一條窄巷，然後轉過一個街角。「快點！」我們在馬匹拖行的重載貨車之間緊張地繞來繞去，斜穿過馬路後又轉了一次彎。

我放聲尖叫。

「有種就讓我停下來啊！」子爵高ｈｔtps://wｗw•hｅｔｕｂｏoｋ.ｃｏｍ•ｃｏｍ傲地看著他，繼續搖擺身體。

我趁著這時候用力撐起身子，我的雙腳和膝蓋一陣酥麻，但我不需要走路，因為我就站在尖嗓子的背後。我看著他抬起腿，下意識地從壓艙物中選了一塊巨大的石頭，在他踹下去之前精準地砸在他頭上。

圖克也咕噥了一句，但我沒有聽懂。

「白痴，幫我鬆綁！」

「不行。」我不再驚慌失措，開始邊跑邊觀察周圍環境。我們似乎就快跑到碼頭的盡頭，來到一條看起來貧窮髒亂的街道。四輪馬車和倉庫越來越少，身旁盡是破舊的建築和簡陋的商店、魚攤、當鋪和修理雨傘的小攤子。街上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落。「新鮮河蚌，美味生蠔！」「甜筒喔！美味的草莓甜筒喔！」路上還有來來往往的行人、拖著驢車的清潔工人、提著金屬廢料的男人，還有正在準備開店的婦女和女性，她們身上本該是白色的帽子和圍裙已經髒到變成像是蘑菇的顏色。

「你們跑不遠的！」從我們身後的小船上傳來一聲怒吼。「等我穿好衣服就來抓你們，給我走著瞧！」

「大小姐，妳在幹麼？」

落地時，我腳下的木板不停搖晃，我的雙手在空中不斷揮舞，努力保持平衡。當圖克砰的一聲落在我身旁，木板又再度劇烈晃動。我上氣不接下氣，已經沒有力氣尖叫，喉嚨發出像曬衣繩收線器般的吱吱聲。

圖克抓住我的手臂大喊：「快跑！」這下換他跑在前面。他手上的摺刀不知何時不見了，空空的右手不停地發抖。我的身體顫抖得更加厲害，因為我可以感覺到大塊頭奔跑的沉重步伐，將腳下的船埠震得砰砰砰響。

我馬上坐起來轉身，側靠著牆壁，再次用被綑綁的雙手摸索鋼條尖端。

手臂傳來的疼痛令我痛不欲生，我想自己一定是骨折了。我看著自己的雙手，才發現繩索已經斷開。眼前的手簡直不像我自己的手，傷痕累累，沾滿血跡，手腕ｈeｔuｂｏｏｋ.coｍ.cｏm上還有殘留麻繩的碎屑。

周圍的人轉頭看向我和圖克，於是我們轉進一條滿是回收商店的街：二手家具、舊衣收購、帽子租借、鞋靴修復，還有二手服飾。街上的商家似乎都藏在陰霾和恐懼中，探出頭望了我們一眼，然後馬上又消失無蹤。

「我認為應該要禮讓紳士。」要是我先爬上梯子，子爵只要一抬頭，裙下風光就會一覽無遺。我倒是壓根沒想到爬上梯子後會發生什麼事。

我用最快的速度往上爬，發現子爵在上面等我，而且伸手想拉我上來。雖然他一直叫我笨蛋、白痴、大小姐，但還是展現了英勇的紳士風度。如果沒有我，搞不好他自己一個人更容易逃脫。現在看來，既然我們一起被關起來，一起逃脫似乎是個正確的選擇；我從來沒想過要拋下他，他也從來沒有打算要丟下我。

男孩霸道的口氣讓我重新振作起來，開始動作。我轉身背向他。

「噓，等我一下。」解開腳上的繩子後，我轉身跨過倒在地上動也不動的尖嗓子，往子爵的角落靠過去。我快速割斷綁在他背後的繩子，接著把摺刀遞給他，讓他自己割斷腳上的繩子。我把手腕上的血擦在已經破爛不堪的裙襬上，檢查了一下傷口。還好傷口沒有太深，不會造成生命危險。我感覺到自己的髮型已經凌亂不堪，原來盤著的頭髮披散在肩膀上。我從纏繞的髮絲中找到幾根髮夾，試著把劃破的裙子別起來。

「跳！」我使勁朝著對岸用力一蹬，淚水止不住地湧出，裙襬在風中飄盪。

「跟著我就對了。」我把他的手放開，同時也放棄了我所剩無幾的形象，扯開緊身胸衣上半部的鈕釦。我們跑進一條骯髒無比的巷弄，我把手伸進胸口的小袋子，摸到一包生硬的紙，並且從中抽出一張。我把那張紙揉起來藏在手心，接著繞了一圈回到大街上，往其中一間二手服飾店跑去。

圖克斯伯里子爵點點頭，爬上梯子，手裡還是緊緊握著袖和_圖_書珍摺刀。

我的手腳很長，很適合跑步。我也一直很喜歡跑步，但前提是不用穿著會一直絆倒自己的詭異服裝，也不是跑在腐爛的綠色木板上。我們在迷宮般的碼頭上不停奔跑，地上是又鹹又髒的積水，身旁是船埠和鷹架。我們與泰晤士河邊的小酒館和倉庫之間還隔著一大池臭水。

遠處那頭高壯的野獸跳出船艙，他已經穿好體面的衣服，大聲咆嘯：「我要殺了你們兩個！」他簡直就像一隻大熊，一頭撲進碼頭迷宮。

已經沒有時間討論了，追殺我們的兩個男人馬上就要轉過街角。我立刻把一張一百英鎊的支票塞到婦人手中。我猜她就是卡爾亨太太了。然後，我抓著圖克的袖口，把他拉進了卡爾亨舊衣店。

子爵開始忍不住抽泣。

「你可以的。你一定要撐住。」我把他的手抓得更緊了。

地上的男人依舊沒有動靜，但還有呼吸。

尖嗓子又踢了一腳。

附近的人沒打算向我們伸出援手，事實上，他們的人數也沒有多到足以阻止追趕我們的壯漢。一個赤腳逃命的男孩不足以吸引他們的注意力，更不用說一個氣喘吁吁、披頭散髮、穿著破爛又沾滿鮮血的寡婦裝的女孩。

另一邊傳來一個囂張的聲音。「幹麼？我就是想晃船。我就是要晃，不，我命令這艘船晃起來！」於是貝爾維德侯爵，也就是小圖克斯伯里子爵開始前後搖擺身子，船也開始跟著劇烈晃動，打破了原來的平靜。

「讓你停下來？」尖嗓子猛地靠近子爵的雙腳。「你覺得自己很厲害是不是？就憑你這句話，讓我來好好教訓你一下。」他握緊拳頭走向圖克斯伯里，背對著我。

「我不行了。」他氣喘吁吁，試圖掙脫我的手。

「小偷，不要跑！」這時我們身後傳來一陣低吼，聲音雖然沙啞卻非常大聲。「攔住那兩個壞蛋！他們是無賴、扒手！」

「女士優先？」子爵心虛地問。

「噢，不！」我們再度轉進死路，滑倒在地上。

「你也快跑！」我一隻hetubook.com.com手高高拉起裙襬和襯裙，另一隻手拎住他的衣領，一路跑到船的盡頭。跑到一半時，我不得不將他的衣領鬆開。我們一起躍過一池深水，跳上我認為可能是碼頭棧道的一塊搖晃木板。我雙手提起裙子，開始在又窄又晃的木板道上一路狂奔。

「妳……走吧，自己逃命吧。」

「笨蛋，快來幫我鬆綁！」圖克斯伯里子爵大喊。

我差點尖叫出聲，但小子爵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我很想要阻止那個混帳，抓住他痛打一頓。我憤怒地幾乎失去理智，用力拉扯手腕上的繩子，幾乎要把自己的手臂扭斷掙脫。

快爬到梯子頂端時，我抓住他的手——

尖嗓子惡狠狠地踹了圖克斯伯里子爵的腿。

我們跑進了死路，因為停不住腳步而滑倒在地；地上到處都是焦油和臭水，我們趕緊又爬起來往回跑。我看著擋在我們與陸地之間的一池臭水，不禁全身發抖。要是不小心跌進去，我一定會沒命，絕對會溺死在裡面。我想圖克大概也不會游泳，可是我們已經沒時間猶豫了。

沒錯，他說得對，現在已經沒有時間整理儀容了。我點點頭，朝通往自由的梯子走去，子爵則跟在我旁邊。然而我們卻在梯子前猶豫了，大眼瞪小眼地看著彼此。

在這危急的時刻，我注意到那位男士，喔，應該說那個粗魯的男人穿著一件血紅色法蘭絨製的連身內衣，從手腕包到腳踝。

「快來！」圖克斯伯里子爵急切地催促我。他的雙腳已經鬆綁，手中握著打開的摺刀，像是握著武器一樣。

「繼續啊，你沒力了嗎？」子爵的聲音聽起來很勉強，感覺是在說謊硬撐。

「放棄吧！」另一個尖銳的聲音傳來。

「圖克！快點！」我們避開大街，鑽進兩棟簡陋的寄宿房屋中間的小巷，越過牛棚轉角，逃到房屋背面臭氣薰人的馬廄街，整條街上散發著驢子、山羊、鵝和母雞的味道。於是我又再次轉彎——

「你們跑不掉的！」牛棚後方傳來可怕的叫囂聲。我們完全沒有脫離險境。